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當(dāng)我談T恤時，我談些什么
那是典型的村上世界：陽光抑或陰云的下午，一個孤獨的少年或者中年男人在都市里孤獨地生活，自己動手做有蔬菜的三明治，聽著爵士樂或者古典音樂，來一罐啤酒。隨后意外闖入某個奇幻世界，開始一段旅程?；蛘呷ネ毡颈狈降谋┦澜?、南方的小島，又或者在夏威夷的沙灘沖浪、曬太陽。歷經(jīng)波折后，重返日常。孤獨被打破，與女子建立起情感與心靈的連接。
故事本身總是簡單的，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不必費腦筋，但你總會在不知覺間掉入有磁力的村上世界。音樂、貓、酒、獨居、旅行、戀愛……那是帶有文藝與孤獨氣息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對于無數(shù)生活在東京、紐約、北京、上海的都市人來說，那是對闊大無邊、疏離孤獨的城市生活的撫慰；而對于生活在世界各地三四線小城的人們而言，那又意味著對大都市生活的想像與靠近，對小城沉悶單調(diào)的逃離。
每個人都能在村上世界里找到讓自己舒服的位置。
而再沒有什么，比散文更能暴露出村上本人的生活方式與態(tài)度，和他所構(gòu)造的小說世界的源頭。就像他在《村上T：我喜愛的T恤們》中所記錄的T恤一樣，那一件件他從世界各地的二手商店、書店、酒館購買的T恤，從馬拉松賽事、圖書出版商、大學(xué)獲得的紀(jì)念T恤，都作為藏品被他收藏。每件T恤都是一個故事，也是一種細(xì)節(jié)，以見微知著的方式透露出村上世界的魔力來源。
一件T恤 一個世界
每一種興趣，都是和這個世界的一種連接。興趣越是廣泛，和世界的關(guān)系便越是豐富有趣，人也就越“松弛”（借用一下最近的流行詞）。那是《村上T：我喜愛的T恤們》所傳遞出的一個真理。
那些T恤有著不同的主題，有關(guān)于沖浪的、威士忌的、啤酒的、汽車的，也有關(guān)于漢堡的、唱片的、貓的、熊和蜥蜴的……不一而足。你會忍不住感嘆：村上先生，你喜歡的事物可真多！生活的觸角延伸向方方面面。而因此，留下了無數(shù)有趣的回憶，它們因為這些T恤被保留了下來，無形的記憶從而有了實體承載。
就像關(guān)于沖浪的T恤，是村上在上世紀(jì)80年代對自己沖浪生活的保存。算了算，生于1949年的村上那時大概30多歲，住在日本藤澤市的海邊，喜歡上了沖浪，每天早上都會出門去海邊沖浪，一直玩到中午，就這樣生活了幾年。
他在那些年買了好些和沖浪有關(guān)的T恤。比如胸口上印著人字拖的紅色T（這件也印在了書封上），抑或印著沖浪板制造師名字的灰色T。這些T恤洋溢著自由散漫的氣息，很是親切。
我沒有玩過沖浪，但多少可以想像這項運動所帶來的快樂。不知道是否可以用滑雪來做類比，那是我還生活在北京時學(xué)會的運動。哪怕只是一名菜鳥，你也可以從中體會到無與倫比的自由與爽快。踩著柔軟的雪，從山坡上飛馳而下，期間通過控制腳下雪板的方向、速度去體會技術(shù)帶來的成就感。北方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你只覺無所束縛、自由飛翔。
我想，沖浪或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吧。都是與大自然的共舞，享受著自然所帶來的美妙體驗。就像村上在書中寫到的一位有名的沖浪板制板師、運動者理查德·布魯爾，哪怕年歲漸長后在妻子的要求下在鄉(xiāng)下做起了小房地產(chǎn)商，他也念念不忘沖浪的快樂?！奥犝f在天氣晴朗、海浪賞心悅目的日子里，他還是歡欣雀躍到干不下去房地產(chǎn)生意，一個人偷偷到海邊眺望海浪。他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以‘巨浪騎士’聞名，曾和當(dāng)時的頂級沖浪運動者一起，在威美亞海灣、日落海灘的浪尖馳騁。那一定是一段明亮而快樂的青春歲月。不知他如今怎么樣了？”
對威士忌和啤酒的熱愛，也帶給村上無與倫比的生之愉悅。他曾去蘇格蘭威士忌產(chǎn)地艾拉島旁邊一個叫朱拉的小島住過，這座島上有一個有名的單一麥芽威士忌蒸餾廠，店家允許他住在蒸餾廠的山間小木房里,每天想喝多少威士忌就喝多少，還能吃到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拔抑贿^了幾天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覺得不枉此生。”他寫道。
而啤酒也很了不得。一說到啤酒，村上便勾畫出了一幅理想而溫暖的畫面：“在暖爐的明火前，坐進(jìn)搖椅里，一面撫摸膝頭的小貓腦袋，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冰涼的啤酒，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呢。什么？你說既沒有暖爐，也沒有搖椅，還沒有貓？那真是太可憐了。不過想想看，這三樣?xùn)|西我家也全都沒有。連貓都沒有。我只是在想象中覺得這樣的場景一定很棒。想象力還是很重要的。”
也因此，村上家里收藏了不少和威士忌、啤酒有關(guān)的T恤，它們記載著他在愛爾蘭、蘇格蘭、美國波特蘭等酒產(chǎn)區(qū)的回憶。
一個人的人生便因為沖浪、威士忌、啤酒，還有諸如對唱片、馬拉松的熱愛，而和不同的城市、人、事、物有了連接，得到屬于自己的獨家記憶。而對于創(chuàng)作者村上來說，這些個人體驗和記憶，終究轉(zhuǎn)化成他筆下的文字和故事，以親切而鮮活的形式將那些溫暖美妙的體驗傳達(dá)給了全世界的讀者。
代言“持續(xù)就是力量”
不得不提到村上身上極其強悍的品質(zhì)：堅持力。你看，就連收藏T恤這件事，他也可以做到持續(xù)多年不間斷，最后還因此出了一本書。
就像他在書中所說，“T恤也屬于會‘不知不覺變多’的物品之一，加之其價格低廉，我一看到有意思的T恤就忍不住下手。平時會有各行各業(yè)的人送我宣傳用的T恤，參加馬拉松比賽也能拿到完賽T恤，有時候出門旅行，我會直接買當(dāng)?shù)氐腡恤當(dāng)換洗衣物……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使T恤的數(shù)量神不知鬼不覺地增加，抽屜里漸漸放不下了，我便將它們?nèi)M(jìn)紙箱里堆起來。”
“不過像我這樣活得足夠久之后，竟然能把收集的T恤出成一本書，想想也怪恐怖的。人們常說‘持續(xù)就是力量’，此話當(dāng)真不假。我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是單單依靠著持續(xù)性才生活下去的?！?/p>
類似的情形在村上身上數(shù)不勝數(shù)。跑馬拉松，一跑就是三四十年，并也因此出了本書《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甚至可以說，前幾年在中國甚至全世界掀起的馬拉松熱潮，當(dāng)中也有村上先生的一份貢獻(xiàn)吧。
寫小說，從29歲出了第一本書《且聽風(fēng)吟》后，他就走上了職業(yè)創(chuàng)作的道路。為此轉(zhuǎn)掉經(jīng)營多年的酒吧，摒棄一切雜務(wù)，專心寫小說。迄今出了40多本小說，也許是在世作家中讀者最為廣泛、最深入人心的作家了。
村上的人生就是一個極為勵志的故事：持續(xù)不斷地奔跑，持續(xù)不斷地收集，持續(xù)不斷地寫作。且不論他的寫作成就，單是一個人可以如此度過人生，就讓人佩服、感懷。
關(guān)于此，村上在《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里曾給出答案，他說：“老實說，我覺得每天堅持跑步同意志的強弱，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我能夠堅持跑步二十年，恐怕還是因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覺得那么痛苦。人生來如此：喜歡的事兒自然可以堅持下去，不喜歡的事兒怎么也堅持不了?！蹦憧?，村上的持續(xù)性，歸根結(jié)底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所堅持之事的喜歡。這種對人、事、物的愛與觀照，終究還是支撐村上世界的根本。
作家的底色是舒服簡單
除此之外，村上寶貴的“平民氣質(zhì)”也格外動人。就像他穿T恤、收藏T恤、為T恤寫書一樣，T恤這種樣式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平民化的衣服。不必西裝革履，不必追求華服，只是在天氣允許的時候穿著簡簡單單的T恤，舒舒服服地四處瞎晃。沒有束縛，不用講究，過普普通通的生活。這是村上的人生觀，也是他在作品中一再傳達(dá)出來的理念。
如他所說，“夏天我就只穿T恤?；旧铣薚恤，別的什么都不穿。偶爾也會穿夏威夷衫，但大部分時候是T恤搭短褲?！庇袝r受邀去到對著裝有要求的餐廳，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長褲穿上，“把大伙兒都看呆了”。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他身為作家的特權(quán)：可以自由生活，不必講究衣著。所以他也會在訪談時俏皮地說：“有這么多T恤，到了夏天，就不會沒得穿了。每天換一件，可以一整個夏天都不重樣。當(dāng)作家不錯吧，沒有著裝要求。”
作家終究是這個世界的另類存在。他們游離在條條框框的世界之外，頑固地以個人方式堅守著自我的一小片領(lǐng)土，不被強大的、有著摧枯拉朽之力的社會主流所摧毀、馴服，堅定書寫著人身上最底層、最真實、最自由的底色，讓人們看到自身的無限可能和生來自由。
我想，這也是我喜歡村上的原因之一：他始終知行合一地堅守著作家的完整性和獨立性，沒有虛偽與矯飾，頑強又柔軟地生活、書寫人生。
我也非常喜歡他這本充滿了生活氣息和碎瑣日常的T恤之書，就像他說的：“它或許可以算一種展示，說明在二十世紀(jì)后半期到二十一世紀(jì)前半期的日子里，一個小說家平時穿著這些輕便的衣服，度過了還算輕松快樂的生活。它說不定能成為后世的一份民俗資料，也或許什么用處都沒有。對我來說嘛，其實怎樣都好，只希望讀者能沉浸其中，享受我這一微不足道的收藏?！?/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