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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憶裂隙通往家國現(xiàn)實,諾獎作家古爾納為何如此贊美“沉默”?
來源:文學(xué)報(微信公眾號) | 范琳琳  2022年11月28日09:09
關(guān)鍵詞:古爾納

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在2021年爆冷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毫不妥協(xié)并充滿同理心地深入探索著殖民主義的影響,關(guān)切著那些夾雜在文化和地緣裂隙間難民的命運”的頒獎詞,也許會使人們下意識地為其作品貼上“后殖民主義”的標簽。而在了解古爾納的經(jīng)歷,閱讀古爾納的作品之后,讀者大概率才會恍然大悟,頒獎詞中“裂隙”這一字眼,興許才是通往其作品的一把密匙。

在自傳性隨筆《寫作與地點》(Writing and Place)中,古爾納曾提到“當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寫的是那種失去的生活,那個失去的地方和我對它的記憶”。書寫記憶似乎是縈繞著移民作家的一個重要話題,而古爾納圍繞記憶展開的寫作,聚焦在了個體的復(fù)雜狀態(tài)上:通過文字將這種復(fù)雜抽絲剝繭,撥開記憶中分岔小徑的藤蔓,進而尋找難民、移民者的心安之處。然而,亦如拉什迪所言,記憶提供的是一面“破碎的鏡子”或“回想的碎片”,并不是按照理性的邏輯就能輕易厘清的,其中還暗藏著被碎片割傷的痛苦。而在古爾納的小說《贊美沉默》中,這種痛苦或許是從記憶創(chuàng)傷中逃離的掙扎,亦或許是個人記憶與官方歷史敘事的錯位。

在小說開篇,敘述聲音由問診時“我”單一的沉默,逐漸轉(zhuǎn)向講述“帝國故事”與沉默的混亂交錯。借主人公思緒引出的一句,“所有的開頭似乎都經(jīng)過了算計,而且一眼看透”,使人不免懷疑古爾納在一開始就埋下了記憶謎團。而區(qū)別于石黑一雄作品中有意回避和遮遮掩掩的不可靠敘述,古爾納從主人公“言說與沉默”的裂隙中,將糾纏的思緒展開,從中掘出真實的記憶,逐步展開對主人公積久成疾的心病的診斷。

《贊美沉默》中的主人公經(jīng)歷政權(quán)更替的暴亂后,離開了非洲故土,在英國與愛人相遇,努力融入英國的都市生活,與愛人的父母多次見面,在愛人誕下女兒后,組成了相對完整的家庭。然而,對于非洲的親人來說,主人公在英國的愛人與女兒一直是個隱秘的存在,直到其父母為其在家鄉(xiāng)安排了一次相親后,主人公才不得已重新回到故土。在家鄉(xiāng)的這段時間里,主人公卻感受到家鄉(xiāng)的“不可歸”,最終才向父母交代在英國的生活,然后倉皇逃回英國。

對主人公而言,從非洲故土到英國的兩次旅途似乎都是“逃離”,而在古爾納筆下,這種不斷逃離的根源,也許正是主人公個體沉重而真實的記憶。無論是最初非洲故土政權(quán)更替的暴亂局勢,還是返鄉(xiāng)后新政府企圖在廢墟般的故土上虛構(gòu)可以得到救贖的假象,這些親身經(jīng)歷與親眼目睹的場景都將主人公壓得喘不過氣,讓他背負著沉重的記憶逃至英國。而剛到英國的主人公似乎能從中看到一絲希望:試圖通過言說沉重記憶,來消解真實的苦痛。然而,講述故事是需要建立在講述與傾聽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為了維持這層關(guān)系,“我”不斷調(diào)整著內(nèi)容,“開始壓抑一些事,篡改另一些事?!痹诿鎸ν灞认壬c夫人時,甚至開始迎合聽者,講述帝國故事。而過去的真實記憶,在講述中也就逐漸失落成了“沉默的真相”。

自此,言說與沉默,古爾納將此二者的落差演繹為了“我”身上的裂隙。異族身份的“我”,用言語堆砌起來的一個個虛假故事,并非是從自己成長的土地上生發(fā)出來的。而伴隨著虛構(gòu)成分的增加,“講述”就愈加遠離了主人公在家鄉(xiāng)的真實。當這種真實與虛假的撕扯無以復(fù)加之時,“我的聲音聽起來會非常奇怪,仿佛我在使用一種無法理解的語言在講話。我感覺若有所失,不僅言語不清,而且羞于開口”,甚至“我”的舌頭僵化變色,“我”的腦袋也因憤懣而嗡嗡作響。這種生理上的“失語”,也許是虛構(gòu)故事與真實記憶間產(chǎn)生巨大落差時的“副作用”,或許也可能是個體,“擺脫了歷史慣性的束縛后只會無所適從”的征候。

言說與沉默,無法削弱苦痛半分:真實陷入沉默,故事反復(fù)被言說。殖民強權(quán)者片面刻板的歷史敘事,滲透進強烈的權(quán)力話語,并且在無意識中將個體的真實記憶壓縮、塑形。但古爾納輕撫這一段個體沉重記憶的復(fù)雜棱角,“我們有必要努力保存這段記憶,寫下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找回人們賴以生存并借此認知自我的那些時刻和故事。”在對個體復(fù)雜含混記憶的書寫中,古爾納試圖扶持“封閉在歷史的貧民窟”中的人們走出無力與偏狹,得到與個體真實苦難記憶對話的機會,望見自我寬恕的可能。

古爾納自身流散經(jīng)歷所形成的視角,與主人公重返故鄉(xiāng)后的視角,交織融合在一起,于是個體記憶與現(xiàn)實的互動逐漸顯現(xiàn)。歸鄉(xiāng)的“我”似乎在“開展考古項目”,過往的記憶從我與母親的對話縫隙中緩緩流出。而故土的新政府正在編織故事,翻新歷史,遮蔽泛濫在人們記憶中的苦痛,將“我們經(jīng)歷的牽強混亂推到看不見的地方”。新政權(quán)的電臺中充滿了聲音與狂熱,里面卻空無一物。家人的記憶中充斥著無奈與苦痛,卻只能無言沉默。而“我”在沉默中細數(shù)著故鄉(xiāng)歷歷在目的苦難,清算著官員們的虛偽言行。此時的沉默既是對政府官員言語的抵制與否定,也是對故鄉(xiāng)的失望之愛。

在一次采訪中,古爾納認為“失望之愛”也是對自我的失望,“既是對受挫現(xiàn)實的感受,也是欲望的落空?!比绻f對受挫現(xiàn)實的感受,一邊是融不進去的異鄉(xiāng):主人公的心病被“言說與沉默”的落差激化,那么另一邊就是格格不入的故土:主人公“在這后殖民時代漫無目的地走著”,腫塊和傷疤則逐漸瘙癢、撕扯,甚至走向潰爛。那么,“我”的欲望呢?或許是欲望著通過厘清記憶謎團,能和愛瑪迎來美好的未來?或許是欲望著通過言說真實,改變故事的走向?遺憾的是,這些最終事與愿違。在“我”與記憶、與現(xiàn)實不斷的撕扯中,古爾納撿拾起主人公的記憶碎片,用沉默將碎片拼接得嚴絲合縫。與此同時,古爾納也緩緩將含混的記憶謎團展開。記憶不再被封閉在一種可以操縱的敘事里,而是沿著主人公的生命自由生發(fā)。

在訪談中提到《天堂》這部作品時,古爾納認為自己想描繪這樣一個世界:它雖然總是處于支離破碎的狀態(tài),但仍然有接近于社會生活之類的東西。那么,《贊美沉默》則是透過社會生活中個體支離破碎的體驗與漂泊者的無根記憶,去盡力彌合主人公在英國與故土間游蕩時所切身體驗的裂隙。

主人公最初以為,與愛瑪之間的愛可以成為自己棲身的家園。然而二人之間的溝壑,在“言說與沉默”長期的沖刷下,將二人間隔得更遠。這似乎在結(jié)尾又增添了一層家園“無處尋”的悲劇意味。然而最隱秘、最完整、最真實的家園其實存在于“我”的沉默之中。言語“會在無限的記憶角落駐留,然后三三兩兩以全服裝扮再次返回,每一撮都會浮現(xiàn)出來,并以惡毒反復(fù)侵蝕人心”?!拔摇毖氏卵哉Z的惡果,用沉默撫慰過往的疤痕,患上難以痊愈的心病,背負著沉重而真實的記憶。而古爾納在《贊美沉默》中拼湊主人公破碎的心臟時,似乎留下了處方:何妨在沉默中言說,在記憶中游走?

頗有意思的是,古爾納在英國與非洲故土間的裂隙中捕捉到了“第三空間”的存在——航班。在這里,“我”帶著沉默中的沉重包袱,在兩地間來去。但這些往返航班,似乎也承載著其他人的沉默。于是,沉默的個體們在航班上相遇,然后開始對話,進而短暫地形成一個“我們”。在航班這一“間隙”地帶,彼此都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看似橫亙在二者間的陌生,卻使敞開具有了可能?!拔摇笨梢詯芤獾卣勂鹱约旱穆眯幸约霸谟纳?,也可以在內(nèi)心真正沉默下來之時,傾聽艾拉講述記憶。在古爾納筆下,這時的沉默才真正中斷了“我”的自我意識,這時的傾聽才是“我”對他者他異性的承認。在此之前,講述與傾聽的關(guān)系中,或許是講述一方,或許是傾聽一方,都隱約滲透著強制性。這種隱含的強制性使自我意識受到壓抑,進而失語,陷入沉默。然而在這里,講述與傾聽的關(guān)系是隨性的,并不需要對某一事件的認知達到統(tǒng)一一致,而是從這段具有潛能的交流關(guān)系中,得到向他者展露自我的可能性。航班上“我”與其他沉默個體的不期而遇,仿佛拼圖恰好貼合一般,可以有限而短暫地構(gòu)成一個共同體。這樣的際遇,使異鄉(xiāng)人在被挫傷后,仍能與他人相連,向他人敞開。而被禁錮在沉默中的記憶也可以沿著拼圖的裂隙溢出,綻出屬于個體的復(fù)雜敘事。正是在這些不確定的相遇里,沉默個體的記憶能在裂隙交織在一起,在超越于傳統(tǒng)簡單的二元對立文化空間另一層面,緩緩編織成一張記憶的蛛網(wǎng),上面還鑲嵌著“我們”真實而苦痛的無聲淚珠,漸漸蔓延至歷史深處,甚至指向未來。

在《贊美沉默》中,古爾納的文字由主人公生理上的心病診斷開去,反思講述的真實性,進而剝開言說的外殼,潛入“我”的沉默之中,溫柔展開記憶的褶皺,裸露出個體的真實與脆弱。敘述的聲音也在主人公“剪不斷理還亂”的記憶里穿梭,試圖穿針引線地重新縫補起這破碎的心。于是,我們能在目睹文字之針線刺入主人公“肌膚”之時,跟隨主人公回溯記憶,找回曾拋在其身后的真實,聆聽到心碎者的啜泣。那《贊美沉默》贊美的是怎樣的沉默?筆者認為,古爾納所贊美的是“我”在一次次“失望之愛”中的沉默。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沉默本身并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與現(xiàn)實的對抗:將沉重歷史記憶與痛苦個體經(jīng)驗珍藏。

而古爾納聚焦于個體復(fù)雜記憶的書寫方式也不失為對沉默的再一次贊美。“如果不展現(xiàn)出過去的復(fù)雜性,就無法理解今天的復(fù)雜性?!惫艩柤{書寫的記憶碎片,儲存著復(fù)雜的歷史形態(tài),乃至深刻的人性。而碎片不僅會割傷主人公,也會刺痛我們。記憶抗拒著一切來自外力的復(fù)原,與文字拉扯著。凝視著漸寬的溝壑,古爾納將沉默中的記憶拼接起來,用文字彌合撕裂的個體。在對個體含混復(fù)雜的書寫中,古爾納跳脫出后殖民中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不去編撰迎合西方想象的非洲世界,而是以局外人的視角,去撐開另一道裂隙,使斥于帝國故事之墻外、溺于真實苦難之海的個體記憶得以溢出。古爾納亦用對記憶的書寫,充當這“易碎的沉默”的守夜人,期冀著沉默個體在未知的相遇中,能綻放出某種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