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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可以沒有生命,但不能活掉尊嚴
來源:北京青年報 | 董銘  2022年12月16日16:01

同樣是德軍占領(lǐng)下的巴黎,同樣是蒙馬特高地上的三人恩怨,甚至地窖里同樣藏著個猶太老板,《永別了,霍夫曼先生》里這些似曾相識的元素,都讓人聯(lián)想到特呂弗的名作《最后一班地鐵》。身份的互換,人性的沉淪,《永別了,霍夫曼先生》無疑是在向前輩致敬,但在悲劇之外又拍出了不一樣的反轉(zhuǎn),最后毅然綻放的,還是難能可貴的女性光芒。

從《辛德勒的名單》到《安妮日記》,二戰(zhàn)期間遭受納粹迫害的猶太人,大部分都人財兩空,即便從巴黎逃到了維希政府管轄的“自由區(qū)”,仍很有可能被抓入集中營。影片最后貌似給了一個家人團圓的美好結(jié)局,但聯(lián)想到片名是“永別了,霍夫曼先生(Adieu Monsieur Haffmann)”,而非“再見了,霍夫曼先生(Au revoir Monsieur Haffmann)”,猶太珠寶店老板霍夫曼,很可能沒有熬到巴黎解放,向曾經(jīng)的伙計弗朗索瓦要回自己的店鋪——這最終還是一個悲劇。

同蒙馬特劇院的老板盧卡斯一樣,1941年納粹占領(lǐng)下的巴黎,珠寶店老板霍夫曼也沒能逃出“占領(lǐng)區(qū)”,只能屈身于自家店鋪的地窖里,在德軍的嚴格盤查和搜捕中惶惶不可終日?!队绖e了,霍夫曼先生》絕大多數(shù)場景發(fā)生在室內(nèi),情節(jié)推動多靠對話,給人以濃重的舞臺感,自始至終都圍繞著三位主角的視角,考驗著他們的演技。

這部影片改編自讓-菲利普·達蓋爾的同名戲劇,原作曾于2018年拿下多項法國戲劇界最高榮譽“莫里哀獎”。達蓋爾的好友弗雷德·卡瓦耶因為太愛這出戲了,忍不住拿來改編成電影,搬上大銀幕??ㄍ咭陔娪鞍嬷性黾恿烁ダ仕魍叩膽蚍?,采用了特制的變形鏡頭,在封閉拍攝中營造出一種“親密者之間的驚悚感”:譬如皮球從排水口滾入地窖,德國兵上門找球那出戲,眼見著語言不通漸漸積累矛盾,著實讓人為霍夫曼先生捏了一把汗。影片原本計劃2020年初就殺青,可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拍攝進度,現(xiàn)實中的恐慌情緒和社交禁令,又意外地同當(dāng)年納粹搜捕猶太人的肅殺氣氛相吻合,眼前那空蕩蕩的蒙馬特街道,仿佛是歷史重現(xiàn),連幾位主演都有一種穿越感。

戛納影帝丹尼爾·奧特伊大半輩子都在飾演善良、正直的角色,到了老年就成了《咪咪流浪記》里的老爺爺,而這一次出演的霍夫曼先生,除了甘受莫名的“屈辱”,還保留了老一輩“導(dǎo)師”才有的尊嚴感。作為一個“精明的猶太人”,霍夫曼本來盤算得挺好,把店鋪假裝“賣給”伙計弗朗索瓦,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再要回來,并給予弗朗索瓦適當(dāng)?shù)难a償。可弗朗索瓦的“回報”,就像妻子布朗什對其的評價:“以前我們一無所有,現(xiàn)在他什么都想要?!?/p>

人性會隨著身份、地位悄然變化,經(jīng)不起欲望的考驗。比妻子晚了一步、沒來得及逃出巴黎的霍夫曼,不僅反過來成了弗朗索瓦的伙計,還不得不成為一匹被圈養(yǎng)的“種馬”。這是影片最具諷刺意味,也讓人感到荒誕的情節(jié):常年不育的弗朗索瓦,為了讓梅西爾家“有后”,居然脅迫霍夫曼和妻子交媾。這種主動“喜當(dāng)?shù)钡哪X回路,不僅妻子和霍夫曼難以理解,就連浪漫的法國人恐怕也感到詫異——真喜歡孩子,也可以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何必這般“委屈”自己?但如果從戲劇角度來思考,這正是弗朗索瓦人性扭曲的起點,自卑的伙計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真正留住霍夫曼的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為自己的貪婪找到一個勉強可以自我安慰的借口,而最終犧牲的,只是妻子布朗什的情感和尊嚴。

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有部情節(jié)相似的影片《借種》,同樣也暴露了男人的自私和怯懦,最后同樣由女性來獨自承擔(dān)。好在莎拉·紀歐多飾演的布朗什女性意識覺醒得早,霍夫曼也的確是一名正直的長輩,這段狗血的“借種”劇情才沒有真正發(fā)生。反觀吉爾·勒盧什飾演的弗朗索瓦,自從成為店鋪老板,搭上了納粹軍官,心態(tài)一路變化,已越來越淪為卑劣的小人,原本壓在心底的貪欲,以及手藝不精的自卑,很快戰(zhàn)勝了對霍夫曼先生的感激之情,最終做出了骯臟的決定??ㄍ咭碾娪皠”纠?,比戲劇更加突出了弗朗索瓦的心路。而按照真實的歷史,當(dāng)年那些盤下猶太資產(chǎn)的法國人,最后也大都占為己有,即便算不上是“法奸(collaborateur)”,也是這場人類悲劇的告密者和幫兇。

自始至終,弗朗索瓦從未寄出過霍夫曼的信,最后卻向德國人寄出了舉報信,這都是因為不甘屈辱的霍夫曼做出了一個勇敢的舉動:主動走出地窖,在德軍少校面前不卑不亢地坐下來。這意外反轉(zhuǎn)的一幕,帶給當(dāng)事人和觀眾的沖擊感,堪比《寄生蟲》里那個神秘的男人,同時又承載著歷史的悲壯和殘酷——猶太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但他們還有尊嚴,還有鉆石般的道德感留存于世。這是整部影片最具象征意義的高潮。相比之下,最后一個反轉(zhuǎn),弗朗索瓦冒充霍夫曼去賣畫的操作,雖然呼應(yīng)了之前的身份互換,但在節(jié)奏上卻顯得倉促,更多是為滿足一種樸素的民間情感——好人有好報,投靠德國佬的人,沒有好下場。

在兩位演技派老戲骨面前,莎拉·紀歐多反而是全片最具弧光、讓人越看越愛的“寶藏角色”。就像電影海報里的布局,站在后景,位于奧特伊和勒盧什之間的紀歐多,一開始似乎只是個不重要的“工具人”,其飾演的布朗什是那么纖弱——在洗衣房打工的她,連日常說話都是怯怯的,完全就是那種跟著丈夫來巴黎落腳的外省女人。但布朗什擁有最可貴的道德觀和同情心,明白不勞而獲的幸運“像戰(zhàn)爭一樣不能長久”。尤其是看到曾經(jīng)深愛的丈夫,在虛榮和占有欲下變得如此卑劣、丑惡時,她毅然選擇了正義的一邊。這份深明大義的勇氣和膽識,比《最后一班地鐵》里的德納芙更令人肅然起敬。從拒絕德國人到拒絕丈夫,電影中的布朗什看似溫柔順從,卻能在關(guān)鍵時刻擺脫社會屬性和家庭屬性,追求自己的獨立意識,跳出“男性紐帶”的功能。這在那個年代的女性之中,實在是值得欽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