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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11期|楊莉:北方以北
來源:《草原》2022年第11期 | 楊莉  2022年12月07日08:37

敖登和我坐在姥姥家暖暖的炕上擺弄著舊玩具,她那圓乎乎的身子像坐在小船里似的,伴著嘴里情不自禁流淌出的歌聲,輕輕搖晃。歌聲間斷時,爐火燃燒的呼呼聲,羊群歸來時歡快的叫聲以及輕輕拂過窗前的風聲,仿佛依然在重復著她的歌聲。

“敖登、敖登”,門前傳來阿布沙啞而含糊不清的呼喚。敖登忽然像從夢境中被喚醒似的,抬起頭,望了望窗外,輕聲嘆了口氣,不慌不忙調(diào)轉(zhuǎn)身,從炕沿兒慢慢滑到地上,穿鞋、戴帽、不緊不慢地開門出去了。敖登向來習慣于用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對待阿布。任憑他怎么喚她,她就是不應聲。阿布似乎也早習以為常,事事都依著敖登的性子來。

敖登家的房子一年前就蓋在姥姥門前那片廣闊的麥田里。它像脫了粒的麥殼兒,單薄得仿佛一陣微風就能把它吹得遍地打滾兒。令我感到無比失落的是,她家那黃泥抹成的長方形后墻,讓我眺望遠方的視線從此變得殘缺不全。

由于姥爺?shù)母鞣N不幸遭遇,一家人來到這個偏遠而貧瘠的地區(qū)。窮困潦倒以及異鄉(xiāng)人孤苦伶仃的窘境,使姥姥不得不把我“囚禁”在院子里保護起來。唯獨能讓我寂寞荒涼的童年增添幾分活力和點綴的,就是透過這扇腐朽沒落的院門,望向門前的那片廣闊的原野,常常與它一起靜靜地發(fā)呆,一起喧囂地歡樂。比如春耕的牛、馬歇息的時候,偶爾就會有人回姥姥家喝口水,小憩一會兒。從她們那裂著口子的嘴里,會帶來一點外面世界的訊息,那滿是泥土氣息的舊衣服,臨走時在炕沿兒上留下一小片黃土的印記。初夏的麥田里也不時飛出一小撮一小撮歡快的小鳥,發(fā)出好聽的流水嬉戲于卵石間的啁啾聲。還有兩腮鼓滿糧食的小松鼠,精靈般跳躍過秋日的原野,偶爾也會停下來,歪著尖腦袋一動不動地與我呆望片刻,才一頭鉆進石縫里不見了。再還有身型高大,滿臉絡腮胡的老羊倌兒,穿著長長的皮襖,手拎長長的皮鞭,靜靜地站在白雪斑駁覆蓋的原野上,放牧著他的99只綿羊。我常常想,我就是他放牧的第100只小綿羊,從而心生幸福。還有原野盡頭那些連綿起伏的小山包,以及從山那邊進進出出的人們,讓我天天都對山那邊生出無限的遐想和愿望。

牧區(qū)的人們似乎也對敖登一家抱有缺乏友好的偏見。一直稱呼敖登的額吉“土撥鼠”。至于她為什么得了這么個稀奇古怪的名字,先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已經(jīng)把它帶進棺材里去了。在我眼里,她身型高大,能歌善舞,大概是艱難的生活不斷磨煉她意志的緣故,使她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堅韌,始終保持熱情開朗的態(tài)度不停地勞作。而敖登的阿布,老實、瘦小、邋遢又自卑。除了能干一點放牧的營生之外,幾乎再不能勝任多少繁重的體力勞動。閑暇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像窩棚般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聽人們閑聊,但從來一言不發(fā)?!班耍鲴R溫,你曾經(jīng)說自己年輕時當過官,那你究竟是個什么官職,是牛倌兒還是馬倌兒?。俊比绻抢显缫郧?,他會略帶羞澀地說:“呵呵,牛倌兒大我就是牛倌兒,馬倌兒大我就是馬倌兒。”

敖登的哥哥整天除了干活,郁郁寡歡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其余的事物都與他關(guān)系不大。

敖登漸漸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們坐在院子里,冬日耀眼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而敖登卻總喜歡倔強地歪著腦袋,貪婪地享受這直面曬來的太陽。但她又拗不過陽光的直射,不得不把嘴角微微上翹到一邊,牽動半個臉龐的肌肉,擠住一只眼睛,僅靠另一只眼睛瞇縫著和我說話。她那松軟扁平的小鼻子,像被陽光融化在兩個高顴骨與嘟嘟嘴中間的一團軟泥,一會兒歪歪扭扭,一會兒又皺皺巴巴地流進她的表情里,十分可愛。敖登胖得幾乎沒有脖子,圓乎乎的腦袋像安在厚實的肩膀上的一口小鍋。她上身前傾坐在我對面的石頭上,把胖乎乎的手筒進小臂交叉的袖筒里,撐在羊皮襖蓋著的膝蓋上。立領(lǐng)藍布面的蒙古袍樣式小皮襖,一直長長耷拉到腳踝,正好蓋住她兩條略顯羅圈的小粗腿,露出兩只踩在地上的花棉鞋,棉鞋已被她的“熊掌”撐得沒了形狀,倒像樹杈上的兩個圓圓的鳥窩。她特別愛唱歌,也很容易陶醉在自己的歌聲里,從而情不自禁地用她的“熊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地面,好像在為她的歌聲打著節(jié)拍。

冬天有時候叫人感到寂寞。敖登總喜歡讓我用食指頂起她松軟的鼻尖兒,自己雙手揪開她那兩個厚實的耳朵,像一頭笨拙的小豬,鼓起腮幫子,極力瞪大單眼皮的小眼睛,喘著粗氣搖頭晃腦向我拱過來。我往往還沒來得及聽到她發(fā)出唏唏哼哼的聲音,便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胖乎乎的上身隨我瞬間松開的食指,猛地一個前傾,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小瓦罐,猛然間因重心不穩(wěn),晃悠了一下。她也憨憨地笑起來,臉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幾乎沒有睫毛的眼睛擠成了兩條細線,不知道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牧區(qū)四面環(huán)山,人們一直以半農(nóng)半牧為生。坡地較多,道路狹窄,馬車幾乎沒法直接運走坡上的莊稼。于是每到秋天,牧區(qū)大部分有勞力的人都背著高過頭頂、打得方方正正的莊稼,吃力地從通往山那邊的溝里慢慢走出來。由于漫長的小路上沒有適合歇息的地方,他們不得不就這么弓腰駝背,排成縱隊一鼓作氣前行,最后在經(jīng)過飼養(yǎng)園的那道細細的長廊時,已接近步履蹣跚。于是迎面狹路相逢的人不得不匆匆躲進牛圈里避讓。遠遠望去,這樣一支負重前行的隊伍更像秋日的陽光里,從山那邊緩慢駛來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

當陽光照到地上那個破洋鐵皮桶的時候,就將接近晌午。敖登就不得不結(jié)束玩耍,匆匆回家?guī)皖~吉燒灶火去了,過很久之后,那歪歪扭扭的煙囪上才冒出淡淡的輕煙,彌漫進蔚藍色的天空。因為在這期間,敖登要忙于撮柴打炭,把手洗得干干凈凈的才可以燒灶火。

敖登是一只自由的小鳥,她有時也會跟著阿布到山那邊,帶回一些春天的鳥蛋,夏天的芍藥花,深秋林子里落了霜的山里紅,講冬天里野兔、鵪鶉的故事。于是,我更加堅信,山那邊不止有在汗水中負重前行的人們,還有更多令人神往的美好事物。

終于在第二年夏天一個機會絕好的午后,敖登偷偷帶著我跑到山那邊去實現(xiàn)我的夢想。山那邊的景色很美。我們用藍幽幽的馬蘭花大肆渲染各自的舊白布衣衫,紅紅的山丹花花蕊涂抹嘴唇,品嘗野韭菜、野沙蔥、野酸梅,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植物,在青油油的草地上打滾兒、嬉鬧,我們又唱又跳,與樹林里的小鳥一起鳴叫,聽山谷的回音……山那邊還有山那邊,敖登牽著我的手就這樣快快樂樂地一直走出了很遠,直至臨近傍晚,感覺玩得還有些不夠盡興。

姥姥常說:“多笑沒喜?!蹦谴挝医K于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要不是敖登苦苦哀求又竭力尋求外援,估計我早已經(jīng)被她一時的沖動陷害了。

當我看到姥姥臉上瀕臨崩潰的絕望與轉(zhuǎn)瞬即逝的驚喜萬分過后的怒火中燒,我只能在此引用她的原話來表達她當時對我心急如焚的苦苦找尋:“姑奶奶把你的名字喊得地動山搖,把整個牧區(qū)都翻了個底朝天,始終不見你的人影兒,你姑奶奶真想……”在她照我屁股上就是狠狠的兩巴掌中斷了她的喊罵之后,她隨即拽著我的胳臂,鐵了心地大步流星朝大機井走去,我本以為,她要把我填進綠汪汪的大機井里,淹死我,但她在大機井邊沒做任何停留,這讓我不免心中感到莫大的慶幸,但她繼續(xù)朝飼養(yǎng)園的院子走去,那里有一把長得嚇人的鍘草刀,我以為她會把我拉到那里一刀兩段,以解心頭之患,但她也沒任何停留的意思,至于她要一直這么橫沖直撞地把我拉到哪個更恐怖的地方處置,我已經(jīng)沒有了約莫。我嚇得哇哇大哭,哭得越兇,越希望能得到她這個鐵石心腸人的手下留情,但都于事無補。即使沿路遇見的人偶有阻攔、勸說,都無濟于事。敖登像受驚的兔子般緊隨其后,關(guān)鍵時刻不斷竄到前面來竭力阻擋,一個勁兒地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也都因姥姥已被憤怒沖暈頭腦,未能挽回局面。

也許是敖登望見了依然在遠處一直找尋我的姥爺,飛快跑去求援,才使我保全了性命。我撲進姥爺那因哮喘而翻江倒海的胸懷里,尋求他的憐憫和同情。而姥爺卻在我頭頂助紂為虐:“有些人不聽話,就得挨揍,揍得也少。”

我為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快樂遠游卻落得這么個眾叛親離的下場而感到恓惶和委屈。從而覺得“反對我遠游的人都是我的敵人”。繼而更感激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敖登。只有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只有她才是我永遠最好的朋友。即使我遭受再多的磨難,這次遠游也是值得的。我多么希望我和敖登趕緊長大,我永遠牽著敖登的手,逃離這片苦海,一起快樂地走遍海角天涯。

我和敖登成了心有靈犀的朋友。我們坐在她家門前的柴堆上,默默地望著秋天的原野、大地和大地上的萬物生靈,即使彼此間很久保持沉默,也并不感到難為情。也許在下一個時刻,敖登就會忽然輕輕觸碰一下我的衣服,給我一個暗示的眼神:在不遠處的草垛旁,一只黑貓正叼著吱吱驚恐哀嚎亂叫的老鼠閃出來,嗓子眼兒里發(fā)出陰森森的嗚嗚低吟,牙齒兇狠地嵌入老鼠的肉里,發(fā)出骨頭斷裂的細微聲響,隨后整個世界又回歸了靜寂。

姥姥每年秋天都會因為那點救命的口糧過于分配不均而展開一場孤軍奮戰(zhàn)。她把我安頓在遠離是非的地頭邊,孤身去與管事的人講理、爭吵。矛盾激化甚至發(fā)展到打架:她像誤入了一個巨大的蜂窩,頓時被從四周蜂擁而至的黑壓壓的個體團團包圍、淹沒了。只剩下一個龐大的球體,在蒼茫的田野上慢慢滾動、灰塵四起、嗡嗡作響,分不清是善意的勸架還是惡意的圍攻。我天真的童年被無辜地卷進這黑色的傷痛里,只能恐懼至極地站在原地。

姥姥漸漸從那一團龐大的球體里被剝繭出來,渾身帶著看見和看不見的傷口一邊安慰我,一邊扯著我的衣袖跌跌撞撞回家,她癱軟在炕上,氣若游絲地微微閉上眼睛,眼淚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又倒流進肚子里。我輕輕坐在她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但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衣服的第二個小扣子隨著我怦怦亂跳的心臟在起伏不止。我不時驚恐地觸碰一下她似乎突然停止了呼吸的身子,真害怕她就這樣突然死去而使我失去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姥姥輕輕呻吟著,慢慢睜開眼睛,摸著我冰涼的小手心疼地說:“我可憐的娃,姥姥沒死,你自己玩會兒?!?/p>

自從和敖登成了好朋友,敖登就會陪著我。姥姥便幾次三番地說:“乖,和敖登到院子里玩會兒吧,不要走遠?!蔽覞M含淚水,輕輕虛掩上門,不敢走遠。生怕姥姥自尋短見:像其他受了氣的女人那樣吃鼠藥、上吊,像性情剛烈的老巴音那樣,因為爭口糧,一氣之下栽進門前的大機井淹死。

晚秋的黃昏里,敖登陪我坐在屋門口的矮墻上,默默望著夕陽染紅了的天邊和金黃色貧瘠的牧場,不時探聽著屋里的動靜。一群麻雀歡叫著,鋪天蓋地飛來,擋住了落日的余暉,瞬間又飛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寂靜而空曠的天空。我不禁羨慕起遠處落日下大地的沉靜,敬佩起這些單薄弱小的鳥兒不管歷經(jīng)了什么,都能自由快樂飛翔的堅韌。敖登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觸動了。她的歌聲仿佛從黑暗的深淵中傳出了,帶著黑色的憂傷。當她轉(zhuǎn)過面黃肌瘦的臉,用溫暖的眼神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才猛然感覺到她的歌聲中還蘊含著大地般淡淡的干草的清香。我們相依在一起,我依著她那因缺少糧食,大半年沒長大反而似乎縮小了似的身體,與她一同唱起歌來,“羊群與牧場,石頭與英雄,奶酪與炒米,我始終追尋著你無邊的恩情,不畏千辛萬苦,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歌曲,也是敖登的額吉自編的歌曲,只有我們?nèi)齻€人會唱。我們歌中的草原,是遙遠而富庶的后草地。每年春天,都會有后草地的牧人陸陸續(xù)續(xù)趕著轉(zhuǎn)場的羊群浩浩蕩蕩路過這里,來敖登家歇腳,有人還會留下一點炒米、磚茶、酸奶酪之類的物品。到了深秋,后草地的牧人們又轉(zhuǎn)場歸來,路過這里,也會來敖登家歇腳,作為回饋,留下點風干羊肉、炒米、酸奶酪之類的食品。敖登的額吉總會從這為數(shù)不多的美食中各樣挑選一點,讓敖登帶來與我一起分享。

我們沉浸在這令人憂傷而又充滿甜蜜回憶的歌聲里。我多么渴望身處黑黢黢屋子里的姥姥,即使我此時不在她的視野,她也正在用耳朵專心聆聽這黃昏里大地上的聲音,更能分享到我們的歌聲而不再悲傷。

敖登就要跟額吉去后草地了。

夜已深,我一直在設想第二天送別敖登的情景。我一定要早早起來去送她到小磨坊,臨別時我們要緊緊擁抱,再次叮囑她千萬不要把我忘記了,然后把我最好的陀螺玩具送給她作為留念。而且還要囑咐她早點回來,我們秋天就要分開到各自的學校上小學了。隨后我就站上高高的小磨坊屋頂,望著她的背影即將消失的時候,扯開嗓子大聲喊出我對她的依戀:“敖登,千萬別忘記我,我會天天想念你的?!毕氲竭@里,我感覺冰涼的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枕頭,不由得抽噎起來。姥姥以為我又在做噩夢,迷迷糊糊將我一把攬回懷里。當我還想問問姥姥,聽說后草地很冷,能不能明天把我那雙羊羔皮手套送給敖登,她已經(jīng)睡著了,還咬牙切齒地說起了夢話。我又想了一會兒心事,摸了摸枕頭下面的陀螺還在,才安心進入了夢鄉(xiāng)。

姥姥天天早晨起來在撮柴打炭的途中,都要對院子里那些不聽話的雞狗、到處拱土又拱門的豬,大呼小叫著虛張聲勢半天,驚得樹上的鳥兒稀里嘩啦飛走,又重新嘰嘰喳喳飛回到樹上來罵她。

我被早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驚醒,從家里到院子一個人也沒有。我突然想起我要去送敖登,便匆匆穿好衣服,拿好玩具,披頭散發(fā)跑出院子。姥姥已經(jīng)回來了?!鞍降歉~吉可能天還沒亮就走了,后草地遠,敖登小,得早點走,這是她一大早在門前留下的腳印?!蔽也幌肼犓忉屧俣?,瘋也似的跑到敖登家大門口,我喊著敖登的名字,使勁搖晃她家低矮破敗的院門,阿布正在往院子里晾衣服。他缺乏耐心地朝我擺手,告訴我,回去吧,回去吧,以后不要再來了。我后悔莫及,真想就地大哭一場。

空曠的天空沒有一點讓人看上去溫暖的痕跡,我忽然看見敖登的小皮襖正在晾衣繩上輕輕搖晃,我開始懷疑敖登是不是根本就沒走,也許她一會兒就會興高采烈地跑到家里來,狡黠調(diào)皮地為她的計謀得逞而再興高采烈一陣子,“哈哈,你真傻,又上當了吧?我是逗你玩兒的,我怎么舍得離開你呢?”接著躺在炕上又是打滾兒,又是撒歡兒地鬧騰。不過,如果敖登真能如我所愿留下來,我倒心甘情愿讓她在我面前這樣肆意妄為地捉弄我,嘲笑我,接近得意忘形的地步……而我,只想默默地又哭又笑撲進她那帶著羊膻味的小皮襖,撓她懷里最敏感的那塊癢癢肉作為對她的懲罰,并且告誡她以后不準再搞這種令人傷心欲絕的惡作劇折磨我,否則我會心痛的。

不過敖登還是真的走了,穿走了阿布給她縫的新羊皮襖。她留給我的只有飄了清雪的門前那兩串小小的腳印,敖登是來和我告別過的。我無限懊悔地踩著她的腳印,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直在默念:敖登走過,我也走過,我們算不算擁抱,算不算告別。

從此,后草地沒有傳來任何訊息,有人說,敖登的額吉與阿布就此結(jié)束了他們的婚姻,也有人說,敖登的額吉帶著敖登聽天由命地遠走高飛了,但我始終不信。門前這片只有敖登和我共享的地方從此黯然失色,那黃泥抹成的長方形后墻,成了我遙遠而長久的思念。

熬過冬日暴風雪的馬群,身上披著五顏六色的外衣,沒系任何的配飾和枷鎖,又靜默在春日蘇醒的大地上,它們低垂著巨大的頭顱,親吻著面前潮濕而親切的土地,不時打一個大大的響鼻。草隱約綠了,那些僥幸沒在白災中凍死、宰殺的羊又散落在對面的大山上,漆皮鞋踩落的石塊嘩啦啦滾下來,掉進了山下干涸的河漕里。牧區(qū)生活就是這么充滿苦難又有規(guī)律可循:大老趙肩上搭著扁油葫蘆從后溝出來,八月十五吃月餅的時候就要到了;年輕人的黃挎包裝滿山里紅路過門口,就落過霜了,二木匠背著工具箱出來,冬天就到了……

我無數(shù)次站在高高的小磨坊屋頂眺望,生怕錯過小路上走來的每一個人,步行的、騎驢的、拉馬的,還有抱雞的婦人,但始終沒望見敖登的影子,眼看著那蒙著眼罩的懶驢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水車,灌溉過磨坊對面的芥菜地,秋天最后的一茬收獲就結(jié)束了。我的眼睛不由地隨著河道里流出的明凈的水一起波光粼粼了。除了對敖登的思念,我還積攢了很多的話想和她說:上大學的蘭成舅舅從學校帶回來一個小掛鐘,每次整點鐘鳴時會飛出一只小鳥;夏天烏云家老房子塌下來,把牧仁壓死了……還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和敖登商量,姥爺終于結(jié)束了鄉(xiāng)下的不幸遭遇,一家人要搬到小城里去了,以后我們再怎么聯(lián)系呢?

我無限傷感地環(huán)顧這被大山包圍的貧瘠的牧區(qū),頓時淚落如雨。不知什么時候,我和它的血液已度過了相互反應和排斥期而交融在了一起,從此再也無法分離。在它忽而沉寂如一潭春水,忽而又喧囂如洪水猛獸的脈搏里,常常令我忽而沉醉,忽而驚心動魄,忽而又想即刻離它絕塵而去。而就在我即將與它長久地告別、無法預知歸期的時候,我卻甘愿成為它的孩子,從此與它長久共存在這貧瘠的土壤,共度這缺乏營養(yǎng)的貧寒與滋養(yǎng),共同等待敖登的歸來。

我無限眷戀地告別了整整生活了七年的牧區(qū),回到了父母身邊。那是一個特別遙遠的地方:地域廣袤無垠、物產(chǎn)相對豐富,人們的生活也相對平靜而簡單。眼前所有的事物對我而言,都是與牧區(qū)幾乎沒有多少交集的無限陌生,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內(nèi)。

一臉病痛的人們坐在父親散發(fā)著中藥味的小藥房里,接受他一系列的診療:把脈、張嘴、瞪眼睛、開藥……母親本人和她的辦公桌一樣,時時透著一種無比的高傲,那是父親的職業(yè)和她教師的職業(yè)雙重賦予她的精神尊嚴。我的家庭令周圍人羨慕,但家里一天都亂糟糟的,除了我的學業(yè)還算受關(guān)注,我似乎也被遺忘在了那團亂糟糟里。

黃昏本來就是一天中最令人憂傷的時光,而傲居于村子中心最高大的糧食加工廠屋頂?shù)母咭衾龋焯烀康竭@個時候都要首先播放一首歌曲,接下來才是來自各地的新聞播報。高亢悲壯的歌聲籠罩了整個暮色覆蓋下的村莊,繼而向四周不斷蔓延、擴散,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片悲痛欲絕之中。雖然那歌聲裹挾著刺刺啦啦的噪音,我根本聽不清楚歌詞,更不明白那是一支表達什么情感的曲子,但它似乎正恰如其分地表達我眼前難以承受的孤立無援、水深火熱的境遇,從而更加重了我對牧區(qū)的思念。一股痛徹心扉的壓抑使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而抽噎起來。也每到這個時候,脾氣暴躁的父親力圖采取各種手段,試圖把我沒完沒了的抽噎調(diào)成靜音狀態(tài),以便接下來他可以自主濾過高音喇叭噪音的干擾,聽聽后面大大小小新聞,但結(jié)果常常令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枉費心機,從而大為光火。隨后他便把我拉出來一頓拳打腳踢。但我不會屈服,我倒覺得他這樣做更使我好受一些。最起碼我為自己終于可以來一場痛痛快快的號啕大哭找到了釋放的理由,也為他在與我長久的較量之后,不僅耽誤了他最關(guān)注的新聞,還要為他粗鄙的行為付出暗自懺悔的代價而感到一絲幸災樂禍。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與父親,就是一對冤家。后來,我漸漸開始對眼前世界的疼痛有了過早的敏感,從而早于同齡人的直覺試著與它和解、妥協(xié)、躲避,以至于盡量不使自己受到傷害而學會了乖巧。但在我的人生軌跡當中,我始終認為,我是一個誤入此地的異鄉(xiāng)人。

后來我去了更遙遠的一所大學。在每次的校園文藝大賽中,能歌善舞的蒙語系學生總能遙遙領(lǐng)先。在我為他們頻頻鼓掌喝彩的時候,心中隱隱感到一點遺憾:要是敖登能在其中那該多好,她一定是其中最棒的。后來我按照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軌跡,按部就班地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但一貧如洗的生活讓我不得不要付出比大多數(shù)人更多的時間、汗水、淚水、心血和努力,幾乎無暇顧及太多的情感。而對于牧區(qū)、敖登的思念,卻一刻也未曾停頓過。所有唱歌的人,都不如敖登唱得更令人心動。而有關(guān)敖登的消息,因為相隔太遙遠而幾乎很少:在后草地小學畢業(yè)輟學,幫額吉放牧,結(jié)婚、生子、離婚。

多年以后,當我終于來到后草地參加一場聚會活動。

暮色低垂,白雪茫茫的曠野里,高高燃燒的火焰在寒冷的風中熱烈搖擺著,瘋狂地直沖夜空。被風吹得四處飄蕩的煙火,嗆得人們連連咳嗽,就在這瘋狂而熱烈搖擺著的火焰對面,一位女歌手的歌聲在我耳邊脫穎而出:“羊群與牧場,石頭與英雄,奶酪與炒米,我始終追尋著你無邊的恩情,不畏千辛萬苦,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她一身單薄的黑色蒙古袍、身型和大多數(shù)中年女人一樣,有些臃腫。而她的歌,卻始終如一。那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歌、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歌,蘊含了我們短暫的童年時光里息息相通的憂傷與歡樂……

大概四十年未曾相見,但我可以斷定,她就是敖登。敖登在人們的叫好聲中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歌聲間斷時,在飄忽不定的火焰背后,我看見她被煙火熏黑的臉、鼻孔,以及瑟瑟發(fā)抖的蒙古袍……而我,也在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病之后,整個人變得心力交瘁,治療產(chǎn)生的副作用使我不得不一邊小心謹慎地保護自己,又不由得刻意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正常人,戴著面具遮蔽自己最真實的內(nèi)心,去回歸生活,進入大眾的視野。

黑色的蒼穹之下,無邊的風嗚咽著吹過比風更無際的白色是真實的。即使以往再多的難舍難分、海誓山盟,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過去、現(xiàn)在,瞬息即逝的流星,唯有這比風、比白色更廣袤的兩個人的孤獨,被一團瘋狂燃燒著的火焰隔開,即使近在咫尺,卻又無力相擁而泣……

楊莉,包頭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草原》《鹿鳴》《牡丹》《天津文學》《散文百家》《六盤山》等刊,入選《內(nèi)蒙古女子散文雙年選》,現(xiàn)居包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