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青戊：若有光（節(jié)選）
1
最初確定屋子里進了老鼠，是因為溫晚放在灶臺的蓮蓉月餅，一夜間神秘地不翼而飛。唯有廚房和客廳地板上遺落的碎屑，給這次失蹤事件提供了些昭然若揭的線索。
“阿南，我們家里可能是進老鼠了！”
“嗯？”
“這里，喏，就是這里，昨晚本來放了一個月餅的，可是今天早上就不見了?！睖赝硪贿吔o宋介南指引位置，一邊用一根手指憑空比畫了一個月餅的樣子——一個不算太圓的圈。
溫晚的臉上是一種類似于茫然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絲異樣感卻在宋介南心里轉瞬即逝。他暫時忽略這些并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這事其實早有征兆。
——無端掉落在碗邊的臘肉，因為被咬掉一塊而在空氣中自然氧化的蘋果，靜謐的夜里隱蔽的角落傳來的“窸窸窣窣”。而一旦接受了屋子里只有自己和妻子兩個活物的設定，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若不是自己所為，便一定是出于對方的動作。可倘若在兩人都不知道的角落，真的有一只小生物跟他們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呢？宋介南覺得這事似乎細思極恐卻又有些理所當然。
七月酷暑，宋介南在妻子溫晚的協(xié)助下，花了整整一個白天，搜索了這個二居室的每一個角落。最后，終于在沙發(fā)背面的墻角處翻出了被藏起來的一整個蓮蓉月餅。同時附贈某品牌的大頭娃娃棒棒糖、幾片干枯了的花瓣以及一個不知深淺的黑漆漆的老鼠洞。
溫晚和宋介南租住的這個兩居室位于老城區(qū)，居住時間絕對已經超過了30年。雖然之前并沒有先例，可是這樣的老房子如若真的進了老鼠也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兩人花了一些工夫才把這些東西清理了出來，宋介南上網(wǎng)查詢“怎么把老鼠洞堵住”，他一邊操作一邊把步驟讀給妻子聽：
“首先，在洞里和洞外投放強效毒鼠藥……”“好了，這個分量應該差不多了；然后，放上鼠夾……”“呃，行了。最后用水泥封住洞口……”“嗯，可是封住洞口為什么還要放鼠夾？”“好吧，封好了?！薄叭缓?，最好養(yǎng)一只寵物貓，這樣老鼠就不敢那么囂張了！”
宋介南瞥了一眼妻子依然茫然且不為所動的臉，喃喃道：“好吧，這事暫時實現(xiàn)不了?！?/p>
做完了這一切，宋介南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妻子仍在愣怔地盯著那一堆剛清理出來的東西，魂都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宋介南順著妻子的目光也注視著這一堆剛被清理進垃圾桶，卻還沒來得及扔掉的東西：一個完整的蓮蓉月餅（當然蓮蓉餡是妻子說的）、一根大頭娃娃棒棒糖（糖果上明顯沾了灰塵，看上去黏糊糊的）、幾片枯萎的花瓣（家里養(yǎng)過花嗎？想不起來了）。宋介南漫無目的地想著，突然卻打了個激靈！剎那間，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方才的異樣感從何而來。
七月的盛夏光景，離需要吃月餅的中秋節(jié)，少說都還差了兩個月的時間，家里怎么會有一個完整的月餅？即便是商家的提前預售，再怎么也顯得早了些！
宋介南再次端詳起這個不合時宜且來路不明的月餅，黃色面皮看上去干巴巴的，邊緣有圈白色的皺皮……宋介南不確定這是不是已經生霉的表現(xiàn)，旁邊落下的黃色碎屑，看上去臟兮兮的。一個過期月餅——宋介南想，這個月餅，他認得。
宋介南和溫晚曾經是有過一個5歲的女兒的，對，曾經！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小姑娘的小名叫“北北”，5歲，正是小孩子最惹人喜愛的年紀，一張胖嘟嘟的小臉總是喜滋滋的，軟軟糯糯地黏上來，像一塊黏糊糊的發(fā)出誘人甜香的果汁軟糖。
一年前的那個中秋，剛滿5歲的北北蹦蹦跳跳地從幼兒園回來，一進門就獻寶似的把一個蓮蓉月餅塞進了媽媽溫晚的手里。溫晚已經把事情猜了個大概，卻還是配合著女兒假裝不解地問道：“這是什么??？是要送給我的嗎？”
北北以小朋友特有的小奶音，又驕傲又帶點害羞地說：“是像月亮一樣的月餅哦！今天過節(jié)了，老師說要把這個送給最喜歡的人哦！”北北說完，還就近靠在溫晚的手背上輕輕地親了一口，“媽媽，我最愛你了！”溫晚覺得瞬間被一滴濕漉漉的糖漿包圍了，融化了，那一刻她突然變得無所不能，任何苦難她都不再害怕了！
“謝謝北北小朋友，媽媽很高興收到你的禮物呢?！睖赝斫o了女兒一個大大的帶著糖漿的擁抱。
“媽媽要把月亮收好啊，不然會被老鼠偷走藏進洞里的哦?！毙」媚镆槐菊浀匾е鴾赝淼亩湔f悄悄話。月亮？老鼠？洞里？溫晚猜測女兒大概又在老師或者同學那兒聽到了哪本新的童話故事，她尋思著或許該給女兒購置一些新的繪本和故事書了。
“北北放心，媽媽一定會把月亮藏好的，歡迎北北小朋友隨時來檢查哦！”溫晚繼續(xù)配合地說道。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溫晚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為女兒挑選幾本合適的故事書，噩耗就傳來了。
5歲的北北在放學路上被一輛突然沖出的失控的小轎車撞飛，當場死亡……
事發(fā)突然，小姑娘的奶奶最終也沒來得及把活潑的小孫女從死神的手里搶回來。而溫晚無法原諒自己為什么那天沒有親自去接她的小姑娘回家，還能有什么比接她的小姑娘回家更重要的事情？！溫晚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糟糕，如此罪不可??！
溫晚和宋介南被叫到了警察局，溫晚翻來覆去地觀看事發(fā)時的監(jiān)控視頻，小小的北北在一陣劇烈的撞擊下像彈簧一樣飛了出去，在形成了一道彎曲的拋物線后重重地砸在了路面。溫晚跟隨著女兒一次又一次地被拋起、砸下，她付諸全身心以體味女兒當時的感受和痛楚，任由自己的魂魄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久久不能歸位。最后就只剩下一副裝模作樣的軀殼，整個都空空蕩蕩的。
接下來的諸多瑣事基本上就落在了宋介南的身上，意外事故的鑒定，同肇事司機商議賠償，辦理學校事宜，辦理保險事宜……直到最后辦理完女兒的葬禮。夫妻兩人才有了空當?shù)谝淮尉眠`地長久地擁抱著彼此，任由對方的淚水打濕自己的后背。
此時中秋節(jié)已經過去很久了。當真正進入冬天的時候，溫晚不得不辭去干了七年的工作。溫晚原是一家金融公司的合規(guī)專員，顧名思義，任何一家公司的運轉都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和規(guī)律，就像月亮有陰晴圓缺。可是自從北北離開以后，溫晚的月亮就亂套了，什么時候該是圓的，什么時候該是彎的，什么時候該躲進云層，什么時候該露出半邊身子……當溫晚的月亮開始呈現(xiàn)三角形乃至正方形的時候，她的一切都失去了秩序。更糟糕的是，這直接導致公司的一切也失去了秩序，時間開始混亂，賬目開始混亂，人員開始混亂，一切都開始混亂。原本似乎并不起眼的崗位，沒人預料到它居然起到了如此巨大且?guī)в蓄嵏残缘淖饔谩?/p>
老板找了溫晚談話，大概是考慮到她剛失去了孩子的緣故，倒有些字斟句酌的謹慎和婉轉。溫晚敏感地體會到了，于是她在真心地感謝過老板、感恩過公司后，提出了離職。
老板和公司都松了一口氣，一切照常運轉。只有溫晚孤獨地捧著壞了的月亮，眼看著北北最后送給她的月餅過了保質期。這個蓮蓉月餅，溫晚之前不忍心吃掉，之后過了期亦舍不得扔掉。女兒的小奶音一直提醒著她：“媽媽要把月亮收好啊，不然會被老鼠偷走藏進洞里的哦！”
于是，某個工作日的早晨，溫晚趁著宋介南出去上班的時候，悄悄地把這個月餅凍在了冰箱的冰凍層里，這一凍就藏了將近一年。
2
老鼠洞已經被水泥嚴嚴實實地封起來了，保險起見還在洞前放了老鼠夾和毒鼠藥。溫晚臨睡前依然整個人趴在地板上，打著手電筒照進沙發(fā)角又確認了一遍。
事實上，自從發(fā)現(xiàn)老鼠洞以來，溫晚就時常在屋子里發(fā)現(xiàn)有老鼠活動過的痕跡。被扔掉的蓮蓉月餅又再次詭異地出現(xiàn)在了廚房；吃了一半的零食撒得滿地都是；明明扔進了垃圾桶的垃圾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垃圾桶附近；當溫晚和宋介南坐在客廳餐桌前吃飯的時候，看不見的老鼠就出現(xiàn)在廚房里，廚余垃圾的爛菜葉里；整理好的碗筷被碰亂了，宋介南喝酒的杯子偏離了原地2毫米；而當他們并排躺在臥室的時候，老鼠又詭異地轉移到了空無一人的客廳，茶幾的果盤間、垃圾桶中來不及收拾的食物包裝袋里……
溫晚覺得時時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她的生活，就像漆黑的舞臺上她獨享著唯一的一束追光，這光來源于一雙隱藏在暗處的紅色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被記錄在案，無所遁形。
這天夜里，溫晚又和宋介南談到了家里有老鼠的話題。
“我覺得有一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我，它們一定還在屋子里?！?/p>
“晚晚，你知道的，老鼠洞已經被封起來了。你看著我封的，是我們一起封起來的，對嗎？”溫晚辭職以后，生活的壓力一下子壓在了宋介南的身上。雖然宋介南一直覺得這就是他的責任，是他必須承擔起來的?？墒牵鐾炅艘惶斓墓ぷ?，他真的已經很累了。
“對，可是你發(fā)現(xiàn)那些細微的移動了嗎？我掛在廚房掛鉤上的圍裙和我掛上去的時候不一樣了；還有，果盤里最上面那個橘子歪了，我確認放上去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還有，還有……”溫晚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完全陷入了一種被窺視的恐慌中。
“晚晚，晚晚，這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許是經過廚房的風吹歪了圍裙呢？萬一是我們誰不小心觸碰了茶幾造成橘子歪了呢？晚晚，你太敏感了，不要這樣，房子里已經沒有老鼠了，我們已經把老鼠洞封起來了！好嗎？”宋介南竭力維持著耐心。
“可是，可是我們在封掉老鼠洞之前和之后，都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哪怕一只老鼠??！你確定它們是真的被封在洞里了嗎？還是它們可能正因為無家可歸而到處亂竄？”
……
這晚的談話最終不歡而散，唯一起到的作用只是讓兩個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層異樣的陰影。
后來，宋介南提議：“晚晚，不然我們以后少買些零食。我們根本吃不了這么多零食，你不覺得這也是讓老鼠們流連忘返的一個因素嗎？”
是的，這個兩居室已經堆了太多零食！溫晚其實并不是個很愛吃零食的人，然而卻有忍不住購買零食的習慣，娃娃臉的棒棒糖、牛奶夾心的小餅干、吹得鼓鼓脹脹的炸土豆片、顏色鮮艷看上去花里胡哨的袋裝糖果……這些零食會看似隨意地出現(xiàn)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茶幾上、沙發(fā)上、餐桌上、女兒使用過的書桌上。有時候這些零食的包裝袋甚至是撕開的，就像是誰隨意吃了之后隨手放在了那里，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只手再把它們拿起來繼續(xù)香甜地吃起來似的。
宋介南當然知道這些都是因為女兒。
——對于一個5歲的小女孩，還有什么比這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更具吸引力的呢？北北當然不會是個意外。宋介南和溫晚周末會帶北北去逛超市，經過零食區(qū)的時候，小北北的眼睛里突然閃現(xiàn)的光，像極了月亮照耀著晶瑩瑩的水珠。無論對溫晚還是宋介南來說，這根本就是無法拒絕的啊！于是，他們的購物車不知不覺地裝滿了，直到回家整理購物成果的時候，溫晚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們每次都會買回太多北北喜愛的小零食。溫晚不得不采取控制數(shù)量、獎勵政策等一系列的家庭零食管控措施。
通常情況下，小北北都能很好地遵守這些規(guī)定。然而，就在那個中秋節(jié)前沒幾天，一向乖巧的北北竟然趁溫晚忙于準備晚餐的時候，悄悄地偷吃了一根計劃外的娃娃臉棒棒糖。當溫晚在衣柜里抓到偷吃糖果的北北時，小姑娘急急忙忙地把整根棒棒糖含進嘴巴里，臉頰圓圓地鼓了起來，像極了瞪大眼睛含了一整顆松果的小松鼠。
溫晚看著這樣的女兒，心其實早就化成一攤糖漿了。然而，溫晚認為偷吃糖果這樣的事情是有教育意義，且值得借題發(fā)揮的。于是，溫晚強迫自己板起臉，對小北北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直到吃飯前都沒有再理她。
溫晚的本意當然只是在于小懲大誡，可是這實在嚇壞了還不懂分辨的小北北。小姑娘在嘗試了多次撒嬌、賣萌、抱大腿、裝可憐，發(fā)現(xiàn)依然沒能打動媽媽后，委屈得哭了有生以來最狠的一回。溫晚記得那時北北邊哭邊說：“媽媽，我再也不吃零食了！”
然而，此刻在宋介南“不要再買太多零食”的建議下，溫晚真心實意地認為，一個不能隨心所欲吃零食的家，又怎么能稱得上是“家”呢？
現(xiàn)在，這個家里到處都能找到娃娃臉棒棒糖了，可是那個愛吃糖的小姑娘已經獨自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3
這晚臨睡前，溫晚又習慣性地趴在地板上，打起手電筒檢查位于沙發(fā)角落的老鼠洞有沒有異常?？墒?，就在溫晚以右手舉著手電筒、左手抵在地板上想要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的時候，溫晚和宋介南同時聽到了一聲悶悶的“咔嚓”聲。
宋介南把溫晚扶起來坐在沙發(fā)上，溫晚的左手瞬間就失去了知覺。翻出藥箱里的跌打油，宋介南仔細地給妻子把整個胳膊都揉了一遍，確定沒有發(fā)生骨折的狀況。溫晚想起剛認識宋介南的時候，宋介南還是個精力充沛的運動青年，經常代表公司參加行業(yè)內舉辦的籃球比賽，毫不留情地把一眾同行打得落花流水，因此還拉了不少仇恨，引得對手暗暗較勁，誓要在生意場上一雪前恥。這瓶跌打油，還是夫妻倆去泰國旅行的時候，溫晚專門為宋介南挑的，沒承想現(xiàn)在竟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夜輾轉，雖然揉了跌打油，第二天溫晚的手還是腫了，乍一看就像吊著一掛剛發(fā)酵好的面團，鼓鼓脹脹的。溫晚本想著自己再熬一天看看，宋介南卻認為不能再拖了。
宋介南今天其實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每一件都看似重要卻又沒那么重要，每一件卻都同樣讓他疲于應對。宋介南決定先不想這些，干脆打電話向公司請了一天的假。這樣，溫晚也不得不答應跟他一起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了。
出門之前，宋介南久違地為溫晚洗了頭發(fā)。剛結婚的時候，兩人經常會為對方洗頭發(fā)。那時候，溫晚有一頭很健康的長長的黑發(fā)，宋介南喜歡洗發(fā)水在發(fā)絲上打出泡泡的綿密觸感，他在洗發(fā)水的香味中被一種奇異的松散的幸福包圍。可是今天早晨，宋介南發(fā)現(xiàn)妻子原本烏黑的頭發(fā)里多了好多好多的銀絲，它們反射的光混雜在泡泡五顏六色的絢爛里，直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宋介南假裝洗發(fā)水進了眼睛，轉過身狠狠地揉去了眼角泛出的紅。
乘上了開往醫(yī)院的公交車，有人給溫晚讓座，溫晚沒有推辭地坐了，她才意識到自從離職以后，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再出過門。便利生活的一種魔法是，讓一個人在人群里悄無聲息地銷聲匿跡。日常的一切生活用品、蔬菜水果都可以在專門的平臺上添置，它們被打包好送到溫晚的門口，溫晚再把一切需要丟棄的生活垃圾提到公共區(qū)域的垃圾點，隨后自然會有物管來收走。不再出門以后，“出門”這件事情就真的不再是一種需求。
坐診的骨科醫(yī)生是個宗氣很足的老專家，給溫晚摸了骨又拍了片。最后確診雖然沒傷到骨頭，卻是傷了神經，大筆一揮就開了一個療程的理療，要求溫晚之后的半個月必須每天來醫(yī)院換藥和治療。溫晚深深地皺了皺眉頭。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天到晚不知道瞎忙些啥，忙這忙那的，就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一個‘忙’字抵一切的。小姑娘，你看你從進門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哎，不是我說你，現(xiàn)在能有愛人陪著來醫(yī)院的不多了，開心點嘛！手的事是小事情嘛，珍惜眼下?。 ?/p>
溫晚只得忙不迭地答應著，并一再保證自己會按時來治療。
從醫(yī)院出來，時間尚早，宋介南有意想讓妻子放松一下，便提議去看電影。溫晚想著確實太久沒有出門，也樂于接受丈夫的好意，便欣然同意了。然而真的到了電影院，宋介南又有些后悔，他們都忽略了，七月正巧趕上暑假檔，熱映的幾部片子都是當下熱門的動畫片。宋介南甚至從中認出了女兒北北最喜歡的那個系列卡通，哦，原來是出了暑假特別篇啊！宋介南不安地瞥了眼妻子，溫晚正表情認真地盯著滾動屏。
“都是動畫片呢，阿南，你覺得我們看……這部好不好？”
宋介南根本沒有聽清溫晚說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地順著妻子的話。
“好，你決定就好！”
最后，他們選了一部迪士尼的熱映片，宣傳海報上是他們倆都叫不上名的滑稽卡通。電影開始放映，動畫片的劇情非常熱鬧，幾個聒噪的卡通人物一直在夸張地笑和說話。
溫晚很久沒有在電影院看過電影了。之前在售票處看到暑期電影宣傳海報的瞬間，溫晚確實聯(lián)想到了北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溫晚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丈夫一瞬間的失落和尷尬。于是，她迅速做出了選擇。溫晚想象著如果女兒還在，她一定會陪女兒去看另一部女兒喜歡的動畫。可是現(xiàn)下，溫晚又實在不想讓宋介南再為她擔心了。
本來是隨便挑的片子，看了一會兒后，溫晚卻意外地覺得非常有趣。甚至在那個憨態(tài)可掬的卡通人物哈哈大笑的時候，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
“哈——”溫晚急忙地抬起唯一能動的右手捂住了嘴！這一瞬間，溫晚覺得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作為一個失去女兒的沉浸于巨大悲傷的母親，她不應該再獲得快樂，不應該再發(fā)出類似于快樂的聲音。溫晚有些心虛地瞥向坐在一旁的丈夫，卻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丈夫已經靠在電影院舒適的座椅上睡著了。
于是，溫晚就這么定定地看著丈夫，黑暗中宋介南的臉在屏幕燈光的變幻中顯得有些不太真實。溫晚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溫柔地輕輕地撫摸了宋介南側臉的輪廓。溫晚想丈夫應該是真的太累了吧！“辛苦了，宋介南，謝謝你，宋介南?！睖赝碓谛睦锬卣f。
4
這天以后，溫晚謹遵醫(yī)囑每天都按時去骨科醫(yī)院做后續(xù)的理療。并且因為要出門，溫晚還翻出了被擱置了將近一年的屬于夏天的衣裙。一年的時間，多少人事已非，卻由著這紗質衣裙上的小碎花，一朵朵艷得沒心沒肺。
也許是在家里待得久了，溫晚有些不適應人群，于是，她特意避開了高峰期出行。悶熱的正午時分，外出的人很少，平時擁擠的公交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溫晚很快就留意到了那對父女。
連續(xù)幾天，那個40歲左右的男人都會帶著一個5歲左右的小女孩，在她上車之后上車，并固定坐在公交車前半部分的那排獨立排椅上，正好同她面對面望著。男人顯得非常疲累。這時，小女孩就抓著男人的手，在旁邊坐得端端正正，只隨著公交車的走走停停小范圍地晃動著身體。
大概在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偶遇之后，小女孩開始向溫晚展現(xiàn)出甜甜的微笑。溫晚遲鈍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孩子特有的、表示“好朋友”或“我認識你”的甜蜜信號。于是，溫晚近乎僵硬卻極其友善地回應了這個微笑，并在繼續(xù)偶遇了近一個星期后，溫晚開始每天給小姑娘帶一根娃娃臉棒棒糖，這是北北曾經最喜歡的零食。
最初，小女孩的父親表示了婉拒，大概是因為偶遇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簡單的幾次交談后，也就由著她們去了。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完了，溫晚覺得自己似乎找到除了“去醫(yī)院治療”之外的更能說服自己出門的理由，“出門”重新變成了需要。
這天，溫晚懷著期待的心情坐在老位子上等著男人和小女孩的到來。眼看公交站已經沒有乘客了，司機發(fā)動了車子。溫晚一下子竟慌亂了起來：“師傅，師傅！能不能再等等？還有人沒上車呢！”
司機迷惑地向站臺望了望：“到點該發(fā)車了?！?/p>
“師傅，能不能再等等？”溫晚還不想放棄。
就在這時，男人終于牽著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趕到站臺，驚險地上了車。溫晚放了心，待他們坐好后，才發(fā)現(xiàn)小女孩抽抽噎噎的，似乎剛剛哭過。問了問情況，原來是在之前趕車的過程中，小女孩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蹭破了好大一塊皮，傷口看起來格外瘆人。男人在小女孩的抽泣中手足無措，溫晚第一次在征得男人同意后坐到了小女孩的旁邊。她掏出了娃娃臉棒棒糖和一直藏在包里沒拿出手的小玩偶，終于把小女孩哄得一邊掛著眼淚一邊笑出了聲。后來，小女孩撒嬌地擁抱了溫晚。而這個久違的帶著小孩子特有的甜腥氣味的擁抱，讓溫晚在下了公交車后躲在無人的角落里兀自哭了好久。
溫晚想起北北有一次也因為摔破膝蓋哭得十分傷心，可是她是怎么把女兒哄好的，對此她一點印象都沒有！那個時候，溫晚覺得自己可能還不知道怎么做一個合格的媽媽，她記得最后也沒有允許女兒多吃一根理論上會讓牙齒蛀掉的棒棒糖。她，后悔了。
北北離開以后，溫晚才終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媽媽這件事情上實在是非常失敗。溫晚和宋介南都是第一次為人父母，常常被很多瑣事弄得手忙腳亂，直至崩潰。溫晚記得北北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把人都嚇壞了。那天，溫晚剛給北北喂過奶，在把孩子遞給宋介南的瞬間，剛剛喝下去的奶從小嬰兒的鼻子里噴了出來，沾了一臉。小北北受驚似的大哭了起來，夫妻倆嚇得立馬把北北送到了最近的兒童醫(yī)院，溫晚甚至還在路上大哭了一場，連宋介南都緊張到見到醫(yī)生也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醫(yī)生，奶，從鼻子里，從眼睛里，一下子，噴出來?！?/p>
而面對驚慌失措的父母，急診醫(yī)生卻只是鎮(zhèn)定地抱過小嬰兒，一只手在小嬰兒背上順了順，輕輕地拍了拍嗝，就把孩子還給了宋介南。
“正常情況，你們做父母的放輕松一點，人的七竅本來就是通的，不要大驚小怪的嘛，以后你們慢慢就懂了?！贬t(yī)生耐心地安撫了一下被嚇壞的新父母。
溫晚承認醫(yī)生說得十分有道理，比如這次以后，溫晚和宋介南至少知道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如若再發(fā)生，他們就不會再緊張了。后來，在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中，溫晚和宋介南也是這樣不斷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一步一個腳印，在學習和實踐中一點一點地弄明白。
溫晚覺得即便此刻的自己還是個“失敗”的母親，可是如果給她時間、給她機會，她一定會慢慢變好的?？墒?，“我的北北啊，我的北北，你把媽媽能成為一個‘好媽媽’的機會和可能性都帶走了！我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壞媽媽了?。 ?/p>
因為有了每天去見小女孩一面的動力，半個月的治療很快就結束了。已經不需要再去醫(yī)院的溫晚，卻依然堅持每天去坐一次能偶遇小女孩的午間公交。溫晚跟宋介南聊起關于小女孩的事情。
“阿南，你感覺得到嗎，那個孩子實在太像北北了！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簡直和北北一模一樣??！”
“晚晚，你理智一點，你只是碰巧在公交車上遇到了一個和北北年紀相仿的小女孩。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差不多都有一樣的微笑?！彼谓槟显噲D安撫妻子。
“那天我還抱了她，那種熟悉的感覺，我能感覺到她就是我的北北！”
“晚晚，她不是！你知道嗎，如果你沒有弄傷手，你們甚至都不會在公交車上偶遇！”
“可是，我們遇到了?。 ?/p>
“晚晚，你冷靜一點。我知道你難過，我也很難過！可是，我們都知道，北北已經不在了，唯一的北北已經離開了?！?/p>
于是，夏天的小碎花連衣裙又被收進了箱子，溫晚很久都沒有再出門。直到中秋節(jié)這一天，掐好時間，溫晚裝上新買的棒棒糖和蓮蓉月餅出了門。
午間的公交車依然只有寥寥數(shù)人，溫晚環(huán)視一圈，卻沒有找到那對熟悉的“陌生父女”。公交到站，溫晚不甘心，把同一班公交來回坐了幾遍，可惜幸運的偶遇并沒有再次發(fā)生。溫晚努力回憶，那對父女跟她提起過他們要去的目的地應該是在她下車之后的下一站。于是，溫晚又碰運氣似的在可能的那站下了車。
找到站牌，溫晚才發(fā)現(xiàn)這個站是以一個當?shù)刂男滦^(qū)命名的，她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了這個小區(qū)門口標志性的雕塑噴泉。早就過了放學時間，幾個孩子圍在噴泉旁，玩著某種孩子之間才懂的神秘游戲。溫晚分辨了一下，里面沒有那個小女孩，當然，也沒有她的北北。
手里拎了一天的月餅和糖果越來越沉了，溫晚抬頭看了看已經在天空就位的圓圓的月亮，驀然發(fā)現(xiàn)天已經很黑了。事實上，從最后一次坐公交開始，溫晚就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仗著青天白日，她也沒怎么放在心上。眼下孤身一人處在陌生的地方，溫晚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溫晚不再多想，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小區(qū)。分辨了一下方位，糟糕的是她來的時候心不在焉，又是白天，到了夜里，溫晚早就忘記自己是怎么走到這個小區(qū)來的了。溫晚當機立斷放棄了走回公交站的想法，她想打車回家。然而也許因為中秋節(jié)的關系，路上竟很久沒有出現(xiàn)一個可載人的空出租車。
溫晚先是隱約覺得跟著自己的人隨著她的腳步不緊不慢地跟著，然后聽到本來還隱蔽的腳步竟越走越快，腳步聲也離她越來越近了。溫晚不敢回頭，也沒有方向，踉踉蹌蹌只顧一個勁兒地朝前走。直到身后的腳步終于追了上來，拉住她，逼她回過頭來，溫晚看見了宋介南熟悉的臉。
“阿南？是你，你一直跟著我？”溫晚驚魂未定地抱住宋介南顫抖地問。
“唉，今天是中秋節(jié)啊……我不太放心?！?/p>
“晚晚，回去吧，畢竟，過節(jié)?！彼谓槟蠂@了一口氣，安撫著依然抖個不停的妻子。
“我只是想給那個小女孩送一些糖果和月餅，真的！可是，我找不到她了。”溫晚聲嘶力竭地跟宋介南解釋。
“沒關系，沒關系，可是我找到你了。晚晚，我們回家吧?！?/p>
5
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是北北的忌日，宋介南和溫晚一起去公墓祭奠了女兒。溫晚準備了一大束白菊，很多北北喜歡吃的兒童零食，薯片、蛋糕、娃娃臉棒棒糖……一個金黃的蓮蓉月餅，是溫晚特意從一個月餅大禮盒中挑出來留下的。墓碑上北北還在照片里笑得稚嫩甜美，這張照片原本是溫晚準備交給學校的北北的入學照片，想不到最后竟被刻進了墓碑。
溫晚最后還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場，宋介南一直沉默著。在回去的班車上，溫晚清楚地看見了宋介南紅紅的眼尾。
回到家的時候，時間尚早。夫妻倆都覺得應該找點事情做，可是一下子又實在沒有什么可做的事情。直到溫晚習慣性地趴在地板上檢查沙發(fā)角落的老鼠洞，并發(fā)出一聲驚慌失措的叫喊，這驚動了丈夫宋介南。
宋介南順著手電筒打出的光芒看過去，原來是一只黑灰色的老鼠倒在了被水泥密封了的老鼠洞前，看樣子已經死去了不短的時間。
“原來屋子里真的有老鼠??！”之前一直確信屋子里有老鼠的溫晚，此刻看見這只隱形的老鼠終于出現(xiàn)在了面前，卻有些茫然地質疑起自己最初的認識來。
“看樣子是趁我們不在的時候想回老鼠洞，似乎是誤食了洞口的毒鼠藥?！彼谓槟戏治隽诉@種可能性。
“那么之后是不是就不會再有老鼠來了？”溫晚怔怔地問。
“應該吧，畢竟，洞口都已經封住了。”宋介南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花了一些工夫處理完死老鼠，溫晚和宋介南總算找到了事，可以打發(fā)剩下的時間。
夫妻倆決定合力再把屋子打掃一遍。默契地做好了分工，宋介南負責打掃，溫晚負責收納整理，把每個角落擦得一塵不染，最后，兩人再合力把地板拖了一遍。
在這個過程中，溫晚把之前零散擺在屋子各個角落的零食都收納起來，整個屋子終于變得窗明幾凈，在月光的映照下似乎又重新生動鮮活了起來。溫晚的心里突然有種小小的隱秘的悸動轉瞬即逝，她沒能立馬意識到這代表了什么，可是，溫晚覺得她的生活是時候該發(fā)生一些改變了。
原本覺得會是漫長而難挨的一天，眼看就這么過去了。溫晚覺得今天折騰得有些累了便提議早點休息，宋介南表示同意。
臨睡前，溫晚依然習慣性地趴在地板上，打開手電筒觀察沙發(fā)角落的那個老鼠洞，不同的是，今天宋介南也趴在溫晚旁邊和妻子一起檢查了起來。手電筒的光穿過黑漆漆的沙發(fā)底，打在被水泥封住的老鼠洞上，形成一束暗黃色的圓圓的光暈。宋介南突然產生一個錯覺，好像真的有一枚月亮被藏在密封起來的老鼠洞里，他看見它發(fā)出的月光了！
“晚晚，據(jù)說老鼠會把偷來的寶藏都藏進老鼠洞里，你說，這里面會不會真的藏了什么寶藏??？我是說，會不會真的藏了一個月亮?。俊彼谓槟嫌行┢诖貑柶拮印?/p>
“誰知道呢？眼見好好地掛在天上的月亮，誰又知道是不是早就被偷走一塊藏起來了呢？”溫晚怔怔地答道。她呆呆地看著老鼠洞，或是老鼠洞上暗黃的光，臉上是一種常見的迷茫的表情。
一陣悲慟突然從宋介南的心底彌漫開來，那束打在老鼠洞上的光似乎一瞬間穿透了未知和黑暗，直進到他內心的空洞來。這個瞬間，宋介南突然想放下長期以來他強撐著的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該有的責任和擔當，他聽見他撐在地板上的手早就在咔咔作響了。他看見自己心里也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不知道洞里是不是藏了月光，洞外卻堆滿了月餅、娃娃臉棒棒糖和幾片枯萎的花瓣。
……
(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
青戊，本名王燕妮，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歌月刊》《詩選刊》《山花》《草堂》《山西文學》《文學港》《延河》《貴州作家》《星星》等?，F(xiàn)居貴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