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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文學》2022年第5期|胡竹峰:饕餮集
來源:《時代文學》2022年第5期 | 胡竹峰  2022年12月05日08:22

書上饕餮的樣子令人生畏,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聲音如嬰兒啼哭。傳說它極為貪食,將自己的身體也吃光了。《呂氏春秋》上說,周朝鼎上鑄有饕餮,有頭而沒有身子,所食之人尚未咽下,已害得自家性命。其中有人情,更有世間道。古器物上常有饕餮紋,有頭無身,用來戒貪,其紋卻有大美,青銅器、玉器上常見,或軀干或獸足,有的僅作獸面。

神在高處,不可嫉妒,不可懶惰,不可貪杯,不可好色,不可饕餮。深夜,春寒,小雨不絕,一碗羊湯的溫暖讓人貪戀。不獨唇齒之美也。

稻米書

飲食習慣與氣候風俗關聯(lián)。稻米在南方是一日三餐的主角,在北方卻是客串。面食點綴南方飯場,在北地卻是餐桌霸主。雖非定論,南北食俗的情形大抵如此。

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吃面食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后來客居北方,面食果腹。思黍之心漸漸也淡了。本以為素習米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也未必,多少人忘了本性。

北方朋友去南方,暢游山水,呼朋引類,不亦快哉,只是飲食有別,說米飯吃起來像含了一嘴沙子,不安本分,四處亂竄,無法下咽。吃米飯要慢,不可胡吞一氣,舌頭卷起,緩緩咀嚼,這樣才能吃出滋味,吃出清香。

稻米是清香的。白米質樸,黑米厚實,紅米輕靈,紅米比白米、黑米、小米清香。

沒有菜,再好的米飯也味如嚼蠟。吃飯主謀其菜也,嚴格說來是米和菜同吃。飯菜飯菜,茶水茶水,須臾不分。設宴席,只說吃飯,不說吃菜,實際又重菜不講飯,逐末忘本,未免可惜。

鹽為百肴之心,飯則是百味之本。水多米化粥,水少米成飯。好飯顆粒分明,入口軟糯。我有蒸飯訣:

米要好,香稻晚米為佳。水要好,井水山泉為上,不多不少,燥濕得宜。淘洗時米從水中淋出即可;用火,先武后文,悶起得宜。我老家人有搶火飯一說,意指大米剛剛蒸熟,不待悶一會兒立即開鍋盛飯。搶火飯水汽重。

古人嗜米飯者多食粥,布衣下骨骼嶙峋,果然是粥養(yǎng)的肉身?!陡∩洝飞?,眾客午后游園看花,陶然坐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沈三白起了思粥之心,擔者買米煮之,果腹而歸??上渲袩o我。我還想喝一碗《紅樓夢》中智通寺里那個龍鐘老僧煮的粥。賈寶玉吃的碧粳粥,粥名吉美。

碧粳粒細長,微帶綠色,炊時有香。舊時宮廷中多食用,在清代屬貢品。其米湯可代母乳。烏進孝交租,有好米: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胭脂米少而精,據說其米粒橢圓柱形,暗紅色,煮熟后色如胭脂、異香撲鼻,與白米混煮亦能染色傳香。如此之好米,只合大觀園中姐妹吃了才妥帖。每每看見紅米,心里總漾出一份熱情。白米是中年人,黑米是老年人,紅米則是青年人。飯熟后,有人用梅紅喜紙蓋上,即變嫩紅色,宴客相必可觀。白米淘凈后,以荷葉包好,放小鍋,河水煮熟,是為荷香飯。

吃過很多品種的稻米。稻米的品種每每以地域區(qū)分,皖南稻米、蘇北稻米、東北稻米……一粒晶瑩的大米,一方風土人情。不同米粒,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氣味。有米橢圓形,飽滿充實,像關外大漢。有米狹長纖細如錐尖,像江南仕女。有米女兒家身子,骨子里卻是須眉,口感肆意。

少時常去糧庫。稻米裝在麻布袋里,黃澄澄傾瀉而下,如大水走泥,極壯觀。稻米堅實而閃耀,像豐饒充沛的河流。

一粒米,一段成長的過程。一碗飯,一些生活的片段,還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光。一碗熱騰騰的米飯,一顆顆閃耀著瓊漿色澤的稻米,讓人心里踏實。

上好的大米煮熟了,剔透纖弱,淡淡清香。以物比,不是古玉,不是瑪瑙,不是青銅器,不是碑帖,是老水晶。幼年時候,祖母總會拾起我掉落在飯桌的米飯粒。米如山大,不可浪費。菩薩眼里,粒米如山——須彌山。

 

湯粉記

早餐又吃了碗抱羅粉,依舊好滋味,微微有些辣,在舌尖縈繞不絕,大為暢快。初來海南,早餐食單見抱羅粉,不知所云,覺得稀奇。端上來一看,原來是湯粉,比米線略粗一些。

湯粉之好,好在家常。做法家常,調料家常,吃的心情也家常。各地均有好湯粉,長沙、成都、昆明、南寧、合肥……粉之高下,要訣在湯。我偏愛豬骨湯、雞湯,小火熬制,再放兩塊腌肉提鮮。澆頭不同,滋味滿樹繁花,濃郁清淡皆相宜。

抱羅粉澆頭有紅燒牛肉、酸菜,外加幾根筍丁。粉線潔白柔軟,入口頗有嚼勁,爽滑鮮香,湯料亦好,是微辣的紅湯,得了厚味,又不失樸素。此粉以文昌抱羅鎮(zhèn)所產者最為豐美,遂以地得名。文昌飲食吃過幾次文昌雞,肉質細軟,皮脆骨酥,滑嫩異常。文昌雞盛名天下,抱羅粉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深閨人未識。

總疑心吳敬梓先生不喜歡粉,《儒林外史》中寫過一場婚禮,光怪陸離。蘧公孫入贅魯編修家,婚禮正日,全副執(zhí)事,一班細樂,八對紗燈。排場豪華自不必說,一邊流水般上菜,還特意請了戲班開始唱戲。唱完開場三出,戲班副末拿戲單來蘧公孫面前,請他點戲。忽聽乒乓一聲,一只老鼠從房梁上滑腳掉了下來,正好落在管家捧上的燴燕窩碗里,熱湯濺了副末一臉。老鼠掉進熱湯,吃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來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這時,廚下靸了一雙釘鞋,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里,尖著眼睛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捏捏地唱,他就看昏了,忘乎所以,只道粉湯碗已經端完,把盤子向地下一掀,倒盤子里的湯腳,叮當一聲響,把兩碗粉湯打碎在地上。一時慌了神,急忙彎下腰去抓粉湯,又被兩個狗爭著,咂嘴弄舌搶食。人怒從心起,使盡平生氣力,抬腳踢去,力用猛了,一只釘鞋脫飛丈把高,溜溜滾了來,落在左邊第一席上,乒乓一聲,把席上兩盤點心打得稀爛。吃席的人嚇了一跳,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

我吃過十幾種湯粉,形態(tài)略有差別,味皆濃香,柔潤爽滑,多吃而不膩,每日早晨食得熱騰騰的一小碗,極受用。

海南粉之好,好在無食肉相。

石虛中即墨侯有美鳳儀,管城子中書君無食肉相。

《左傳》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未能遠謀,或有遠憂。

美食之好平添口腹之樂,不亦快哉,卻也不去強求。我的心性,飯菜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飲食供養(yǎng)眾生,不該有三六九等。得嘗美食固然是大福分,然好酣眠在美食之上,美睡比美食受用。人到中年,唯求好睡,青菜蘿卜果腹、布衣暖身即可。最羨慕楊萬里“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的心境。范成大“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也好。小女曾養(yǎng)蠶幾十只,采桑喂養(yǎng),不過月余即吐絲。蠶成繭的幾天,每日漸變,最后身體透明,裝了滿滿一肚子蠶絲,不獨小女喜心翻到,我也覺得欣然。

 

云片糕

云片糕是岳西人家待客送禮必備之物。一杯茶,幾塊糕,外加瓜子、花生、麻球、霜果、桃酥、蘋果、橘子各色點心水果,堆滿桌盒小格,名曰“糕果茶”。賓主晏晏,吃喝閑話,笑意中多少祝福多少喜慶。俗世的歡樂雖無浩大,一飯一粥一茶一酒自有須彌。

故家春節(jié)的糕果茶,最中意麻球、霜果、云片糕三樣。

麻球通體金黃,如湯圓,象征團團圓圓。霜果形近花生,外衣均勻地裹一層白砂糖,代表甜甜蜜蜜。云片糕白柔像云片,是茶點里的點睛之筆,春節(jié)迎來送往,所謂糕來糕去,寓意高來高去、大吉大利。芝麻云片糕表達的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喜慶。走親訪友,取個彩頭,總要帶一方云片糕,祥云片片,祈福生活步步高升、日日高升。

小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到云片糕,縣城衙前食品廠所產?!把们啊倍钟信f味,實則老縣衙屋舍早已湮滅無一絲痕跡了。雁過留聲,縣城的河也還稱衙前河。往日常常從衙前河邊走過,當年景色與現(xiàn)今近似,只是灘上野草少了,河里依舊有魚蝦嬉戲悠游,起風的時候,山峰和柳影波互相輝映蕩漾,是安樂太平的嘉祥景象。

舊時的衙門早已湮滅,衙前食品廠也不在了,做糕的手藝卻一代代傳了下來。

云片糕多用玫紅或者桃紅的紙包成長條,分大小兩種,塊頭不同,做法一樣——先將糯米炒熟,熟透且保白,然后磨粉,在陰涼地方通風陳放數(shù)月最好,這樣制出糕來格外松軟爽口,黏而不硬。做糕時,糯米粉中加適量的白砂糖,拌入油,摻上葡萄干、瓜子、丁香、金桂、青梅、松子、核桃、紅綠絲之類拌勻,食材不一,滋味也略略有別。糕坯壓模成形,連同糕模小火燉制,然后冷卻分條,由切機或者切片師傅執(zhí)鋒利的大方刀,刀刀見底,切成葉片,薄如書頁,色如霜雪。還有人以糖果、核桃、芝麻等嵌出“百年好合”“福壽雙全”“恭喜發(fā)財”等吉語,用作結婚、壽辰、喬遷、升職的喜慶禮品。

北方點心歷史久遠,還有唐宋遺制,南方點心年頭稍微近一些。舊時糖果鋪招牌上常見兩句話,北方號稱“官禮茶食”,南方說是“嘉湖細點”。云片糕大約例外,非一方獨有,不僅是“官禮茶食”,也屬“嘉湖細點”,堪稱大眾閑食名品,南北并無二致。

明清兩代云片糕即為南派糕點中的佳作,屢為貢品?;始胰绱耍耖g也如此。《儒林外史》中說成化末年正月初八日,山東汶上縣薛家集人議鬧龍燈之事,觀音庵和尚捧出茶盤,即有云片糕、紅棗和一些瓜子、豆腐干、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斟上茶來,送與眾位吃。

云片糕綿綿軟軟涼涼的,有一股靜氣,潔白里透幾抹紅、幾點綠,如胭脂翠玉,一片一片像宣紙冊頁,美色風雅如斯。揭開包裹的紅紙,方方正正的糕片清香撲鼻,令人心生空靈又無限遐想。如今的云片糕多為長糕,層層疊疊無有窮盡至地老天荒,味道是坦蕩如砥的清甜,且有回甘,墜入俗世的云,凝為舌尖的無限繾綣。

上品云片糕韌性頗好,薄薄的,曲卷自如,不斷不裂,滋潤細膩似凝脂,明火可燃。它的口感,一是香甜,二為綿軟,捻起來抿抿,像棉花糖一樣,慢慢融化浸濕唇齒,留下一股糯香久久不去。

云片糕久放易硬。明清時候的笑話,某人夜深買點心,茶食店中早已安睡,敲門甚急,店家大怒,拿出一枚點心擲于柜上,鏗然有聲。買者怒問何物,店里又擲出雞蛋糕一枚,正中其額,皮破血流,不由上前詈罵。兩相不可開交之際,店旁鄰人勸買者別再糾纏了,若是店里人將云片糕拋將出來,定如飛刀亂舞,足以壞人性命。

張愛玲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說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長大的歲月里,一片片糕點綴的少年時代漸漸遠去,我竟連吃糕的夢也沒有做過。

云片糕因顏色潔白而得名,有別名“雪片糕”“如意大糕”。岳西人又稱其茯苓糕,一則形狀為茯苓薄片,二則糕里摻有茯苓粉。有一年春節(jié),夜里回家,路旁有人攤放了茯苓,富貴如銀,一地清涼的藥香氣,讓人難忘。

老家切茯苓的人,一刀又一刀切下來,片片翻卷。多年沒見切茯苓的人,回鄉(xiāng)偶遇,垂垂老矣,須發(fā)皆白飄起霜雪。只剩切茯苓的場景留存于心。

 

麻切

民間傳說,鼠多為患,正月里要把它嫁出去,以保來年五谷豐收。家家戶戶備好芝麻糖,制作老鼠成親的喜糖。鄉(xiāng)下稱芝麻糖為麻切,鄰人每年自制一些,將黑芝麻炒熟,放入熬好的糖漿里,快速拌勻,壓緊稍微放涼,趁熱切塊,涼了就切不動了,切得薄薄的,吃起來焦香脆甜。

見過不少“老鼠成親”年畫,一團團喜氣,儐相、賓客、執(zhí)事、新郎、新婦,無不喜笑顏開,尖嘴削腮一臉狡猾,又有喜事的爽利。一鼠敲鑼打鼓,一鼠吹笙奏樂,還有兩鼠高執(zhí)回避、肅靜的牌子。

老鼠并不怕人,膽大些的在人褲管腳邊嗅來嗅去,疑心它在聞人肉的味道。老屋燈光之外,更是鼠世界,吱吱亂叫,在樓閣上喧囂一片,飄忽地翻墻過瓦,偶爾還倒懸過椽子,體態(tài)軒昂。等人尋機擊打時,它卻一個閃身遁入黑暗里了。

童年時真以為麻切是老鼠嫁女之用,總覺得這樣好吃的點心,不能落入鼠口,不論好歹,先吃了一飽。

不獨我一個,更有人在老鼠成親之夜不肯輕易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然而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像在辦喜事。直到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

 

霜果

童年吃的點心,霜果最有意思。

霜果為圓柱形,像一顆粒飽滿的花生,外面裹白色糖霜,呈雪白色,內有蜂窩孔,酥香脆甜。霜果以江米為主料,磨粉發(fā)酵加蜂蜜、香油、桂花、白糖,舊年間曾為貢品。是以在北方都叫京果,只有我們鄉(xiāng)下稱為霜果,大概是因為外面一層白砂糖像掛了霜一樣,也有人稱為雪果。

霜果有大小兩種,大的內瓤過于蓬松,空口吃,感覺空了,不如小的靈巧飽滿,似乎更有嚼勁。

霜果有點像冬瓜,而且是披了白霜的那種,敦敦實實,說一不二,有種憨態(tài)。點心里數(shù)它最為憨態(tài)可掬。云片糕煙絲醉軟,有女人氣,芝麻糖黝黑有男人氣,霜果則有童子氣。記得一老對聯(lián):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樂,

丫頭啃鴨頭鴨頭咸丫頭嫌。

少年時老家門口有一棵桐子樹,正月里斜靠樹下吃霜果。大清早,草皮上落了厚厚一層霜。

小孩家偶以霜果為玩具,取針線將霜果穿成一串,隨手提著,像提著一串銀元寶,富貴氣在焉。

 

松花餅

四五月,松樹開花了,黃燦燦掛滿枝頭。在山里走得久了,風吹過,頭面有松花的氣息。村人摘下松花球,或是尋來大塊的布鋪在樹下,用竹竿木棍之類打落松花,兜回去曬干保存。以松花粉摻糯米粉做餅,蒸熟即食,是為松花餅。

松花餅顏色頗好,像桂花糕,淡淡的嫩黃,仿佛夏日鱖魚游過溪流,水底倒影綽綽斑駁,心境一時舒朗。松花餅得了谷物的滋味也有山林的野趣,糯米的甜膩中一股馥郁的松香。

宋人林洪喜歡松花餅,說一邊喝酒一邊吃食,心頭灑然頓起山林之興,駝峰、熊掌也沒有那等風味。讀書人風雅如此,是顏回心性的一記回聲。宋朝做松花餅與今人不同,摻有蜂蜜,狀如雞舌、龍涎,有香味,也有清甜的口感。

前日吃得一回松花餅,有舊味也有自然風韻,一時生起林下之思。

松花味甘,性溫,無毒,益氣,主潤心肺,除風止血,也可以釀酒。沒有喝過松花酒,我沾酒立醉,友人越醉越喝,不獨是宋人風味,更近似松下的魏晉人了。

 

白色城堡

白色城堡,扭頭就可看到,盤踞在桌子上。大塊的白色,是它無邊的心事。大塊的白色,是它干凈的想法。白色的身軀散發(fā)著清香,有稻米的清香,蔗糖的甜香。

第一次看到豐糕,就認為它是米做的白色城堡:圓頂建筑,那圓頂?shù)幕《葓A潤似屋頂,四周是高而挺的墻。真舍不得吃,吃掉一個白色城堡!我又不是闊少,還沒奢侈到那程度。只好擺放在那里,當秋天餐桌的清供。

每天上班,總要看它一眼,煢煢孑立的樣子,卻不寂寞。其實它還有一個伙伴的,我送人了。大清早能看到豐糕,寓意很好,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豐糕的豐是豐收的豐。秋天了,稻米入倉,做一點豐糕,瑞雪兆豐年呵,白色的豐糕是大地的瑞雪。豐糕的豐是豐滿的豐,像財主獨生的丫頭,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待字閨中,愛上了長工的兒子。

深夜。紙窗下兩個剪影。跳動的燭光下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這丫頭實心眼得很。末了,又嘆了口氣,嫁給他以后日子怎么過?這時一個蒼老的男聲說道:慌么事?丫頭眼光不錯,那后生勤勞,嫁他不虧,老婆子莫管,我心里有數(shù)。

豐糕上會寫上字,“新春大吉”“壽比南山”“萬事如意”“富貴吉祥”之類。我的豐糕是無字豐糕,上面撒有紅絲,那紅紅得樸素,紅得不動聲色。

去桐城玩,朋友送我兩塊豐糕。豐糕的名字,有村野的富貴氣。王府的富貴氣不稀罕,村野的富貴氣才富得飽滿,貴得真實。

豐糕,米做的糕點——以米粉、白糖蒸制而成。可蒸食,油煎,泡湯,不一而足。有幸吃過剛出鍋的豐糕,蓬松香軟,乍吃鮮糯細潤,再吃回甘。米的彈性,入口收放自如。入口即化如無物,又分明飽滿豐沛。

桐城豐糕像桐城文學,大塊文章啊。

 

南瓜記

院墻外幾株瓜蔓掛著大大小小三五只南瓜,青幽可愛。雨后皮色越發(fā)碧綠,映得水滴如翠,可玩可饌,切絲清炒,甘鮮爽口。南瓜外形圓鼓鼓的,有世俗氣,霜降后,其味蒼老。常從鄉(xiāng)下帶來老南瓜,放案頭,極妙。

我喜歡白菜,喜歡南瓜,覺得有平淡的風致。

南瓜有喜氣。近來心情晦暗,寫寫南瓜,讓心情明亮一點。是不是因為顏色,所以有喜氣?外形上看,南瓜亦帶喜氣,圓圓的,像車輪。歲數(shù)還小的時候,扛不動它,只能推著滾,仿佛滾鐵環(huán)。

長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歡。我愛物,有時僅慕其形。正如有人愛女人,只在乎外表??鬃诱f:“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p>

夏日黃昏,路攤買只大南瓜回來,削皮切成塊熬粥,仿佛品嘗一段過往歲月,懷舊感頓生。

從小就喜歡吃南瓜,有味覺的質樸與嗅覺的清香,時至今日,猶覺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說過一個故事,說某少年聰慧異常,苦于家貧,不得入學,聽聞杭州人丁敬學問了得,想拜其為師。于是背幾個大南瓜,送到丁門??徒杂樞?,丁敬欣然受之,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館內讀書。

這樣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鮮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東西。嫩時有嫩時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絲,堪稱餐桌的齊白石小品;老來有老來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飯,可謂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時間還不夠老,如果是深秋,早晚無妨,切幾塊老南瓜,摻糯米紅棗一起熬上半個時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離,紅棗之味扶搖鍋上,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天寒地凍,三五個親戚朋友圍坐一桌,捧著粗瓷大碗,喝著南瓜粥,佐醬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縮頸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塊放在飯鍋上蒸。飯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湯下面條,據說滋味一絕,錄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稱為北瓜。

 

花露燒

花露燒的名字好,好在妖嬈?!盎丁倍钟薪蠠熡隁?,“燒”字后綴,雨過天晴。味道出來了。花露燒的色澤也好,八年陳釀花露燒在玻璃杯里剔透如融化的瑪瑙。艷麗、晶瑩、清透、嫣紅,搖動杯子,風情出來了,而且是異域風情?;稛奈兜栏?,有清甜有辛辣,甜非甜,辣非辣,點到為止。鮮美、軟嫩中帶一點燒酒之烈。

一杯花露燒淺淺歪在酒杯里,舍不得喝也不忍心喝,怕擾了美人心事,擾了絳唇珠袖兩寂寞的氣氛。

近年飲酒,在江蘇遇見兩款佳釀:十月白、花露燒。十月白有深秋白月光下的清涼,花露燒是初夏正午的陽光。

十月白、花露燒,是女人也是古琴。一尾琴十月白,彈出平沙落雁,彈出深秋的安靜。一尾琴花露燒,彈出高山流水,彈出初夏的況味。

春天里喝花露燒,坐在玉蘭樹下吃春膳,玉蘭像生長在枝頭的瓷片,田野的花香與酒氣一體。夏天喝花露燒,坐在竹叢旁,身邊有開花的樹,桌上有新鮮的魚,喝到夜霧凝結。秋天,坐在月亮底下,喝到夜深露重。冬天喝花露燒,窗外最好下點雪,坐在小室里,風日大好。

花露燒,如夢如花,如露如電。飲著花露燒,耳畔有嘯聲,頓生空明。

 

下塘燒餅記

下塘燒餅是一方名品,每每酒足飯飽了,上來一盤燒餅,總忍不住再吃一個。常常有人在燒餅前躊躇半晌,饞涎欲滴不敢染指,終耐不住勸,先是輕啟小口略捻了一塊,咬嚼之下,清脆有聲,發(fā)覺有味,到底捻了一大塊,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貪多,居然吃掉了兩個,大開了一次牙戒。

賣燒餅的在街口一年四季有個小攤點,人不多言語,一塊塊做餅,一塊塊炕。做燒餅的多為中年人,衣服灰突突的,冬天常戴一頂絨帽,夏天,推車上別一把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涼。

下塘燒餅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愛,窩窩嘴嚅嚅而動,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

燒餅單吃最好,不要什么菜,更不用其他作料,趁熱而食即可。

剛出爐的燒餅,餅面紛紛鼓起一個個大氣泡,好像攢夠了熱氣。熱騰騰,散發(fā)著小麥香與芝麻香。一口咬去小半個,酥脆與穿腸過肚的焦香,沒齒難忘。

袁枚說能藏至十年的高粱燒,酒色變綠,上口轉甜,亦猶光棍做久,便無火氣,殊可交也。下塘燒餅,也像光棍做久,雖無火氣,到底陽氣充沛,更可交也。

燒餅做法不難,將粉團加入老面頭和好發(fā)酵,放入適當?shù)膲A做成餅狀,加各類餡,葷素不拘,面上撒芝麻,貼入炭爐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而成。有鄉(xiāng)諺說:

干蔥老姜陳豬油,牛頭鍋制反手爐。

面到筋時還要揉,快貼快鏟不滴油。

所謂天鍋地灶,下塘燒餅的爐子生得高,每每貼餅人要抬頭墊腳,這是以食為天,以食為大,其中自有虔誠。

歲月如水無痕,一口口樸素的味道卻讓人回味一生。

據鄉(xiāng)里傳,下塘燒餅為兵家所創(chuàng)。街頭餅爐下有推車,也是作戰(zhàn)隨行方便,古風猶存哪。

 

芥 藍

芥藍上桌,眼前一綠,自覺新鮮不已。

芥藍脆生生躺在盤子里,白的瓷,白處極白;綠的菜,綠處極綠。白托著綠,綠襯著白,一段世俗生活絕世獨立地走來。夾一筷子, 盤子邊的醬油微微漾起,經菜汁一沖,已經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黃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風中輕蕩著渾濁的漣漪。

芥藍削尖的腦袋,讓人想起漁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則似蓑衣。這時的芥藍,是都市人的回鄉(xiāng)夢。退隱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劃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雙槳。冬天的湖水,瑩如碧玉,湖中人跡罕見,有鳥聲相隨。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襯得蓑笠、蓑衣越發(fā)青綠了。當真是: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

青也芥藍,綠也芥藍,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讓身體親近山水,讓嘴巴含青咀綠,也頗有詩意。

前幾天,朋友請吃飯,點罷特色菜,讓我加道素食。隨手一翻菜譜,點了芥藍。芥藍,像一個美少婦動聽的名字,讓人無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藍是她的閨密。如果是男人,芥藍是他的知己,藍顏知己。做芥藍的知己或者做芥藍的情人,我愿意。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顏,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藍,十字花科蕓薹屬,其花薹、幼苗及葉片可食。芥藍一襲綠裙,艷而不俗,是秦淮八艷,是花魁娘子,讓人傾慕。久仰是對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對美人的傾心。久病成醫(yī),久慕成癡,癡情的癡。癡情太累,無情太苦。我不癡情也不無情,只會多情,對文字多情,對美食多情。

芥藍莖粗稈直,肉質緊密,含水分少,嚼起來爽而不硬,脆而不韌,色美味濃。

夾在筷子頭上的芥藍,有股清新的氣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隱隱約約在空氣中飄浮,空靈而真切,婉約如美人。當年漢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盤,趙飛燕在盤上歌舞助興,何等旖旎銷魂。慢慢將芥藍送到嘴里,綠色在唇邊搖曳,儼然漢宮往事。

芥藍色如翡翠,綠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熗,不能烹制過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濃妝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藍,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處,糖剛好能蓋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澀氣,廚師功夫可見。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則香矣,可惜失之豐腴。素菜葷油,葷菜素油,這是我的經驗,炒芥藍亦不例外。

聽人說還可以調一味冰鎮(zhèn)芥藍。幼嫩的莖白以開水焯熟冰鎮(zhèn),以甜醬、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風味尤佳。

 

在倉橋直街吃臭豆腐

晚飯后無事,三五友人在紹興街頭游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聊著閑話,一聲音說,到倉橋直街了。有吃客稱贊街角有家攤點的臭豆腐不錯,蘸上辣醬,滋味妙絕。

攤點不大,干干凈凈,守攤人也干干凈凈。剛掏出錢,施戰(zhàn)軍先生拉住了,說《人民文學》請客,施先生是《人民文學》主編。我想《人民文學》嘛,請吃幾塊臭豆腐也沒什么,于是作罷。

以前不吃臭豆腐,嫌臭。鄭州街頭小販擔子沿街串巷吆喝著賣臭豆腐,臭氣逸出數(shù)米,讓人掩鼻而逃。大概往昔臭豆腐名副其實一些。當年有華僑帶臭豆腐上飛機安慰懷鄉(xiāng)病,安檢通不過,抱恨而歸。如今不一樣了,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只是香,并不臭。真要論臭,我們安徽的臭鱖魚臭味詭異,勝臭豆腐一籌。

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似乎不如紹興倉橋直街無名氏的臭豆腐來得滋味妙絕。似乎意思是時間太久,我記不真切火宮殿臭豆腐之味了。

朋友說老紹興人幾乎家家會做臭豆腐,味道醇正。

吃完倉橋直街的臭豆腐,咽不下那口氣,足行千米,嘴里有股熱風兀自吶喊。路邊的野草看著一行南腔北調人準風月談。

 

吃大餅

大餅是旌德大餅。

大餅,普通物什,舊小說中多為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餅是珍品,人排隊候食,油鍋前翹首作饞狀。

手鏟將大餅攤入平底鍋,鍋內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餅面至五成熟,翻過再煎,反復數(shù)次,兩面火色均勻,即可出鍋。出鍋后,大餅一分為二,再切成四份,餡不散。大餅顏色金黃可愛,買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細嚼,竟有燙傷者。

老婦所做大餅味最佳,蓋因幾十年功夫也。

老婦做餡,老翁守鍋。其餅餡層次分明,脆而香。

丁酉年春,入得旌德,食大餅一個、米粥兩碗、咸菜半碟。飽腹問餡,答曰:“香蔥、豬肉、蘿卜絲、筍衣、豆腐干、雞蛋?!?/p>

據說油煎大餅是一九九〇年后移居旌德之外鄉(xiāng)人所做。此前大餅不著一絲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絕。今近絕響矣。

 

沉醉三天三夜

喝酒是奢侈的,在盛世喝酒,未免浪費,所以我滴酒不沾。活了快三十年,至今不知酒味,這是我得意的。如果生逢亂世,大概會喝點酒。清風明月下,國破山河中,醉眼迷離了刀光劍影。如果還能散發(fā),如果還有扁舟,如果還有曹操、嵇康、陶淵明、辛棄疾,我要沉醉三天三夜。

 

閑飲酒

菊花開了,飄散清淡薄香。街邊的樹葉慢慢轉黃,陽光淡了,心情也清淡起來,居然想找人清談。那就讀書,取一冊《世說新語》,簡約生姿的文字,可以下酒。古人以史書下酒,我借筆記下酒。沒有酒,以茶代之。春天時朋友從家鄉(xiāng)寄來的新茶,舍不得喝完,存在柜子里快成舊茶了。泡一杯在手,有友情的溫暖,還是喜滋滋的。

茶不如新,新茶馥郁滿口。酒不如舊,陳酒飄香一室。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酒被剔除在外,這實在不公平。酒的重要,與醬醋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送人有餞行酒,接風設洗塵酒。好事飲慶功酒,壞事喝安撫酒?;閼c是喜酒,吊唁有喪酒;小兒出生滿月酒,老人生日擺壽酒??芍^人不離酒,酒不離人。

喝酒是一種心境,以酒助味,借酒消愁。世故不可無茶,有趣不可無酒。一大桌人,半生不熟的,夾生夾熟的,滾瓜爛熟的。來來來,吃菜吃菜,到底顯得小家子氣了,也烘托不出氣氛;干干干,再喝一杯,這才像話嘛。如果恰逢麗人在席,雖推猶勸之下喝上半杯,臉紅若桃花,眼媚似云霞,也可算飯桌邊一處風景。總之,茶是越喝越淡,酒則越喝越濃。

茶淡似妻子,酒濃如情人。茶館是愛情萌芽的地方,酒吧是艷遇泛濫之場所,區(qū)別即在于此。古人讓酒居四戒之首,真是明察秋毫。西門慶與潘金蓮茍合,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蹦菋D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比丫葡露?,哄動春心,禁不起西門慶再三以言語相挑,兩個就在王婆房里脫衣解帶,無所不至。正是:

須知酒色本相連,飲食能成男女緣。

張愛玲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鯽魚多刺,三恨曹版紅樓短篇章。我卻多了一恨,四恨腸胃無酒量。我畏酒如藥,茶只是喝,無視品種。酒只是不喝,不論價位。

小時候見父輩喝酒,猜拳呼喝,好不痛快,以為酒是仙丹。趁無人之際,悄悄喝了一口,又辣又嗆,舀了滿滿一瓢水漱了好幾遍口才緩過氣來。從此視酒如鬼神,敬而遠之。如今年歲漸長,酒量卻不增分毫。最近讀書,見“痛飲從來別有腸”一句,心下豁然,生時無別腸,喝酒一事,努力也屬枉然。

大袖翩翩的六朝人喝杜康酒,李白、王維喝新豐酒,民國時,文人熱衷黃酒,現(xiàn)代許多人喜歡啤酒。文章是古人的好,酒量也是古人的好。我輩不羨古人,且偷浮生。幾碟小菜,兩盤點心,喝點小酒,不談風雅,只論風月,倒也快活。

有肉有酒,閑飲鬧市,自在瀟灑。手持玻璃樽,仿佛身在亭臺,于樓閣間閑看閑聊閑飲。喝到微醺,醉也不是真醉,醒也不是真醒,幾個人相擁著回家,低頭是朦朧的燈光,抬頭有半圓的月亮,一路踏步而歌。

喝酒要有閑氣。這閑,是好整以暇,是置之度外,是閑情逸致。今人喝酒每每出于意氣,喝得一身匪氣,吐得一地酒氣?;窗腴_,酒飲微醺。梁實秋先生說此種趣味,最令人低回。倘能如此,算得飲酒之妙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