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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宋紅星:陣雨已經(jīng)止息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 | 宋紅星  2022年12月28日08:50

早上把英子送去學校后,云香騎著三輪摩托去了一趟東興水果批發(fā)市場。她運氣還不錯,低價進到了一批桃子、李子和梨?;氐郊?,她才開始洗漱。漱口的時候,牙膏的味道又像一團羽毛掉進她的喉嚨,令她咳起來??鹊蒙ぷ影l(fā)干,作嘔。她憋了一口氣,才忍住沒吐。昨晚漱口也是這樣。她拿起牙膏看了看,沒錯啊,和以前一樣的牌子,同樣的味道,怎么突然就對這種味道過敏了?

等她來到水果店,劉清揚已經(jīng)站在門口。誰都沒說話。她打開門,劉清揚像往常一樣,把三輪摩托上的水果搬進店里,該擺的擺到門口,然后坐在門口點一根煙抽起來。但劉清揚什么時候走的,云香根本沒看到。她坐在鋪子里,削一個蘋果,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九點的太陽已經(jīng)辣得讓人睜不開眼。云香瞇著眼,看著路對面。對面是人民醫(yī)院。醫(yī)院門口停著許多車,一些是出租車,一些是送病人和看病人的私家車,云香的水果店就靠這些來看病人的人勉強維續(xù)著。但愿今天生意能夠好一些,她看著醫(yī)院里進進出出的人想。但人并不多,好像夏天一到,所有人都結(jié)實得像一頭小公牛,生病的人很少。

中午,云香感覺自己就像被夏天濃稠熾熱的液體包裹著,熱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但她還是把一筐桃子拖到腳邊翻揀起來,壞掉的桃子就像壞情緒,必須及時處理,不然非常容易相互傳染。約莫揀到一半,她突然一驚,手里的桃子便掉進筐里。她非常確定,老朋友還沒來。

已經(jīng)好久沒來!

想到刷牙時的惡心,嘔吐,她就更加懷疑,可能大事不妙!

她關了門,去醫(yī)院一查,果然,懷上了。

醫(yī)生,什么時候可以做?云香有些急。

幾個孩子了?女醫(yī)生歲數(shù)和她差不多,燙著一頭棕色的卷發(fā)。

已經(jīng)兩個啦。

三孩政策都出來了。見云香不說話,醫(yī)生就笑著說,許多人到了你這把歲數(shù),想要卻懷不上,這是老天寵你呢!

但我真的不想要了。

醫(yī)生嘆了一口氣,說到底要不要,還是回去好好想一想,畢竟是條命。聽醫(yī)生這么說,云香也不好堅持,說好吧!

云香眉頭緊鎖,恍恍惚惚回到家,對自己的肚子生了一會兒悶氣,咋就這么爭氣?又對自己生了一會兒悶氣。聽說本命年都有一道坎,今年她剛好三十六,這道坎也太大了!她坐在鋪子里,盯著路對面的醫(yī)院發(fā)愣,好像醫(yī)院跟她有仇一樣。太陽更毒了,路上行人很少,來往的車輛也少,就連綠化帶里的樹也熱得病蔫蔫耷拉著,現(xiàn)在只有到了晚上,這座城市才會重新活過來。她把目光收到了水果上,這種天氣對水果非常不利。夏天一到,各種水果的水分跑得都很快,除了打過蠟的蘋果和桔子,枇杷、龍眼、山竹和提子已經(jīng)少了幾分賣相,不像剛進貨時,水嫩得就像十八歲的姑娘。

云香嘆了一口氣,心想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五點左右,她開始做飯。

家就在水果店后面,幾十步的距離,但為了方便看鋪子,云香又用大磚和彩鋼瓦在鋪子后面搭了一間簡易房。她沒多少文化,每次遇到英子不會做的題,那些字在她眼里就像一群螞蟻在書上爬來爬去。家里再難,她也不想落下孩子的學習。中午放學后,英子直接去輔導社,只有下午才回來。怡佳上初一,吃住都在學校,每周回來一次。

通常,英子回到家云香才開始炒菜。炒菜的時候,英子就拉開折疊式飯桌趕幾題作業(yè)。這天下午,英子回來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做好。看著桌子上的酸菜洋芋湯、蕃茄炒雞蛋、素炒胡蘿卜,云香雙肩一松,舒了一口氣,就像終于打發(fā)掉一段難熬的時光。若不是英子回來,她根本沒心情吃飯。她不停往英子碗里夾菜。英子見她沒胃口,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別瞎猜,云香沒好氣地說。自從出了醫(yī)院,她的神經(jīng)就一直緊繃著,生怕別人看出她身體有什么異樣。她往嘴里扒了一口飯,說天氣太熱,熱得不想吃飯。

雞蛋有點煳。英子說。

哦。云香愣了一下,然后把煳的全部拈進自己碗里。

湯也有點咸。

云香提起水壺,往碗里沖了半碗開水,說你今天這張嘴,挑得很嘛。

怕是你手藝的問題。

這手藝從我會耍菜刀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已經(jīng)跟了三十多年,怎么突然就有問題了!

英子不說話。

結(jié)果云香就像自己問自己,不但問住自己,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就像心里的小秘密差點被英子看到。但英子并沒有看她,而是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盯著搭在腿上的數(shù)學習題。有時英子甚至會放下碗,把題解了才繼續(xù)吃飯。這個臭毛病,云香從小就讓英子改,改到現(xiàn)在還是老樣子。不過見英子讀書這么用功,學習成績也不錯,她還是蠻欣慰的。自從英子回來,她憋在心里的話就像澎湃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涌到舌頭上,但卻不敢開口。她死死憋著。她不敢想象,當英子和怡佳知道自己將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會怎么想。

吃過飯,收好碗筷,英子開始做作業(yè)。云香則忙著將成色不好的水果撿出來,能低價處理的就留著,實在不行的就給英子搞個水果拼盤。

太陽落下去之后,被燒焦的空氣終于慢慢涼起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路對面的人民醫(yī)院亮起了醒目的十字標志。見云香準備收攤,英子有些奇怪,說這么早怎么就不賣了?往日不到九點十點,云香是不會收攤的。

云香說有點累,想早點休息。她不確定現(xiàn)在躺到床上能不能睡著,但她還是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也好,胡思亂想也罷。一想到一部分嗜睡可能來自肚子里的孩子,她就煩。把門口的水果全部搬進鋪子,收了門頭紅色的伸縮式遮陽傘,她用鉤子把卷簾門拉下來。門很澀,有些費力。嘩——。嘩——。她拉了兩下,感覺整個夏天都像生了銹一樣。

當劉清揚像往常一樣,九點半來到水果攤前,就沒幫上什么忙。

第二天早上,云香也不急著開店。她躺在床上,想補一補昨晚的瞌睡。越想睡腦子卻越清醒,后來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迷糊,卻又被一陣敲門聲吵走。她翻了翻身,沒有起床的意思。她想除了劉清揚,還能是誰?她懶得理他。

沒想到,耳邊傳來的卻是英子她奶奶的聲音。

云香。

云香——

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聲音永遠繃得像根弦,一把破琴上的弦,非常難聽。她來干嗎?云香這樣想,但還是下了床。

門一開,刺眼的陽光和熱騰騰的空氣就緊跟在老太太的屁股后面撲進來。云香一陣眩暈,像被陽光扎到了眼睛,又像被英子她奶奶拎著的雞蛋扎到了某根神經(jīng)。拎雞蛋來干嗎?她一頭霧水。

還沒起?

有點累,就睡過頭了。她看著門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老太太個子不高,云香的目光剛好從她頭頂躍過去,投在對面的簡易房上。她什么時候開門,關她什么事?她沒好氣地想。幸好,簡易房的藍色彩鋼瓦使陽光變得不那么刺眼,而且斜著的陽光剛好把簡易房的陰影投到門外,就像專門為她開辟了一條陰影走廊?,F(xiàn)在,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沿著這條陰影走廊去開水果店。但她沒有動,只是看著外面。外面沒有風,綠化帶里的銀杏樹和她一樣,一動不動。一片葉子都沒動。但她仿佛看到銀杏的葉子正在慢慢蜷縮,陽光正急著從它們身上抽走昨夜和今晨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生機。去年秋天,這些銀杏樹被移栽到這里,現(xiàn)在和她一樣,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對付這個夏天,夏天就開始了。

看來又是糟糕的一天,她想。

去年,云香終于盼來了希望。門前的云秀路終于貫通,鋪上了柏油,栽上了行道樹,人民醫(yī)院也從老院遷到對面。當年誰能想到,會有一條寬闊的馬路從門前橫穿而過,所以她家的房子并沒有緊貼在路沿上。這幾年,她在這里沒少吃灰,先吃蓋人民醫(yī)院的灰,后吃修路的灰。當時云香唯一的希望就是路趕快修好,人民醫(yī)院趕快搬過來,到時她就用征地補償?shù)膸兹f塊,在路邊蓋間房子,賣點水果。誰看望病人不帶點東西?她又想起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劉清揚經(jīng)常過來幫忙,根本不管她已經(jīng)把工程全部承包出去,整天跟著那些工人轉(zhuǎn),扎鋼筋,遞鋼管,搬磚,能出力出力,不能出力就給工人遞煙,搞得最后結(jié)賬老板都不好意思,少收了一千。但侯家的人,自始至終都沒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老太太怎么突然就冒出來了?

這些年,她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侯家的人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似乎他們之間早已沒有任何關系。英子她奶奶也似乎早忘了她這個兒媳婦。就連平時偶爾在路上遇到,打聲招呼也是貌合神離。他們從來沒把她當做侯家的人。所以老太太突然拎著幾個雞蛋出現(xiàn),她非常驚訝。

但老太太就像到了自己家,不管云香站在門口,直接拎著雞蛋進了廚房,然后把雞蛋放在灶臺上,問云香吃過雞蛋沒有?

云香一頭霧水,奇怪老太太今天怎么突然對她這么好,是睡昏了頭,還是某根神經(jīng)搭錯了?簡直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這么想著,卻又突然警惕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子確實有點大,難道才懷上,就被英子她奶奶知道了?不可能啊,這事除了醫(yī)生,她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劉清揚都不知道。但她還是吸氣,收腹,然后拉了拉衣服,把肚子藏起來。

看來你是忙忘了,今天立夏,老太太說。然后廚房里傳來了鍋碗瓢盆的聲音。

哦,云香還真忘了。但云香還是受寵若驚,自從侯德生死后,她就沒有享受過這種奢侈的待遇。她慌忙走進廚房,拿兩個雞蛋,讓老太太也煮兩個。老太太說吃過了。然后也不說要什么,自個兒在廚柜里翻來找去,最后翻了一塊紅糖放進鍋里。

立夏之后,天氣就越來越熱了。老太太說。見水已燒開,她便將打好的雞蛋滑進了鍋里。

等云香洗漱出來,雞蛋已經(jīng)煮好??粗肜锏碾u蛋,云香心頭一熱,差點哭出來。她感覺這些年她和老太太,和他們侯家的恩怨似乎從此可以一筆勾銷。但愿從此一筆勾銷。她吃著雞蛋,想著晚上一定要燜兩個老雞蛋給英子。英子長得瘦弱,又挑食,最容易疰夏。又想到一會兒要開店,就心慌。老太太什么時候走?劉清揚會不會來?老太太在,劉清揚最好不要出現(xiàn)。

幸好去開店的時候,門口只站著兩個買水果的人。云香如釋重負。其實劉清揚很早就來過。昨晚,他沒能幫上忙,今早就來得早。沒想到過來一看,云香家大門緊閉,水果店也沒開,便回去燜了幾個老雞蛋。等他吃了雞蛋,揣著兩個重新過來,聽見云香和英子她奶奶正在屋里嘮叨,便沒敢進去。

現(xiàn)在,劉清揚站在他家樓上,躲在一團陰影里,抽著煙,看著云香和英子她奶奶一起把水果從鋪子里搬出來。以前他爹他們和英子她奶奶他們是鄰居,現(xiàn)在他和云香是鄰居。他想,如果當時不是因為云香家這棟房子,也許他們劉家和侯家就會一直好下去。

天氣熱得像一條惡犬,讓人害怕。搬了幾筐水果,老太太便喘起來,當她掄起胳膊擦汗,云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額頭上也滿是汗。想到平時劉清揚一個人將水果搬進搬出,而她只能假裝做一些零碎的小事,心里就充滿感動。其實也沒什么可做的,但總得忙起來,總不能干瞪著,讓劉清揚一個外人忙里忙外。外人?一個外人!她要么拿著掃把掃掃幾??床灰姷幕?,要么用蒼蠅拍趕趕蒼蠅,茫然得就像她無法給她和劉清揚之間下一個準確的定義。

她直起身,向劉清揚家看了一眼。見劉清揚真的站在樓上,遠遠看著她們,她便慌忙低下頭,繼續(xù)收拾水果。但老太太還是看到了,小聲罵了一句,殺千刀的。

云香假裝沒聽見,不說話。她想,恰當?shù)臅r候她還是得和劉清揚談一談。

你大哥說,你一個人忙里忙外,不容易,打算讓欣雨過來給你搭把手。老太太突然說。

侯欣雨是侯德祥家姑娘,高中畢業(yè)后便一直在家爛逛。

云香說不用不用,說英子和怡佳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也聽話,雖然怡佳每周回來一次,幫不上什么忙,但一些閑雜的小事,英子還是能使上力的。

老太太又朝劉清揚家瞟了一眼,說咱們侯家的人,可不能讓一些賊眉鼠眼的人惦記著。

只要沒有一肚子壞水就好。云香說。

人心隔肚皮,誰說得準,你可得擦亮眼睛啊。

擦亮眼睛!云香盯著老太太看,像要看清老太太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沒從老太太臉上看出什么蛛絲馬跡,但老太太的話就像一只風箱,在她腦袋里嗡嗡作響。她扯下一個塑料袋,裝了幾個蘋果和桔子讓老太太帶回去。趕快走吧,她想。

老太太接過袋子,沒有推辭。

云香一個人待在鋪子里,坐了一會兒,又感覺有點昏昏沉沉。又開始想,這種昏昏欲睡有多少來自肚子里的孩子?還是以前一直這樣,只是現(xiàn)在她太敏感了?

三十天!再次拉長了這個夏天。昨天離開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如果真的要做,也要三十天之后?,F(xiàn)在她就像一個時日不多的老人,開始掐著時間過日子。

二十九天。還有二十九天!

想起醫(yī)生的嘆惜,滿臉的心疼和不解,云香就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事。難道不應該把孩子做掉?為什么偏偏是劉清揚?為什么偏偏是他們劉家?如果不是劉清揚……她想,如果是別人,她會不會把孩子生下來?她把手放在小腹上,她想起英子出生前怎么在肚子里踢她。什么感覺都沒有,沒有踢,沒有胎動??蓱z的孩子。

她已經(jīng)記不清,那晚劉清揚穿著什么衣服,應該是黑色的。黑T恤。印象中,劉清揚的衣服不是灰色的就是黑色的。一個寡男人,深色的衣服打理起來也方便。她記得那晚劉清揚的膠鞋上沾著許多紅泥,稍微靠近,還能聞到他身上有股酸酸的汗味。早上,劉清揚過來幫忙的時候,說中午要去水臺子點玉米。如果沒記錯,那是他家最后一塊未被征收的耕地。種得正是時候,雨下得及時。那晚水果剛收進鋪子,雨就下起來。剛開始雨不大,劉清揚打算冒雨跑回家。她見鋪子里沒有傘,不忍心讓劉清揚冒著雨回去,就說坐一會兒,也許坐一會兒雨就停了。

其實從她家到劉清揚家并不遠,也就三四分鐘的路程。劉清揚跑回去并不是問題,即使淋濕了,也不是問題。她應該讓他回去的,現(xiàn)在她非常后悔當初沒有讓劉清揚冒雨跑回去。

雨一直沒有停。

那晚,劉清揚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每次幫她收拾鋪子之前,劉清揚都喜歡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背對著她抽根煙。抽完煙,把門外的水果搬進來,然后回家。那晚他多抽了一根——他抽著煙,等著雨停。風很大,很亂,時不時往鋪子里簸一陣雨進來,像把劉清揚往屋子里趕。劉清揚確實提起凳子往鋪子里挪了挪。碎雨濺在他沾著紅泥的膠鞋上。伸縮式遮陽傘在門頭劇烈搖晃,像要摔下來。她猶豫再三,還是收了遮陽傘,讓劉清揚坐進鋪子里。

雨繼續(xù)往鋪子里灌。她讓劉清揚把卷簾門拉下來。

劉清揚看著她,似乎需要她一個確定的眼神?!坝赀@么大,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停,你看看有沒有大一點的塑料袋,我頂著跑回去?!彼f。

這么大的雨,一個塑料袋能有什么用!她有些生氣,說著就去拉卷簾門。劉清揚見狀,趕忙起來幫忙。兩人的手幾乎同時抓到了卷簾門中間的門扣,只是她抓得多一些,劉清揚抓得少一些。當時她全身一顫,就像有股電流倏地穿過她的身體。但她并沒有把手抽回來,而是向下用力一拉?,F(xiàn)在她不確定,是她用的力還是劉清揚用的力,她只記得卷簾門拉到一半,大概在她頭頂?shù)奈恢?,突然停住。她感覺有股力量將門托住,可能是劉清揚暗暗用力,也可能是因為她沒有繼續(xù)往下拉。風很大,狹窄的門口使涌進來的風變得很烈,她站在門口,風迎面撲來,帶著透心的涼。如果不是雨不停灌進來,她真想站在門口好好享受那種難得的透心的涼風。雨依然很大,沒有停的意思,她看著門外,看著馬路對面,路燈朦朦朧朧,銀杏樹模模糊糊,人民醫(yī)院那些房子也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最后是誰突然用力,反正“嘩——”一聲,卷簾門就被關上了。然后整個世界就安靜了。只有雨點落在彩鋼瓦上的啪啪聲,但那些密集的聲音使周圍顯得更加安靜。似乎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安靜得讓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聽到了自己的呼吸。

坐下之后,她問劉清揚,玉米種完沒有?

種完了。

趕上這陣雨,將來玉米肯定長得好。

嗯。劉清揚坐在門口,抽著煙,用鼻子應了一聲。

然后便是沉默。

她讓劉清揚吃葡萄,劉清揚不吃。她讓劉清揚吃蘋果,劉清揚也不吃。

然后是更長時間的沉默。

云香記得,當時她就坐在現(xiàn)在的位置,坐在煮飯的地方,遠遠看著劉清揚,看著劉清揚抽煙時煙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忽明忽暗。劉清揚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兩個人就像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被關在一起,都對突如其來的事不知所措。她一直以為,她早已習慣劉清揚在她面前忙來忙去,沒想到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那條巨大的鴻溝似乎從來沒有合攏過。劉清揚坐在門口,側(cè)著身,抽著煙,半低著頭,就像正在聆聽外面的雨聲,時刻準備回家。不過這樣也好,他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打量他。她從來沒有像那晚細細打量過劉清揚,倒也俊朗,鼻梁高高,嘴唇不薄,下巴沒有一點多余的脂肪,寬厚的肩膀給人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她甚至看得有點入了神,直到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她發(fā)現(xiàn)他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又滑動了一下。

她以為他終于要說話了。

但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吐出一條長長的煙霧。

能不能別抽了!她非常生氣。除了尷尬,除了想說說話,她感覺屋里越來越濃的煙味也使她越來越不舒服。

劉清揚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聲,然后便將摁滅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沒了煙,劉清揚就看著她,眼神辣得就像中午緊逼在門口的太陽,令她感覺多看一秒都有被點燃的可能。她避開他的目光,試圖找一點輕松的話題,但整個人卻感覺越來越尷尬,越來越燥熱。

看什么看?她說。

劉清揚笑笑,沒說話。

笑什么笑?

劉清揚還是沒說話。幸好有只蛾子闖進來。她趕緊抓起蒼蠅拍去收拾圍著燈泡轉(zhuǎn)的蛾子。第一下她是真想打死那只蛾子。啪。打在燈罩上。白熾燈在空中晃來晃去,晃得她兩眼發(fā)花。然后,她發(fā)現(xiàn)當她撲向蛾子那一刻,她全身的緊張和燥熱竟然不翼而飛,于是她決定把蛾子留下來。劉清揚不說話,她就追著蛾子打。

她不知道劉清揚是怎么抱住她的。她沒看見劉清揚站起來,就突然被他從后面抱住。那一刻,她聽見房頂好像有一陣雨猛砸下來,嘩——。然后是萬籟俱寂。

她打了一個激靈。她讓劉清揚放開她。劉清揚卻把她抱得更緊,甚至有點疼。當她感覺劉清揚的胸口似乎有團火要噴出來,火辣辣灼著她的背,她才發(fā)現(xiàn)這點疼根本不算什么。她聽到了她的心跳,她甚至聽到了他的心跳,兩個人的心跳聲熾烈地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她還聞到那股令人討厭而又舒服的酸酸的汗味,熱浪一樣從身后撲來。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就像被某種東西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幸福的,柔軟的。像蘋果外面套了一層泡沫。她想,如果她不小心摔到地上,肯定也會像蘋果幸福地彈起來。她確定劉清揚是真心的,不然一個身子結(jié)實,樣子也不賴的青頭男,怎么愿意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快十年了。俗話說就是一塊石頭,也該焐熱了。何況她是一個人。一個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得磕磕絆絆的女人。

她試圖扶住某種東西,前面的柱子,右邊的墻,或者裝著碗筷的柜子。但劉清揚死死拽著她,以為她想從他手里掙脫。當他成功捂住她的乳房,她竟然突然有了一種釋然,像一個向往西藏又害怕高原缺氧的人,終于踏上青藏高原。然后她便把自己徹底交給了他。還有什么不能交給他?

然后侯德生的臉,劉清揚的臉,開始在她腦海里來回切換,疊加。再然后是英子的臉,怡佳的臉,就連英子她奶奶的臉,侯德祥的臉,也鬧哄哄闖進來。

她不知道為什么,那晚劉清揚竟然輕易滑進了她的身體。這讓她想起她和侯德生在一起的日子,每次她都有種整個人都要被撕裂的感覺。侯德生每晚喝醉酒回來,或者打麻將回來,不是把她摁在床上撒野,就是把她打得嗷嗷叫。他就是一只發(fā)情的瘋狗,除了咬,還是撕咬。她只能想辦法躲著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打工,越遠越好。而這十年來,劉清揚只是做著他認為應該做的,話不多,連她的手指都沒動過一下。

這時,劉清揚突然走進來,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子就像一道門簾,幾乎把刺眼的陽光全部擋在門外,拉長的身影則剛好落到她的腳邊。想到自己正在想的事,云香的臉一下紅了,就像突然被太陽灼到。劉清揚很少中午過來。如果沒記錯,這些年只來過兩次,一次是剛從義烏回來,他提著一些水果和餅干過來,說以后要照顧她們。還有一次就是那晚之后,第二天中午來到店里,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看著她抽了一根煙,什么也沒說。

現(xiàn)在劉清揚還是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問她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事?

有點困,就早點回家休息了。

既然累,更應該等我嘛。劉清揚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看到英子她奶奶過來了!

嗯,今天立夏,送了幾個雞蛋過來。

我也給你帶了兩個。劉清揚把雞蛋從褲包里掏出來,遞給云香。

云香把雞蛋放在碗里,說她剛吃過,就留給英子回來吃吧。然后告訴劉清揚,說老太太打算讓侯欣雨過來幫忙。

你怎么說?

我當然說不用。

劉清揚撓了撓頭,說這些年他們對你不聞不問,現(xiàn)在如果真是過來幫忙,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你覺得呢?

這種事我不好說,誰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還真難說。

我看,倒像是派個人來監(jiān)視你。

見劉清揚有些生氣,云香就想到老太太罵劉清揚賊眉鼠眼的話,就暗自好笑,說老太太只是擔心有人對她圖謀不軌。劉清揚一聽,古銅色的臉竟然泛起一絲紅暈。云香看在眼里,確定劉清揚是真的在乎她,一個老男人總不可能動不動就臉紅。但一支煙的工夫,她根本沒時間和劉清揚說一說肚子里的孩子,劉清揚就走了。劉清揚說,晚上收攤的時候一定要等他。

后來似乎一直很忙。云香忙得還沒把懷孕的事告訴劉清揚,侯欣雨就提著幾個煮熟的糖雞蛋來了。早上來,中午來,有時晚上也在。在的時候她就坐在門口,坐在劉清揚平時坐的地方,低頭玩著手機。

這個星期城里就像爆發(fā)了一場大流感,一波接一波的病人打著噴嚏,流著鼻涕住進了醫(yī)院。買水果的人很多。白天,云香戴著口罩在店里忙來忙去,晚上她還得趕去東興水果市場進貨。桃子、李子和梨這些時令水果,早上會有果農(nóng)直接送到水果批發(fā)市場,但芒果、山竹、砂糖橘等其它水果,只有晚上跑去批發(fā)市場候著,看看有沒有水果販子弄來。

忙歸忙,云香忙得高興。但侯欣雨一來,她的笑就枯了。

現(xiàn)在,侯欣雨坐在門口,就像一個多出來的太陽,熱得云香夠嗆。她說欣雨,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這里我能應付。侯欣雨連頭都不抬,繼續(xù)盯著手機,說沒事沒事。就算有客人來,她也連頭都不抬。

把客人招呼走,云香遞給她一個蘋果。她說謝謝,然后繼續(xù)盯著手機,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來這兒幫忙,我可沒錢給你發(fā)工資,水果倒是可以供著你吃。云香笑著說。

侯欣雨沒有應聲,好像對云香的話早有預料。

談男朋友沒有?

沒有。

該談了,如果沒記錯,你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二了。

二十二怎么了,二十二還有人死了,但為什么那么多人沒有去死?

侯欣雨不愛說話,也不愛干事。水果搬進搬出,別指望她出一分力,她每天唯一愛干的事,就是早上把伸縮式遮陽傘打開,晚上收起來。這哪是來幫忙?明擺著是來監(jiān)視她。但細想,似乎也不對。每早侯欣雨都會用保溫壺提著幾個糖雞蛋過來,說是老太太讓她帶來的。云香記得第一天早上,侯欣雨把黃色的保溫壺往桌子上一放,癟了癟嘴,說老太太從來沒像這樣關心過她媽。

云香本來就不愛吃雞蛋,聽侯欣雨這么說,就讓侯欣雨吃。

憑什么你不愛吃就讓我吃!說著,侯欣雨突然提起保溫壺,把雞蛋全部倒進了垃圾桶。后來云香再也不敢讓侯欣雨吃雞蛋。

一吃就是一個星期。

哼,這么能吃,還說不愛吃。侯欣雨坐在門口,輕聲嘀咕了一句。但還是被云香聽到,便頂了一句,說你奶奶不是讓我吃,是想要我的命!侯欣雨嚇唬云香,說要把原話轉(zhuǎn)告老太太。云香當然不怕,她甚至讓侯欣雨告訴老太太,以后不要再給她弄早點。但是第二天,侯欣雨手里照樣拎著黃色的保溫壺,只是雞蛋換成了米線。

云香受寵若驚。這樣她就不確定,侯欣雨到底是過來幫忙還是過來監(jiān)視她。也可能是來監(jiān)視劉清揚。

剛開始,劉清揚每天都會來。但是吃了侯欣雨幾次白眼之后,就看心情,有時早上來,有時晚上來。來的時候,三個人都不說話。不用云香說,劉清揚也知道蘋果該擺哪兒,芒果該擺哪兒,香蕉該擺哪兒。好不容易收拾妥帖,劉清揚直起腰,打算坐在門口好好抽根煙,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侯欣雨已經(jīng)坐在門口,便只好作罷。

真不要臉。幾天之后,侯欣雨還是沒忍住,沖著已經(jīng)走遠的劉清揚罵了一句。

你罵誰呢?云香的臉拉得老長。

還能有誰。

人家又沒招惹你。

侯欣雨依然我行我素,但幾天不見劉清揚,她又嘰嘰咕咕,說劉清揚死去哪里了?她時不時走出水果店,朝劉清揚家那邊瞄一眼。一天,她吃著一根冰棒進來,說小嬸,那個死男人天天站在樓上看,天氣這么熱,就不怕把他熱死。

云香正在翻蘋果,聽侯欣雨這么說,把蘋果往筐里一扔,說你這姑娘,看他不順眼還天天盯著他看。

呵,我盯著他看?難道我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還會看上一個糟老頭,我是替你提防著呢。

有什么可提防的,是狼是羊,該來的來,該走的走。

你還真護著他!

這不是護著他,人總要學會感恩嘛。

你就不怕別人說你和他……

云香知道侯欣雨想說什么,所以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別人別人!別人除了你爹,你媽,你奶奶,還有誰,別以為躲在我背后嚼爛舌頭我就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們要嚼到什么時候。

你可別忘了,我二叔是怎么死的。

提起侯德生,云香的眼淚就開始打轉(zhuǎn),說你二叔的死跟劉清揚有什么關系?

呵,沒關系?只怕到時別人說你外遇出軌謀殺前夫,你解釋不清。

云香騰一下站起來,抓著侯欣雨的胳膊就往門外拖,說滾,趕快滾,我可沒讓你來幫忙。侯欣雨臉色煞白,身子向后持著,但硬被云香轟了出去。云香以為,這樣侯欣雨就再也不會來。沒想到第二天,侯欣雨還是提著黃色的保溫壺站在她家門口。老太太也來了,說云香啊,你別跟一個孩子計較。

呵,這話不就是你們教的!云香在心里冷笑。

三十天!總算掐完了!就像掐掉身上三十只爬來爬去的虱子。一個月以來,云香就沒安安穩(wěn)穩(wěn)睡過一個覺。那天早上,她把水果店收拾好,讓侯欣雨守著。侯欣雨問她要去哪里?她說小孩子別管閑事。然后便帶著一件紅色的外套去了醫(yī)院。

還沒想通?還是那個燙著一頭棕色卷發(fā)的女醫(yī)生。

云香笑笑,說想通了。

想通了還做?

就是想通了,才一定要做。

醫(yī)生只好開單讓云香去檢查。先抽血化驗,再做B超。結(jié)果出來之后,醫(yī)生說可以做。

想到終于熬到頭,云香感覺如釋重負。

然后醫(yī)生拿出一沓單子,讓云香喊丈夫來簽字。

丈夫!云香呆坐在凳子上,感覺腦袋嗡嗡作響。

她摸摸肚子,感覺肚子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她還不能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她甚至覺得醫(yī)生是為了保住孩子,在故意為難她。

丈夫!丈夫!云香看著窗外,一對情侶正在吵架。女人推了男人一把,男人撞在身后的梧桐樹上,但并沒有生氣,只是神情沮喪。他一把將女人摟進懷里,女人掙扎了幾下,但還是慢慢安靜下來。女醫(yī)生告訴云香,說那個女人和她一樣,說這種事對女人傷害大?。∷屗麄兒煤孟胍幌?,說如果決定在一起就把孩子生下來。

云香說丈夫不在,出去打工了。因為撒謊,她沒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丈夫不在也得找個親人,或者朋友。然后,那對情侶走了進來。女人的妝全塌了,臉花得就像一張揉皺的白布。男人黑著臉,在告知書上簽了字。

女醫(yī)生讓云香再想想,然后帶著女人去了手術室。

云香只好給劉清揚打電話。劉清揚正在水臺子鋤玉米,聽說云香有事,就說馬上過來。云香說她過去。來到玉米地邊,她眼角的淚水早已被風吹干,所以劉清揚并不知道她剛剛哭過。

玉米地周圍是幾條水溝,每條水溝邊栽著幾棵垂柳。南邊稍微密一些,平時南風比較大,這樣莊稼就不容易倒伏?!坝衩组L得真好!”云香摘一片柳葉,在手指上搓來搓去。

劉清揚歇下鋤頭,說多虧了那晚的雨。

想到那晚的雨,云香的臉就紅了。

太陽火辣辣的。劉清揚不知道云香的臉是曬紅的還是羞紅的,當然他也沒留意這些,現(xiàn)在他最關心云香找他什么事。云香突然感覺嗓子有點干,舌頭也像打了結(jié),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

說嘛,咱倆還有什么事不能說的,只要能幫上忙,就算搭上我這條老命。劉清揚的話把云香搞得更加心煩意亂。

說嘛,什么事?

我……我懷上了。

什么?劉清揚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說,我懷上了。云香又氣又羞,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倍,臉也更紅了。

劉清揚手一抖,玉米就被鏟斷一棵。云香心一疼,感覺肚子里的孩子就像突然被拿掉。她想起小時候每次鏟斷玉米,總免不了父母一頓責罵。劉清揚當然沒有責罵她,而是扔下鋤頭,沖過來,一把將她摟進懷里,緊緊摟著,就像怕她突然跑掉。她沒心情迎合劉清揚,四肢僵硬地任憑劉清揚抱著。太陽很辣,很熱,劉清揚的擁抱增加了她的不適。她試圖從他懷里掙出來,但劉清揚沒有松手的意思。她感覺天地旋轉(zhuǎn)起來,轉(zhuǎn)了好久,劉清揚才放開她,說云香,我們結(jié)婚吧!

見劉清揚滿臉漲紅,眼睛閃著金光,云香就不看他。不敢看。她感覺劉清揚就像一團滾燙的熱浪,向她迎面撲來。她把目光移到劉清揚的額頭上。劉清揚飽滿的額頭布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在汗珠與汗珠之間,她發(fā)現(xiàn)一些白色的小顆粒,她也發(fā)現(xiàn)劉清揚若隱若現(xiàn)的額頭紋,像一條條小水溝灌滿了水。見她沒說話,劉清揚的眉頭就鎖得越來越緊。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她暗自悲傷,劉清揚的額頭紋,恐怕也是因為她才愁出來的吧?

你還在擔心什么,云香?劉清揚搖著云香的胳膊,就像要把云香從迷糊中搖醒。

不可能,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云香從劉清揚手里掙出來,站到柳樹的陰影里。兩步的距離,剛剛好,這樣她就可以避免劉清揚熾熱的感情再次灼到她。她已經(jīng)記不清,劉清揚對她說過多少次,他要娶她。非她不娶。她無數(shù)次拒絕,嘴上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心里卻想“我怎么可以嫁給一個仇人,嫁給一個仇人的哥哥”。后來有段時間,她感覺她還沒有看清劉清揚,“怕將來對英子和怡佳不好”,現(xiàn)在她想,“我一個寡婦,劉清揚一個青頭男,我怎么配得上他?!?/p>

我來這兒只是想告訴你,我打算把孩子做掉。云香躲在柳樹的陰影里說。

劉清揚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就像自言自語,又像是乞求,說你不能這樣!云香你不能這樣!

不是我要這樣,是老天要這樣。

不是老天要這樣,是你想這樣。

出軌,殺夫,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在乎我還要替孩子們在乎。我被人戳脊梁骨可以,但我不能讓孩子被人戳脊梁骨,戳一輩子脊梁骨。然后云香把檢查的情況告訴了劉清揚,說現(xiàn)在只等他過去簽字,連醫(yī)藥費都不用他管。

我會對你負責的,我一定會對你和孩子負責的!說著,劉清揚往前一步,試圖重新把云香摟進懷里。但云香早有防備,趕忙閃到一邊。

我是不會簽字的,我絕對不會簽!

見劉清揚異常堅定,云香只好避開他的目光。她望望柳樹,柳樹一動不動,葉子全部耷拉著,又看看玉米,玉米也一動不動,葉子又綠又硬,好像都被他們的話驚呆了,就像一群正在茁壯成長的孩子,靜靜地看著她和劉清揚。無形的熱浪帶著劉清揚酸酸的汗味向她撲面而來。她非常喜歡這種味道,這是莊稼人踏踏實實種莊稼的味道。但是這又能怎么樣!

你不簽我就想別的辦法。云香把揉碎的柳葉往水溝里一扔,開始往家里走。但心里卻犯著嘀咕,找誰?我能找誰呢?

劉清揚收了鋤頭,緊跟在云香后面,說那可是一條命,一條命啊,你怎么忍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我只問你簽不簽字?云香頭也不回。劉清揚追上來,和她并排走著,說已經(jīng)死了三個人,三個人,難道死了三個人大家還不滿意!

云香感覺有把刀在絞她的心,疼得她眼淚打轉(zhuǎn)。她還是沒忍住,眼淚嘩嘩流了出來。她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步伐也快起來,她不想讓劉清揚看到。但劉清揚緊緊跟著她,就像天上飛來飛去的燕子,一只緊跟著另一只,忽高忽低。她忽然想起來,這時小燕子已經(jīng)出生,這是燕子媽媽和燕子爸爸正在捕蟲子回去喂孩子呢。她越想就越像悲傷決了堤,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下雨,天氣越來越熱,水果壞得越來越快。人們白天都不愿出門,好像一不留神,緊逼在門外的空氣就會燙傷他們的臉。劉清揚卻不怕,不是站在自家樓上,就是跑來水果店,一聲不吭盯著云香。侯欣雨坐在門口,他就坐在門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心情管水臺子的玉米,那些玉米因干旱卷著葉子,正在死亡的邊沿掙扎。其實想管也管不了,沒有雨,他也請不來龍王。就算自己種的玉米,就算種在自己地里,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死,何況是別人肚子里的孩子?,F(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云香,祈禱云香不要再往醫(yī)院跑。

你要去哪兒?只要云香一出門,劉清揚就跟上來。云香不說話,劉清揚就一直跟著。

后來劉清揚不再說話,只是跟著。就算云香在水果店里搬水果,他也緊跟在后面,好像害怕云香會不小心摔一跤。云香一下把水果搬到右邊,一下把水果搬到左邊,一下把水果搬到門外,一下又把水果從門外搬進來。劉清揚看不懂云香想干什么,侯欣雨也看不懂,只感覺云香就像一個要下蛋的母雞,正急著尋找下蛋的地方。接連三天,云香都像這樣搬來搬去,每筐水果都裝得又滿又沉。云香想,醫(yī)院不幫她,她就自己想辦法。但肚子里的孩子就像和她對著干,生命頑強得超乎想象。三天之后還沒有一點流產(chǎn)的征兆,云香只有心灰意冷地放棄。

眼不見心不煩,為了躲開劉清揚和侯欣雨,云香干脆把鋪子交給他們。白天她就窩在家里。除了酷熱,肚子里的孩子也使她越來越容易犯困。

云香不在,侯欣雨就坐在云香平時坐的位置,好像這樣就可以證明她是店里的二把手。劉清揚則坐在門口,要么靠著門框發(fā)呆,要么抽根煙打發(fā)時間。誰都不說話,誰都不理誰。若有客人來,劉清揚就招呼客人。侯欣雨對客人還是視而不見,只有客人掏錢的時候,她才抬頭瞟一眼,就像看看劉清揚有沒有把錢裝進自己的口袋。

劉清揚把錢放在桌子上,用一個蘋果壓著。云香來的時候就數(shù)一數(shù),如果錢多就故作驚訝,喲,看來今天生意不錯嘛。如果錢少就什么都不說。云香來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太陽偏西,火辣辣的太陽早已溫柔下來。然后云香開始做飯,因為英子快回來了。

吃過晚飯,侯欣雨便立刻從水果店逃走。有時她甚至不吃飯就走,仿佛每天和劉清揚多待一秒,都是在挑戰(zhàn)她的忍耐極限。劉清揚倒是不以為然,回家隨便弄點吃的,又急匆匆趕過來,好像怕云香突然消失一樣。

但這天晚上,劉清揚并沒有來。

云香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又想,她難得可以享受一個清靜的夜晚。

英子做完作業(yè),不見劉清揚的身影,就跑出水果店往劉清揚家那邊看。然后跳進屋,嘰嘰喳喳地說:“劉叔叔家的燈亮著呢。”

我家的燈也亮著呢。

這幾天,我見你和劉叔叔從來不說話。

左一個劉叔叔,右一個劉叔叔,你喊得倒親切。

英子沒想到云香會這么說?!皠⑹迨鍥]什么不好嘛,這些年他沒少幫助我們?!彼环獾剜僦?。

他的好你倒是記住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記不記得!云香責備說。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的聲音就軟下來,就像有把刀捅在她的心窩上。生不如死。上輩子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啊,她想。

英子嗚嗚哭起來。

云香暗暗琢磨剛才的話是不是說重了。這些年,劉清揚對英子和怡佳的確不錯,幾乎每個生日,他都會送英子和怡佳一些小禮物,僅芭比娃娃,英子的床頭就擺著七個。她不知道劉清揚是怎么知道英子和怡佳的生日的,反正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云香暗暗嘆了一口氣,問英子哭啥,有什么好哭的?英子說,昨天放學回家,三個陌生人突然圍住她,若不是劉清揚,她可能早就躺在醫(yī)院里。云香心里一緊,問她究竟怎么回事?英子說一直以來,同學們都喜歡罵她是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云香一聽,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把英子抱在懷里,輕聲撫慰起來。但英子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她用力推開云香,說回家的路上,三個毫不相識的小姑娘突然攔住她,先笑她是個沒有爸爸疼的野孩子。她有些生氣,但也沒什么,她平時早已習慣同學們這么說。所以她便加快步伐,試圖甩掉她們,但三個小姑娘并不放過她,她們追上來,把她往胡同里推,還說……

還說什么?。

說你不要臉,說你跟自己的殺夫仇人在一起。

云香氣得咬牙切齒。

“她們罵我可以,但是罵你,我就決定跟她們干一架?!庇⒆诱f,她當然知道她不是她們的對手,但有時候人不就是為了爭口氣嗎?害怕的時候不是也應該勇敢一點嗎?不過幸好,她們剛動手,劉清揚就突然冒出來,像天降神兵。劉清揚一只手揪住一個,幾乎將她們拎起來,然后用力扔了出去。

以后你們再敢欺負她,小心我弄死你們。劉清揚指著三個小姑娘,惡狠狠地說。但是一個額頭上長滿青春痘的小姑娘并不示弱,她警告劉清揚少管閑事。

這事我還管定了!劉清揚叉著腰,站在英子和三個小姑娘中間,說:“從今以后,誰敢再說她沒爸爸,我就撕爛她的嘴。現(xiàn)在,你們給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她爸爸是誰?!?/p>

哼,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她的殺父仇人。

告訴警察來把他抓走!一個穿短裙的小姑娘說。

是啊,我可是殺過人的。劉清揚邊說邊向三個小姑娘逼去。三個小姑娘見狀,立刻嚇得四散逃竄。

云香有些生氣,問英子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她。英子說劉清揚不讓說。

“為什么?”

“他說他是我爸,怕你知道了不高興?!?/p>

云香心里一酸,眼淚又涌了出來。她不知道劉清揚這么說是因為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是因為英子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她輕輕摸著英子的頭,問英子劉清揚在她眼中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好人。老好人。

一個好人。云香在心里絮叨,一個好人!她看著外面,昏黃的路燈下,車來人往。有救護車在叫。似乎正向人民醫(yī)院駛來。在醫(yī)院對面住久了,她已經(jīng)能夠辨別救護車的聲音,它和警車與消防車的聲音完全不同。

很快,一輛救護車真的駛進了醫(yī)院。夜色中,藍色的警燈格外亮眼。是車禍,打架,還是疾???但愿人沒什么危險!每次,當救護車駛進或駛出醫(yī)院,云香都會像這樣祈禱。

她想到了侯德生。據(jù)英子的奶奶說,侯德生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

那天她直奔殯儀館。這座城市正在進行殯葬改革,人死之后只要二十四小時內(nèi)火化,就能得到六千的安葬費。那時也是夏天,外面很熱,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侯德生從冰柜里拉出來,那些翻騰的白氣慌作一團,就像害怕緊逼在外面的酷熱把它們吃掉。她沒有哭,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當真的見到侯德生安靜地躺在冰柜里,她竟然哭不出來。那張死灰色的臉,安詳?shù)镁拖袼粯?。特別是兩只讓她償盡無數(shù)拳頭的手,僵硬地伸著,再也握不回來。頭上沒有任何血跡,以至于她有些懷疑侯德生被劉清玉用石頭在腦殼上砸了一個洞,到底是不是真的。

禍根是她沒有哭?后來面對老太太一家的責罵和冷嘲熱諷,她也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丈夫死了,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但是這也不至于成為他們把她趕出侯家的理由。她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已被洗劫一空,摩托、存折、電飯煲、電風扇、電視機全部不翼而飛,豬圈里沒了豬的影子,雞圈里連根雞毛都沒留下。

直到現(xiàn)在,云香都覺得這種狠毒,不亞于劉清玉對侯德生的致命一擊。

后來云香才知道,這些都是老太太和侯德祥合伙干的。風聲是英子和怡佳都是女兒,沒有兒子給侯家繼承香火。令她略感心慰的是英子和怡佳非常聽話。雖然這些年她經(jīng)常外出打工,沒時間陪伴英子和怡佳,但她們知道,她是為了躲避侯德生的拳頭才出去的。

面對侯家的涼薄,父母讓她改嫁,說怎么能為了寡情薄義的侯家守一輩子寡。但為了兩個女兒,她選擇了隱忍,她沒日沒夜地干活。當站工的時候,她挑過沙灰,人泥得像個秦俑;蹬著三輪車賣菜的時候,被城管攆得滿街跑;甚至在幾十米高的房子外給人擦玻璃,因恐高嚇得尿過褲子。但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能掙錢,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

后來劉清揚就回來了。自從劉清揚家房子蓋起來,劉清揚就一直在外打工。所有人都知道,劉清揚家當初蓋房子借了不少錢。

云香永遠記得,那晚她剛洗漱好,正要睡,劉清揚就提著東西來敲門。那時怡佳還沒念初中,英子也還小,所以姐妹倆都在。英子去開門,見劉清揚站在門口,一下就傻了。劉清揚笑笑,走了進來。

云香想,如果那天開門的是她,她會不會把劉清揚擋在門外?

嫂子,今晚我代表我弟弟,代表我們劉家來向你賠禮道歉。

想到劉清揚曾經(jīng)叫他嫂子,云香就噗嗤一聲笑出來。

英子問她笑啥?

她沒有搭腔。她記得,當時她沒給劉清揚什么好臉色。什么道歉?誰接受你的道歉?你給我滾,滾出去。她站起來指著門外。

嫂子,你不要這樣!劉清揚涎皮賴臉把東西放到桌子上,說嫂子,以前咱們兩家的關系一直不錯,沒想到突然發(fā)生這種事,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難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就不能原諒彼此,一齊向前看。

原諒,永遠不可能原諒!

就是再好的夫妻也有吵架的時候,你說是不是?

說到吵架,云香就更加生氣。她知道侯德生活著的時候喜歡對她拳打腳踢,這事劉清揚也知道。所以她覺得劉清揚這么說,是故意嘲諷她。所以她抓起劉清揚的東西就往門外扔,然后硬生生把劉清揚推了出去。沒想到第二天,劉清揚又來,還是拎著水果、餅干和兩個芭比娃娃。直到第四次,劉清揚才成功坐下來。本來她還是要把劉清揚趕出去,但英子和怡佳驚訝地看著她,好像在她們眼中,她是一個冷酷無情,毫不講理的女人。又或者英子和怡佳是因為那兩個漂亮的芭比娃娃才選擇了“叛變”,她早就注意到她們見到芭比娃娃時的表情,兩眼放光?!澳阆茸寗⑹迨遄聛碚f說嘛?!扁颜f。英子也說:“我爸又不是劉叔叔害死的?!比缓笏攀樟艘恍┡瓪?,讓劉清揚坐下來。劉清揚坐下來,英子和怡佳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只顧撥弄芭比娃娃金色的頭發(fā)和藍色的大眼睛。那晚,劉清揚紅著臉,一身酒氣。想到侯德生每次喝醉酒,不是對她一頓臭罵,就是送給她一串拳頭,她就心有余悸。直到現(xiàn)在,她都無法確定劉清揚那晚說的話,到底是真的發(fā)自肺俯還是只是一堆酒話。

她記得那晚劉清揚先看看屋里的東西,也沒什么可看的,只有一張桌子,四個凳子和簡單的鍋碗瓢盆?!皼]想到,你們過得這么造孽!”劉清揚長長嘆了一口氣。

聽了劉清揚的話,又想到英子她奶奶他們平時對她的各種辱罵,云香就差點哭出來。若眼前坐著的不是自己殺夫仇人的哥哥,她真想靠在劉清揚肩上,痛痛快快哭一場。

走的時候,劉清揚說:“嫂子,你放心,我弟弟犯的錯,就讓我這個做哥哥的來彌補。以后你和兩個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以為劉清揚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

嫂子,呵呵,嫂子!云香已經(jīng)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劉清揚突然不再叫她嫂子,突然就想把嫂子變成媳婦。但她記得,劉清揚說要娶她的時候,她被嚇了一跳,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絕對不會做一個殺夫仇人的嫂子。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當初劉清揚過來幫忙,她沒少拒絕,沒少咒罵,沒少推辭,但劉清揚就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只顧埋頭干活。一干就是十年?,F(xiàn)在她甚至懷上了劉清揚的孩子!

天哪,十年,這十年,我到底干了什么!云香摸摸肚子里的孩子,看看時間,快十點半了。又等了幾分鐘,再看看外面,還是不見劉清揚的影子。我們收東西回家吧,云香對英子說。她確定劉清揚今晚是真的不會來了。

到了懷孕的第七周,妊娠反應越來越嚴重,每早刷牙,云香都趴在盥洗室嘔得嗓子發(fā)干,發(fā)燙。吃飯的時候,胃里也像有個哪吒在翻江倒海。似乎所有東西都像涌動的液體,急著從她嘴里噴出來。她經(jīng)常突然丟下碗,握著嘴往外跑。但除了幾泡口水,什么也吐不出來。

見云香精神萎靡,侯欣雨就讓云香回去休息。為了不讓侯欣雨發(fā)現(xiàn)什么苗頭,云香總是強打精神,說沒事沒事。就連英子問她是不是病了?她也說沒有沒有。她不知道該不該把懷孕的事告訴英子,告訴怡佳,或者應該怎么告訴她們。

那天晚上,侯欣雨跑回家,非??隙ǖ馗嬖V老太太,說懷上了懷上了,真的懷上了。

老太太正在摘蒜薹,聽侯欣雨這么說,就直起腰盯著侯欣雨,說你憑啥這么肯定?

今天又吐了,已經(jīng)接連吐了好幾天。

這么說,可能真有了。

侯德祥把嘴從煙筒里抽出來,說你們怎么確定肚子里的孩子是劉清揚的?

肯定是他的,不然他整天跑去水果店干嘛!侯欣雨說。

老太太牙齒咬得咯咯響,說難怪昨晚我又夢到你哥,你哥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啊。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又煮了幾個糖雞蛋,用保溫壺提著來找云香。見云香家大門緊閉,她便沒敲門,直接坐在臺階上。送英子回來,見老太太站在門口,云香先是一愣,然后喉嚨里突然冒出一個字——媽。也許是因為好久沒用這字,云香感覺這個字有點怪,有點生疏,有點燙舌頭,有點難以駕馭。所以聲音很小,小得英子她奶奶就像沒有聽到,應都沒有應一聲。

嘩——,云香又把卷簾門拉了下來。

咋不開了?老太太跟在云香后面問。

時間還早。云香隨便應了一句,便將三輪摩托推進了車棚,然后去開門。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老太太提著保溫壺進了廚房。

沒有。

聽欣雨說,你最近身體不太好,怕是操勞過度,營養(yǎng)又沒跟上,身子就垮了。說著,英子她奶奶用青花瓷碗把糖雞蛋盛了出來。

聞到雞蛋的腥味,云香的胃就開始抽搐。她假裝打了一個哈欠,捂著嘴把惡心壓下去。然后去接碗,說媽,以后就不麻煩你了,想吃什么我會自己弄。沒想到手剛觸到碗,碗就嘩一聲摔到地上。雞蛋隨著一地的紅糖水,溜冰一樣滑出老遠。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黑著臉,說趙云香,你脾氣大得很啊,不想吃也不用在我面前摔碗砸筷。

媽……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云香慌忙解釋。

哼,不小心!你撒謊的本事倒不小。

我沒撒謊!

那你說,你是不是懷上了?你是不是懷了隔壁那個殺千刀的野種?

云香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她終于知道,剛才是老太太故意把碗摔到地上。她也終于知道,老太太讓侯欣雨過來并不是為了幫她打理水果店,也不是為了監(jiān)視劉清揚,而是為了監(jiān)視她肚子里的孩子??磥硭麄冊缇椭浪龖言小K踔料?,那個燙一頭卷發(fā)的醫(yī)生,是不是侯家的親戚,或者朋友?不然她為什么阻止她把孩子做掉?為什么檢查后的第二天,老太太就讓侯欣雨過來幫忙打理水果店?有一天,她甚至和老太太在醫(yī)院撞個正著,“云香,你來這兒干嗎?”老太太一問,她一急,就說頭疼。老太太竟然陪著她去急診科抓了幾天頭痛藥??隙ㄊ悄莻€女醫(yī)生搞的鬼。云香越想越氣,就說既然你們早就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有你這樣跟婆婆說話的嗎?

自從德生死后,你們心里還有我這個兒媳婦嗎!

誰的孩子?是不是劉清揚的?

誰的孩子都與你無關。

德生是怎么死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云香不知道該說什么,坐在沙發(fā)上哭起來。她感覺全世界的悲傷都在此刻向她襲來。見云香不說話,老太太罵得更兇,直到劉清揚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目光如刀地看著她,她才收了一些怒氣,一邊罵,一邊往門外走。已經(jīng)走到馬路上,又帶著轟隆隆的腳步聲殺回來。轟隆隆沖進廚房,提了保溫壺,才轟隆隆離開,像一輛裝滿炸藥的老式坦克。

劉清揚一邊打掃地上的雞蛋,一邊問云香怎么回事?云香目光呆滯,說老太太已經(jīng)知道懷孕的事。

那又怎么樣?

他們還知道孩子是誰的。

知道又怎樣,只要我們決定在一起,他們知道了也不能把我們怎么樣!劉清揚拉著云香的手,說我們結(jié)婚吧,云香。從今以后,我們光明正大在一起。

云香一把甩開劉清揚,說你想得倒美,別以為這樣你就稱心如意了。又說這些年,雖然劉清揚確實幫了不少忙,但她絕不會嫁給自己的仇人。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又想如果當初不是她鬼迷心竅,一時心軟,劉清揚就不會得逞。又或者當初劉清揚簽了字,事情就不會發(fā)展到今天這步。越想,她就越氣。

是啊,一條命,一條活生生的命。云香想到自己小時候連一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現(xiàn)在就因為兩家人的恩怨糾葛,要手刃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如果依了劉清揚,她該怎么跟英子和怡佳開口?當年,英子和怡佳接受了劉清揚的道歉,這些年對劉清揚也還不錯,但她們會同意他們在一起嗎?

怕云香想不開,做傻事,劉清揚白天對云香幾乎寸步不離。確實,云香的心情時好時壞,就連云香自己也不確定她的情緒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還是因為老太太撂下的狠話。劉清揚陪在她身邊,除了打理水果店,幫她梳通壞情緒,還得時刻準備對付英子她奶奶他們。誰知道老太太他們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會對云香干出什么不可預料的事。

每天,劉清揚和云香都過得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現(xiàn)在,水果店每晚都關得比較早。劉清揚家好像也有事,不像以前每晚收了水果都要到云香家坐一坐。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事,有什么事,劉清揚沒跟云香說,云香也不問,反正她很困,心累,身體也很累。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云香發(fā)現(xiàn)遮陽傘從門上掉下來,像被人大卸八塊,扔在場院上,帆布上被人用煙頭燙了一個“死”字,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黑洞,她就害怕。卷簾門也被人用鉗子夾出一個大窟窿。

一定是侯家人干的。云香要報警。劉清揚說算了。云香想去找老太太理論。劉清揚也讓她別去,說只要侯家的人以后不再找麻煩就好。其實劉清揚最擔心的還是云香肚子里的孩子,怕云香一急,動了胎氣。

我咽不下這口氣。云香說。

劉清揚答應云香,以后每晚都在水果店守著。水果店擺滿了水果,僅中間有一條勉強容兩個人側(cè)身通過的通道。通道盡頭是一張折疊式飯桌,一個三層的碗柜,還有一個簡易的灶臺。

你看看,你能睡哪兒?云香掃視了一圈水果店,說連張?zhí)梢味挤挪幌隆?/p>

我看睡地上就很好。

那樣會著涼的!

天氣這么熱,躺地上舒服著呢。

然后,劉清揚就睡在水果店里,每晚開心地聽著屋外的動靜。他希望趕快發(fā)生點什么,最好發(fā)生點什么,這樣他就可以讓那些壞人知道他拳頭的厲害,云香也會知道他的重要作用。但每晚睡在店里,他除了能在空氣中撈到一點芭蕉的香味、蘋果的香味和芒果的香味,還有屋外呼嘯而過的汽車聲,什么都沒發(fā)生,仿佛那些搗亂的人一直在暗中盯著他。

嘩——

一天晚上,劉清揚家玻璃被砸了一塊。

玻璃被砸,劉清揚就跟云香說起了劉清玉。云香讓他回去守著房子,說不要為了水果店自家房子被人拆了都不知道。然后他就說,房子有他弟弟守著呢。

哪個弟弟?云香有點蒙。

劉清玉啊。

劉清玉?劉清玉真的回來了!云香驚得從凳子上站起來,連嗓子也像哭過頭的人,一下破了,帶著微微的嘶啞。誰砸的玻璃,誰破壞的遮陽傘,她心里有數(shù),但現(xiàn)在,她更關心劉清玉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劉清揚說,三天前的一個晚上,大概凌晨兩點多鐘,劉清玉冒著雨,回到了離開十多年的家。劉清揚尷尬地撓著頭,說其實他早就想把劉清玉回來的事告訴云香,但又怕云香受不了,所以一直沒敢開口。

這些年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我還有什么不能接受?

也是。劉清揚點點頭,說劉清玉是我喊回來的。

他好不容易逃出去,你把他喊回來干嗎?

我讓他回來自首!

自首!你為什么讓他回來自首?云香驚訝地看著劉清揚,說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哥哥,要把弟弟往監(jiān)獄里投?

劉清揚告訴云香,這幾天,劉清玉的思想斗爭很激烈。他勸他早點自首,只是希望將來他能夠早點出來。現(xiàn)在劉清玉已經(jīng)想通,打算明天就去自首。“他還說,如果你愿意,他打算自首之前過來向你道聲歉,說句對不起?!?/p>

算了算了,你千萬別讓他來為難我。云香臉色煞白,身子微微發(fā)抖。想到自己殺夫仇人的哥哥將要變成自己的丈夫,特別是想到將來,自己該不該原諒自己丈夫的弟弟,她腦袋就嗡嗡作響,疼得像要裂開。

那你說,我應不應該原諒他?云香問。

原諒也好,不原諒也罷,反正我都支持你。

云香長長嘆了一口氣,沒說話。誰也不說話。劉清揚坐在門口,抽著煙,心事重重地看著馬路對面的人民醫(yī)院。在他眼里,人民醫(yī)院就像一只狼,一直對云香肚子里的孩子虎視眈眈。云香則坐在吃飯的地方,身子倚著墻,看著劉清揚微駝的背影,心想該不該把她跟英子和怡佳商量的結(jié)果告訴劉清揚。星期六晚上,怡佳從學?;貋?,見姐妹倆都在,她便試探著問了問英子和怡佳,說她打算重新找個伴。沒想到英子和怡佳不但同意,而且一致認為,世上恐怕沒有比劉清揚更適合的人。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可能從此保住,云香感覺一直壓在胸口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本來,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就把這個消息告訴劉清揚,沒想到打開門就看見被人大卸八塊的遮陽傘。現(xiàn)在劉清玉又像一個幽靈冒出來,搞得她不知所措。

現(xiàn)在這里沒什么事,你還是回去陪陪他吧。云香想把劉清揚支走,想一個人靜一靜。但劉清揚坐著不動,說明早劉清玉就要去自首,還是讓他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唉!云香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想想也是,劉清玉也好不到哪里去,逃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又決定自己把自己投進監(jiān)獄,別提心里多難過,多矛盾。

云香還是把跟孩子商量的結(jié)果告訴了劉清揚。劉清揚一聽,激動得在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幾圈才蹲到云香身邊,然后伸手去摸云香的肚子,結(jié)果被云香一把打開,說這節(jié)骨眼上,突然冒出這種事,你讓我怎么辦?還說如果英子和怡佳知道殺父仇人回來,勾起傷心的往事,突然反對怎么辦?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

劉清揚坐到門口點了一根煙,說這些年劉清玉逃亡在外,過得并不好,可以說生不如死。因為逃亡,女朋友一直沒找。一直東躲西藏,去過四川、貴州、河南、甘肅、青海,因害怕暴露身份,只能混跡于社會最底層,在工地干過苦力,在煤窯挖過煤,蹬過三輪車,擺過地攤,發(fā)過小廣告,在黑磚廠搬過磚。每次與人發(fā)生矛盾,因為害怕暴露身份,只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走在街上,見到警察就怕,看到警車就躲。老板不付工錢不敢報警,生病不敢住院,甚至左腳被人打斷,也只敢去小診所治療,不然他現(xiàn)在也不會變成一個瘸子。劉清揚說:“十年??!云香,你說說這十年,他在外面和在監(jiān)獄里有什么分別?可能蹲在監(jiān)獄里,他還不消吃這么多苦。”

云香看著門外。天陰沉沉的,有點冷。明天才是端午節(jié)呢,怎么氣溫突然急轉(zhuǎn)直下,冷得像入了秋。連時令季節(jié)都像這樣變化無常,令人捉摸不透。何況是人。她提醒劉清揚,明天一定要買幾個粽子,買幾斤肉,讓劉清玉在家好好過個端午節(jié)。劉清揚苦笑一下,說他和劉清玉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一起過節(jié),肯定要好好慶祝一下。說這些年劉清玉逃亡在外,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哪有什么節(jié)日可言。

明早你和我們一起過吧。劉清揚突然說。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能接受,我真的不能和一個殺死自己丈夫的人一起吃飯。云香滿臉痛苦,聲音繃得就像從兩塊木板中間擠出來。她雙手緊緊扣著沙發(fā),好像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不知道,假如真的和劉清玉坐在一起,她能說點什么?

我理解!云香,我理解你的心情!劉清揚抓著她的手說。

云香眼睛微微泛紅,差點哭出來。

晚上,云香翻來覆去睡不著,老想著明早的端午節(jié)到底應該怎么過。她恨劉清玉,曾經(jīng)非常恨,現(xiàn)在也恨,但已經(jīng)沒有以前恨,但她還是不想見劉清玉。但她又想見一見他。

到底是誰的錯?就算侯德生不對,劉清玉也不應該要了侯德生的命。

從打工的地方趕回來,云香只能從英子她奶奶他們嘴里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英子她奶奶他們的話,剛開始云香信以為真,后來當老太太他們將她家洗劫一空,她才慢慢明白,死了兒子的人什么話說不出來?什么事干不出來?當初他們甚至想把她掃地出門。

劉清玉馬上就要去自首了!可能真的去自首,云香想。她想趕在劉清玉自首之前,親口問問劉清玉,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早上把英子送去學校之后,她就沒回家,直接去了菜市場,買了一斤餃皮,半斤磨肉,然后拎著去劉清揚家。劉清揚打開門,見云香站在門外,先是一愣,然后趕忙接過云香手中的東西,把她迎了進去。

劉清玉聽見云香的聲音,從臥室走出來,喊了云香一聲嫂子。云香沒搭腔,她不知道劉清玉這聲嫂子到底是把她當做侯德生媳婦,還是劉清揚媳婦。但十多年來,終于見到自己的殺夫仇人,她竟然沒有沖上去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也沒有恨得咬牙切齒,只是被劉清玉驚得心里一緊。

劉清玉穿一套黑色的新衣服,就像要出嫁。但這絲毫掩飾不了他的蒼老。乍一看,他倒更像劉清揚的哥哥,頭發(fā)白了不少。像剛洗剪過,但剪得一邊長,一邊短。云香想,定是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劉清玉披頭散發(fā)跑回家,因害怕走漏風聲,劉清揚便拿起剪刀,笨手笨腳給劉清玉當起了理發(fā)師。雖然多年未見,但劉清玉逃走之前的樣子,云香還是有些印象,那時劉清玉相貌堂堂,臉上沒有一絲皺紋,腳也沒有瘸。現(xiàn)在,劉清玉一瘸一拐向她走來,然后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背駝得很厲害,為了完成鞠躬的動作,臉幾乎撞到了地上。她想除了挖過煤,搬過磚,劉清玉這些年逃亡在外,為了躲避警察,應該一直弓著身子,而且恨不得把臉埋進褲襠里,不然他的背也不至于這么駝。

對不起,嫂子!對不起!這些年害你受苦了。劉清玉邊鞠躬邊道歉。云香不知該說什么,只感覺心里一酸,眼淚差點涌了出來。

劉清揚招呼云香坐。云香不坐,劉清玉在,坐著只有尷尬,所以她買了餃皮,這樣她就可以一邊包餃子,一邊和劉清玉聊聊那天的事。劉清揚只好把云香帶進廚房,然后找來一個細篾的篩子讓她裝餃子。為了防止餃子粘在篩子上,云香先往篩子里灑了一點面。

劉清揚忙著起火燒水。劉清玉不知該干什么,站在旁邊干等著。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了出來。他悄悄擦了擦,但還是被云香看到了。云香假裝沒看到,說聽說你回來,又要走,就過來和你們一起過個節(jié)。包了幾個餃子之后,云香終于斟酌出幾句恰當?shù)脑挕?/p>

我這輩子,坐牢是遲早的事。我哥說的沒錯,晚進去不如早進去。因為駝背,劉清玉站在旁邊,看上去就像一直在向云香鞠躬。云香感覺很別扭,讓劉清玉坐。劉清玉不坐,說這些年因為駝背越來越嚴重,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只有站著或躺著,他的呼吸才稍微順暢些。

“這種事,你們這么想,我也不知該說什么?!痹葡惆扬溩臃胚M篩子里,才問起那天早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自從侯德生他們要在青丘田蓋房子,我們兩家就沒少吵架?!眲⑶逵裾f,頭晚他和他爹就去找英子她奶奶他們,說青丘田這塊地,他們要收回來,但侯家鐵了心要蓋房子,結(jié)果可想而知,兩家人和以前一樣,最終鬧得不歡而散。

“第二天早上,侯德生他們不顧反對,按原計劃在青丘田破土動工。炮仗還沒炸完,我和我爹就趕來阻止,我媽緊跟在后面。侯德生他們決定開工,肯定做了充分準備。但我還是沒想到,他們會動手。我剛沖到挖土機前,剛開口理論,就吃了侯德祥一棒,一棒子打在我的脊背上。侯德生的棒子也向我劈頭蓋臉打來,我見勢不妙,轉(zhuǎn)身就跑?!?/p>

“也許是我爹和我媽歲數(shù)比較大,他們才沒有對他們動手?!眲⑶鍝P插話說。

“也許吧。”劉清玉說,侯德生和侯德祥一起向他追來。本來他早已將侯德生和侯德祥遠遠甩在身后,但不知誰扔的棍子突然打到他的后腦殼,他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侯德生和侯德祥撲上來,把他按在地上就打。其實剛摔倒,見附近有塊拳頭大的石頭,他早就抓在手里?;鞈?zhàn)中,他掄起石頭,朝侯德生的腦袋狠狠砸去。侯德生哼都沒有哼一聲,抱著頭就滾到了一邊。

“侯德生因為腦內(nèi)大出血,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死了。我爹和我媽因為害怕侯家人報復,讓我趕快收拾行李逃走。連夜走的。本來我打算去找我哥……”劉清玉抬頭瞟了劉清揚一眼,說但是想到警察可能早就料到這一點,就沒敢去。

劉清揚說,警察確實找過他,他也是從警察口中才知道兩家打了架,死了人。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

“后來,我聽說侯德生死后,侯家除了要讓我們出喪葬費,還要讓我爹和我媽給侯德生哭喪,跪靈,并一路跪拜扶靈上山?!?/p>

云香嘆了一口氣,說當時侯德生剛死,她悲慟萬分,認為即使要了兩位老人的命也不過分。誰想到侯德生還沒上山,劉清揚的母親就因為無法忍受侯家的侮辱,用一條白布在家里上吊自盡。

沒多久,劉清揚的父親也抑郁而終。

侯家人的狠毒,云香深有體會,她抬起胳膊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當初為了把她掃地出門,老太太他們先鬧到司法局,后告到法院,幸好法官沒有順著他們。為了不讓英子和怡佳受苦,為了爭一口氣,她咬緊牙關,在娘家和親朋好友的幫助下才把房子蓋起來。

劉清揚說,如果不是政府當年在青丘田搞開發(fā),侯家這邊又沒地,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些事。

“那你們跟我交個底,這塊地到底是不是你們劉家的?”云香把篩子端到灶臺上,開始下餃子。很早以前她就問過劉清揚,劉清揚說是?,F(xiàn)在又問劉清玉,劉清玉也說是,說當年兩家關系不錯,見侯家地少,青丘田這塊地面積不大,便給侯家盤著。一盤就是八九年。誰想到侯家竟然打起這塊地的主意。

“他們敢打這塊地的主意,可能因為這塊地是荒地,荒地沒上土地承包證?!眲⑶逵窈孟裾纠哿?,身子倚著墻說:“后來聽說侯家要在青丘田蓋房子,我和我爹就打算把地收回來。剛開始,英子她奶奶也承認這塊地是我們家的。但后來,她說我媽當年做手術,給他們借了五千,那五千就是買田的錢?!?/p>

確實借過五千。云香一邊說,一邊用漏勺把餃子撈出來,裝了滿滿的三大碗。

錢早就還了。劉清玉說,第二年臨近春節(jié),他取了五千給侯家送去,半路遇到侯德生,他就把錢給了侯德生。誰想到侯德生后來一口咬定,他從來沒有收過那筆錢。

真的?

嫂子,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有什么好騙你的。

“看來都是侯家作的孽??!”云香想到侯德生拿了這筆錢不是去賭博,最后輸個精光,就是拿去還他以前欠的爛賬,然后才不承認收過這筆錢,她就氣得眼淚打轉(zhuǎn)。

這時,餃子已經(jīng)上了湯,下了料。云香說吃吧,看看我的手藝怎么樣?

然后三人便各端一碗,圍在飯桌邊埋頭吃起來,誰也不看誰。誰的眼睛都是又紅又腫,睫毛上都還留著被淚水打濕的痕跡,看了也是尷尬。

云香小口小口吃著餃子,就像餃子里包的不是肉餡,而是這些年侯家和劉家的各執(zhí)一詞,她只有慢慢細品,才能品出真相。劉清揚倒是吃得不緊不慢,這些年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吃云香包的餃子,除了感動,他并沒有嘗出什么不同。只有劉清玉吃得狼吞虎咽,滿嘴冒油,一嘴一個,一個接著一個?!疤贸粤?!”他說。

因為吃得太快,餃子又燙,他的額頭爬滿了汗,布滿皺紋的臉也微微泛紅。云香給他上第二碗的時候,他沒有拒絕,照樣吃得狼吞虎咽。云香和劉清揚看著他,先是好奇,后來看著看著,氣氛就慢慢沉重起來。

以后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你才能再吃到你嫂子包的餃子。劉清揚嘆了一口氣。

劉清玉沒有應聲,只是把臉埋得更低。但云香還是發(fā)現(xiàn)他的眼淚正往碗里掉。云香鼻子一酸,眼淚也涌了出來。劉清揚抹了抹眼淚,沒有說話。廚房里塞滿了濃稠的悲傷。云香想和劉清玉說點什么,但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總不能說別去自首吧!

劉清玉吃完餃子,喝完湯,才抬起頭。滿臉是汗。

“今天你就別去了。”云香突然說。見劉清玉和劉清揚一臉驚訝,又說:“進去之后,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出來,如果我們結(jié)婚……”

我們結(jié)婚?劉清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指云香,又指指自己,特別想到云香肚子里的孩子就高興。

云香點點頭,說要自首也等我們結(jié)婚之后再去。

“算了算了,我還是現(xiàn)在就去。”劉清玉說。

“現(xiàn)在你可是你哥唯一的親人,作為唯一的親人,你應該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眲⑶逵裣肓讼?,又說:“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你們也得請個先生掐算掐算,挑個吉日,選個良辰?!?/p>

“明天,我看明天就行?!?/p>

“行,就明天?!眲⑶鍝P附和,說到時請幾個重要的親戚朋友一起過來吃頓飯。

算了算了,我一個殺人犯,誰知道警察會不會突然沖進來,當著你們的面,直接在婚禮上把我銬走。劉清玉抹了抹眼淚,說你們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留下來添亂,給你們帶來什么晦氣。

你千萬不要這么說!云香把碗筷收進鍋里,嘩嘩洗起來。

劉清揚突然轉(zhuǎn)身,和劉清玉抱頭哭起來。他們坐在凳子上,頭壘著頭,緊緊抱在一起,誰也不說話,抽泣了很長時間,劉清玉才推開劉清揚,說:“哥,嫂子,只要你們以后幸福,我去自首就值了。”

云香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嘩嘩掉進鍋里,和洗碗水混在一起。

下午兩點半劉清玉才走。云香坐在店里,一直留意著劉清揚家這邊的動靜。以前她希望警察早點把劉清玉抓進監(jiān)獄,現(xiàn)在她又希望劉清玉不要去?;蛘咄韼滋煸偃ァO氲絼⑶逵褡呗芬蝗骋还?,背駝得像把生銹的角尺,她就覺得劉清玉很可憐。非??蓱z。經(jīng)過水果店的時候,劉清揚和劉清玉向水果店這邊看了一眼,云香低著頭,假裝沒看見,她怕再看到劉清玉又紅又腫的眼睛,忍不住拉住他。她翻著蘋果,眼睛卻偷偷瞄著劉清揚他們。

見劉清玉突然向水果店走來,云香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上。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她想。幸好只是走了幾步,劉清玉就猶猶豫豫停住了。然后和劉清揚站在路邊的銀杏樹下,好像在等車,也好像說著什么,然后爭執(zhí)起來,雖然拉扯的幅度很小,但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

云香正糾結(jié),要不要出去看看劉清揚和劉清玉正在吵什么,或者和劉清玉道個別,劉清揚已經(jīng)牽著劉清玉向馬路對面走去。在人民醫(yī)院門口,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向老城駛?cè)?。最多十分鐘,出租車就會出現(xiàn)在公安局門口。云香嘆了一口氣,心想冷冰冰的手銬銬住的只是劉清玉的身體,但他的心,卻從此自由了。十年的逃亡生活,他已經(jīng)自己給自己判了十年刑!

好像天黑之后,劉清揚才回來。誰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反正快收攤的時候,劉清揚才出現(xiàn)在水果店門口。然后像往常一樣,坐到門口的凳子上,點一根煙抽起來,但精神不怎么好,看上去比種了一天地還累。云香有些急不可待,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

進去了。

哦。喝酒了?

喝了點。

一個人?

嗯,一個人。劉清揚點點頭。

云香想,如果沒記錯,除了十年前那次登門道歉,這是劉清揚第二次喝酒。若平時,她肯定要讓劉清揚滾。就算站到門口,酒味仍然很濃,令她心煩,想吐。自從有了身孕,她的鼻子就像變成了兩個鼻子,對氣味特別敏感。但今天她打算強忍著。她想起侯德生剛死那年,好幾個夜晚她也喝得爛醉如泥,就覺得劉清揚很可憐。

收吧。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云香說。

收了水果,關了門,劉清揚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一聲不吭跟著云香。云香以為劉清揚要跟她商量結(jié)婚的事,沒想到進了屋,剛坐到沙發(fā)上,劉清揚就從褲包里摸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她,說是劉清玉的一點心意。

云香一頭霧水。

劉清揚說卡里有十萬,是劉清玉的一點心意,一點賠償。本來中午走的時候,劉清玉打算親自把錢交給云香,希望得到云香的原諒,但后來又覺得這樣是在為難云香,逼云香,這么一想,劉清玉就把錢交給他,讓他轉(zhuǎn)交給云香。

云香一聽,眼睛就紅了。特別想到中午劉清玉猶猶豫豫向水果店走來,她沒有迎出去,就懊悔。她沒想到這么多年,劉清玉逃亡在外,過得生不如死,竟然還想著賠償,竟然存下這么多錢!

劉清揚說,這些年劉清玉逃亡在外,雖然過得不像人樣,但他一直想著賠償?shù)氖隆K站o褲腰帶,陸陸續(xù)續(xù)往卡里存錢,一次三百,五百,一點一點把錢攢下來,攢下來還債,攢下來贖罪。說著說著,眼淚便沒收住,滾了出來。云香不由自主抬起手,幫劉清揚擦拭,擦掉一顆,又出一顆,就像斷線的珠子。云香也沒忍住,眼淚開始簌簌往下掉,她讓劉清揚把錢收好,說賠償?shù)氖戮退懔?。劉清揚讓她一定要收,說劉清玉走的時候特別交代,說如果不收就是云香不肯原諒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這些年云香就不會受這么多苦。

云香撲進劉清揚懷里,放聲哭起來。這么多年,她一直想像這樣,想有個人,可以依著他的肩,痛痛快快哭一場??薜盟盒牧逊危薜脽o所顧忌??尥纯熘?,她也像突然想明白了,抽抽咽咽地說,既然清玉這么說,那她就把錢收下,只是等清玉出來,他們就用這筆錢給清玉好好找個媳婦。

劉清揚緊緊抱著云香,說好,什么都依她。

這晚劉清揚沒有走,云香把他留了下來。他們要商量商量結(jié)婚的事,但結(jié)婚的事都沒商量好,云香就睡著了。一覺睡到了天亮。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睡得這么安穩(wěn)過。

宋紅星,1983年生于云南省師宗縣,有小說發(fā)表于《滇池》《邊疆文學》《延河》《四川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