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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 氏
來源:文藝報 | 羅 南(壯族)  2022年12月05日10:13

阿氏的眼睛亮亮的。以前這亮亮的眼睛是收著的,一直到六年后,這雙眼睛才亮亮地看向我。

“來啦!”她說,聲音低低的,有點羞澀。阿氏40多歲了,什么時候看她,都是羞澀的樣兒。小黑小黃從她身后一左一右躥過來,撲到我腳邊纏來纏去地嗅,一黑一黃兩條小尾巴不停搖晃。我蹲下身子,摸它們的頭,摸它們的身,它們仰起腦袋,眼睛黑亮亮地看我。小黑小黃眼神黏黏糯糯的,像個小孩子。阿氏說:“狗認你是自家人呢?!卑湍彝偷墓范純?,不輕易認人的,我剛來巴囊屯對口幫扶阿氏家那年,它們總守在路口,惡狠狠地朝著我吠。我?guī)缀跤昧藘赡陼r間,小黑小黃才肯認我。

阿氏在編背篼。破好的竹篾黃黃綠綠地堆在一旁,編好的背篼黃黃綠綠地壘在一旁,編了一半的背篼就在阿氏手上,她左手繞幾下,右手繞幾下,竹篾唰啦唰啦地來回交錯穿行,背篼就黃黃綠綠地長出來了。阿氏坐在一堆成品半成品中間,像坐擁整個江山。阿氏在等我,等的間隙,順便編背篼。巴囊屯的背篼都是在間隙里編出來的——等人的間隙,聊天的間隙,吃飯的間隙,干農(nóng)活的間隙,或是傍晚睡覺前的間隙。就連賣背篼,也是趁著去趕集的間隙,順道把背篼綁在摩托車后面,捎到集市上賣的。

巴囊屯竹子多,全是白竹,修修長長的,一大片一大片長在山坡上,長在每一戶人家的房前屋后,風(fēng)過時,嘩啦啦的聲音追在風(fēng)身后,一山坡連一山坡地響。

阿氏家的樓房,三層高,前后空地鋪上水泥,寬敞敞、平展展的,每一個角落都被阿氏打掃得干干凈凈。樓房正門往前30來步是阿氏養(yǎng)雞的地方,50只雞,鮮亮亮歡潑潑地被攔在鐵絲網(wǎng)內(nèi)。往左20來步是阿氏種的菜,菜長得肥,綠油油的很是誘人。阿氏家的騾子從木欄桿縫里伸出頭來,嚼槽里的青草,不時抬眼凝視我,那樣的專注,我總疑心它在思考。年前阿氏家種下700多株八角苗,這一年倒了幾次春寒,冷得太久,也不知道八角苗長得好不好。

阿氏從屋后推出摩托車,大紅色的男式摩托,阿氏跨上去,像跨著一座山,我坐到她身后,雙手搭在她肩上,看到她長長的銀耳環(huán)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小黑小黃攆到車邊,纏著也要去,阿氏低聲吼,它們不聽,車開出去很遠,仍有兩個小影點不斷追來。屯里的路全鋪上水泥了,阿氏的摩托車左拐右拐,輕快地往山上爬。

八角苗種在很高的坡上,路陡,需要雙手雙腳攀爬。阿氏舍不得拿好地種八角。八角市場低迷好多年了,近兩年才開始回暖,她怕種錯了??爝^年時,常寶打工回來,從縣里帶回了700多株八角苗。常寶說:“讓地白白荒著,不如種八角。春節(jié)幾個孩子都回來,閑著沒事,全家人一起種八角?!?/p>

常寶是當(dāng)家人,阿氏聽常寶的,幾個孩子也聽常寶的。阿氏和常寶都不識字,兩個兒子讀書也不多,只有小妹一路讀到大學(xué)去。阿氏最遠只去過凌云縣城,她不知道縣城之外是什么樣子。兒子給她買了個智能手機,又給她裝上微信,裝上抖音和快手,阿氏便通過手機看兩個兒子和小妹。小妹讀學(xué)前教育專業(yè),正是大四實習(xí)的時候,阿氏常通過手機看到小妹在幼兒園里教小娃娃唱歌跳舞。小妹穿著裙子,眉毛畫得黑黑的,嘴巴畫得紅紅的,很好看。小妹回巴囊屯時可沒這么好看的,每天一大早就得跟她上山,種玉米,種黃豆,種紅薯,頭發(fā)蓬松,汗流浹背。阿氏還是喜歡小妹在學(xué)校的樣子。小時候阿氏央著去上學(xué),阿媽不給,阿媽說:“女娃子會干活就行,長大遲早要嫁人的?!蹦菚r候村里沒人上學(xué),男娃娃女娃娃都不讀書,阿媽不給讀,阿氏也沒覺得什么,可她打心底是想讀書的。

阿氏覺得自己離省城很遠,因為小妹,又覺得自己離省城很近。她從沒想過要去省城,那么多樓,那么多車,那么多人,她不自在。她只喜歡巴囊屯。

巴囊屯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巴囊屯了,如今家家戶戶都是樓房,不做工的時候,就去串門,小娃娃看電視,大人就圍坐在一起,邊編背篼邊唱山歌。山歌這鬼東西,不跟幾個同族的人坐到一起,便像是全忘了,竟是一句也想不起來,等到婦女們坐到一起,那些調(diào)調(diào)那些詞就像水一樣自己流出來了。

阿氏看過小妹畫畫,就在村口墻上,長長的圍墻,小妹畫上藍天白云、紅花綠樹,還有背著書包的圓臉娃娃,每個娃娃都笑哈哈的,長出胡子眉毛的紅太陽照在他們頭上,太陽也笑哈哈的。小妹會魔術(shù)呢,她把紅色和藍色放在一起,就變成紫色;把黃色和紅色放在一起,就變成橙色;把藍色和黃色放在一起,就變成綠色,小妹的畫筆就這么涂來涂去,墻上就熱鬧起來了。圍墻還只是灰撲撲的磚頭時,沒人會多看它一眼,小妹畫上畫后,每個人走過總要扭頭看一看。

阿氏說不清她們一家種了多少畝八角苗,只知道總共有700多株,全都按規(guī)格每間隔4米種一株。巴囊屯土山多,阿氏家有不少山地。

阿氏把摩托車停到路旁,我們便往坡上爬。一連幾天的雨,落在肌膚上,細若無物,只是人的頭發(fā)是白的,山道泥濘,草木掛著露——其實是雨,絲絲縷縷慢慢積攢,濕漉漉沉甸甸的,懸在葉尖,欲滴未滴。霧從谷底漫上來,白茫茫一團,我們走過,落了一身的霧。

路幾乎是垂直的,人只得弓著身子努力向前,阿氏爬坡快,抬腳落腳間,就把我遠遠甩在身后。我只覺得身子越來越重,步子越來越沉,不小心腳下一滑,好不容易爬上來的幾十步又全都退了回去。仰頭看,視線上方小小的坡怎么都走不到頭。阿氏扭頭看我笑,彎刀一勾,砍下一根樹枝,削成棍,長長地伸向我,我抓住木棍,阿氏用力一拉,我的身子便輕盈起來。幾道彎幾座坡之后,才看到阿氏家種的八角苗,剛過人的膝蓋高,幾片綠葉稀疏,倒也精神。年前技術(shù)人員跟著一起送苗來時,給阿氏和常寶反復(fù)叮囑過護理八角的注意事項,他們想必是記在心里的,700多株八角苗全都活得好好的。

我站在坡頂,巴囊屯就在眼底,白色的霧掛在山腰,竹林綠得深沉,阿氏家的房子隱約隱現(xiàn)。這個屯,我走了六年,我知道每一條路如何從泥濘變成硬化路,知道每一座房如何從瓦房變成樓房,我看著阿氏家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從少年變成青年。一個地方走多了看久了,這個地方就會進入心里夢里,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無數(shù)次夢到巴囊屯,夢到阿氏。

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來巴囊屯了,我就要調(diào)到省城去工作,阿氏還不知道這些,我沒打算告訴她。下山的時候,小黑小黃終于趕到了,歡天喜地地奔向我和阿氏,我看到兩個小影點漸漸清晰,顯現(xiàn)出一黑一黃的矯健身姿,視線忽然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