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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2年第12期|淡巴菰: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12期 | 淡巴菰  2022年12月15日08:38

淡巴菰,本名李冰,古典文學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為媒體人、前駐美外交官,現(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出版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洛杉磯三部曲”(《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逃離洛杉磯,2020》《在洛杉磯等一場雨》),紀實文學《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等12部著作?!堵犝f》被譯為英文出版。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江南》《飛天》《美文》等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編者說

這是一個離異女人在美國追逐愛情的故事,她在婚戀網(wǎng)站推送的男人中游走,最終被她選定的白馬王子能攜她走進婚姻的殿堂嗎?小說展開一幅異國愛情與婚姻的畫軸,欲望與愛戀交織、堅持與妥協(xié)并存,女人向往的某個小鎮(zhèn)終只是鏡花水月。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

淡巴菰

1

羅素是馮飲冰在那個叫eHarmony網(wǎng)站上見面約會的第一個美國男朋友。

那是個初秋的黃昏,她記得她穿了那件很少上身的淺杏仁色風衣,Marc Jacobs,花了她五分之一的月工資買下的奢侈物件。雖然她讀成分標簽時已知道那不含一點棉、毛、麻、絲的風衣不過是一堆從石油里提煉出來的化學纖維,可誰讓大牌衣服設計得簡約有型呢,那柔和的色彩襯托得她的知性更有文藝氣息。試穿時,那態(tài)度本來有些冷淡的女導購的綠眼睛浮現(xiàn)出遮掩不住的驚羨,那驚羨似最好的鏡子,讓她本來還猶豫的內(nèi)心霎時堅定了。來回轉(zhuǎn)身打量著穿衣鏡中的自己,她微笑著說了句“I will take it(買下)”。那一刻,她心里暗自思忖的卻是:我都四十歲了,再不對自己好一點,更待何時?

赴約時她將衣服披在身上的瞬間格外地小心,以免脖子上的粉底蹭在衣領上。鏡中的她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皮膚仍緊致細膩,脖頸也沒有中年女子最惱怒無奈的橫紋。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不過一米六,骨架纖小,細瘦卻挺拔。如果不同的人可以用不同的動物來形容,說她是一頭輕巧敏捷的小鹿,沒人會搖頭。她的眉眼并不特別醒目,看似鮮少雕琢,不著痕跡,卻令人看一眼后忍不住想仔細端詳,像那位旅法畫家常玉筆下的陌生女子肖像,有一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疏離與幽柔感。

人都是如此主觀的動物,他們判斷自己和這個世界最主要的依據(jù)似乎不是來源于眼睛,而是憑借耳朵。耳朵中聽來的評判似乎是人類對自己和身邊的世界進行褒貶的主要渠道。

馮飲冰對自己外貌的信心就是這樣一點點在歲月中累積起來的。

她六歲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有雙大眼睛。在那水鄉(xiāng)小鎮(zhèn),街那頭的鐘伯每次牽著牛遇到放學的小姑娘都會聲如洪鐘地逗她:阿冰,過來比比,看看是你的眼睛大還是我的牛眼睛大?

她十六歲時,明白了自己有性感的雙唇。大學宿舍姐妹七人,某天熄燈后七嘴八舌議論一個話題:性感的嘴唇究竟長什么樣?全班公認的書蟲是飲冰上鋪戴著兩千度近視鏡的老七,待大家都安靜下來,一直沒吭聲的她慢悠悠地來了一句:“還用那么費勁?看看老五的嘴唇就知道了。”

她二十六歲時已經(jīng)做了母親,不時接到暗戀者不敢署名的情書,她知道有些是自己教過的正在讀大學的男生。

她三十六歲時仍是瑩潤如玉的女子,即便離異還有一個兒子。漂在北京的第二年夏天,她和碼字為生的女友苗葦一同去新馬泰度假。短短一周,臨時被旅行社捏在一起的三十人團,有兩位小伙同時為她輾轉(zhuǎn)反側。彼時的她剛結束一場傷痕累累的感情——那個她從一開始就委曲湊合的男人,為了俘獲芳心(或者報復不對等的愛情),聲東擊西地與另一個女人開始了曖昧關系。她知曉后非但沒有順勢徹底分手,反倒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人的價值一般痛苦不堪。跟蹤、哭鬧、哀求……最后鬧得她自己都心知肚明,其實她根本不是舍不得那個男人,而是傲慢地不肯接受“被分手”的形式。雖然苗葦早就一針見血地提醒她,“他某天真的爬著回來求你,你會毫不留情地把他一腳踢開。搶來的饅頭吃著才香,別說是饅頭,就是窩頭,見有人跟你搶,你都會當成黃金塔握住不撒手。這是人類的通病。你咋就不能免俗?”那場消愁療傷為目的的東南亞之行,于她像一場夢游,除了偶爾拍拍熱帶樹木植被和古老寺廟,她不記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照片上的她恍惚地微笑著,想遮蓋仍在滴血的心,甚至她的手腕上還纏著一層薄薄的紗布,那是她割腕又勇氣不夠的代價——幾道剛結痂的粉紅色傷痕,像不甘心的半圈句號。

旅途最后一天,收拾好行李,下樓去吃自助早餐前,她照例對鏡梳著那頭濃密的海藻般的長發(fā),燙過的大波浪已經(jīng)只剩些微卷曲的痕跡。鏡中的女子目光凄婉,原本微微上翹的下巴尖瘦得像枚杏仁,眉心是一粒圓圓的印度痣。她沒有洗去它,好像潛意識里期待它真能帶來吉祥。那是頭一天參拜廟宇時一位老婆婆為每個女子點上的,沒問婚否,老人慈祥地微笑著,徑直給飲冰用了黑色,因為紅色是已婚女子專用。

“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笨粗吧艘话愕淖约核摽诙?。

苗葦在一旁趿著平底拖鞋走來走去,變換著不同的角度在窗邊拍馬來西亞的日出,聽到女友的自憐,夸張地用朗誦腔高聲道:“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覺了——你這樣子讓我想起《日出》里的陳白露,快別那么自怨自艾啦,你的選項遠不只是尋死這一條!你看小潘小項這倆孩子,都為你消得人憔悴了。你知道嗎,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你的鼻子長得最妙,挺拔圓潤像玉雕的。相書上說這可是福相,我還等著沾光呢,茍富貴,勿相忘。呵呵。”苗葦長身玉立,鼻子上架著黑扁框眼鏡,總愛著一身黑或一身白或一身黑配白。飲冰曾笑她穿得像只熊貓,她給出很認真的理由,“黑白色最性感最高貴,還可以hold住任何場合,葬禮婚禮都不冒犯。”

也正是那次的情傷,讓她決定換個地方活,就像她當年離婚后從故鄉(xiāng)逃開一樣。

剛好有個美國中資企業(yè)急需一個英語翻譯,雖然待遇一般,卻允許她帶未成年子女同行。她接過合約沒細看就提筆簽了字。樹挪不一定死,人挪不一定活。可三年時間,誰知道在那一千多天里會有什么奇遇?

飲冰不信教,卻不時想象冥冥中有只看不見的手在神秘掌控著世間萬物。就像她自己的命運,似乎沒有哪一樣是她自己真正說了算的。出生在江南那個竹林環(huán)繞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父母都是普通的以教書糊口的小學老師。她出生那天,父親正在幫著清點學校圖書館的藏書,看到《飲冰室合集》,做了一輩子小人物的他便想著給女兒取個像大人物的名字:馮飲冰。他雖然并不知道梁啟超的書齋名來自《莊子》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

后來聽聞種種拼爹故事,飲冰多少有點自我安慰地想,除了遺傳來的相貌基因,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親給予她的唯一的后天加持。馮飲冰三個字像一道小小的咒符,有形無形地帶給她或大或小的關照,哪怕只是陌生人一個意外的眼神。名字也和相貌一樣,在淺薄的人類面前像一個明知最不可靠卻又被抓住不放的依據(jù),令人不由自主會憑借其揣想擁有者的出身、性格甚至智商。否則為什么作家都取筆名呢?蘇童、莫言顯然比童忠貴、管謨業(yè)顯得有氣質(zhì)有味道。

飲冰自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曾不止一次回望對她尚顯短暫的人生。她是感恩的,不時在暗夜中感嘆自己被看不見的幸運之手提攜著。雖然她也因為時常忘記這暗中護佑的存在而活得很疲累很吃力,許多時候甚至還很灰心。佛教中言,盲龜浮木。在生命的河流中,她就是一只沉浮全不由己的盲眼小龜。

愛看閑書的飲冰自小都成績平平。可她每次重大考試來臨時都發(fā)揮出令人吃驚的潛質(zhì)。小升初,他們兩個畢業(yè)班一百來人,只有十個進了鎮(zhèn)重點中學,她是其中之一。中考本來數(shù)理化是弱項的她,居然超常發(fā)揮出接近滿分的成績,以極高的總分考入縣一中。雖然高中時她也春心萌動暗戀過班上的體育委員,一位跳高能手,可她并沒像別人一樣偷偷摸摸談戀愛。三年后高考,她被省師范大學錄取讀英語專業(yè)。當時她曾追悔自己作文沒寫好,否則就不會落第她首選的中文系??伤恢肋@英語的特長后來成為她的disguised blessing(被遮蔽的福佑),為她的人生改寫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大學畢業(yè)后她也和許多同學一樣成了省城某中學英語老師。幾年后,她隨大流結婚生子,與大學舞會上認識的物理系男生王淵在他繼母的兩居室公寓有了一個家?;仡櫮嵌沃痪S持了五年的婚姻,飲冰并不后悔,因為兒子陌陌絕對是個遺傳得相當成功的小生命。可她不時仍會為自己當初的保守觀念而吃驚——她當時嫁給王淵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二人性格太不合適,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嫁給他是因為他們二人婚前發(fā)生過一次性關系。

離婚后她很快辭了職,和做著作家夢的發(fā)小苗葦進京成了北漂族。

搬了幾次家,談了幾場戀愛,換了幾回工作,她再次將自己連根拔起,帶著兒子飛到了太平洋彼岸。那一年,馮飲冰39歲。

2

剛到洛杉磯落下腳,在早晨醒來,飲冰都要閉眼讓腦電波緩沖幾秒,以確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不是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不是麻將茶館的省城,亦不是莊嚴又荒蕪的北京,透過百葉窗照在床頭的,是加州那似乎永不爽約的絢爛陽光。她相信人的快樂程度絕對和天氣指數(shù)有關。在洛杉磯四季晴好的街頭,似乎很少看到愁眉不展的行人,即使那身形粗壯的墨西哥園丁夫婦,身后跟著七八個小鴨子般的孩子,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踏實而真實的笑意。

她有時感覺有點滑稽,作為一個來到了美國的中國人,她卻住在韓國城,這個五層公寓的九成住戶也都是熱情地互相“阿尼哈撒悠(你好)”的大媽大叔們。

新工作比她想象的要無聊,所謂翻譯多數(shù)是紙面上的筆譯。公司是做貨運業(yè)務的,辦公地點也在這韓國城的一個灰色商務樓里。二十來個員工都是臨時派駐過來的,三五年一換。所以大家都像沒根的浮萍,只把眼前的一切當成過渡。上班日公司那個小廚房提供一頓四美元的工作餐,隨著不斷換來換去的廚師籍貫,他們不時吃著川菜、魯菜、東北菜。其他時間,大家也不過是去亞裔人開的超市采買回家,關門繼續(xù)油鹽醬醋地煮著中國的飯菜過著中國人的日子。中國人圖節(jié)儉講實際,能不去吃那貴而不合口味的西餐盡量不去。

一想到自己年近四十,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帶著讀中學的兒子單打獨斗,她不時會有辛酸之感。同樣是被派駐到這家中資公司工作,別的同事都是夫妻二人或三口之家,她是唯一獨自帶孩子的女性。單身男人倒有兩個,都是剛走出校門的學生。有一位面貌斯文的男同事對飲冰很是客氣,他太太沒來時,單身的他還曾帶飲冰的兒子去道奇體育館看過一場棒球賽。某天飲冰與他終于從國內(nèi)停薪留職趕來的太太在食堂打飯相遇,她客氣地上前打招呼?!皢?,你這是想入鄉(xiāng)隨俗嗎?連衣裙V領開得那么低,真招眼球啊!”對方陰陽怪氣地來了這么一句,在場的另外兩位家屬尷尬地僵在那兒,低頭走過,誰也沒吭氣。飲冰先是被這惡語打蒙了,愣在那兒幾秒鐘,她讓自己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拎著飯盒走出食堂,往馬路對面的公寓走去。作為獨身女人,她早已學會了用委屈代替更多更大的傷害。

洛杉磯晴好的陽光讓街道和樹木都像身處一片雪野,晃得她眼睛酸痛,想流淚。她不禁聯(lián)想起當年那騰云駕霧一般的東南亞之游,她一直知道,自己和路邊那直指天宇的棕櫚樹一樣孤單無依。如果自己身邊有個男人,哪怕只是一個敢站出來為她說句公平話的朋友,她也不至于被人莫名其妙地如此欺辱吧?想到此,她有些自憐自艾起來了,甚至,開始幽怨地遷怒那個未來的他,如果真有一天他會出現(xiàn)的話——為何姍姍來遲,讓我受了這么多委屈和窩囊氣?

開車接送孩子上下學,越發(fā)像她出國的唯一價值。兒子很喜歡美國學校,跟她說,“將來我長大有了孩子也希望他在美國上學。我的同學們個個都活得很開心,不像國內(nèi)那么大壓力?!彼⑿χf好。她從不在孩子面前表達一點生活的負面情緒,包括當孩子抱怨說他爸再婚得子后沒有以前那么在乎他了,飲冰都會說那并不表示他爸不愛他了,畢竟更年幼的孩子需要更多關注。她希望在孩子面前她是一個從容不迫的女人。

那天她開車送完孩子去學校,獨自往辦公樓走?!癙retty girl(可愛的女子)!”擦肩而過的一位西裝革履、鬢染微霜的男子沖她友好地點頭打招呼,不像其他人路遇時禮貌地說一聲hello或早安,他坦誠地表達了自己對一位陌生東方女子的贊美,然后,也不停留,繼續(xù)邁著很有紳士風度的大步往前走去。

飲冰自小到大聽到過無數(shù)的贊美,可都沒有這不討好不期待的贊美甜蜜到讓人感動。一個對你無所圖的人,一個在異鄉(xiāng)偶遇的陌生人,這份真實的坦露與給予,是如此的慷慨與溫暖。

“太浪漫了,你應該抓住這個機會??!下次遇見他一定別太矜持。除了謝謝,至少可以搭訕聊一會兒,說不定對方是個好萊塢大腕們敬重的藝術評論家呢,更說不定他單身多年正夢寐以求有位亞裔風情的太太。你錯過了多么好的機會呀!”苗葦在電話那頭只用了幾根作家的聯(lián)想神經(jīng)就刺激得飲冰心如貓抓,即便只做個互相欣賞的普通朋友,即便孤獨的她有一個可以喝杯咖啡逛逛美術館的伴兒。她再次生動地回憶那個男子的相貌風度,還真感覺他是個很有品位的知識分子。她一向喜歡智慧型的男子,認為一個男人最性感的不是身體,而是他的大腦。

以后每次步行去辦公室,她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便道上本就不多的往來行人,那位“藝術評論家”卻沒緣再見。

經(jīng)苗葦?shù)囊],飲冰認識了年近八旬的蘇乃迭,苗葦曾為影視雜志做過她的專訪。這位出生于上海藝術世家的好萊塢電影明星,年輕時性感嫵媚,以“袖珍維納斯”紅極倫敦,不僅是娛樂圈的名伶,還是上流社會男人們排隊約會的偶像,甚至倫敦動物園里一頭剛出生的小豹也曾以她的名字命名。她嫁了兩任丈夫,無論是那位成功的中國商人,還是才華與顏值都令女人發(fā)瘋令男人嫉妒的英國導演,兩段婚姻都沒超過一年?!拔覠o法忍受跟同一個男人沒休沒止地做床上那件事!”厭倦了感情糾纏的她移民美國,目標是好萊塢。與好幾位數(shù)得上的大明星搭檔過幾十部經(jīng)典電影,年事漸高,她仍是西方電影制片們沒有遺忘的一位,只不過角色從情婦、太太、殺手變成了祖母。

仍然很有風情的蘇乃迭和所有明星一樣孤傲,不同的是,她的孤傲并非由于她自己的家世與名氣,而是源自她讀的書——她瞧不起不讀書的人,認為許多好萊塢明星不過是腦袋空空的戲子,“全靠所謂技藝和運氣謀生”。頂著一頭蓬松短發(fā)的乃迭直率得像個孩子,她毫不掩飾對飲冰的欣賞,“我不僅喜歡和你聊藝術聊文學,還佩服你反叛傳統(tǒng)的勇氣,我自己從來就討厭無條件服從。你說你媽因為你離婚再也不見你。So what(那又如何)?錯的是她沒有心胸接受不一樣的生活態(tài)度。不是嗎,你不可能像你父母那樣活著,就像你父母也沒像他們的父母那樣活。”她多次邀請飲冰到她那個像圖書館兼畫廊的家里吃飯,更準確說是喝酒,因為飯菜非常將就,她不是燒一鍋速凍的意大利面,就是讓飲冰自帶兩個外賣,而那紅白摻著喝的葡萄酒卻管夠。

桌上可吃的有限了,她們就拿著酒杯從餐桌移到客廳,往往各自臥在白沙發(fā)的一角。對話中英文夾雜。雖然蘇乃迭不時認真而執(zhí)拗地想把自己的漢語說得更地道,無奈講英語的習慣使然,她們?nèi)砸杂⑽慕涣鳛橹?。有一次蘇乃迭把青光眼說成“青眼睛”,把胸罩說成“奶找”,飲冰沒忍住笑出了聲,蘇乃迭得到糾正后口中喃喃地重復兩遍似乎想默記于心,幾秒鐘后大眼睛坦率地望定飲冰,面露不悅地說,“人家犯了錯,你不應該這樣笑,不禮貌。還有,你講話時不要把手托腮,這樣不好看?!?/p>

飲冰正色斂聲說記住了。她喜歡蘇乃迭這位忘年交。乃迭對她越好,她越會難過,因為想到某天她會失去這位異國土地上的朋友。日漸熟悉了,她們會變得沒大沒小??粗^道墻上那些乃迭出演過的電影劇照,飲冰指著與她半裸相擁的肖恩·康納利問,“這位大叔的胸毛和肌肉都太性感了。你跟他睡過嗎?”“沒有!真的,我們是朋友好不好?”乃迭睜大眼睛故作嗔怪地說。

“你也很豐滿哦?!憋嫳^續(xù)逗趣。

蘇乃迭說最不喜歡自己的胸,“太豐滿,沒辦法,遺傳啊。你知道法國女人都認為大胸不優(yōu)雅,像奶媽?!笨此J真痛苦的樣子,正起身給兩人往杯子里續(xù)紅酒的飲冰伸手過去,笑著說“我摸摸看,還真是,這一個頂我的倆?!?/p>

“討厭!”蘇乃迭再次佯裝不悅地眨巴一下眼睛,“我可不是同性戀啊?!焙髞硭退挠⑽淖詡鹘o飲冰,簽名時一筆一畫用繁體字寫下:同路人!又用英文寫:I Love You!忽然表情一下變得頑皮起來,自顧邊笑邊寫:I am not gay(我不是同性戀)。

飲冰湊過頭去看到也笑起來。桌上那盆一半紫色一半白色的蘭花被笑聲振落了幾枚花瓣。

“我認為一個女人單身最好,你真沒必要急著再婚。當然前提是經(jīng)濟獨立。我認為婚姻是社會的產(chǎn)物,不是人性的必需。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衣食無憂,還有自己擅長和喜愛的事業(yè),已經(jīng)很好。至于男人,完全可以交往,滿足身體或其他方面的需要。You know(你知道),要想找到一個全方位和你默契的男人,幾乎比找個外星人還難。最現(xiàn)實的最少麻煩的,就是和不同的男人做不同層面的朋友。比如有些人懂藝術愛文學,就是最好的精神朋友,一起吃飯喝酒聊天看展覽,如果碰巧他長得有魅力,身體的氣味也討你喜歡,那聊天就可以挪進臥室。當然,這種湊巧都合適的幾乎不存在。即便存在,天長日久,也未必不讓人厭倦?!碧K乃迭年輕時就身姿小巧,因為腹有詩書且保養(yǎng)得當,老了只是稍微豐滿了一點,并沒比年輕時顯矮。她穿著寬松的大V領白絲長袍,前胸處的一排蕾絲是唯一裝飾。飲冰暗想,一個氣質(zhì)不俗、閱歷豐富的人,就是隨便裹一塊布在身上都是美的。

聽飲冰夸那袍子有味道,乃迭低頭打量一眼說,“這蕾絲我自己手縫上去的,為了不讓乳頭透出來,那樣就不雅了。你知道,我討厭戴胸罩??删臀疫@年紀,上次去倫敦的飛機上,躺在那里半夢半醒,居然被旁邊一個男人伸手過來非禮,兩次!他爸的(她是女權主義者,認為國罵‘他媽的’是對女人的不敬)!”看飲冰聽得認真,她呷一口杯中紅酒,放低聲音,若有所思地望著墻上那幅畢加索簽名版畫,幽幽地說了句,“好男人,其實就像酒,讓人醉了也心甘情愿。但有人一輩子就喝一種酒嗎?有一種酒一輩子也不變質(zhì)嗎?”

灌下一瓶礦泉水,以沖淡血液內(nèi)的酒精,飲冰起身收拾凈桌子,跟她擁抱道別。蘇乃迭仍握著她的那杯紅酒,說一會兒自己還要喝點兒,然后望著飲冰不容置疑地說“到我衣帽間來”,說罷兀自轉(zhuǎn)身邁著依舊輕盈的步子向臥室方向走去。

飲冰才發(fā)現(xiàn)那張鋪著潔白棉布床單的大床上鋪陳著幾件衣物。蘇乃迭坐進一張繡著她名字的折疊扶手椅上,故作淡然地說,“人老了很可悲。不僅精力大不如前,身體也撐不住貴重衣物了?!彼旬斈甓ㄗ龅孽跗ご笠隆⒀蛎L、皮風衣都送給這位顯然活得不快樂的小友?!安挥迷嚵?,你的身體和氣質(zhì)都撐得住它們。雖然你在加州也穿不著這些,將來回北京也還有用的?!彼f下次飲冰來,要介紹一位新朋友給她。

冷翡正是在蘇乃迭那位于西好萊塢的公寓里走進了馮飲冰的生活。

……

(節(jié)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