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札記
一
早年讀尤瑟納爾的作品,印象深的是她對于記憶繁復(fù)的表達。在《虔誠的回憶》里,她寫道:
過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葉,沒有液汁也沒有膠質(zhì),對著光看去,只能看到細小易碎的葉脈網(wǎng)絡(luò),必須下一番工夫,才能想象出來那新鮮嬌嫩青翠欲滴的模樣,才能讓歷經(jīng)滄桑的人想起各種事件和變故的全部內(nèi)容,不至于把它們想象成另外的樣子。①
當(dāng)代的小說家有許多喜愛尤瑟納爾,我在讀林白的《北流》時,感到了她與這位法國作家相近的體驗。有趣的是,書中也寫到尤瑟納爾的中譯本對主人公的沖擊,好像發(fā)現(xiàn)了林白審美中別樣的色彩與域外文學(xué)的某種對應(yīng)。她們都復(fù)雜化地處理著時間里的人物命運,將記憶與存在的幽暗銜接起來,且有毫不妥協(xié)的批判精神。但細細想來,林白與尤瑟納爾的傳統(tǒng)其實并不一樣,在非基督教文化的語境里,更偏于荒原般的精神再現(xiàn),古文明是時隱時現(xiàn)的。尤瑟納爾帶著博雅的知識論的意味,詩化地編織著記憶世界的經(jīng)緯。對于林白來說,尤瑟納爾啟示了面對時間的方式,但不是雜糅知識論的方式將表達精致化,恰恰相反,而是回到了語言的原生態(tài)中。古風(fēng)里的粵語,像野地里帶著草香的蘑菇,在雨后破土而出,空氣里散出大地的氣息。同樣是組織語言,林白在沒有歷史的歷史里找到了一種生猛的表達。
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大凡有創(chuàng)意的,筆墨之跡不同,越矩的地方偶可見到。作家寫作的過程,有時帶有語言純化的渴念,有時則歸于混沌里的微茫,不時也糾纏著蠻風(fēng)。后者看似容易,其實有大難之處,因為遙遠的遺存,在今天也仿佛撲朔迷離的飄霧,倏忽中儀態(tài)萬千。林白自己要追求的,大概是這類表達。她內(nèi)心有涌動的覺態(tài),但文字限制了自己的表達。想起她平時與大家聊天的樣子,語氣里有被什么止住的急促感,好像總要調(diào)整發(fā)音的方式,盡量讓我們聽懂。她的普通話雜著南音,大約因了北方的四聲無法傳遞豐富的內(nèi)覺。同樣的詞,她的運用可能含有別意,有時甚至溢出讀者的感覺閾限。倘不細細分辨,誤解她也是可能的。也源于此,其審美總能有意外的沖擊,給單調(diào)的漢語空間涂抹出異樣的顏色。
林白被視為女性寫作的先鋒之人,那也因了超倫理的灑脫之筆,而在道德話語至上的地方,她被敵視的時候也是在所難免的。批評家早就對她的文本有過有趣的描述:“非正宗的詩學(xué)想象力”“強力意志與自我保存”“詩小說”“感官化的主觀敘事”“肉體的真理”……②這在她是區(qū)別于他人的標(biāo)志,道出了其間的特征。這些年間,道學(xué)家們對她除了指責(zé),卻沒有對話的途徑。可是她依然故我,以神秘之跡刻畫著生命之旅,直到耳順之年,卷岸之潮毫不見到一點勢弱。
在多年間與她不多的交流里,感慨于她常在跳動的語境里的視角,閱讀的趣味都不是當(dāng)下熱點,雜覽中有各異的心得,且說出的都是陌生語句。對于各類被淹沒的歷史之跡,都頗為好奇,評語短促而詩意,如石落地,砰然有聲。她的良好的生命感覺,常常不在知識論的邏輯里,而溶解成生命的覺態(tài),一如梅雨季節(jié)的霧,彌漫天地。
這一本《北流》,是曠野里孤零零的花,在時代的一角寂寞地開著。初讀此書有點吃力,慢慢才感到另存路徑,知道埋有一些玄機。蠻荒般的叢林和河道中的流水,疊印出歲月里的鬼影,野性的筆觸后卻也有大的悲欣。那個遙遠的南國小鎮(zhèn)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我們北人懵懂的聲音,但又仿佛一切都十分熟悉。從20世紀(jì)50年代到70年代,有著太多的肌膚感受,太多的目光的閃動,可是多沒入茫茫的暗地。林白卻喚起了這些影像,讓我們看到了如此繁雜的畫面。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大概多不會這樣回溯自己的記憶,破碎的鏡子折射的是道道流水,小溪里原也波光掠人。
當(dāng)年讀尤瑟納爾的作品,見其對于家族生活的描述,曾驚嘆于那冷靜中的豐贍。流光里的人與事,在史學(xué)與詩學(xué)間以闊大的方式回旋著。她對于家族的記憶,都非頌圣式的,種種不幸與悲歌流在筆端,蕩出思想的漣漪。林白在有些地方也是這樣,回憶性的文字一反儒生的自戀與感傷,其中是無所不在的冷靜之思。女孩與母親、女孩與女孩、女孩與男人,尋常里的非常,內(nèi)宇宙的空間,多是不可測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北流》以跳躍的方式,穿梭于時光深處,抽絲般拽出一個斑駁的世界。六七十年代,對于年輕一代早已模糊,南國小鎮(zhèn)里的生活似乎鮮被人們聚焦過。回望昨日,看到更多的是命運對于人們的擺弄。李躍豆母親的再婚給兒女帶來不少沖擊,被遺棄感與無路的苦行,陷入莫名的苦海。她和母親與弟弟,都無法交流,繼父對于自己而言,也是陌生的。當(dāng)自己與弟弟被棄之鄉(xiāng)下時,大自然卻開啟了心扉。但那也非詩意的召喚,而是蒼涼的浸潤。由此而跌入河谷,匯入莽原,在飄動的濕風(fēng)里不安地生長。
李躍豆自己的回憶,在全書里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著。圍繞家庭與小城的環(huán)境,情節(jié)呈放射狀延伸。自我的逆生長與周圍親友、同學(xué)的種種平凡而又奇異的生活,構(gòu)成了一個生命漩渦。所有的都是曲線狀的,人們走著走著,就到了反向的地方。外面的世界與內(nèi)面的世界如此相悖,以致靈思無不在污泥里黏滯。一個在大時代里不合時宜的李躍豆,倒是觸摸了被扭曲的日子的神經(jīng)。作者所勾勒的眾生的詞語邏輯,恰是我們這個年代共有的記憶。但她把這些撕碎了。作者在這個形象那里融入了諸多精神隱喻,善于懷疑,拒絕規(guī)訓(xùn),當(dāng)不甘于平庸的時候,自然就要受苦。我們在主人公那里看不到絲毫的洋洋得意,李躍豆自稱是一個失敗的人,可是她的坦率、果敢,與俗世肉搏的神情,顯示著知識人未曾墜落的苦態(tài)。
在當(dāng)代文學(xué)人物譜系里,李躍豆帶來的并不是一種新觀念,而是似水年華里的生活態(tài)度。她生于20世紀(jì)50年代末,背景里有云煙的晃動。少年之苦,青春期的迷茫,還有80年代的自我放逐,牽連著歷史的方方面面。值得一讀的是,作者寫這個人物,并沒有渲染四十年以來的思想史的起落,對于知識人世界的把握也去掉了浪漫的精神。主人公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學(xué)生,曾經(jīng)在校園接受了新式的啟蒙,精神印有五四的某些元素??墒且坏┳哌M社會,發(fā)現(xiàn)先前的夢幻消失了大半,既沒有能力改變環(huán)境,也沒有更新的內(nèi)力提升自己,就那么尷尬地面對自己故土里的人們。李躍豆的生命頓悟似乎更多從故土而來,那里饋贈的一切,比書本所得還要眾多。從世俗中來,又不屬于世俗。曾經(jīng)自我解放的人,無法匯入自己的故鄉(xiāng),但恰恰是對于生活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才誕生了追問存在的可能性。
對于李躍豆而言,啟蒙早已失敗,還鄉(xiāng)的知識人,只是無力的旁觀者,看到的依舊的苦路,依舊的人影,依舊的聲音,引人們在顛躓的路上。李躍豆連改變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都很吃力,何況去改變世界呢。小說展示的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時代光景,社會仿佛一個巨大的球,人們都在這封閉的空間。不是外在于這個世界的人,不太可能俯瞰到那個緊閉的世界?!侗绷鳌返闹魅斯鲎哂謿w來,歸來又出走,僅僅能夠打開的是自己的世界,而千家萬戶的門卻鎖著。
走出鄉(xiāng)土的知識人,多是在象牙塔里溫習(xí)早期的記憶,捕捉少年光景里的悠然的片段,以往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多是這樣的。但林白沒有,她要清理的是早期記憶那些積淀下來的泥垢。認識社會,僅僅在書齋里還遠遠不夠,重新返回歷史的深處,刺痛早就麻木的神經(jīng),其實何嘗不是知識人的一種選擇?遠去的人與事一一過濾,其實也在發(fā)現(xiàn)自我。李躍豆的插隊歲月,就仿佛在大的課堂上,在土地里的耕耘,和種種異趣相遇,經(jīng)歷了挫折后,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在一個無邊的盲區(qū)里。周圍的世界無處不是怪誕的形影,戀情、婚姻背后是無底的溝渠,當(dāng)睜開眼睛打量親友與熟悉的人時,存在的深因和生命的本原便顯示出來。書本的世界與現(xiàn)實如此反差,流行的語言和村民的眼神那么隔膜。土地里每個鮮活的存在都有不可替代的獨異性,體認這獨異性,就知道存在的無限深廣與無限綿延。
林白在眾多感性的細節(jié)里,偶能流出一種自問,感慨中是思想的盤詰,這時候你會感到她雜學(xué)的氣質(zhì)。而這些都很克制,她對于感性的看重遠遠超過概念,生活才教會人去思想。主人公在這泥沙俱下的時代里,漸漸脫腔、褪色,從報刊流行的語言中走到一個無名之所。無論是村落、小鎮(zhèn),還是香港的校園、滇中寺廟,融入其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無所不在的疑惑。她在河流里觸摸到了月光,于微風(fēng)中感悟了時間。這個印著體溫的敘述,不屬于那些正襟危坐的言說,也遠離了古典的寫意筆墨,告訴我們流水可枯,而河床尤在。舊云隱去,而新雨還來。那些曾有的喧嚷與低語,總會以另一種方式潛伏于新一代的深處。對于未曾經(jīng)歷那個年代的讀者來說,這些都是不可替代的自白。
二
《北流》回溯往事,零碎而紛雜,如萬花筒般光影耀目。外面的世界板結(jié)化的背后,是歧路交錯。日子雖在不動聲色里滑動,精神卻呼嘯著。小鎮(zhèn)的春夏秋冬,在運轉(zhuǎn)里也有不變的東西。濕氣、熱風(fēng)、走不到頭的厄運……三個女醫(yī)生在小鎮(zhèn)里多難的生活,以及親朋容衰之史、農(nóng)場風(fēng)云,都疊印著喜怒哀樂。一面是順生而行的人們,一面是李躍豆那樣自我意識鮮明的逆行者,她以自己的叛逆和果敢,直面著被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生活。林白告訴我們一個殘損的存在,那些撕裂的婚姻與愛戀,形形色色的青年之夢,留有著精神失調(diào)里的蒼茫,無數(shù)含淚的目光落于夜中,原本寧靜的存在,在其筆下百轉(zhuǎn)千回,可以聽到的是暗處的轟鳴。
以如此怪誕的方式處理記憶,不能不說是一次叩問,密閉之門打開的時候,世界的圖像是另類的。在許許多多被看成自然、順時的存在里,掩埋著無數(shù)可嘆的故事。林白坦然地說出被眾人遺忘的時間,那些無名的普通人,差不多有著非同尋常的過往??茨顷P(guān)于鄉(xiāng)下死于非命的人,輾轉(zhuǎn)于無愛之地的青年,有點像傳奇一般神情飄忽,然而真實、猛烈,那是大地曾有痛感,沖擊著我們的神經(jīng)。還有非常年月的非常理的人性軌跡,刻著無名者的心曲。筆帶潮水,卷著雜質(zhì)而來,忽然覺得冷歲無情,人在時光里的起起伏伏,一切都不是以邏輯的方式可以解釋的。
與一般的同代人寫作不同,這些文字不是飄在觀念里的白描,多為徹骨的身體的感覺。足跡所至,有著不一樣的觸動。那個苦行之旅傷害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很瑣碎,或沒有意義。但這些平常與雜亂,卻構(gòu)成了存在的本色。小說把故事切成碎片,歷史成了瞬間,時代駐留在感官里。小鎮(zhèn)、省城、北京、香港,空間變成了流水,滌蕩著精神之岸。李躍豆到了晚年尋訪少年的小友、長輩,濺出味覺里的苦澀,衣食住行之細節(jié),信仰與俗諦、忘我與自利,都以錯亂的方式呈現(xiàn)著。
在《北流》里,我們看不到那些大詞與亮語,存在的隱秘就在日常的生活里。我們的作者對于食物、衣著、用品都有獨特的感受,在這些日?;娘L(fēng)景里,人性的諸多色彩閃動,關(guān)于舊歲的體悟,唯有此才更為深切吧。但又非《紅樓夢》那樣人工化的花團錦簇,而是河流里的光澤和泥土里的草木之味。人走在野地的時候,才知道一切都有可能,連同我們的生命,各自在不同的世界里。有走進佛門口的澤鮮,有為愛而私奔的澤紅,也有安之若命的米豆。李躍豆記憶里的小友在自己的世界里,都自成一路。小說對于故土多樣的生存的感受,也注釋了存在的無法歸類性。
應(yīng)當(dāng)說,林白在寫作中顯示了異樣的生命體驗帶出的個體意識。這表現(xiàn)在對于悲劇的記錄上,在灰色地帶的涂抹里,每每有意外之筆?!蹲⒕恚嚎h與城》寫遠素姨婆的兒子龐天新的故事,對于今天的讀者可謂陌生而離奇。這個寄住在李躍豆家的男孩子,在單調(diào)的環(huán)境怪異地進入了青春期,孤獨的成長中,沒有什么啟蒙的教育,世界在幻影里被想象成肉欲的顏色,日夜間的苦悶養(yǎng)成內(nèi)傾的習(xí)慣,蠻風(fēng)抖動里,萬物皆暗。當(dāng)他去了農(nóng)場之后,便陷入更為不幸的大澤。幾個流氓攪亂了他的生活,齷齪之心,異常的性取向,以及江湖之心,讓單純的龐天新蒙羞不已。四面是冷漠與枯燥的什物,沒有知己,只能與動物對話,像個叢林里的靈異者。這時候世界變得一片渾濁,他在野樹與河流間漂泊著,好像回到荒蠻的歲月。龐天新是一個聰明的青年,因為組裝過半導(dǎo)體,可以聽到對外廣播,偶然能收到域外電波。這大概是精神唯一的調(diào)節(jié),卻不料被佞人告密,被扣上偷聽敵臺的罪名。沒有想到被押解到縣城后,生命便終結(jié)了。這是默默地死,如花落地,寂靜無知。林白從消失的形影里,尋出原委,讀者聽到了一個遠去的年月中一曲無淚的哀歌。
與這個悲劇同時進行的是外面的狂歡,云水間橫著一個神話。有人向天新的母親編造了一個謊言,支援世界革命云云,抹去了一個生命的行跡。一方面是美的失去,另一方面是苦水的流行。這是讓讀者最為難過的一筆,在那些沒有內(nèi)容的語言的背后,有無數(shù)曾經(jīng)鮮活的存在,還有青春的熱度。歷史沒有給他們以顯現(xiàn)的機會,眾生隱沒在無詞的世界里,和草木泥土一樣沉默著。
但小鎮(zhèn)里的青年,也有詩意的尋覓者。他們不甘寂寞于日常,以為也抹殺了自己。《夜晚的賴詩人》一節(jié),雖不很長,卻也讓我們聆聽到了遠思的憂傷。在文化荒漠的地方,我們也看到了青年眼里的狄金森、普拉斯、畢巧普、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青年詩人賴最鋒是沉寂的日子里飄動的風(fēng),將遠村的流云吹來,異邦的靈光吹來,而自己也成了那跳動詩魂里的一員。他有一點怪,某些地方讓人想起古時迂腐的讀書人,但又頗為現(xiàn)代,喜歡飆車,口帶新詞。他把現(xiàn)實夢幻化,又于夢幻中編制著現(xiàn)實。自己呢,癡情于名叫馮春河的女子,得知愛戀的女子失蹤后,他沿河尋找過無數(shù)次,甚至遠去了戈壁灘。他的許多舉措都有點不合時宜,世俗稱為瘋子,而我們看那浪漫之旅,不也有人性的真?小說在夢游般的語句里,點出這出離俗世者曠遠的心緒:
他仰身躺倒在戈壁灘上,最大限度地攤開四肢,億萬星星從遙遠的宇宙深處發(fā)著熱,仿佛有一股靈能,呼呼俯向這個敞開四肢的人,他感到裸露的臉、攤開的四肢,被這密密的光點擊打著,一直跳入他的血液中。他感到潛伏在身體里的那只癲佬就要神秘復(fù)活了,他又將重新變得瘋癲狂妄。是的是的,銀河的河心非同小可。
林白在失敗的小鎮(zhèn)詩人里,捕捉到縹緲的精靈暗落的軌跡。在河的兩岸,雜草叢生,林鳥無聲。但那些不曾順流而下的人們,不是有著愛意的本真嗎?什么會抵擋其尋夢的腳步呢?這也是故土值得反顧的所在吧?無數(shù)詩意之光的跌落,暗掉了夜空。人世間的日落烏啼,拽出的是不盡的感念而無量的悲哀。
《北流》講述的無數(shù)小人物故事,都進入到了生命內(nèi)部,他們在時光里漂浮與沉落,身體里有四季的刻痕。我們的作者不是外在于那個世界的講述者,主人公自稱厭惡故土,不喜歡其間的風(fēng)氣與環(huán)境,但卻深深同情愛憐著每一個不幸的人。李躍豆表哥羅世饒的一生,就九曲十折,所歷之事多不可思議。“文革”前他本可考上大學(xué),因政審而落第。啟蒙老師所講的地理和天文知識,讓他對于外在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60年代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斗爭、口號、刷標(biāo)語,老師瘋掉,女友嫁人,失去了校園,也失去了居所。他與同學(xué)們天各一方,開始了流浪生活。羅世饒不甘于滯留在一個地方,他無票乘車,到四川,下海南,還去了遙遠的新疆。一路忍饑挨餓,吃死鳥,挖番薯,到過磷肥廠工作,也賣力于磚窯。一個數(shù)學(xué)天才,天下之苦備嘗,但心里還有著精神之夢。陳地理老師留給他的《水經(jīng)注》《突厥語大詞典》,引導(dǎo)著自己在神秘的山水間穿行。這個被社會遺棄的青年,樂天于這個世界,喜歡造訪名勝古跡,見證陌生文化之趣,常常于旅途中給遠方的朋友寫信。他自學(xué)數(shù)學(xué),也能寫詩,倘有一個適宜的溫床,當(dāng)會成為一個有大學(xué)問的人吧。可惜天不憐人,給予他的創(chuàng)造性的時間殊少,我們在他的身后,看到了舊歲里面鮮活的存在,那些枯燥的大詞,在其生命的熱流里,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北流》將這類不甘于死滅的掙扎于苦水中的人寫得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讀者甚至能感到那生命的滾雷之音。這一切不都是單線條的描摹,而是交織在混亂、窒息的背景里。不僅僅多是動感的行為,重要的是色、味、聲、肌膚之感與內(nèi)心的柔情。在最為絕望的地方,也有些微希望欲火的閃動。茫??嗪V?,搏擊者的滑行,偶透出形體之美,荒誕日子里的愛意,以荒誕的方式告訴我們生命的可能,那是我們?yōu)橹袆拥牟糠帧?/p>
這個時候,我忽想起巴別爾的《敖德薩故事》,那作品就曾在嘈雜之中,寫出撕裂社會里的本真,精神的流光照耀著人間的慘烈。還有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血腥之氣里的精神尋覓,也在不可思議里誕生了人性之美。中國的作家中,蕭紅、莫言、閻連科有過這種殘酷的表述,生命的沖蕩之氣繚繞不已。林白身上帶有類似的力之美,那些不幸的人們穿梭于苦地,流亡于他鄉(xiāng),生命在蠻荒里犁出綠色。雖然僅是點點滴滴,但我們看到了精神不死的時候,人間畢竟也有可留戀的地方。
三
我讀《北流》,覺得林白的筆法有如云絮朵朵,忽從天而降,偶帶雨絲,又轉(zhuǎn)瞬即逝,蹤影難尋。她的靈思始于大地的具象,還帶有南國的蒸氣卷地而來,濕塌了世界?,F(xiàn)代作家相信小說的寫作有歷史化的能力,內(nèi)中深隱著某種邏輯。但她的寫作既不是單一的日常表象的記錄,也非單一知識譜系的尋找。存在對于她多為現(xiàn)象,稍縱即逝的感覺碎片,余者與自己的世界遙遠。沒有感知過的世界并非不在,人與土地,與河流,與人之關(guān)系,有著宿命般的不可知,但彼此又密不可分,互為映照,構(gòu)成時間景深里的一部分。
這便是初始生命感覺里的洪荒大化,那么久遠纏繞著自己。在林白那里,此類風(fēng)景是一種長恒的存在,《北流》就裹在這樣的世界里。林白在實驗一種從未有過的表達方式,其中苦跡,刻在辭章的邊上。那么,她找到了什么呢?歸納起來,也許有三點:一是神秘主義,二是“肉體的私語與細響”,三是方言的意象之舞。從這三個方面看其作品,有得有失,而值得被言說的理由也就清楚了。
神秘主義對于作者而言,不都是展現(xiàn)于審美的層面。林白大約不太相信流行語言能夠表達自己的體驗。白話文有時候與內(nèi)心的雜感是阻隔的,那些被千百次重復(fù)的句子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的軀體。重要的在于聆聽內(nèi)心的聲音,它是天地與肺腑感應(yīng)的流淌,北流河的波光浪影,就是自己與故鄉(xiāng)人靈魂的對話。在這里,方志、野史、謠俗凌亂呈現(xiàn)著,荒茫的世間才是審美的調(diào)色板。
在叢林野地里流過的血水與汗水,有史書不屑記載的生命之痛。林白借著主人公的目光,看到那遺跡里的微茫。在農(nóng)場與醫(yī)院的空間,追問死亡何以降臨;在廟宇的誦經(jīng)聲里,喚起無限里的有限的冥思。人間上演的各類悲劇內(nèi)因何在?為什么禁欲時代的人也照樣有肉身的突圍?姐弟的選擇,怎么如此隔膜與反對?也許本沒有結(jié)論,一切都流過了,隨著時光而遠去。我們自己不也是浪里的一類微波?
“肉體的私語與細響”,是林白文本隱約的存在,但卻起到意外的審美效應(yīng)。勞倫斯曾經(jīng)認為,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失去了感受世界的能力。人們在用概念與道德的方式對待存在,卻放棄了身體的感覺?!皩θ藖碚f有兩種認識的途徑:一種是在分離狀態(tài)下的認識,就是頭腦的、理性的和科學(xué)的;另一種是融合狀態(tài)下的認識,這就是宗教的和詩意的。從基督教始,到新教終,終于失去了與宇宙的一體,失去了肉體、性、情緒、激情與大地、太陽和星星的一體?!雹邸侗绷鳌分袑τ谔?、地、人的感知,就是融合狀態(tài)的一種。李躍豆在河岸的生活中,就從膚覺、聽覺、視覺里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被忽略的世界。絕不回避人的隱私里的朦朧,作者大膽地面對人物內(nèi)面世界的微妙變化,將諸多流動之感昭示出來。聆聽自己身體的聲音有時候比聆聽外在世界的喧響更為重要。這種類似薩滿式的筆觸,將天地籠為一體了。
也源于這種融合性的感覺的開掘,林白的敘述喜歡跳躍,有時多突兀之筆。有時候空曠得聽見自己的心音,有時候流溢不止,蓄出一片汪洋。從日光下沉入水底,浸到花草,流向喬木。在瑣碎的日常生活的敘述里,往往會忽地插入判語,跳出學(xué)問家的感嘆。比如寫到小鎮(zhèn)女人的不幸婚姻,冷熱間的反差里,也有女性主義的某些思考。在小鎮(zhèn)的灰色地帶,忽地感到女子出走的理由,也由此明白了丁玲小說的某種隱喻。出走,真的是糾纏了女子太久的主題。解放了自己的人,都是聽從于自己體內(nèi)真誠的聲音的。
林白對于普通人的非常態(tài)人生,有著敏銳的體察。她寫呂覺秀丈夫消失后的日子,波瀾不驚。醫(yī)生馮其舟與她的微妙關(guān)系,描繪得細膩逼真,婚外情雖還在朦朧中,已經(jīng)顯得洞悉人性的非凡能力。幻覺與愛意如印象派繪畫中的早晨,不辨東西的瞬間,流散出溫暖的神意。林白對于男性的性心理刻畫入木三分,怎樣地愛憐,如何地躲閃,還有對于家庭的難舍之情,無不含著人性的矛盾。不幸中的幸運,與幸運中的不幸,或許是人世間上演的主題之一。面對人間的形形色色人等,不乏悲憫,也有著同情感的流露。美而短暫,可憐的人們,平庸的生活之流,要泛舟遠行,是大不易的。
方言的意象之舞,在《北流》里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者運用了大量的廣西土語,澀而柔軟,奇而簡約,南國的土地與花草都因之活了起來。在今天的許多地方,古音早就流失,只是在某些偏僻之地,還保存著一種舊調(diào)。西北山坳里有詩經(jīng)的遺韻,在閩南,常聽到古中原的遺響,而她的故鄉(xiāng)廣西圭寧也有唐人的音符。小說借著人物的嘴說:
阿個普通話,五百年前,北方滿蒙胡語雜交變種流傳,無論詞匯句式,比起廣東話來單薄粗疏多了。
在《北流》的人物對話里,方言是被自如運用的,語氣、神態(tài)、姿勢都在聲音里飄出,好像一幅幅風(fēng)俗圖。如果不是《李躍豆詞典》的提示,許多詞語讀者會茫無所知。但細細品味,地方性與草根性都有,作品的一切都活了起來。語言學(xué)家曾對方言有過深入的研究,內(nèi)中意蘊不可勝數(shù)。但作為審美的元素,它只有置于具體的語境和場景里,才能夠有感人的效應(yīng)。林白對于地域性的文化頗為敏感,因了北京生活的經(jīng)驗,才發(fā)現(xiàn)了故土語言珍貴的遺存。它對于思維方式、情感表達的方式的影響都不可小視。比如稱呼中的重疊呼叫,形容植物的原始感,如名詞里的宋代人的古奧氣。同樣一個字,方言與普通話的表述略有不同,在林白看來是兩個文本。土語讓人學(xué)會以混沌的方式把握存在的要義,而普通話卻已經(jīng)喪失了這類能力。
雖然林白筆下的主人公不喜歡故土的風(fēng)情,但那里的語言也拯救了自己。以一種粵語的感覺對抗審美里單一的詞句,《北流》無異找到了自己的敘述語態(tài)。當(dāng)代小說家掙脫白話文的無趣空間的突圍中,有的借用翻譯腔,有的參之以方言,有的文白夾雜,不過是逃離呆板的流行詞語的一種努力。金宇澄《繁花》就是海派語言的復(fù)蘇,里弄中的習(xí)氣與淮海路的風(fēng)情一一出來,北京人的腔調(diào)是畫不出那里的光景的。李洱寫《應(yīng)物兄》,就將書面語、口語、學(xué)問之語散在敘述空間里,造成一種迷幻的印象,復(fù)雜性因之而生。較之這些作家,林白的文字像野地里的湍急之流,帶著元氣,吹動著人間什物,讓鳳凰木、大榕樹、木棉樹、芒果樹翩翩起舞。那些河岸間的花花草草,都非博物學(xué)里靜觀的詩,而是抵達彼岸的使者。它們活于具象中,也沒于具象間,世間萬物,都終于混沌的時空里。
不妨說,《北流》給我們提供了諸多的認識歷史的視角。小說的疏卷、注卷、時箋,組成表達的不同側(cè)面,人稱敘述也在變化。用切割時間的方式面對記憶,其實為了立體地表達生活,這也是對于小說文體的有限性的一種突圍?!爱呥_哥拉斯文體”的敘述,是可以避免黑格爾主義的審美的,林白正在實踐著這一點。因為是摸索的文本,自然也有筆弱的部分。主要是不同板塊還帶有刻意為之的痕跡,沒有渾然一體的感覺。在整本書中,引人注意的是神秘的敘述,那些注釋部分有點簡約,各卷之間有時候并不平衡。林白有著一種尤瑟納爾式的斑駁的敘述沖動,也帶有普魯斯特的某些意象,但如何把突圍意識延伸得更遠,還有探索的空間。如此紛繁地描述自己的記憶,有相當(dāng)?shù)奶魬?zhàn)性,作者在文字間也流露出空無之感,她借著主人公的筆寫道:
我一直認為,我應(yīng)該探尋這段還不算太遠、卻又與當(dāng)代有各種牽絆的歷史,那些在復(fù)雜迷離令人糾纏不清中又困難又無畏的女性總讓我饒有興致……而我將閱讀大量史料,到某地方走一走,在半明半暗中,我始終看見自己正在變成那粒種子慢慢發(fā)芽生葉,而我在下筆時漸漸變成她……盡管我的內(nèi)心一片空虛。
一面是對于遠去靈魂的捕捉,一面又是對于自我的懷疑,我們的作者就這樣把一部新聚成的文本帶到一片微茫里。她在自己的敘述里意識到辭章的有限性,在什么地方令人想起卡夫卡所說的進入無路之途的茫然。寫作是表達這種茫然以及克服其不幸的選擇。但無法克服這種茫然與空幻之感的時候,寫作意味著什么?這是一種還原記憶的掙扎,不甘于沉落的尋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秘密,問題是它的黑洞的本質(zhì)都弄清了嗎?先鋒文學(xué)是習(xí)慣于表達悖謬的存在,因為每一種存在都包含著一種相反的元素,它們位于不同的位置里?!侗绷鳌酚幸粋€鄉(xiāng)土的社會,一個漂泊者超越性的時空。這兩種差異的存在形式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不能走進對方。因為時間斷裂了。哈貝馬斯認為:“從波德萊爾到超現(xiàn)實主義,審美現(xiàn)代性整個傳統(tǒng)的產(chǎn)生依賴新的時間意識,一種充滿加速和斷裂的時間意識?!雹芪覀兊淖髡咴诨貞涀蛱斓臅r候,自己成了故土的熟悉的陌生人。碎片的畫面里,一切都詭譎多姿,不可名狀。那些彎曲的、流動的河水,才映出一個失去年代的面容。林白也由此借著神秘的具象,孕育了屬于自我的另類詩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