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關(guān)于蜂蜜與熊的相遇
成為母親以后,我經(jīng)常想一個問題,大人和小孩之間,拋開愛、責(zé)任、義務(wù),有沒有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誼?雖然身為母親,但我并不奢望成為孩子最好的朋友——捫心自問,我也不想和我媽做朋友,母女之間總會有種自然而然的代溝。我只希望,能和女兒建立真正的信任。那么友誼,在什么情況下,可以發(fā)生呢?
我最新的小說《親愛的蜂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就在探討這件事。書中的男主角叫大熊,如果以他的口吻,整本小說用一句話便可概括——蜂蜜,你好,我愛上了你的媽媽,現(xiàn)在我想成為你的朋友,可以嗎?大熊的戀愛對象是一位單身媽媽,和女兒蜂蜜生活在一起,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這個起初被大家認(rèn)為會阻礙這段戀情的小孩,竟讓兩位成年人都獲得了珍貴的成長。母女之間的關(guān)系,比友誼復(fù)雜太多,但是大熊這個半途闖入者,卻跟小女孩蜂蜜成了真正的朋友。因為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試圖了解蜂蜜的時候,其實是在試著用一個4歲小朋友的眼睛看世界——這種感覺很好,他獲得了全新的視角,對自己過往的人生有了不一樣的理解。大熊在保護(hù)蜂蜜,蜂蜜同時治愈了大熊。
對我而言,三言兩語解釋自己剛剛完成的小說,是一件困難的事。就連解釋它的創(chuàng)作意圖,都幾乎變得不可能——因為作品一旦完成,文本的意義是大于作者本人意志的。我只能盡力解釋一下,小說有哪些我生活中的影子。我女兒現(xiàn)在8歲,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她讓我想起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有些連事情都稱不上,是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某個瞬間、某種錯覺、某些難以形諸語言的屬于孩子的感受,以及某些時刻也許只有我才能聞見的氣味……如果不是她的小手按下了這個開關(guān),我恐怕不會知道我原來一直記得這些。童年時代的我在某種觸發(fā)之下蘇醒,“她”似乎藏在我意識的某處,與我的女兒遙遙相望;“她”常常一閃身就跑遠(yuǎn)了,所以我總是來不及和“她”打招呼。但是我非常感謝命運,讓我成為了一個母親,有機(jī)會重新面對往昔的自己。
這才是我寫這部小說時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我把這個探討人生的任務(wù)交給了男主角大熊。我自然知道,養(yǎng)大一個“人類幼崽”,其間五味雜陳。尤其是“自我實現(xiàn)”的訴求,與“母親的職責(zé)”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是很多女性需要面對的問題——可我不想在這個故事里過多討論它,因為我覺得說到底這是一個取舍的問題,也許殘酷,但是我沒有興趣編造所謂“平衡”的神話。我只不過想講講,當(dāng)我們從精神層面,將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平等地放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為什么不能平等呢?在浩瀚宇宙面前,“大人”比“小孩”早出生的那幾十年,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至此,我允許自己滿足地說,我的小說把這種基于蒼茫底色之上的“平等”表達(dá)了出來。文學(xué)的美,說到底還是要刻畫某些“欲言又止”、某些“欲說還休”,這也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你能說“卻道天涼好個秋”真的什么都沒說嗎?顯然不能。
《親愛的蜂蜜》寫得非常順暢,原本我手上在做另一個緩慢磨人的工作,沉重的負(fù)擔(dān)間隙,我覺得不如寫一個輕松愉快的中篇小說調(diào)劑一下,蜂蜜和大熊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為了讓自己始終在寫作中保持愉快,我甚至放棄了制造復(fù)雜的人物沖突,我只想塑造一段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是有人看了會相信的人生。寫到信馬由韁的時候,我便隨自己去,3萬字的預(yù)設(shè)很快打破了,接著就是6萬字、9萬字——最終形成了目前13萬字的樣子。
有些作品從寫作開始的那一刻就想與讀者交流什么,但有些并不是。我必須承認(rèn),這篇小說是寫給我自己的。不過幸運的是,確有讀者喜歡蜂蜜小朋友,并且相信蜂蜜和大熊真的生活在北京的某個角落。對我來說,這已足夠。大熊會笨拙地牽著蜂蜜的小手,迎著黃昏美好的夕陽,慢慢地沿人行道走著,走著。至于終點在哪兒,其實我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