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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2年第12期|余玦:鷹背上的冬不拉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12期 | 余玦  2022年12月29日09:13

余玦,一九九五年生于湖北鄂州,現(xiàn)居北京。二○○七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多種文學期刊。目前專職編劇。

 

去鄉(xiāng)下,我要去加依娜家,參加一場哈薩克族婚禮。

婚禮的頭天晚上,星空暖和,明亮得不像話。我和加依娜一同搭小巴,回到她的大石頭鄉(xiāng)。上次來這兒,是一個暴雪初停的冬日。我被領(lǐng)到當?shù)伛Z鷹人的倉庫里,觀看一只被鐵鏈鎖住的金雕。門框的觸感,肅殺的光線,我記得,那股類似器官的腥臊味。那天的空氣可真冷??!

加依娜家的院子燈火沸騰,在夜幕中很是顯眼。許多白帽、長須的老人,坐在院中喝茶、抽煙,神色莊重地交頭接耳。他們盯著我,好像魚鉤刺透餌那樣,一列安靜逼人的眼神。我趕緊低下頭,拽住加依娜,一陣風似的跑進屋里。

進門又是一熱——花氈、壁毯、繡枕與軟墊,色彩的潮水齊涌!炕上裹著各色頭巾的赭紅臉頰,都好奇地轉(zhuǎn)過頭來瞧我,這無聲的質(zhì)詢,真鮮艷啊。我是這個世界里唯一的漢人,她們看我的神情,多像是把一顆紅豆一眼從綠豆碗里挑了出來!每個人身前都放了一碗奶茶,她們隔著熱氣把我看穿。一個離我最近的小女孩,翻下炕,端起碗,搖搖晃晃地把我撞到一邊。當她走到門口時,回頭嘻嘻看我,但這個動作,明顯對于這個三四歲的小人兒來說太難了,她費勁平衡住的身體一下就因此失控,整個人歪向腳邊的木盆。盆里盛著新宰的羊,肝膽分離,猩紅筋絡與皮肉。而就在那堆骨肉中間,擺放著一只犄角優(yōu)美的羊頭。

因為害羞,我假裝冷得厲害,跟加依娜哆哆嗦嗦地躲進婚房里。一間通明熾亮的臥室,迤邐流淌著各種形狀的色彩,幾何、花卉、飛禽、牛羊。在這刺繡的國度以外,一地的小孩擠在門邊,栗色、淺黃色、灰棕,頭發(fā)和瞳孔的顏色都酷似小羊羔,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我捂嘴笑。可憐我哈薩克語水平僅限于“你好”跟“再見”,只能學他們歪著頭,使勁地、親熱地回看過去。很快,我就被允許勾住這個的小手指,或是摸摸那個的臉頰,而他們更是熱情百倍,干脆就一團擠上前,拽我的衣服,揉揉這或抓抓那,接著又像是被我懷里的味道嚇一大跳,他們迅速縮回到稍遠的距離。這么三番幾次的試探后,當我還處于又抱又親的蜜月期,他們卻表示已經(jīng)膩了,一骨碌站起身,蹬著剛出現(xiàn)時的響亮步子,神氣地往外走,走時還要對我扮個鬼臉。這些無情的小鬼!

加依娜到廚房幫忙干活。我一走進去,便看到灶臺邊放著的那張床,多奇怪,竟有這樣的好事!誰會在這里睡覺呢?四五個女人坐在床上,正熱烈地說著話。我一走進去,她們不說了,都轉(zhuǎn)頭看我,嚇得我把伸出去一半的脖子,又縮回來,一只腳跨進屋內(nèi),另外一只猶豫地僵在門外,不知道該笑還是不笑。我突然開始氣惱,自己的頭發(fā)不夠黑,鼻子不夠高,尤其是不該只學那么幾句哈語!一說完那句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好”,就立馬成了河面上的旱鴨子,被陌生的語言徹底凍住了!

那些光彩流轉(zhuǎn)的臉龐,目光搖閃著,安靜沉重的身軀,像一道又一道結(jié)實的防線。我想我站在這兒太格格不入了,也許我不該跟加依娜回家……可是下一秒,她們向我點頭,其中好幾個阿帕伊熱烈地招起手,她們迅速空出床沿一塊位置:“坐,快來坐!”我走過去,一碗奶茶遞過來,一個溫熱的身子靠近,有人在問我,冷嗎?我變成了這間廚房里的孩子。她們的目光不時擦過我的皮膚,輕快的歡聲笑語,一只手拍拍我的腿,說句什么,大家便一齊笑起來。蹲在地上洗碗的加依娜抬頭看著我深深地笑:“她們說你長得像哈薩克人,都沒想到你不會說哈語。”

起初我以為這是大家的玩笑,為的是緩和我的緊張。但后面越來越多人這樣說。開車送我們?nèi)ソ佑H的若克大叔,在喝酒時打開話匣子:“我以為這丫頭是哈族,直到進安檢站時,我用我們的話喊她把車門關(guān)上,她聽不懂,才知道是漢族丫頭?!边B同那些晃動著酒瓶通宵醉飲的年輕人,也不住地嘻嘻哈哈:“你不是哈族嗎,是哈族,明明就是嘛!”

這可真是天大的虛榮!我偷偷觀察那些哈薩克女孩的臉。她們眉眼多么突出,滿是那種特別卻又一目了然的韻味。是骨骼的走向嗎?那種游牧民族咀嚼吞食肉與奶的天然棱角,臉上像永遠照著草原陽光,大氣、明亮。她們看向?qū)Ψ?,就像是從另外一個人的臉上辨認出一部分自己。山巒般的鼻梁,河流一樣的眼睛,雖說一張臉上,隆起與凹陷的風景構(gòu)成了那個人獨有的地理,但哈薩克人確實是長得像啊,從眉毛開始就像。作為這個共同體里的唯一異數(shù),我的臉,原本是張陌生的護照,而他們卻慷慨贈予我多一個公民身份,那么即便語言不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或許,混沌未知的語義正像是林中隱秘的岔路,可以胡亂地猜測,動用想象,任由干凈的好奇和輕飄飄的害羞將我們引向另一片風景……

哈薩克的婚禮,總是在夏天。夏牧場開始后,每個村子都有好多戶人家宣布要結(jié)婚?;槎Y之前,一場忙碌繁瑣的準備席卷了整個家庭。宰殺后剝皮的羊羔,院內(nèi)架高的大鐵鍋和徹夜燃燒的灶膛,不斷燒沸的新鮮奶茶,鍋碗瓢盆的響碰擊撞。蒸騰的熱氣隨著人聲彌漫,夜晚的燈光把全部細碎分隔的場景串連起來,眾人聚集在一起,共度這段屬于婚禮的時光。

好像置身一個神秘的迷宮,一直有人在說話,即便午夜夢醒時分,四周低聲的嗡鳴也揮之不散。從早到晚,我被這條語言的河浸透、濕潤。人們互相打探著消息,即使手頭的活怎么也干不完,屋子里的女人們卻開始心不在焉,她們熱切的議論飄蕩到院子里,使男人們也感染上了這種走神。人們在等待著。偶爾幾個生活的篇章穿梭而過,但核心的事物遠未到來。于是,等待,成了這座房子里最重大的事。

單純只是為了等待一場婚禮嗎?

在加依娜的家鄉(xiāng)——大石頭鄉(xiāng),年輕人從中學起就被送出去,從鄉(xiāng)下到縣城,他們滿世界地瘋跑,甚至搭車去了烏魯木齊。而老人待在村里,獨自把每個日子嚼碎咽下,他們寂然不動,身體里反芻著夢的后半截。村里大多數(shù)是中年人,那些迅速發(fā)胖的中年人。太陽底下,男人們撂下干了一半的活,趕在婚禮前一天,到加依娜家中,就為了一齊歪躺在一張地毯上,把目光拋向房頂,朝喉嚨里猛灌酒水。吞咽的響聲總是顯得格外深邃。他們靠著廚房的墻,而廚房后面,就是一戶人家的馬圈和羊圈。

整個夏天,村子里幾乎每個夜晚都是這樣。年輕人從城里趕回,等待通宵達旦的快樂。老人嗦著桌上的羊骨髓,把能咬動的肉扔進嘴里,踏實地消化掉生命中又一個夏季。他們毫無怨言,胡須飄動。衰老途中的等待,黃昏般安詳,令人感動。最意蘊深長的等待,發(fā)生在中年人之間。他們今天是這場歡宴的客人,明天就成了辦婚禮的主人。平日里他們省吃儉用,奔波勞累,卻暗暗把力氣積攢著,直到兒女的婚禮到來。在這之前,等待既風塵仆仆又充滿希望,他們的目光籠罩著家中老小、圈內(nèi)牲畜和院中歲月,神情一如秋天的草場那般,坦蕩、遼闊。

二十一歲的哈斯鐵爾,是加依娜的弟弟,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這場婚禮正是為他舉辦的。

婚禮前一天,按規(guī)矩,得從大石頭鄉(xiāng)到新娘家所在的巴里坤縣接親。家里派一位叔叔和嬸嬸前去,隨行的還有鄰居家的古麗,以及小表妹阿米娜西。在我們一行人出發(fā)之前,有一場宰馬儀式。

女人們從屋內(nèi)拖出兩張大氈毯,齊整地鋪在門外。一個男人繞到廚房后,牽出一匹馬。隨后有三個小伙子,連拽帶抱地拖出三頭綿羊。羊慌叫,蹬蹄,拗在地上不肯向前,人發(fā)狠地搡,滿頭是汗。唯有馬兒寂然無聲,立在院子中間,懾人地安靜。這是一匹毛色鮮亮的紅棕大馬,健壯硬朗的脊背曲線上流漾著陽光,馬尾輕甩,細密輕瀉。人把它團團圍住。它毫不驚懼的大眼睛溫柔地垂下,仿佛眼前的人群不過是一堆金黃的草料。

宰殺之前要祈禱。做巴塔(祈禱)的是族中長者,前后三位,須眉俱白,依次從靠窗下的沙發(fā)上站起。當?shù)谝晃婚L者站起時,拽羊的小伙們便半跪在地,一手摟住羊脖子,另一只手舉至眼前,掌心向里,其余眾人亦用雙手做同樣動作。那匹馬典雅而沉靜,它在眾人做完巴塔、雙手輕捋面頰之前,始終不發(fā)一聲,唯睫毛抖動如浮光碎影。馬是否知道今日是它的大限,它何以這樣平和?

馬面對死亡的姿態(tài)近乎詩人。

巴塔結(jié)束后,我們一行便步入正午明亮的日頭里,開始了接親之旅。當車到達巴里坤時,天已黃昏。穿過縣城街道,沿路旁石階而下,我們走進一家婚紗店,為的是和瑪合帕麗,二十歲的新娘子,一起取走她的婚紗。

像一把陽光舒展的沙棗花,瑪合帕麗的目光劃過眼前幾張陌生面孔,最后輕輕落在加依娜——前來接迎她的姐姐臉上。只見她溫馴地淺淺一笑。加依娜親自幫她挑選禮服,手撫在她腰間,上下比對,看花樣、材質(zhì),倆人低聲說著話。光線黯淡的婚紗店里,衣裙窸窣聲響,那細微的動靜像花朵綿密地層層綻開,又像是月光貼河匍匐向前。很快,瑪合帕麗躲進試衣間里。在衣簾放下的瞬間,她飛快地瞥了我身后的哈斯鐵爾一眼。多么調(diào)皮,那似銀蕊抽芽的一眼!哈斯特爾臉騰地便燒了起來。

當瑪合帕麗提著抖顫旋轉(zhuǎn)的裙擺,款款走向我們中間,婚紗店驟然變小變矮!那華美裙裾索索而動,其上綴飾的花卉紋樣,由亮紗和細鉆勾描而成。沿腰線向上,如日麗云清,無限霽色。光綢潔凈,自領(lǐng)口披瀝至腰處的漩渦紅紋,對稱而下,異常繽紛。最是那密鑲珠寶金銀的尖頂帽,令人瞠目,白紗從頂梢的羽簇直垂到腳跟,于恍然飄忽之際,似曼回輕舞。她就這么站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天花板,飛向云端。

瑪合帕麗一字不說,手指攥緊衣裙一角,徑直望向哈斯鐵爾,但又實在怕羞,很快轉(zhuǎn)過臉,改用余光偷覷。皮膚黝黑、性情靦腆的哈斯特爾,木訥地杵在原地,愣愣地盯著瑪合帕麗,不知該不該笑,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他見瑪合帕麗扭過頭去了,像是松了一口氣,開始撓耳朵,假裝低頭看地面,但沒過幾秒,又看著瑪合帕麗發(fā)起愣來……

瑪合帕麗家在大河鎮(zhèn),距巴里坤縣城尚有一段距離。當我們到達她家時,天已黑透。氣溫驟降,路燈漫灑,瑪合帕麗的家人站在門口,迎接我們。

與加依娜家的熱鬧相反,瑪合帕麗家中安靜極了。賓客早已散場,屋內(nèi)獨剩一家人。我們被迎到房間的大炕上。漫長的三小時里面,瑪合帕麗的姐姐、叔叔,最后是爸爸,依次登場,為我們倒茶。炕上遍是馕塊、包爾沙克、酸奶疙瘩、糖果、葡萄干、蜜棗、塔爾米。幾乎沒什么話說,每個人都默默抓起就近的東西往嘴里塞,從下午一路奔波到現(xiàn)在,肚子早空了。

瑪合帕麗的爸爸體格龐大,眼睛小,一條縫似的閃著精光,紫紅臉膛格外飽滿,一副摔跤手的氣場。話很少,少得可憐。他心事重重地坐在我們中間,全程靜靜盯著自己身前。但每當一個人的茶碗見底時,他總是最先起身,沉默地接過那只空碗,沉默地遞給身邊的大女兒,待添滿后,再沉默地遞回給那人。整個夜晚,這位爸爸像是鐵了心誰也不看,全然專注地投入默想中。當他穿過明亮的房間過道,不知道是第幾次地走向我們時,我忍不住悄悄向加依娜咬耳朵:“這爸爸好像一頭夢游的大棕熊,在森林里走來走去。”加依娜“撲哧”一笑,隨后說道:“你可不能把這句話寫進文章里?!?/p>

臨近十二點,一大盤手抓羊肉端上炕來。我們揪緊的胃總算得以補償。在一片安靜中,每個人都大口大口地吃著,牙齒嚼動舌頭吞咽,食物的熱量充滿希望,讓之前僵冷的空氣重又緩和過來。

吃飽,撤席,瑪合帕麗的家人帶著盤子再度離開。一群小伙子提著酒箱蜂擁而入,原本東倒西歪的我們一骨碌坐起來,房間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我偷瞄一眼手機屏幕,已是凌晨一點。趁我們傻眼的空隙,斟滿的酒杯依次傳遞了下來。小伙們嬉笑熱鬧著,掀起一輪又一輪的舉杯同慶。等到音樂轟然炸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就是兩只大音箱。

與之前的冷清相比,這午夜的喧囂來得多么突然!漫天繁星受驚似的急閃一下。高大銳亮的音樂從音箱殼子里頭猛地鉆出來!筷子攪動的旋律,鏗鏘激越的節(jié)奏,往耳膜內(nèi)打旋兒,酒杯飄搖在瘋狂的漩渦中,仍一滴不灑。碰杯啊碰杯,倒酒啊倒酒,濃霧般的困意襲來,我強撐睡眼望向那團紛亂雜沓的笑容,眼花繚亂的動作,接著一聲“嘭”,又是一瓶新酒……

待時間跳向凌晨三點,我終于忍耐不得,縮在角落里倒頭趴下,身后頓時響起一陣眾人的笑聲。隨他們說去吧,天塌下來我也要睡覺……朦朧中,一床被子搭在了我身上,那重量宛如意識深處的銅鎖啪然扣緊,徹底安全了。我沉沉墜入夢鄉(xiāng)。

待我醒來,已是婚禮當天。

忙碌的瑪合帕麗一家,不斷地進進出出。院中的男人把嫁妝收整、抬上貨車后斗,到足足裝滿一車的時候,屋內(nèi)新娘的裝扮才拉開序幕。脂粉交纏,衣裾輾轉(zhuǎn),粉融撲鼻,那漫流的裙擺如十萬雪花齊綻,層疊旋下瑪合帕麗的腰身,房門推開,家中女人魚貫而入。等瑪合帕麗的姐姐親自俯身為她穿上皮鞋,出發(fā)的時刻到了。

瑪合帕麗的母親,從一大早起就腳不沾地。她清點著要帶去新郎家的禮物,收拾瑪合帕麗的行李,從這間屋子轉(zhuǎn)到那間,如陀螺般一刻不閑。到最后,瑪合帕麗穿戴整齊,立在墻邊,眾人圍攏,她的母親放下手中的舊鞋盒,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摟住瑪合帕麗,放聲大哭。

連綿的哭聲夾雜著母親的歌聲,那悠揚凄婉、催人淚下的音調(diào),像撕裂的風聲,刮向在場的每個人。她在唱什么,是離別的難分難舍,亦或此去一路的殷誠祝愿?做母親的,心底大概永遠流淌著這樣一支歌,交織著淚水與悲咽,不止的鳴顫,正是不竭的心愛。我眼前忽而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落下……

當我們一行婚車隊伍駛進加依娜的村莊,已是正午。按哈薩克的規(guī)矩,新娘新郎要避開眾人,先到加依娜的鄰居家中,等揭面紗儀式時才正式露面。于是,瑪合帕麗一下車,便有人將一條嶄新的繡花披肩搭在新娘身上,攙著她徑直走進了阿米娜西家——剛好就在宴客廳旁。在路上,瑪合帕麗的姐姐將早已備好的糖果,撒向人群。

婚禮的宴客廳是大石頭鄉(xiāng)的文化中心,這是村子里唯一供村民聚會的地方。宴席已進行到一半,賓客都吃過了好幾輪。這也沒辦法,在新娘新郎出現(xiàn)之前,大家只能歡聚一堂,放開肚皮把自己吃撐。

司儀大叔站在中間的舞臺上熱情主持著。不一會兒,就到揭面紗儀式了。在伴娘的挽牽下,瑪合帕麗垂著頭,蕾絲頭紗遮住臉,被眾人簇擁著走向宴客廳中央,站在一塊方形氈毯前。而哈斯鐵爾跟他的伴郎們,自動站在了她身后。

司儀手拿系有紅綢的馬鞭開始唱“揭面紗歌”。歌一共分為七段,每唱完一段,瑪合帕麗及兩位伴娘便會俯首、屈右膝向族人行禮,這間隙里,哈斯鐵爾家中的親戚女眷們依照輩分,挨個上前贈送新娘禮物。一個接一個地,她們將項鏈、手鐲、戒指親自放入瑪合帕麗的手中,撫摸、親吻她的面頰。

有時司儀唱完一段后,人群中會爆發(fā)一陣歡快的喝彩,為的是司儀的妙語連珠:

新娘是個賢淑的姑娘,

她的心像金子一樣明亮。

她是別的部落山上翱翔的雄鷹;

她是別的部落湖上遨游的天鵝。

啊嗚!

天生的一對,是我們的榜樣,

阿吾勒的人會把你請進氈房,

你在阿吾勒就像天鵝飛翔。

待唱完最后一段,歡呼聲中,司儀手執(zhí)馬鞭挑開了新娘的面紗。這時候,加依娜的媽媽笑著將懷中的大捧“恰什吾”——水果糖、奶疙瘩、包爾沙克等撒向人群。一片笑語歡嚷中,儀式結(jié)束了。

到夜里,婚禮從鄉(xiāng)上的宴客廳轉(zhuǎn)移至村里的小飯館。所有人都像呼出一口氣,真正放松了下來。燈火通明的飯?zhí)美铮恳幻攵加腥嗣撓峦馓渍酒饋?,每一秒都有笑聲爆發(fā)。幾十張桌挨緊坐滿了人,喧聲鬧語淹沒人群。一盤盤魚肉被七八個人托舉著,迅疾地傳遞、穿梭,就像抖動的船只順風行駛在明亮海面上,運抵每張桌子上的菜都熱氣騰騰,羊肉、馬肉,還有我最愛的大盤雞,滿滿當當十幾盤直堆到桌沿。

當一身盛裝的瑪合帕麗被哈斯鐵爾牽著,穿過重重人群走到舞池中間跳起第一支舞時,氣氛被點燃。騰躍的歡叫、口哨,漫溢橫流著,年輕人輕舞轉(zhuǎn)圈。舞會正式開始啦!

音響震地喧天,彩燈在頭頂上方旋閃齊顫,我看到瑪合帕麗的白紗裙擺,水晶般游動在明明滅滅的黑暗中。數(shù)不清的舞蹈的肢體向她涌去,把她團團圍住。一場年輕人的風暴!瑪合帕麗跟哈斯鐵爾被水泄不通的身體堵在舞臺下方。如同疾奔的火焰,那些身體恨不得剝下黯淡的夜色,將黑暗投入熊熊的舞蹈中。他們把一對害羞的新人惹得臉頰通紅,不住低頭后退。快樂的熱流像暢通無阻的電波,觸接著每個火焰四射的身軀,聚攏、傾近、繞圈,激動和快樂相互感染著,讓人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呼喊出聲。

滾沸的尖叫中,所有人都在急切地、滾燙地狂舞。一個人突然朝我伸出手,他微笑地在我耳旁說著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啊,但有什么關(guān)系,在語言的圍墻里,身體是暢通無阻的。舞步是唯一的應答。于是我們笑啊跳啊瘋狂旋轉(zhuǎn),手牽手,任由樂聲四濺。那么多支舞,那么多張臉龐,而夜晚才剛剛開始……

舞池旁邊的狹窄舞臺上,電子琴放聲鳴奏,不斷有人上臺唱歌。那些歌聲像枝椏縱橫金黃的深秋樹木,努力伸向天際盡頭,不料半途中迎頭撞上了陽光和烈風。那樣銳亮明旺的好嗓子啊,在每段音階的褶皺里藏著尖利的顫音,微微發(fā)顫著,攀向一個又一個高音的陡坡。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無論我聽千遍萬遍,都會不自覺地想流淚的語言,乘著迷人的旋律,把我揉成一張發(fā)抖的琴弓。哈薩克人的身體里有一只哨鷹啊,一張嘴就是長空廣闊,天地遼遠,永遠晴朗的光芒堆至云端,又轟然瀉下。太神奇了!

直到音樂彈空,終于,黑走馬來了!我最愛的黑走馬啊,每當冬不拉撥響空氣,迸發(fā)而出,立馬催動我的每根神經(jīng),讓我情不自禁地隨之風起……長輩們聞聲紛紛離席,也一同加入舞池。

看!烏拉爾別克大叔,戴著他那頂繡花的暗紅色圓帽,出場了。他的五官擠作一團,高低起伏的臂膊像是馬背上張滿的弓弦!他的身體里,蓄滿驚人的爆發(fā)力,卻不發(fā)作,只在陽剛的躍動中將其厚積,到某個升強的節(jié)點,短暫的一兩秒內(nèi),突擊直射!多么引人注目的快樂,汗滴,通紅的臉頰,幾盡狂醉,在人群中橫穿直繞著,他滿懷傾訴,又似乎滿不在乎。仿佛一件大事正在追逐他的腳跟,在眾人中轉(zhuǎn)身錯肩之際,他沖每只陌生、閃躲的眼睛盡情歡笑,像是說:“跳吧,還等什么,快跳吧!”

大家都說我的黑走馬跳得好,但我自己清楚,我學到的不過只是一點皮毛,我如何能把黑走馬跳得像他們那樣揮灑自如呢。當烏拉爾別克大叔展動雙臂,肩膀下沉時,他顯得那么輕松自在,沒有半點刻意,只是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每個節(jié)奏最隱秘的轉(zhuǎn)折,自然而然地用四肢接住了我看不見的靈魂。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啊,對他們來說。但對我,太難了!

太難了。從冬天等到夏天,從木壘縣趕到大石頭鄉(xiāng),為的就是參加這場哈薩克族的婚禮。太難了。我這個不習慣跳舞的身體,在之前的許多年里獨自度過了無數(shù)平淡的夜晚?,F(xiàn)在,舞來了,像是照臨黑暗的月光。在它出現(xiàn)之前,誰敢企望這樣的光明?生命中每一次縱情的舞蹈,都像是突然張開雙手,擁抱了一次自己。抱緊我的那股輕盈與蠻狠,抱緊我跳入世界燈火華美的漩渦中。我一無所有,形單影只,語言不通。除了舞、舞、舞!而因為跳舞,我被補償了所有,所有。

沒完沒了的狂舞??!我們終于跳累了,跳夠了。我跟加依娜偷偷溜出舞池,在黑暗中嬉笑著,朝家里跑去。

在加依娜家最大的房間里,華麗的大炕上,瑪合帕麗的一大家子正等待著。從宴席回來的烏拉爾別克大叔,興奮不已地走進房間,像小孩一樣巴巴地擠進親家堆里,興奮地提議道,唱歌吧!于是,裝滿包爾沙克、奶疙瘩、馕塊、糖果、葡萄干、塔爾米的布席又被鋪在了炕中間。奶茶添滿了,冬不拉拿來了。房間里滿是人,我激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翹首期待著第一句歌聲的響起……

是明凈曠野中驟飛的云雀的翅膀顫栗,還是新伐的杉木削尖擦亮后的火星跳躍?冬不拉琴弦急速地鳴震著,那傳統(tǒng)的手勢在弦上持續(xù)飛躍。接著,全力迸發(fā)出了一聲嘹亮歌唱,仿佛不是來自男人的胸腔,而是冬不拉木質(zhì)的音箱內(nèi)部。我捏緊手心,大氣不敢出,眼睛緊盯著那個歌唱的人,瑪合帕麗家的艾拜依大叔。

他一出聲,烏拉爾別克大叔嘴里連連發(fā)出“嗬、嗬!”的贊嘆聲。艾拜依矮小干癟,其貌不揚,不曾想歌聲竟這樣直上云天!他先是低吟淺唱,每一句都是即興,此情此景俱在歌中。我不懂他唱的什么,只看到一旁的烏拉爾別克大叔不住地叫好,巴掌都要拍痛了。到第四五句時,艾拜依皺緊雙眼,垂在胸前的頭顱忽猛然昂起,脖頸漲紅。仿佛懷里抱的是咬手的閃電,他的右手突然打開,展向半空,一聲高亢灼燒的吟唱隨之爆發(fā),如強光耀射。所有人仰起面孔看他,也不是看他,為的是讓那充滿光明的聲音映照自己。我?guī)缀踹蛔∥业男牧恕L彀?,真好,真好?。『薏坏酶S那聲音的尾巴放聲叫出來……

外面已是秋天了。在九月的凌晨,在大石頭鄉(xiāng),加依娜家的婚禮仍未結(jié)束。沿著黑暗曲折的街道往下走,在夜空下側(cè)耳聽,還能聽到年輕人的歡笑叫喊。而燈火沸騰的院中,在掛滿壁毯,花氈層層漫展的綺麗明艷之間,大人們正在放聲歌唱,冬不拉噼啪震響。夜晚明晃透亮,美夢般動人。

一直到凌晨五點,加依娜和我才手牽著手,你推我拽地爬上了床。黑暗中,我們躺下。我指著天花板說,月亮。加依娜翻了個身,嘟囔道,摘下它。讓人垂頭屏息,唯恐抬頭就碰碎一角,倏然著火墜下的月亮。用這個夜晚,把它摘下!

當我滿足地閉上眼,神跡般,彎曲的黑夜穹頂,在我倒向睡夢的剎那,轟然嵌滿了我的眼球。而在月亮之下,就在我們熟睡的窗外,冬不拉的弦聲,再度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