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有生》、葉彌《不老》對讀:看時代風潮如何塑造人心
《有生》和《不老》,僅從書名看,特別像是同一個小說的上下部?!坝猩?,然后“不老”,一前一后,一實一虛,敘述著人類的古老夢想與現(xiàn)實追求。但果真這么看就誤會了。其實,這兩部長篇出自一北一南兩位作家(來自塞北壩上草原的胡學文和來自蘇州的葉彌),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分別于2021年和2022年出版?!队猩泛汀恫焕稀?,這兩部小說均以女性為主人公,探討了我們曾經(jīng)遇到、今天仍要面對的種種問題:生死、愛欲、生活的意義。此外,兩部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也都追問式地融合了歷史意識、時代精神和性別視角,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或龐大的時代語境或細小而促人深思的時代切片,構建出一幅描繪時代風云變幻中普通人生活狀態(tài)和生命姿態(tài)的世情畫卷。
《有生》全書近60萬字,分為20個章節(jié),作家胡學文用他自創(chuàng)的“傘狀”敘事結構,以塞北壩上草原為地理坐標,以一位百歲老人祖奶喬大梅為主要敘述人,講述了一個時間跨度上百年的故事。小說起始于主人公祖奶躺在床上的回憶,也意味深長地結束于祖奶喬大梅的回憶,幾十人的生動故事,在祖奶一天一夜的講述里,鮮活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葉彌的《不老》則以1978年末的江南小城吳郭市為故事發(fā)生地,講述了一段發(fā)生在25天內的愛情故事,塑造了一位流光溢彩的女性形象——孔燕妮,展現(xiàn)了一個風起云涌、充滿激蕩的大時代里的眾生相。
讓故事自然生長
作者胡學文與葉彌都是才華橫溢的小說家,是創(chuàng)造故事的高手。他們兩人也均有過“觸電”經(jīng)歷,胡學文的中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被改編為陳建斌導演的電影《一個勺子》,中篇《大風起兮》被改編為由范偉、馬伊琍主演的電影《跟蹤孔令學》,中篇《婚姻穴位》由馮鞏導演拍攝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葉彌的中篇《天鵝絨》,則被姜文改編成電影《太陽照常升起》而轟動一時。不知是否跟有過“觸電”經(jīng)歷有關,兩位作家都擅用圖像化敘事建構小說故事和塑造人物。正因如此,大部分讀者閱讀兩部小說時,感受順暢而愉悅,兩部作品中我們很難找到為形式探索、增加噱頭而犧牲敘事流暢性的地方,更沒有刻意為之的游離性情節(jié)和橋段。
上下兩卷、近60萬字的《有生》讀下來,作者的耐心和樸拙的敘事態(tài)度異常動人,《有生》從始至終,從生活的可能去敞開故事,尊重故事情節(jié)的自然生長,如花、毛根、羅包、北風、喜鵲等,是除祖奶外另外10個章節(jié)的名字,這5個人也是小說中僅次于祖奶的重要人物。但在小說中,對這些主要人物的故事并沒有給出定論,他們的命運被置入某種可能中,直到小說結束都沒有終結,似乎一切仍處在不可預定的發(fā)展中。比如祖奶喬大梅的第二任丈夫白禮成和白花去了哪里?如花有沒有同意置換垴包山上的地?毛根與宋慧的感情結局如何?羅包是否順利與麥香離婚并與安敏結合?北風和養(yǎng)蜂女的案子是怎么破的?一部如此篇幅的長篇小說,沒有對任何一個重要人物的命運做出明確交待,這是《有生》的獨特之處,也是作家胡學文對小說藝術的理解。
而在《不老》中,也有一個貫穿全書的未完成事件——“青云島的宴請”。小說從一開始,為了迎接張風毅的出獄,倒計時25天,孔燕妮就計劃在青云島擺上幾桌宴席。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她不斷邀請吳郭形形色色的人物到青云島赴宴。但直到這部小說結束,讀者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答應赴宴、孔燕妮張羅的這個宴席有沒有在青云島如期開辦,宴請之事成了全書的懸念。《不老》是一部向生活和時代致敬的寫實之書,它的敘事從不故弄玄虛,從一個豆?jié){攤開始講起的故事,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在時間里流動。小說的結尾,也是平靜而自然:張風毅結束牢獄生活要去青云島、俞華南回到北京、孔燕妮去白鷺村創(chuàng)業(yè)。故事的核心人物在小說結束時各有所往,仍各自按照原有的軌跡在生活,這符合葉彌一貫的寫作風格,沒有標新立異的形式實驗??梢哉f,這兩部小說都顯示出敘事的從容,而且從不以某種寫作觀去左右和去抽象化具體的日常生活,一切敘事都處在日常生活的原生地帶,細心的讀者從兩人的敘事方式中,能準確感知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的異同。
生死,以及愛與不老
生死和愛是文學永恒的主題,《有生》和《不老》這兩部作品對這些主題的把握各有側重。《有生》傾力彰顯了對生命本身的尊重和敬畏,側重探討了生之秘密,以及如何生、怎么活等一系列問題。而《不老》則側重對個體情感和精神層面的探秘,以及個體在大時代中的命運沉浮。對兩部小說的解讀,都不能僅停留在故事本身和日常審美層面,它們都描寫和敘述著盤根錯節(jié)的時代生活,我們應該從具體的生活情境去理解小說人物豐富的人性維度。因為,小說是與讀者深度相遇的方式,也是讀者借此連接并理解時代與世界的方式。
《有生》最動人的就是生命立場,主人公喬大梅被設定為一位超越生死,有著百歲高齡的接生婆。她把接生當作天職,一生共接生了1.2萬余人來到世間,被鄉(xiāng)民奉為“祖奶”。作為一個生命的迎接者和守護者,每一個生命都有限性出場,但生者不能因為有死而失去勇敢擁抱和熱愛生活的勇氣。祖奶接生,是一種特殊的勞作,她為生者慶,將祝福帶給每一個來到這個世間的生命,她也目睹了三任丈夫和九個孩子的相繼死亡,一遍遍地承受著死亡帶來的沖擊與痛苦。對于一位母親和妻子來說,這是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但在祖奶這里,對生的執(zhí)著大于對死亡的畏懼。作為妻子和母親,她的愛和生命的韌性,與她在接生中內心對生命的信仰融貫在一起。雖然數(shù)次站在死亡邊緣,但祖奶都被接生的強烈愿望給拉了回來,既然死是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事,那就用生育來消解對死亡的畏懼,用更多的接生來延續(xù)與完成這種消解。在祖奶這里,這種堅韌的生活態(tài)度素樸而真切,死亡的威脅也不能動搖它。這是小說要表達的對于“生”和“生命”本身的崇拜,也是作家本人借祖奶之口強調的“一個人心里有光,那光就會時刻指引他,不分晝夜,無論春秋”。
借助祖奶這個具有某種神性的人物,胡學文表達了對生命深沉的關懷,自始至終,作者都在用文字思考著“何以為生”的問題。只要還活著,就不能放棄對這個問題的關注。一個又一個坎,一場又一場難,繞不過去或拒絕不了,那就是活著必須支付的代價,“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笑著出來的,恰恰是哭聲證明了生命的誕生。”這是祖奶的生存哲學,更是作者對生命的認知。胡學文說《有生》是一本寫“怎么生,如何活,如何走出人生困境”的書,“我寫的是生和活,生是開端,活是過程?!焙鷮W文將生與活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看待,沒有生者之生,活就是不可能之事,生者在這個世界上如何活,才是生的意義最深刻的表達,這也是“有生”的內涵和思想所在。生是人的本能,人在這片大地上以怎樣的方式活著,與每個人的具體選擇相關,像情感樸素的祖奶這樣以接生為活著的最高選擇,顯示出她人性中的光芒。讀《有生》這部小說,祖奶的故事提示著我們,只有真正懂得了生之艱辛,才可能更好地理解活著的意義和價值,才可能有我們在世存在的堅韌。
“因為愛,所以不老”,這是《不老》腰封上的一句話,吸引了無數(shù)讀者打開這部小說。作為女性作家,葉彌擅長寫形形色色為“愛”而綻放的生命,以及因“愛”而進入獨特事件中的女性。1970-1980年代,是中國社會生活非常特殊的一個時期,舊的生活觀念和舊事物正在失去它原先的社會基礎,新事物正在變革中初露端倪。在這種新舊更替的時代,《不老》中的孔燕妮是一位意識超前、思想開放的女性,也是一位某種程度上被“污名化”的女性,她偏離俗常、突破邊界的行徑和思想,時常受到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她一次次投入新的戀愛,目的是要釋放心中的真誠與激情,是要追求一顆“不老”的內心。但從更深層次來看,實則表現(xiàn)出孔燕妮超前的自我覺醒,她在追求精神獨立、在掙脫時代枷鎖,她是想用對自己身體和精神的尊重來獲取自由與解放。
《不老》雖然有著“愛情小說”的外殼,但《不老》絕不是一部簡單的愛情小說,它是一部融合了歷史意識、時代精神,并帶有女性主義立場的復合性文本。愛情,這個文學中的經(jīng)典話題,它不只是出現(xiàn)在詞典中,從日常生活來談,愛情總是具體生存境遇中的話題,它必然刻寫上時代的特殊印記。在《不老》這部小說中,愛情被事件化了,而且這事件中還蘊含著生活觀的沖突和改變,這部小說,也因這愛情的事件化而抵達了人性的深度。葉彌也坦言:“我想用孔燕妮這個虛構的人來緊跟時代,不斷審視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以此來保持精神上的不老??梢哉f,《不老》也是一部我寫給自己的精神之書?!薄耙驉鄱焕稀?,盡管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困難之事,盡管愛這個詞要落實到具體生活中去闡釋,但“因愛而不老”仍是一種信念,甚至是一種個人認領的“宗教”。在這本書里,我想這也應該是作家葉彌及所有相信愛之力量的人共同的美好愿望。
“癡情”的中國女人
《有生》中塑造了許多鄉(xiāng)村里的癡情人物,最著名的就是寧愿不吃飯也要種花,對花極度癡迷的大齡剩女“如花”。在閉塞落后的鄉(xiāng)村,如花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愛好和行為,讓她不斷遭受來自母親和周圍鄰居對她單身狀態(tài)的譏諷、對她愛好的嘲笑。雖然也會受傷,但她卻沒有因此而改變,依然尊重自己內心的法則、我行我素。直到后來遇見能欣賞她、理解她的愛好的丈夫錢玉,婚后他們二人一起在垴包山上種花,在外人看來“夫妻二人都不太正?!薄H缁ǖ摹鞍V”不僅體現(xiàn)在種花上,丈夫錢玉因為煤礦塌陷離世后,她悲痛欲絕,直到錢玉托夢說自己變成了烏鴉,她內心才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有了精神寄托后,她每天都到山上喂食烏鴉。但后來她又再次陷入悲痛之中,因為烏鴉丈夫被村人毛根射殺,如花對此不依不饒,甚至從村里鬧到了鎮(zhèn)上,她堅持要讓毛根伏法。喬石頭買下垴包山后,要花錢置換如花和錢玉種過的土地,但無論誰登門勸說,如花都不答應。
《有生》中像如花這樣癡情又可愛的女性有很多,比如祖奶也是其中之一,女兒白杏夭折后,她認為女兒化作蝴蝶飛走了,而且是蝶王;與祖奶性情極為相似的喜鵲,她從少女時期就能理解成群結隊的“喜鵲”們的語言,并與它們心意相通;還有能做到與豬極為親密的宋慧,大眾一向將豬視為蠢物、臟物,但是宋慧不同,她養(yǎng)豬時毫不嫌棄地摟著豬脖子,比對兒子還親一些,她認為豬就像朋友一樣,能給人安慰。這種種執(zhí)念、癡情、癲狂,看似是精神病態(tài)的一種,但是仔細一想?yún)s也充滿詩意,因天真、樸素單純、浪漫而動人。
人一旦有了情癡后,就會有念想和追求,并由此驅動個人生活進入情感的縱深狀態(tài)?!恫焕稀分械目籽嗄菀彩且粋€癡情之人,她不斷戀愛,一次又一次為所愛之人獻出真情??籽嗄莼畹秒x經(jīng)叛道又堅守自我,她毫不在意周圍人的意見,不斷追求精神的獨立,她近乎論道一樣與周圍人談論時代與當下生活、談論理想與追求。其實,孔燕妮身上所承續(xù)的,也是自其祖母高大進、母親謝小達以來幾代女性身上負載的女性自我解放史。謝小達是一個老革命,當過革委會主任,她總是對現(xiàn)實種種不太滿意,并直言不諱,并因此得罪了許多人,還受到一些嘲笑。她和丈夫孔朝山離婚后,與拖家?guī)Э谏踔吝€帶著前妻的老仲結合,雖然日子過得雞飛狗跳,但仍然在關注著時代的點滴變化,時刻想著“要為人民做點好事”。
由癡情到癲狂,小說故事由生活中的事故而事件化,敘述著貌似精神病人的生活,其實,這是對生活中那些偏見和習常見識的抵制。這兩部小說中都隱含著與常態(tài)相左的道路,太過正常的人即便踏上這條道路也走不遠,更不會讓這條道路開闊起來?!恫焕稀分校籽嗄莸母赣H孔朝山是省城某醫(yī)院的精神科醫(yī)生;母親謝小達因現(xiàn)實的種種不如意和撞見丈夫老仲的出軌現(xiàn)場后,死前的精神已呈瘋癲之狀;張風毅的姐姐張柔和后來也因精神病發(fā)作被送到孔朝山那里就醫(yī),孔燕妮的戀人俞華南本身就是精神分裂患者,孔燕妮自己多次被周圍人視為“精神病”。人們在生活中不能接受如此這般的人物,但如果我們將精神病患當作某種隱喻和思考內容,也許能更恰當?shù)乩斫膺@兩部小說的深意。
小說應該如何表現(xiàn)時代,又如何抵達現(xiàn)實?
這一直是作家們思考并追問的話題,從《有生》和《不老》兩部小說中,我覺得應該能找到答案之一:寫出時代變化下中國人的感情世界,寫出癡情與“瘋狂”背后的平常心。
(作者系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編輯、新媒體事業(yè)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