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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2年第12期|王凱:途中(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12期 | 王凱  2022年12月22日08:48

王凱,1975年生于陜西綏德,1992年考入空軍工程學院,歷任技術員、排長、指導員、干事等職,現(xiàn)為解放軍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導彈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說集《沉默的中士》等7部。作品先后獲全軍中短篇小說評比一等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第三屆人民文學新人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曾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榜”。

 

有意思。唐風看著他,我就感覺今天得遇上個誰,果不其然。

他沒吱聲,只是在口罩背后咧一下嘴,給眼角供應了幾絲表示笑意的皺紋。

探家?

呃……算是吧。

算是?唐風笑出了聲,看來還有別的安排。

也沒啥。他否認,就是回家看看。

兩年沒回了吧?

是,馬上兩年了。

你父親恢復得咋樣?

他愣一下。四年前跟唐風談崩了之后,他就不再想跟這個人有任何交道了,哪怕他依然是自己的首長。當然,客觀上他們也沒有太多說話的機會。唐風是政工首長,而他是作訓科參謀,屬于軍事干部,工作上沒多少交集。去年初他提任二營營長,營部距離旅部將近二百公里,平時就更見不著了。他不可能給唐風講父親手術的事。那是相對親近的人才會透露的私事,而他和唐風早已經疏遠了。

還可以,就是化療反應大點。他說完又覺得后半句純屬多余。問啥答啥最好,否則很容易在不經意間給對方提供新的談資。他不想這樣。

嗯,確實是這樣,化療的附帶損害也挺大的。你嫂子前兩年做的乳腺癌手術,化療三次就撐不住了,只能吃吃中藥。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女人的模樣。皮膚很白,眼睛很大,臉上帶著笑意,說一口好聽的浙江普通話,不時會用手攏一攏頭發(fā)。在老六十團的時候,他差不多每年都能見到她一次。第一次見時,唐風在營里當教導員,正好趕上迎接北京來的工作組,就讓軍校剛畢業(yè)在營部幫忙的他去接站。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站在西安火車站廣場出站口,手里舉著A4紙打印的名字,然后看著很纖弱的她穿一身紅色運動裝向他微笑著走來。當時她一手抱著兩歲的唐越秦,一手拖著有她兩個寬的行李箱,身上還背著個碩大的雙肩包,極其干練的樣子。可能是他第一印象留得不錯,之后每年來隊,他都沒少去蹭飯。尤其是她做的魚——他一個陜北人本來是不吃魚的,怎么做都覺得腥,唯獨她手里出來的——他一次能吃掉半條。不過自從全團移防到了河西走廊戈壁灘,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再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魚了。也許他們移防的時候,她身體已經不好了?可他之前卻從來沒聽別人說過這件事。即使他那會兒正恨著唐風,記憶也不會屏蔽這么重要的消息。要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唐風從來也沒對別人說起過。

現(xiàn)在沒事了吧?他在大腦自帶的詞庫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這么一句,嫂子她?

還行吧。唐風停了停,王志堅在你們那里還可以吧?

我們教導員很好啊,人不錯,能力也強,在營里有威望,不像我喜歡罵人。他說,不過我倆配合得還挺好,溝通沒啥問題。

他是柔一點,你是剛一點,剛柔相濟倒也挺好。唐風像是在無話找話,我三月份去你們營里蹲點,你正好出任務去了,我看大家對你評價還是挺高的。

那是嘴上,心里估計都在罵我哩。他不想順著唐風的話竿爬,光那幾個站長都已經被我罵過幾輪了。

對了,唐風輕笑了幾聲,你上次帶隊出去演練的總結寫得不錯,我認真看了幾遍,一直想給你講的,結果忙忙叨叨地沒顧上。前面寫得都非常充分了,幾個要點總結得也很精當。主要是最后意見建議那一塊,要是把第四條和第五條再完善一下,就是個相當有水準的研究成果了。我感覺這兩條還隔著一層,還沒跟實際操作層面打通,你得找根針把它扎透了才好。

幾個月前寫的總結報告,猛一提起來他自己都記不太真切了,唐風卻說得那么清楚。不過這話從唐風嘴里說出來倒也不意外。早在老六十團的時候,唐政委的腦子就跟秦始皇兵馬俑一樣出名。每次給上級工作組匯報從來不用稿子,特別是首長岔出匯報稿子提問題時總能一二三四說得滴水不漏,聽上去比稿子寫得還清爽,而他見過太多領導,離開稿子立刻就磕巴起來。這倒不算稀奇,最神的是不論干部戰(zhàn)士,但凡唐風見過一面,下次篤定能叫出名字。有一年秋天,唐風代表團黨委首長去車站送機關和直屬分隊的退伍老兵,幾十個戴著大紅花的老兵列隊站在那兒,唐風居然能一個個叫出名字,然后同他們一一敬禮握手。他那會兒緊張得直冒汗,生怕哪個老兵的名字卡在唐風嘴上下不來。在他看來,那完全就是件自找麻煩又毫無可能的事。萬一忘掉一兩個名字,洋相就出大了??商骑L居然一個不差地叫出來了,讓那幫被叫到名字的老兵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神倒是神,但細想起來似乎也沒什么用。就像此刻,他并不會因為唐風記著自己的報告內容而心生感激一樣。

我這個爛水平,也就能弄到這個份兒上了。他知道唐風說得沒錯,可就是不想附和,這時候自黑是種不錯的拒絕方式。

也不著急,一個建議而已。他還沒想好怎么接話,唐風已經將頭轉向了窗外。寬闊的戈壁灘漫向淡藍色遠山,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刺眼的白光。

談話暫時告一段落,然而堆積在B座上的沉默似乎比不投機的交談更令人局促不安。他應當想到的,只要唐風在旁邊,說不說話他都一樣如坐針氈。他把頭探到走道里張望著,那樣可以離唐風遠一點,可惜收效甚微。目力所及之處人人各安其位,除了偶爾的電話鈴聲和嬰兒啼哭,所有人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他收回腦袋摸出手機,有幾條新消息。教導員問他發(fā)車了沒有,并祝他一路順風。副營長請示他營部和各站的取暖鍋爐是不是要提前組織一次檢修,免得再發(fā)生去年十四站那樣全站挨凍的事。馬參謀發(fā)過來一張配偶子女信息表格讓他填寫,接著又說其實他不用填寫。修理連趙連長說他堂哥在西安開茶葉店,要用車的話可以隨時幫忙。營部文書則發(fā)過來一張他辦公桌抽屜里一袋黃油餅干的照片,說馬上過期了,問他還吃不吃。謝謝,已發(fā)車,家里就辛苦你了??梢?,你看著安排吧,費用要認真談一下。你知道不用發(fā),那就不要發(fā)。謝謝,不用麻煩,打車很方便,你把連里的事情搞好就行。想吃就吃,不要給我抖機靈。他一一回復,多少可以消磨掉一點唐風帶來的沉悶時間。來信的都是他營里的人,每一個都很熟悉,但他仍舊保持著他認為應當保持的距離感,所以在營里他很少會笑,而微信中也從不使用任何表情。當營長一年多來,他的交際基本局限在二營范圍內,營部圍墻外方圓二三十公里內頂多有三棵樹和六戶牧民,而從前老六十團一營的圍墻外面有一個大鎮(zhèn),少說也有五萬人。至于團部就更不用說了,離西安鐘樓的直線距離也就三十公里。但現(xiàn)在想來又像是在三十光年之外了。在營里,這時候他應該剛剛午睡醒來,頭一件事是拿著臉盆去水房接上半盆水,然后把整個臉浸進去。必須浸,光洗不行。不然的話,稍微咧一下嘴都會感覺皮膚會裂成碎塊。這是四年里他掌握的“生活小妙招”之一。撿石頭也是,他剛到戈壁灘沒多久就學會了。戈壁灘上撿石頭是項非常好的業(yè)余活動,既能鍛煉眼力、積累步數(shù),又能打發(fā)掉日落之前所有空閑的時間。除了戰(zhàn)備訓練、開會學習、吃飯睡覺之外,孤懸世外的小小營院經常塞滿了等待處理的時間。種類繁多的戈壁石中,他最喜歡瑪瑙,這種源自海底火山的漂亮小石頭他撿過不少。為了被他撿到,這些瑪瑙們已經在此等待了上億年。認識到這一點會讓他撿來的石頭變得珍貴一些。他曾用幾十顆紅色小瑪瑙給方蓉蓉做過一個手串,光是找材料就用掉了他兩三個月的時間。方蓉蓉收到后給他發(fā)來了一張手串的照片,但像一個漫不經心的淘寶買家一樣,確認收貨后沒有給出任何評價。至于夜晚,會比白天涼快得多,而且大多時候都異常晴朗,最適合的活動是看星星。他在老六十團的時候從沒見過如此燦爛的星河,那地方能看到的只有遠方城市上空發(fā)紅的燈光——不過一次也不能看得太久,畢竟人是有限的,一旦陷入關于無限的迷思中,很容易讓他整夜都無法入眠。

放下手機,唐風還在看外面。趁著這個機會,他俯身從座位下面扯出雙肩包,把KINDLE掏了出來。坐在唐風旁邊他不可能看得進去書,但他需要一個合適的道具來掩飾尷尬,或者鞏固一下互不干擾的現(xiàn)狀。

這東西好用嗎?剛剛開機,唐風就轉回了頭。

還行,我感覺挺好用。像地鐵……火車上都挺方便。

我也買過一個,怎么也用不慣。比如有些老版書掃描的PDF文件,放進去以后字特別小,根本看不了。

直接拷進去肯定不行,得處理一下。他有點賣弄地打開KINDLE——如果只是這種輕松的話題,聊聊也未嘗不可——伸長胳膊遞到唐風面前,我這里也有不少PDF,你只要下個PDF軟件,把頁面四周的白邊都給裁掉再拷進來,然后在設置里面選擇橫屏,這樣看起來就沒問題了。

哎,還真可以。不過對我來說字號還是有點小,歲數(shù)大了,眼睛越來越花了。唐風湊過來看了幾秒,這東西還得是你們年輕人用,我還是看我的紙書吧。

哪兒還年輕啊,我這歲數(shù),轉業(yè)都沒人要了。話一出口他才發(fā)現(xiàn)不妥。在一個轉業(yè)干部面前提轉業(yè),跟在自己面前談愛情一樣不合時宜。

你一個八八年的人,還是十二月份的,搞得這么老氣橫秋干什么?唐風抬眼看他。他熟悉這種略微斜上的目光,只有嚴肅時唐風才會這樣。斜面意味著尖銳和鋒利,火炮身管和雷達天線的仰角無不如此,有好幾次他都這樣被盯著看,直到自己原本圓滿的生活被切削得慘不忍睹。那歪七扭八的形狀大概就是唐風想要的吧。好在這一回,唐風只是將這目光亮了一下便收了回去,我都四十五了,還沒你胸悶氣短呢!

那不一樣。他又忍不住了,你級別高,又是領導,地方上總得安排。趙副旅長去年回去不就安排了一個什么副局長嗎?跟我們這種級別低的不是一回事。

我不用安排。唐風靠回到椅背上,眼角又帶上了笑意,我可以自主啊。

他也笑了。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玩笑,不笑肯定不合適。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軍官都清楚,“自主”是“自主擇業(yè)”的簡稱,它意味著軍官在轉業(yè)時放棄地方政府安置,而以領取退役金的方式來替代一份體制內的工作。這倒也沒什么新鮮的,每年選擇自主擇業(yè)的軍官有的是,但在他印象中,像唐風這樣家在江南又履歷過硬的卻從未有過。他多少也聽說過,在富庶的浙江,一個普通公務員的月收入也遠高于退役金,更何況還有體制內的身份呢?對很多人來說,這東西可能比收入更具誘惑。所以在他,或者在任何一個腦袋正常的人看來,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fā),“自主”都不應該成為唐風的選項。

笑啥?不相信?唐風說,我真的自主了。

我知道了。他愣了好一陣,又恍然大悟,你是打算回去自己創(chuàng)業(yè)吧?開公司做老板?

你看我是那塊料嗎?唐風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做飯還差不多。或者哪天有時間了,弄個自行車一邊騎一邊看,一直騎到西藏去。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做這個夢,結果一晃二十多年,到現(xiàn)在也沒落實。

那這次回去就有時間了。他想問問唐風為什么放棄了提升,可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問法。只能淡淡地接了一句。

嗯。唐風像是呆了呆,是啊。

我去個廁所。趁唐風還沒找出新的話頭,他趕緊起身朝車廂頭上走。那兒正有幾個人在排隊,這很好。他后背都濕透了,他得一個人待會兒。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