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潛藏了人們內(nèi)心生活的珍貴秘密
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中，詩歌從不缺席。漢語詩歌更是源遠流長，從《詩經(jīng)》開始，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詩歌儼然成了人類精神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在或仿制或變形的“抒寫現(xiàn)場”中，一切用心閱讀者都是“目擊證人”。很多年后，我們可以證明，無論歲月流逝的步伐如何快捷，無論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如何轉(zhuǎn)換，詩歌里都忠實潛藏了時人內(nèi)心生活的珍貴秘密。
現(xiàn)代詩歌的偉大變革肇始于1917年2月，《新青年》雜志發(fā)表胡適寫的白話詩《兩只蝴蝶》，據(jù)說這是中國白話詩的開端。自此以降，中國新詩的征程正式開啟。從產(chǎn)生的那一刻起，新詩就與我們熟悉的一切，包括詩經(jīng)、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散曲劃清了形式上的界限。但內(nèi)容上的傳承還在。既然都冠以詩歌的名義，新詩與古詩本質(zhì)上具有一脈相承性，這種一脈相承性通常指詩歌中的“意境”，我稱之為被賦予了意緒的形象體。
新詩背靠浩繁的詩歌傳統(tǒng)，還有回避不了的西風東漸，詩人們發(fā)揮的自由空間更大了。從五四時期的“嘗試派”，到后來的新月派、現(xiàn)代詩派、七月詩派、九葉詩派，以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抒情詩等等，他們都各自開拓了詩歌寫作的路徑。尤其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百花齊放可以彪炳史冊。
1980年代中國有多少個詩歌流派？在“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大展”中，收錄了60余個詩歌流派的作品。而在1988年9月由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一書中，收錄了74個詩歌流派的詩作及他們的詩歌藝術自釋。那個時候被公認是中國新詩的黃金年代之一。各個詩派山頭林立，表面上看去蕪雜混亂，內(nèi)中也蘊含著井然的秩序。這些秩序來自于共同的詩學理念，也來自于嘗試和爭鳴的勇氣。
那個時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一切都“欣欣然睜開了眼”，詩歌也不例外。1980年代詩歌的繁榮，得益于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特別是西方哲學思潮的涌入更是使詩人們受到新的啟迪和訓練。尼采、叔本華、薩特、弗洛伊德……每一個哲學家的學說都令詩人們產(chǎn)生新的體悟，新的哲學思想使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意蘊深長?？梢哉f，朦朧詩就是西方哲學思潮進入中國，影響中國詩人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最初產(chǎn)物。
更多的好戲還在后頭。在朦朧詩發(fā)展數(shù)年后，更加年輕的詩人們不想亦步亦趨，他們渴望變化。與朦朧詩的深刻和尖銳相反，以淺白和嬉皮士精神為標榜的口語詩適時出現(xiàn)。他們試圖用低微代替崇高，用簡慢代替儀式感，用直截了當代替比喻象征……把詩歌還給普羅大眾，口語詩可謂用心良苦，亦有所成就。但是，詩歌最終還是要講究一種曲折表達，不能過于直白，這源于人類心靈及心靈所寄托的物質(zhì)世界的神秘性和隱蔽性。
這個時候，在不起眼的大西北，一群來自內(nèi)地的詩人做出了有益的嘗試。面對大漠孤煙，這一群血性漢子很快就找到了與天地交互的詩途。他們的詩歌粗糲、宏闊、昂揚，吞吐著天地之靈氣。人們稱這個主要由昌耀、楊牧、周濤、章德益等詩人組成的詩歌群體為新邊塞詩派。在我看來，新邊塞詩屬于高難度寫作，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心靈的燃燒。當生活環(huán)境變遷，心力減退，詩勁衰退，詩壇再不見新邊塞詩人們的倔強和灑脫。
當時代發(fā)生新的變化，如果一個詩人還堅持原地踏步，他的主張將迂腐，他的創(chuàng)作將落伍。歷史上，中國漢語詩歌從來不曾放棄過在藝術上的求新、求變。隋唐以降，詩歌意境和音韻的創(chuàng)造上更是日臻完善。只有在詩歌中，漢字兼具的“形、音、義”特色才得到了充分的釋放和拓展。劉禹錫有“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之嘆。幾千年來，為揭示世界和心靈本身的隱蔽和神秘，詩人像語言的煉金士，淬煉和擴展了日常的語言，使日常的口語更加凝練和華美。努力沒有白費，通過詞語的精挑細選，詩歌盡可能揭示了人類隱蔽和神秘的心靈，一次次呈現(xiàn)了詩人們所處的歷史時代的脈搏和心跳。
陸游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泵钍挚坑柧毢蛯W習，也靠先天的悟性。當然，純粹的炫技應該摒棄，詩歌的技巧一旦脫離了內(nèi)容表達的需要，就顯得花哨和浮夸。沒有深刻的觀念和厚實的情感支撐的詩藝是玩弄自己和讀者。如果把文字比喻為石頭，詩歌的文字是精品，是玉化石，而不是河灘上隨處可以撿拾的一塊塊鵝卵石。好的詩人是文字中神秘力量的探幽者。假如詩意沒了，詩思也沒了，留下庸常的語言記錄，別的文體也能達到，那詩歌的使命亦可以休矣。
這么推崇詩歌語言材質(zhì)的非同尋常，也許有人會辯稱：詩歌要讓人看得懂。這當然是非常正確的創(chuàng)作取向。但我們也不能否認，一些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創(chuàng)作，起初對我們而言是很艱深的。任何藝術都不是為了讓人一看就懂、毫無余味，而是要領讀者去思索、回味、提升，最終與作者神會，共同邁向藝術的無限時空。
新詩已逾百年，百年期間，關于詩歌的觀念不斷在變。到了當下，似乎每個人都可以寫詩，林立的詩歌流派消失了，五花八門的詩歌主張也不提了。八十年代的各執(zhí)己見與現(xiàn)在的迷迷糊糊，沒有誰高誰低，但放在一起解讀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詩人要忠實于自己。生活和思考是第一性的，寫作永遠是第二性的，有什么樣的觀察和思考，就會有什么樣的抒寫。你只能生活在時代之中，你也只能是人民之中的一員。當然有一點必須承認，好的詩人是那些能夠引發(fā)廣泛共鳴的詩人。一個詩人在表達自我的喜怒哀樂的同時，對別人的悲歡離合不能漠不關心。詩人要在時代的洪流中、在人民的海洋里進行深刻的思考。這樣的詩歌抒寫才具有價值和光芒。這種獨立的寫作精神，基于道義和擔當。
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無論何種寫法，詩歌必須提振人類生活的信心。詩歌始終是心靈的藝術，詩人應該嘗試著在文字中傳遞溫暖，把人類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這是詩歌事業(yè)經(jīng)久不衰的唯一理由。毋庸諱言，我們曾經(jīng)在詩歌燭火的照明下，度過苦難和貧瘠的人類生活的童年。因為詩歌，過往的情感栩栩如生地保留了下來。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豐饒，詩歌的火炬還在燃燒，它需要照明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大。從心靈需求的角度講，今天人類所面臨的挑戰(zhàn)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了。在這樣一個希望與危機并存的時代，詩歌的照耀應當無時不在，詩人的身影也應當無處不在。
在新媒體時代，詩歌的傳播是越來越便捷了。博客和微信時代的詩歌模式開啟，各種詩歌交流群如雨后春筍般應運而生，人們在“群”里盡情展現(xiàn)最新的作品，相互擊節(jié)叫好，彼此點贊留言，不分高低，不論老少，景象一派蔚為壯觀。從積極方面講，詩歌的群眾基礎貌似在擴大；但從專業(yè)標準來說，微信詩大多碎片化、隨意化、表面化、自我化，更多是現(xiàn)實生活的臨時反應，缺乏詩歌必要的技法和精神含義，遑論創(chuàng)新和深度思考。因此，這些作品和現(xiàn)象在增加詩歌群眾基礎的同時，也引發(fā)了詩歌精神瓦解和詩意空白之擔憂。自娛自樂中，現(xiàn)實的拷問少了，人性的自省少了，道義的擔當少了。在我看來，紙質(zhì)詩刊畢竟經(jīng)過了專業(yè)編輯的層層篩選、把關，相對值得信賴一些，當然也都有很多提升空間。
詩人流沙河說：“如果一個民族缺少了詩，那就是感情上的殘疾?！泵恳粋€時代都將因為那些偉大的詩歌而散發(fā)出生動的光芒，它照耀當下、啟示后人。為此，我們需要把心思從搖曳不定中拽回現(xiàn)實。主動觀照現(xiàn)實、融入時代命運的詩人，是值得敬佩的。詩人不一定成為時代生活的“面子”，但詩人應該主動擔當，成為這個時代的“里子”即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