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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6期|張蔚欣:小青龍(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張蔚欣  2022年12月21日08:45

張蔚欣,1990年12月8日出生在上海,畢業(yè)于同濟(jì)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

 

小青龍

張蔚欣

如果睡不著,就可以打開手機(jī)音樂,用白噪聲模擬雨聲。古時人們祈福求雨,現(xiàn)在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用電子合成音哄騙大腦。我的家鄉(xiāng)是個喜歡下雨的地方,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雨量充沛,也許太充沛了。漫長的雨季后那些擰不干的衣服毛巾上,會出現(xiàn)淅淅瀝瀝的小黑點(diǎn),像被雨滴灼傷的。我離開得有些久,竟有些懷念那些黏糊糊的細(xì)雨。澳大利亞沒有那么小的雨,我來這里一年,只碰到過一次大雨。衣服立刻濕透了,我茫然地走在街上,像只被遺棄的金毛犬。

二〇一三年夏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花光存款到了悉尼。這個地方?jīng)]有冬天,我只帶了幾件短袖。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每天沿著陡峭的公路胡亂走著。我住在機(jī)場附近,同住的女孩隨便吃冰箱里其他人的東西。房東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把我們叫來。我沒有聽清他說了什么,飛機(jī)的轟鳴蓋住了他的聲音。我猜測著他說的話,那些話定義了我在澳洲最初的身份。我和女孩分開,一個人去了布里斯班,身上只剩下一千澳幣。我在機(jī)場住了一個星期,沒有一天真正地睡過去。即使閉著眼睛,神經(jīng)也是緊繃的。我放棄了當(dāng)?shù)厝顺S玫那舐毦W(wǎng)站,開始掃街。超市、旅店、書報亭、寵物店、加油站,每到一個地方就會進(jìn)去問一句要不要招小工。問得最多的是餐廳,墨西哥餐廳、香港餐廳、四川菜館,后來我才知道能在西餐廳工作已經(jīng)是不錯的機(jī)會了。那種地方至少要交稅,也就保證了最低工資和員工的權(quán)益。我去的麻辣燙店不交稅,做的是黑工,每個鐘頭比最低工資少七澳幣,卻也有的是人愿意做。

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開午餐肉罐頭,切洋蔥、胡蘿卜、土豆,沒完沒了地削土豆皮,做了一個月,手指頭傷痕累累,裂口里嵌著黑兮兮的東西,怎么也洗不掉。做什么事都會在人身上留下印記。三個月后我去了布里斯班郊區(qū)的小鎮(zhèn),靠包裝草莓和替人推油過日子。那些用手肘推在客人身上的油,同樣入侵了我的身體,胎記似的印在皮膚上。我住集體宿舍,這里什么人都有,美國、意大利、日本、韓國,抽大麻的、彈吉他的、喜歡煲湯的、到處談戀愛的。一百來號人,年輕、貧窮、異想天開。不論表現(xiàn)得多不羈,還是要吃喝拉撒,每天搶占三個衛(wèi)生間,擠在倉庫似的廚房里做飯。沒有地方晾曬衣服,也沒有淋浴洗澡的地方。宿舍里用繩子做一個簡易的晾臺,花花綠綠的衣服遮住了彼此的視線。我對室友一無所知,互相防備,又不得不和她們一起行動。在這個破爛地方,人在集體中才能感到安全。

房東的鼻翼處有一顆痣,看人時透著算計(jì)。這里沒人喜歡他,租他的房子一周要付180澳幣,這個價錢在外面能租一個好點(diǎn)的house單間,在這里卻只能住在地板開裂的四人上下鋪。如果不是為了農(nóng)場的工作,沒人想租他的房子。只有佳會和他聊聊天,佳是我的室友。誰都需要朋友,所以久而久之佳的房租就比別人低一點(diǎn)。星期天房東買了蛋糕,做點(diǎn)烤肉時蔬,請佳去吃。佳總是叫上我們,不愿意單獨(dú)和房東待在一起。雖然在國外,保守的總是更為保守。有時我們聚在一起說著外國男孩總是先上床,合拍才會談戀愛,卻要申明自己做不到。即使沒人監(jiān)管,某種名為“好女孩”的標(biāo)準(zhǔn)卻壓制著我們。有時佳會抱怨房東的糾纏,我們都知道她為什么和房東打交道,她總是和對她有利的人在一起。但沒人說出來,揭穿別人就是揭穿自己。

去農(nóng)場的時間不定,有幾次凌晨四點(diǎn)起來,早上十點(diǎn)就能收工。包裝的工作是最熱門的,可以在室內(nèi)做。澳洲的太陽毒辣,在外面拔草時薪雖然有22澳幣,大部分女孩還是不想曬黑。因?yàn)榧训脑?,我們宿舍常常可以分配到包裝水果的活。這種活按件計(jì)算,有個韓國男孩手速超快,常常一上午就能把房租賺回來。下午沒事我們就去外面閑逛。這個小鎮(zhèn)是個入??冢C嫫届o,翻不起浪花。很多人喜歡在太陽落山時去海邊散步。那會兒我們幾個內(nèi)陸來的女孩常常流連在海邊,舍不得走。夕陽美極了,大鳥會從海上游過來。我喜歡把腳埋在沙子里,一直坐到天黑。沙子又重又暖,像這個地方在留戀我。我到澳洲三個月,每天都在走路、工作,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不怎么會說英文,沒有人可以通話,常常感到腳底虛無,周圍無一熟悉的事物可供喚起往昔的記憶。我希望有什么東西壓住我,牽掛我。佳有時會來海邊陪我,她來得不多,怕海風(fēng)吹多了長皺紋。

佳很愛美,每天都要洗頭。我剛來那會兒,常常凌晨爬起來擦洗身體,避開人多的時候。有一回碰到了佳。她剛洗過頭,眼睛泛紅,倚在墻上把半干的頭發(fā)編成麻花狀。她的嘴唇很厚,讓人想起山羊咀嚼榆樹根的樣子。小時候婆婆養(yǎng)過一頭山羊,我總是蹲在羊棚外面,食草動物的糞便有一股燒熟的麥子的香味,廁所很小,我打了點(diǎn)水擦拭身體,地上都是黑色的泥濘,不當(dāng)心人就會滑倒。光線很臟,有一股澀味。我希望佳多留一會兒,我忍不住看她。佳注意到了,猶豫了會兒,問我借手機(jī)。她說有個人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拉黑了,她想問一問為什么。不得不說,廁所濕漉漉的氣氛讓她的聲音變得脆弱,像水波一樣觸到我的心頭。打電話這事很蠢,我還是把手機(jī)給她了。話筒響了幾聲,對面是個年輕男孩,口音像閩南地區(qū)的人。佳剛說了一句,他就掛掉了,再打就不通了。

“他對我很好?!奔颜f,“一定有什么原因才這樣。我想他怕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或者感到了壓力,才會拉黑我?!?/p>

“有人拉黑我,我就不會再跟那個人說話,也不會管什么原因。”

我兌了一點(diǎn)熱水泡腳,聽佳說,“那會兒還在國內(nèi),冬天,我們在南方打工。南方的冬天看起來溫度不低,其實(shí)比北方難熬多了。陰氣往骨頭里鉆,又總是下雨。那時和他去吃飯,看到商場里賣大衣的店,他直直地看,我想他也許想給我買一件。但我們太窮了。也許因?yàn)檫@樣他才和我分開,那時他一定傷到了自尊?!?/p>

“你們是戀人嗎?”

“我們接過吻?!奔颜f,“但他沒承認(rèn)過。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我想起很多自己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這么說也許顯得虛偽。我也厭煩總說自己錯了。我害怕怨恨他,又怕自己沒有怨恨他的資格?!?/p>

“太繞了?!?/p>

“是啊?!?/p>

佳是臺灣桃園人,她說高雄像澳洲的墨爾本,臺北是悉尼。我沒去過臺灣,事實(shí)上除了我的家鄉(xiāng)我哪里也沒去過,一出來就從北半球到了南半球。我對佳十分好奇。她說話很軟,有一種優(yōu)美的韻律。也許她知道自己聲音的特質(zhì),總說一些故弄玄虛的話。有一晚佳讓我用手掌把路燈擋住,這樣就能看見流星。

“看到那塊白白的嗎?那不是云哦,是星河。仔細(xì)看一晚上會有十幾二十顆流星,一閃而過。你都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流星?!?/p>

我觀察佳的一切。這些像臺偶劇女主角說的話,從沒在我身上出現(xiàn)過。佳涂梅子色唇膏,眼影有時是藍(lán)色,有時是橘色。她有六瓶香奈兒的指甲油,還有香香的噴霧。這些都是我從沒有過的東西。我想從佳身上挖走它們,讓它們變成我的一部分。我想變成女孩子。

“你不是女孩子嗎?”佳疑惑不解,又想到什么,“變成女孩子很簡單,談個戀愛就好了?!奔言谵r(nóng)場很受歡迎。她一年前就來過了,中途離開了半年,有一個意大利小伙子就等了半年。佳很感動,常常說到兩人去海邊彈尤克里里的事。但他們沒在一起,佳告訴男孩自己有個臺灣男朋友(就是那個拉黑她的人),這顯然是個借口。佳私下告訴我們意大利男孩在宿舍里抽大麻。我們都不懂大麻,以為是毒品。意大利男孩聽到后,說不懂大麻的女孩也不懂愛情。他承認(rèn)自己看走了眼,沒多久就走了。

我和佳認(rèn)識的第三周,她帶我去了一家按摩店。佳的臺灣男朋友就在按摩店工作。店開在商場,男孩出來接客,見了我微微屈身。他穿著東南亞風(fēng)格的工服,帶了一頂方形帽子,說話和動作都很慢,像東方宗教人士。據(jù)說他在澳洲待了五六年,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佳說你不要被他騙了,這人脾氣很壞,又愛賭錢。佳和那晚很不一樣,看不出一點(diǎn)對男孩的留戀。佳說有一段時間她相信他們永遠(yuǎn)不會分開,現(xiàn)在卻覺得還能復(fù)合都是奇跡。臺灣男孩答應(yīng)她存錢回國開店,這件事他們早就說好了。

“你也知道,在這里打工,就是沒完沒了被人壓榨。好像付了工資,人都不是人而是機(jī)器。我忍耐那么久,一天天數(shù)著錢,就是想攢夠了自己開店做老板,不用再看人臉色。他倒好,存了半年的錢,隨隨便便就輸光了。”

澳洲的賭博機(jī)和國內(nèi)的老虎機(jī)沒什么兩樣,玩起來五顏六色,發(fā)出傻瓜音樂似的聲音。很多人在里面輸光了錢,年輕男孩,退休老太太,來玩的都不怎么在乎。這里太無聊了,天氣又熱,也沒什么人,除了走路和工作似乎沒有別的事可干。按摩當(dāng)然也是一個消遣,皮膚順滑的年輕女孩和渾身曬斑的勞工海員都喜歡。有時碰到新來的員工,還會夸贊兩句神奇的東方醫(yī)術(shù)。佳在按摩店兼職,手藝是臨時學(xué)的,沒有多少技巧,三四天就會了,賣的就是力氣。按摩店的時薪比農(nóng)場高,但需要等客,做一單是一單的錢。像她這樣的新人,又不是全天在店里,一般和老板三七分成。佳介紹我到店里上班,我學(xué)了個半吊子,也能賺到一些錢。佳喜歡這個工作,她說小時候沒有人抱過她,到了十幾歲,總想碰別人的身體。讀高中時有個朋友,她牽她的手會被甩開。人各式各樣,有的人就不喜歡別人碰。雖然如此,佳強(qiáng)調(diào),她還沒和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佳小時候流行的小說,里面的女孩都是處女,她下意識拒絕了幾次男朋友的要求。這當(dāng)然很蠢,佳在別人面前從沒說過這種話。在農(nóng)場,酷女孩更受歡迎??崤⒃趺茨苁翘幣N覀兯奚嵋黄鸪鋈?,總有男孩子和佳打招呼,我們都看得出佳很得意,雖然她總說自己厭煩這些。

我沒有和別人說佳帶我去按摩店的事,我想她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和佳在宿舍很少交談,像兩個不熟的人。我不清楚佳是否希望看上去和我要好。佳喜歡和漂亮光鮮的人一起玩,雖然她不會告訴她們她是個處女。

每周四商場促銷日,按摩店開到九點(diǎn),佳總要我陪她去做工。從商場回農(nóng)場要經(jīng)過一片墓地。那段路很長,偶爾露出一些燈影,大部分時候黑漆漆的。佳很害怕,總會拉住我的手。有一回聽到一種叫聲,從草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傳來,踩碎的枯葉似的,邪氣極了。我們手拉手飛快跑著。佳后來說那可能是烏鴉,也許她說得對,但只要經(jīng)過那兒,我們就沒完沒了地說話。沒話聊了,佳開始說小青龍的故事。有時她講不下去,就讓我繼續(xù)說,仿佛那是個我也知道的故事。

“我不要做贗品,我要你愛我?!边@是小青龍說的第一句話。故事是怎么開始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佳說十二歲的時候有個女孩在她腦子里說話,說自己是龍女。因?yàn)榘l(fā)尾染了靛青色,佳就叫她小青龍。直到來澳洲以前,小青龍時不時出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

“她為什么要說自己是贗品?”

“她是雕塑家的作品。小青龍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男人的恥辱和負(fù)擔(dān)。”

小青龍誕生在一個平庸男子的手中。那是個十分自以為是的人,陰沉暴躁,疑神疑鬼,總以為這些特質(zhì)是天才的表現(xiàn)。那些人不原諒我的天賦,他常常這么說。他用偷來的模板塑造了青龍,把她視為杰作。然而那雙不穩(wěn)定的、抽搐的手終究在這杰作上烙下了劃痕。小青龍的鼻頭有一道S形傷疤。那道疤就像船錨,拋出來,百噸巨輪也無法運(yùn)轉(zhuǎn)。雕刻師說就是這道疤把他扯住,讓他沒辦法遠(yuǎn)征。他一直想做一條新的龍,彌補(bǔ)自己的失誤。他不在乎小青龍知道她是他的失誤。小青龍剛成型的時候,雕刻師說她是他的愛和激情。她成了贗品,這說辭變得可疑。小青龍朝男人腳邊的泥塊用力一踢,頓時激起一團(tuán)黑灰。她一腳踩著凳子,俯身抓著男人的肩膀,蠻橫無理地要他回答,準(zhǔn)確地說出她要的答案。

“我是你按照別人的模板拼貼出來的?”

雕刻師不說話。小青龍被他身上土地的熱腥味吸引,忍不住抓了一塊泥巴在手里揉捏。

“我就是這團(tuán)泥里生出來的?!?/p>

小青龍喃喃自語,湊近深深吸了一口氣。泥土的氣息纏繞著她。她放開那人,臉因?yàn)闇惖锰慈玖艘恍┠喟陀∽印?/p>

雕刻師沒有心思聽青龍的話,他不想思考和她有關(guān)的一切,那些看不見的目光割裂著他的皮膚,他蜷縮著身體,每天躲在房間里工作。對他來說,只有勞動能治愈流言帶來的創(chuàng)傷。雕刻和普通的腦力工作不同,擊碎石塊需要耗費(fèi)大量的體力。這種近似苦役的工作讓他沒有力氣思考平庸的恥辱。

沒有了雕刻師,小青龍十分孤單。她開始用濕土捏造小動物。泥石做的肉身,滿是青龍的指印。小青龍先捏了一只貓,指印像毛發(fā)的紋理。濕土干了變得硬邦邦的,小青龍撫摸貓的脊背。石頭撫摸石頭,發(fā)出咚咚的敲門聲。她們都不知道怎么開門。貓很快認(rèn)識了別的野貓,學(xué)會了站在高處睥睨青龍。青龍卻沒有別的龍。有一個雷雨天,一條蟒從窗戶哧溜鉆了出去。青龍不知道它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那是一條棕色的,十分粗壯的蟒,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青龍。青龍大喊,有野龍。那巨蟒已經(jīng)隨著水柱盤旋而上。雕刻師在房間看電視,衣服皺巴巴的,四肢癱在床上,像一個不能勃起的人。碎石堆在角落里,看起來以后也只能是一堆石頭。小青龍去拉雕刻師,雕刻師嗤笑,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龍——那東西要么是塑料袋,要么是龍卷風(fēng)。說完還覺得好笑,龍卷風(fēng)可不就像龍一樣才叫這個名字嗎?

我和佳走過黑暗的墳地,聽見踩折樹枝和風(fēng)的嗚嗚聲。那天回到農(nóng)場,我一直想著小青龍的故事。半夜我說:“小青龍心碎了?!奔褯]有回我。我用手機(jī)搜索雕塑,綠色的花崗巖來自蘇瓦松,希臘的帕洛斯容易碎,新手需要訓(xùn)練才能使用。我想象著青龍的身體,堅(jiān)硬的鱗片下有著柔軟的體溫。我撫摸那些鱗片,進(jìn)入那些鱗片。我夢見我的母親是一條龍。小龍破開脊背,母親收攏翅膀,此后像蛇一樣爬行。柔軟的腹部磨傷了,血肉模糊,結(jié)痂變硬。天空亮晶晶的,落了雨。母親的身體變成了土黃色。

醒來一側(cè)頭發(fā)濕漉漉的,舍友晾起來的衣服沒擠干。我弓著背聽了一會兒水滴聲。我不記得母親的樣子,她現(xiàn)在變成了一條龍。這件事好像是真的,我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就是龍的孩子。母親屬雞,有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也叫雞。父親屬龍,龍是一個好生肖。有一次他說起母親的生肖,口氣混雜著自得和嘲笑。我聽出雞不好,龍更好,希望自己能夠?qū)冽?。那時我很想要一枚刻龍的玉佩,是玉佛寺開過光的。我很小就和婆婆在一起生活,常坐在婆婆的自行車后面,跟著她擺攤賣玩具、賣早點(diǎn)。我們到過玉佛寺附近,廟門口常有人賣生肖玉佩。婆婆很信這些,從不讓我求菩薩什么,也不會像別人那樣買這些開光保平安的東西,害怕家里供不起,反倒得罪了菩薩。我想菩薩這么忙,注意不到我們,求婆婆給我買一塊。婆婆后來給我買了一塊羊的玉佩。婆婆說我和她一樣命苦,屬羊的人命苦,生來就要給人吃。婆婆常說這些話,想要人承認(rèn)她的可憐,得到的卻總是厭煩。她從沒想過一個別的生肖,我卻想要一條龍。我期盼著每周四晚上和佳一起回農(nóng)場的日子,我惦記著小青龍的故事。

到了周四,佳卻沒叫我去按摩店。我們?nèi)チ撕_?。佳說今天她過生日,晚上露天燒烤。澳洲的海邊常常能看到那種公共燒烤架,佳很早就想玩一次。晚上,其他朋友也會來。她的眼窩抹了亮粉,用遮瑕小心翼翼蓋了蓋鼻頭。我說鼻子上粉太多了,她說那里有個疤,很淡了,但她怕脫妝了露出來,只好蓋厚一點(diǎn)。我想起小青龍的S形疤痕,說那很酷,像某位神秘女船長。佳對著手上的小鏡子照了照,說男孩子才不會和你一樣想。她把頭發(fā)扎高,編了九條小辮。她從沒梳過這種頭發(fā),好像真的變成了女船長。我們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yuǎn),超過我們過去到達(dá)的最遠(yuǎn)的地方。我們爬上一個小坡,下面斷崖的地方一截樹浸泡在海水里。佳說那種泡在海里的樹比同體積的樹輕很多卻更堅(jiān)硬,拉著我跑下去,撫摸樹干上被海水打磨出的漂亮紋理。我驚訝佳的知識,她告訴我小時候想做家居設(shè)計(jì)師。

“我讀書不好,還沒二十就不上學(xué)了。那時電視上有很多幫人改造家居的節(jié)目,我一直住破房子,看到很羨慕,就想學(xué)設(shè)計(jì)。學(xué)好了自己做一個漂亮的房間,結(jié)果看了一堆書?!?/p>

“我從沒想過做什么?!?/p>

“我想過很多,還沒學(xué)出什么名堂,就跟著家里親戚做活了。總是這樣,世界等不及你慢慢學(xué)?!?/p>

“現(xiàn)在開始不算太晚?!?/p>

“我很擔(dān)心回去后還是只能跟著親戚賣醫(yī)療器械。我有沒有告訴你,我親戚做醫(yī)療器械,賺了很多錢?!?/p>

“賺錢不好嗎?”

“是很好了。比我家里其他人好得多。我姐姐還在做服務(wù)生,和我們這的工資不能比,勉強(qiáng)養(yǎng)活自己。我母親給別人洗衣服,多吃一個雞蛋也舍不得,其實(shí)我們早就能隨隨便便吃雞蛋了。我的工作收入是最高的,說起來也是替醫(yī)院工作。我母親搞不懂我出來干什么。我剛出來那會兒,每隔半天就要姐姐發(fā)消息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后來她說我瘋了?!?/p>

那天的黃昏發(fā)黑,佳的九條小辮像盤在頭上的紅黑色小蛇。退潮后,海岸線露出一條潮濕的沙路,佳撿起一枚軟軟的擱淺的海星,用手機(jī)拍了照又扔進(jìn)海里。那是活的,她說。我惦記著小青龍的故事,要她再多說一些。佳脫了鞋子走在沙子上,我跟在她后面。佳說小青龍穿著點(diǎn)綴著貝殼的衣服,喜歡畫藍(lán)紫色眼影,很老派。佳孜孜不倦地描述著小青龍的妝容,說她的九根發(fā)辮烏黑油亮,誰也不能碰。那其實(shí)是一種武器,九頭琵琶鉤,你聽過嗎?碰到的人都死了。

如果是我的話,才懶得描述這些。我只想聽情節(jié)。于是我打斷她,接過小青龍的故事。

小青龍離開了雕刻師。她獨(dú)自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類似鼻炎患者在春天經(jīng)歷空氣中浮動的花粉。幾個噴嚏后,小青龍瞪著眼氣呼呼看對面的人。她說,我會一直愛你,但你不能怪我不會做個女人。我生下來就沒有女人養(yǎng),也不知道別的女人是怎么長大的。我活得粗粗糙糙,自在慣了?,F(xiàn)在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總怕自己不像一個女人。

我不知道小青龍?jiān)趯φl說話。那以后她又開始用黏土造物,這次做的不是小動物,而是一個人。她親吻那團(tuán)濕土,全憑直覺雕塑。她緊緊和他靠在一起,雙手胡亂抓著,泥塊四濺。她在那團(tuán)泥人上打了一層石膏模子。石膏干了,打破模子就能看到她造的小人。她用手指細(xì)細(xì)描摹他的眉眼,內(nèi)心隨著石人的面孔日益清晰而感到平靜。日子到了,小青龍敲打石膏,想要里面的東西露出真容。她太著急了,手背都鑿出了裂口,露出西瓜瓤似的紅肉。

石膏里是個光頭男人。小青龍歡快地在泥地里打滾,將自己和黏土緊密相連,像嬰兒回到母胎之中。她叫他小和尚。和尚只感到一只微隆的乳房貼著他的面頰來回蠕動,他感到被一種冰冷的軟體綠蟲侵入,又冷又熱,額角都是細(xì)密的汗液。他睜開眼看到在泥地里打滾的青龍,他成了她的杰作。

佳和不遠(yuǎn)處的房東招了招手,告訴我故事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雕刻師知道青龍?jiān)斐隽撕蜕?,忌妒得發(fā)瘋。青龍得了藝術(shù)節(jié)大獎,帶著小和尚穿越國界線,尋找野龍的蹤跡。佳拉著我到房東的車上,幫忙搬下一箱肉和菜,房東探進(jìn)車窗拎出一瓶香檳。佳高興極了,抱著香檳湊近房東說著什么。她用手按了按房東鼻子旁的大痣,房東說你要是摳下來了要怎么賠。佳說能怎么賠,只好當(dāng)生日禮物送我唄。說完又覺得惡心,露出勉為其難的表情。

我跟在他們后面搬運(yùn)食物。佳讓我在這兒等其他人,她和房東還要回農(nóng)場接幾個女孩。我沒想到其他人指的是那個臺灣男孩子。他沒有穿按摩店工服,換上短袖沙灘褲的男孩看上去和農(nóng)場里的其他男孩沒什么兩樣。我沒有和他說太多話,他坐在一邊低頭發(fā)消息,沒一會兒就開始打電話。他說你讓我過來自己倒和別人走了?男孩的語氣急促,壓著怒火。對面不知道說了什么,男孩說你就是把我當(dāng)賺錢機(jī)器,難道我除了干活就不能花錢了嗎?兩人隔著電話激烈爭執(zhí)起來。沒等佳回來男孩就走了。

我把烤串分好類,拿錫紙包了蘑菇,擺放碗盤刀叉。實(shí)在沒什么事可做了,我坐在沙灘上小口喝可樂??蓸泛攘舜蟀?,佳才回來。車上下來的女孩沒有我們宿舍的。我認(rèn)出其中那個短發(fā)女孩,鼻環(huán)晃得人眼暈。很多人說她喜歡女孩子,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裝的。房東搖了搖酒杯,短發(fā)女孩說這種綠豆啤酒泡沫比較厚,入口沙感很強(qiáng),會卡喉嚨。房東抿了一口,說是女孩喝的酒,太淡了,沒什么感覺。他要佳把他的伏特加拿出來。佳沒理房東,搖了搖香檳對著海的方向噴了出去。此時沒有人放煙花,氣氛總有種裝腔作勢的味道。房東說佳開香檳的架勢好像要把他沖走。我聞著烤肉的香氣,突然想起婆婆做的糖醋排骨。澳洲的豬肉沒有家鄉(xiāng)的味道,怎么做都不好吃。糖醋排骨、東坡肉、炸豬排,那些食物逐一出現(xiàn)在眼前,搭建起一條回家的路。

晚上九點(diǎn)半左右,臺灣男孩又來了。此時生日活動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佳和房東說笑,一次也沒看那個臺灣男孩。男孩也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一邊。我沒有看下去,沿著海岸線走。佳不僅沒有理臺灣男孩,也沒有理我。這個夜晚我沒有化妝,一心一意地切肉切蔬菜,沒有喝酒,也不知道怎么說上一句生日快樂。我盡量不打擾佳,看著她和其他化了靚妝的美少女拍照,聽房東的朋友問他和佳的關(guān)系,和其他女孩的關(guān)系。房東笑而不語,仿佛這些女孩都是他的,她們像財產(chǎn)一樣裝點(diǎn)了這個男人的門面。

我走了很遠(yuǎn),是下午走過的路。太陽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天色卻沒有黑透。一個人的世界是深藍(lán)色的,夜空像某種毒蟲的皮。鏡片霧霧的,海風(fēng)吹了,有鹽似的咸味。佳說天上白白的是星河,我看到的是星河還是鹽?無盡的藍(lán)包裹著稀微的海浪聲,卻只要一點(diǎn)熱浪,這藍(lán)就開始收攏,發(fā)出淅淅瀝瀝吞咽口水的聲音。皮膚黏糊糊的,我像在某種饑餓動物的腹中。

回到燒烤攤,人散了大半。佳被房東抱進(jìn)了商場用的購物車上。她抱膝坐著,嘟嘟囔囔說著英文。一個女孩說她沒有喝醉,都是裝的。短發(fā)戴鼻環(huán)的則提醒佳不要擾民。佳突然站起來,因?yàn)樵谫徫镘嚿?,她變得比任何人都高。她張開兩臂,揪著身邊人的頭發(fā),要他們愛她。她的眼窩和嘴唇亮晶晶的,像星河。我突然感到一陣饑餓,后悔沒有吃點(diǎn)烤肉。我?guī)椭帐傲司破浚澄飵缀鯖]剩下。我喝了半瓶綠豆啤酒,沙沙的感覺滯留在喉嚨口,我努力吞咽著,像吞咽一些遲來的寂寞。

到了周四,我提前去了按摩店。那天來了一個狐臭的客人,隔間的味道讓人作嘔。胃突突跳著,像在暈車。我深深吸了幾口外面的空氣,那味道仍舊若有若無地縈繞著我。我用毛巾來回擦拭胳膊上那塊變成茶褐色的皮膚,佳早就說過按摩油有問題,我卻沒放在心上。每次干完活都是隨便擦擦,才做了一個月,皮膚就變了顏色。那天佳來得很晚,也沒有上鐘。臺灣男孩拉著她,后來靠著佳的肩膀哇哇大哭,像個孩子。佳抱住他,又輕又疲憊地說了什么。我不知道要不要打斷他們,我花了一周時間等待和佳一起回農(nóng)場。佳看上去沒有和我一樣的期待。

我自己回去了。黑暗變得極為敏感,我注意到拼寫很像摩托旅館的地方,那個單詞應(yīng)該是摩托的意思。我想象年輕男女開車到這里,總不會是來談天的。我想到一些危險的事,不知道路上沒有人是否比有人安全一些。我獨(dú)自走在黑暗里,我想打電話給佳,告訴她我害怕一個人回去。我希望她不要掛掉我的電話,我可以講小青龍的故事。那是真的,龍真的存在。我七歲和父親搬到婆婆家,婆婆家在鄉(xiāng)下,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淋浴器,洗澡要用臉盆,燈是拉繩的,光打在臉上都是陰影。我們很早睡覺,電視在父親的房間,他看到很晚。那些夜里婆婆講給我聽的故事我都可以告訴佳。我可以說佛塔地宮,有人在里面找到過一個四層寶函,就是像俄羅斯套娃那樣的四層盒子。最外層是木質(zhì)的,里層是金子,再里面是銀制的。每一層都有不同的寶物,水晶舍利,金銀法器。最里層是一座釋迦牟尼的涅槃像,佛像浸在水里,有龍相伴。那個龍也許認(rèn)識我們的小青龍,我想佳愿意去我的家看看,雖然地宮入口的井填了土,像垃圾桶那樣被塞了吃空的泡面盒子、飲料瓶和雞鴨的骨頭,實(shí)在沒什么好玩的。但我小時候在那里見過真的龍。那是一個十分悶熱的夜晚,每個人都恨不得像小狗那樣伸出舌頭,發(fā)出咳嗽一樣的喘息。婆婆的房間沒有風(fēng)扇,床在里側(cè),吹不到夜風(fēng)。熱得睡不著的時候我鉆進(jìn)父親的房間,睡在沙發(fā)上。風(fēng)扇在父親的床頭吹著。我渾身濕漉漉的,汗一層一層沁出來,刀片一樣刮傷了脖頸的皮膚,那一片又紅又刺。父親不想醒過來,某些時刻我們?yōu)榱俗约壕蜁]上眼睛。熱氣糊住了鼻子,我難受地哭起來??抟部薏痪?,只好坐起來,一屁股滑到地上。地磚有些陰濕,身體貼在上面才感到好些。我看著光著膀子的父親,想象四壁變成透明的魚缸,幻想中吹來一絲涼意。我是生活在魚缸里的觀賞物,父親是海馬。海馬的雄性養(yǎng)育小孩,爸爸變成動物,我才能愛他。

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摸黑到外面吹夜風(fēng)。外面比里面涼快。婆婆也沒有睡,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搖著大蒲扇。我不知道做什么,繞著房子走,皮膚黏黏的,蚊蟲嗡嗡,擾得人心煩。那時我到了井邊,想起婆婆說的故事。我感到她就在那里,我向黑暗祈求下雨——一條細(xì)長的地龍,慢悠悠從井里鉆出來,扭了一下身子。不知為何我一點(diǎn)也不怕,那地龍和普通的蛇不同,頭上有角,沖著我咝咝吐氣,嗖的一聲鉆進(jìn)了我的衣服。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感到脊背發(fā)涼,不知那東西鉆到了哪里。我愣了一會兒,飛快跑回家讓婆婆幫我看。地龍不在衣服里,婆婆說我熱昏了頭,夜風(fēng)一吹,身體一冷,以為鉆了蛇。

那天凌晨下起了雨,我發(fā)了一場高燒,幾天都沒有退。一場秋雨一場寒,再出門天已經(jīng)冷下來。聽上去像假的嗎?那時我也以為是太熱產(chǎn)生的幻覺,我實(shí)在不想用幻覺。那種感受不是幻覺。我無法證明她是真的,于是只能用也許是假的來解釋她的存在。高燒的幾天我見到了母親,母親帶著我走在高架上。到處都是車子,夜車開得很快。那時她既要帶我,又要去夜校上課,中暑了也沒有請假。請假要扣錢,她不想扣錢,只能繼續(xù)干活。身體卻騙不了人,一上車她就睡著了。等發(fā)現(xiàn)坐反方向,已經(jīng)在完全不認(rèn)識的地方。我們下車走了很久,也沒找到返回的站頭。母親沒有力氣抱我,我跟在她后面,后來跟不上了。我喊媽媽,她沒有聽見,一個人走在前面。市區(qū)的燈好多,鄉(xiāng)下這時早就一片漆黑了。夜里實(shí)在不該點(diǎn)燈,城市空曠極了,母親走向那光亮的地方,緩慢,固執(zhí)。夜里的高架像一條起伏的巨龍,龍很不高興。這里沒有水,到處都是尾氣和馬達(dá)的轟鳴。我跟著母親走在龍脊上,巨龍帶著我們懸浮起來了。母親消失在巨龍的身體里。我不記得那晚是怎么回家的,只覺得帶我回來的媽媽已經(jīng)不是我的媽媽。那是一九九五年,婆婆說南北高架和延安路高架的交會處發(fā)生了龍柱事件,有個打樁點(diǎn)打不下去,施工隊(duì)請了玉佛寺的真禪法師。法師說下面有龍脈盤踞。工程必須繼續(xù),于是法師領(lǐng)了僧眾持咒作法,柱子才打了下去。第二年法師就圓寂了。沒人知道打樁后龍還在不在那里。十二歲那年暑假,我跟著婆婆出去擺攤,路過那個雕刻著龍紋的高架路口。我和婆婆在等紅綠燈,對面出現(xiàn)一個女人。她坐在拖車?yán)铮荒蜔┑叵抵踩珟?,蛇一樣鉆進(jìn)鉆出。她看見我了,她很像媽媽。我不由自主朝她走去。婆婆拉住我,讓我小心。等到綠燈,對面的車子已經(jīng)開走了。

我很久沒去按摩店上鐘。那段時間佳行色匆匆,臉色蒼白。禮拜天房東還是會準(zhǔn)備一些大家都不討厭的食物,邀請佳去吃。佳照常和房東說笑,她也會邀請我。偶爾幾次我看見佳在農(nóng)場附近的自動洗衣店門口和電話里的人吵架,佳的聲音很大,揚(yáng)言不是他死就是她死。禮拜天,臺灣男孩來農(nóng)場找佳,他們?nèi)サ姆较蚴呛?。晚上九點(diǎn),男孩送佳回來,像兩個文明人那樣告別。房東看上去很不高興,佳沒有再去農(nóng)場做工。有一晚佳要我陪她和房東去另一個鎮(zhèn)上的外貿(mào)市場,那里的食物比超市便宜。我跟著去了。路上佳一聲不吭,車子開出了小鎮(zhèn),道路向四面八方的黑暗延展。什么房子也沒有了,也沒有人。一棵枯樹上倒掛著蝙蝠似的葉子。一路狂飆,我小睡了過去,夢見少年時的自己,沒有人和我吃飯,體育課也沒有人和我一起玩。我縮小自己,很快就醒了。胃難受得厲害,我咬住嘔吐的欲望。佳盯著窗外,此時山林只剩下黑色的輪廓。

“你有沒有看到過袋鼠?”佳轉(zhuǎn)頭問我,“那個意大利男孩說,傍晚袋鼠從馬路邊的森林里出來,看車子開來開去。”

“你想看的話,我們可以去動物園?!?/p>

“我來這以后,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小動物了。一開始還有鳥,澳洲的鳥一點(diǎn)也不怕人。那時我常常拍了照發(fā)給國內(nèi)的朋友,說小鳥和我一起吃飯。后來那些鳥就不見了,明明還是飛來飛去,我卻沒有再留意過。好像根本就沒有鳥了?!?/p>

房東沒有插話,也沒有回頭。我盯著他的后腦勺,猜測著他的表情。

“小青龍也消失了。以前總以為龍的蹤跡在別處,到了別處卻發(fā)現(xiàn)……你看過魔術(shù)嗎?魔法師從禮帽中變出兔子。到了別處,我就像丟掉了會變魔法的帽子。沒人見過龍,不是嗎?我們看見的本來就是咝咝吐著蛇芯子的草蛇。水產(chǎn)商用煤夾隨隨便便就捉住了,一條能賣幾十塊,也許是一百塊?!?/p>

“我看到過的?!蔽蚁胝f我家那兒有一片濕地,婆婆說龍?jiān)谀抢锷睢<褧矚g的,青浦、淀山湖、金澤,蘇州河、黃浦江,我的家鄉(xiāng)常常下雨,沒有龍不喜歡潮濕的地方。但我的聲音太小了,暈車讓我惡心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房東把車停在市場附近的馬路上,我快速下車,吸了幾口空氣。佳沒有下來,房東看了我一眼,說在這里等我。那時我就該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沒有。我一個人去了市場,這里的菜場并不比超市便宜多少,但我買了很多。那種我平時不會碰的刀豆(澳洲的刀豆比別的蔬菜貴)、車?yán)遄?、番茄,我都拿了一大堆。我還買了西瓜和白蘿卜。來這里以后我頭一次看到白蘿卜,胡蘿卜倒又多又便宜?;氐杰嚿霞岩呀?jīng)不在了,房東說她去找朋友了。第二天我也沒有看到佳,第三天、第四天,佳都沒有出現(xiàn)。周四下午,我去按摩店上鐘。他們說臺灣男孩死了。他像一個游泳人鉆水似的,從懸崖上翻下去,掉到了海里。每個人都在說佳不好。有個四十歲的女人(她叫燕,后來我又碰到過幾個叫燕的四川女人),暗示我佳在舞廳工作過。她給我看了一張海報,上面有一排穿著魚鱗抹胸的濃妝女人。我快速掃了一眼,沒有找到哪一個是佳。燕指著其中一個,我沒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

我打電話給佳。佳說今天遇到了十二個紅燈,她回去的時候數(shù)過,每次過馬路都是紅燈。兆頭越不好,人就越想做錯事,他是不是這樣?我去他玩老虎機(jī)的地方了。里面真氣派,你看過那種香港電影嗎?這些地方金光閃閃的,都說廟里的菩薩顯靈才發(fā)出金光,這里隨時隨地都在顯靈。那些東西和我們鄉(xiāng)下的老虎機(jī)沒什么兩樣,人坐在皮沙發(fā)上搖動手柄,聽命機(jī)器給出的數(shù)字,聽上去很傻,卻很難停止。和看連續(xù)劇差不多,也不知道看了什么,就能坐一下午。出來的時候,我?guī)サ腻X都輸光了。我感到渾身輕松,也許他想要的就是這點(diǎn)輕松。

我在我們回農(nóng)場的那條路上,今天你上鐘了嗎?這里好黑,晚上又刮起了風(fēng)。我來澳洲這么久,第一次碰到這樣的風(fēng)。風(fēng)把一排樹吹得倒仰。路上下過雨,那些黑影都在水洼里,卻還是有光。真不知道這些光是哪來的,也許是水汽互相折射過來的。我物理不好,你別笑我。如果他在的話,我可以問他,讀書時他理工科就很好。他總覺得男孩子理工科不好會丟臉,學(xué)英文就不認(rèn)真。那時我讓他好好背單詞,他還要學(xué)黃飛鴻的樣子,把“Ilove you”說成愛老虎油。你說好不好笑,愛老虎油。愛老虎油。

“你還好嗎?”

“那些人把話放在我嘴里,不聽我說?!?/p>

“我來找你?”

“也許他只是回國了。他們說他在海里,海里也許只有水草。如果浮出來的是水草就好了,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只需要治病。最近我時常想起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來澳洲后很少想起那些了。他愛吃臭鱖魚,那種東西不是他說我根本不會吃。我們吃完臭鱖魚,在地鐵站接吻。是我親的他,我們第一次接吻是不是臭的,想想也有點(diǎn)羞恥。他只讓我親他,卻從沒說過想要親我。他就是這樣,從不主動,從不拒絕。只有這次,真奇怪,他們都說是我的錯。我真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我也想去海里。也許海里真的有龍。這些天我總是幻想有人用手帕擦掉我身上的臟污,像靈鷲山上的小動物那樣,忘記憂愁,忘記語言。我想變成小動物,不論快樂還是悲傷,只能發(fā)出嗷嗷之聲。”

我一邊聽佳說,一邊試圖去找她。我告訴佳人庸俗一點(diǎn)才能活下去。我們可以去HungryJacks,我傷心的時候常去那兒,搖一份免費(fèi)的巧克力冰激凌。佳說她很好,讓我不要出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會給我?guī)б环菡u套餐,冰激凌給我,她吃炸雞。我們在自動洗衣店門口見了面,借著里面24小時亮著的光吃炸雞。夜晚紅的花格外艷麗,從人家的庭院里探出來。圍墻爬滿綠色爪形的葉子,室內(nèi)和室外的界限變得模糊。我們像兩個沒有歷史的人,塵埃一樣坐在地上。

“你知道這個小鎮(zhèn)叫什么嗎?SunshineCoast,落日是美的。我還去過一個叫Rockhamton的地方,那里讓人聽起來就覺得這地方硬邦邦的。有時吃著早餐,轉(zhuǎn)頭和人說一句話,就會引來蒼蠅叮食。Sunshine沒有蒼蠅,來的總是小鳥。你看,都是偷吃東西,人愿意和小鳥分食,卻不能忍受蒼蠅。萬物并不同一。”

“是星期天嗎?”

“星期天下午。我們在房東那兒烤肉。天氣很好,沙灘應(yīng)該是金色的?!?/p>

“那天落日很燙,我去海邊了?!?/p>

“我不知道他喜歡去那里,海灘離商場很遠(yuǎn),有時間的話,他寧愿泡在老虎機(jī)里?!?/p>

“我看到他去找你了。”

佳看了我一眼:“你也覺得是我的錯嗎?”

“我不知道。”

“他走的時候說,那我走了,之后再見吧。我搞不懂他為什么要那樣?!?/p>

“那天我在海邊。海浪有氣無力,光太亮了?,F(xiàn)在回憶起來,簡直亮得過分,我感到臉頰在燒,身上的汗刺得人發(fā)痛。我想他也許不是要死,是想去海里躲一躲。”

佳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漬,實(shí)際上她沒吃那些雞塊,只是捏在手里。“你游過泳嗎?仰頭躺在水里,淺淺的水漫過鼻子。但人不會掉下去。水拖著人向上,水不希望我們落下去,除非我們自己愿意?!奔严袷谴_定了某些事情。熱氣讓她的臉看上去很長,像軟化的橡膠那樣拉下來,她像要融進(jìn)黑暗里,變成一攤黑油。

農(nóng)場的人很快知道了臺灣男孩的事。這個地方?jīng)]有秘密,她們說佳不在乎那人,只喜歡他口袋里的錢。那個人死了不到一周,佳就穿著紅色泳衣去海邊泡澡。昨天晚上還有人看到她半夜三更買了炸雞套餐,看上去胃口很好。

同宿舍女孩看到我進(jìn)來,扔給我一包衣服,“一個女人送來的,說是那個臺灣男孩子的。他在這里沒有別的人,全給佳了。我不愿意和她說話,你去給她吧?!?/p>

衣服散發(fā)著油污的味道,和穿在男孩身上的樣子很不一樣。我還記得第一次見男孩穿著工服的樣子,在那種昏暗的燈光下,他看上去像一張像素很差的照片。糊糊的,使人產(chǎn)生一些神秘的感受?,F(xiàn)在這團(tuán)衣服在我手里,皺縮著。我突然意識到,它們將永遠(yuǎn)皺縮著了。

佳沒有回農(nóng)場。那晚之后她就離開了,沒有和任何人說再見。有幾天聽說佳去玩老虎機(jī),半夜輸光了錢,來農(nóng)場找房東借。她換了一家按摩店工作,原來的老板很不高興,說她品性不好,走了也好。她住到了新的員工宿舍,其實(shí)就是在house的走道上拉個簾子。house住了十幾個人,什么地方都能睡人,誰做什么都有人看見。聽說房東把錢借給了佳。(這件事倒出乎她們意料,房東也會發(fā)善心。)佳回去躺了兩三個小時,凌晨三點(diǎn)又出門了。她們都知道她去了哪里。

沙灘上一半彩虹,一半下雨,我在那兒坐到天黑。入??跊]有大浪,有浪就會有白光,龍從浪里來。我不知道坐在這里等什么,我渾身濕透了。茫茫的,無盡的海。水一層層上涌,退去,無法掙脫海的束縛。我試探著海水,海水黑極了,像一條封鎖的黑線。近處,流沙陷在水洼里。自由圍困了我們。我像個傻瓜一樣嘀咕著小青龍的名字,黑暗中有我們看不到的雨。

回去的時候我碰到了房東,他在一棵樹下抽煙。房東見了我,問有沒有佳的消息。這是我們第一次私下聊天,我正視了他。那雙充滿算計(jì)的眼睛裂開一道口子。他看上去既疲憊又柔軟。

凌晨四點(diǎn),我坐大巴去農(nóng)場包裝。很多人走了,來了一些新的人。那個韓國小伙還在,他的手速是最快的。廠房里放著也許是上個世紀(jì)的勞動歌,黎明前的昏暗被襯得熱火朝天,我們像永動機(jī)那樣工作著。直到音樂停下來,才發(fā)出銹跡斑斑,似恐怖似悲傷的嘆息。我不知為何想起和佳一起回宿舍的時光,我們共同聽過這種聲音,如今我似乎抓到了它的面目??植劳巳?,空洞洞的東西涌上來。

下工的時候商店還沒開門。我在商場門口等了一會兒。光線臟兮兮的,一切亮麗的東西都像蒙上了油污。佳不在按摩店,我發(fā)短信問她什么時候回農(nóng)場拿男孩的衣服。天暗下來才收到她的回復(fù),佳讓我下次見面把衣服給她。又告訴我她的床頭有一小盒相思豆,用口香糖盒子裝著,也許可以在煮粥的時候放一點(diǎn)。佳沉默了一會兒,讓我替她保管。那天半夜,我又接到了佳的電話,她問我還記不記得有篇課文,是個法國人寫的小說。講一個女人想要一條項(xiàng)鏈,問別人借了,結(jié)果弄丟了。她還了一條假項(xiàng)鏈,辛苦工作了十年才賺到買一條真項(xiàng)鏈的錢。還回去的時候那個人說項(xiàng)鏈本來就是假的。她有了真項(xiàng)鏈,但也沒什么可開心的。

“人想要項(xiàng)鏈的時間很短。很短很短。我厭倦漂泊不定的生活了?!?/p>

佳問我她的項(xiàng)鏈?zhǔn)钦娴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我去按摩店結(jié)了工資,那條每晚走的黑漆漆的路在白天是個公園。每個墳地都建得很漂亮。我的大腳趾頂破了帆布鞋,我蹲下來拍照,這是我在澳洲穿壞的第一雙鞋子。那天傍晚的街道是藍(lán)色的,太陽一整天都沒出來。我感到疲憊極了,簽證到期后我沒有申請延長,直接回了家。那袋工服莫名其妙跟著我回了家。

回國的第三天我去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面試,應(yīng)聘的是旅游編輯。我不知道那一年算不算旅游,反正面試官覺得它是,那它就是。旅游編輯不需要去很多地方,靠著搜索引擎上別人寫的經(jīng)驗(yàn)就可以假裝去過任何地方。我花了一半工資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市區(qū)朝北的單間,上一個住客在墻上貼了很多鏡子,我時常覺得房間里擠滿了人。住了半年我回到鄉(xiāng)下婆婆的房子里,每天花三四個小時通勤,路上沒事就聽播客。很多人喜歡說詩和遠(yuǎn)方,說得太多了,聽起來就像吃軟掉的綠豆棒冰。有一天我聽到一條講龍的播客。

故事說一條瘦骨嶙峋的龍獨(dú)自去了山上。她看到洞穴里的老龍,皮一層層掉下來,像一片環(huán)繞著她的沼澤。她困在皮膚的褶皺里,露出倦怠的表情。老龍見了小龍,吐出一顆驪珠,那是龍最重要的東西。有了它,龍就可以聽見心臟強(qiáng)健的跳動聲。小龍捧著驪珠,挖出身體里那顆凹凸不平的心。這顆心碎過一次,小龍用藤條和樹枝做出九頭琵琶鉤,將碎片一一縫合?,F(xiàn)在,她可以換上一顆光滑的心。這顆強(qiáng)勁跳動的心讓小龍感到了饑餓。一個月亮高懸的夜晚,小龍出洞覓食。這是龍此生第一次尋找食物,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吃什么,全憑本能行事。她看到了一個和尚。和尚說,你可以吃我,但這對你的修行不利。龍不懂修行,就要吃掉和尚。和尚又說,我是泥做的人,與其吃我,不如我每天做吃的給你。龍聽出和尚可以持續(xù)帶來食物,于是同意了他的提議。山上沒有肉,也沒有米面,和尚用石頭做出的食物無法讓龍感到滿足。這是個泥石山,里面的東西都是石頭造的,龍也是石頭里生出來的。龍得了驪珠,變成了野龍,不喜歡硬邦邦的食物。和尚沒辦法,只能每天爬下泥石山,到附近鎮(zhèn)上的酒樓偷東西。龍因此吃到了三黃雞、叫花雞、辣子雞、椒麻雞、口水雞、花雕雞、椰子雞,形形色色的雞。龍很高興,對和尚生出了新的欲望。她知道了愛。

她要和尚愛她,和尚不知道怎么愛她。龍氣不正,并非邪,而是生。小龍就像山里沒有熟透的果子,又硬又酸又澀。那股生氣還異常磅礴。和尚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他不愛小龍,只能下山偷雞。這樣過了三個月,酒樓的老板找來衙門最好的捕快,沒有這個捕快破不了的案子。捕快每天蹲守廚房,只在黃昏時去角落吹著口哨方便。他覺得吹了口哨,賊子聽了就不敢進(jìn)來。這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時刻,捕快幾乎每天都要吹口哨,日積月累,音調(diào)很有些大家氣象。和尚本是來偷雞,聽了那哨聲,呆立在墻下。

……

(節(jié)選自《十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