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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江洋才讓:雪夜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 | 江洋才讓  2022年12月30日08:57

我拽著牛尾,感覺自己正變成一頭牦牛呢。起初,一股麻颼颼的感覺在頭皮上蔓延,穿過亂糟糟好像炸開的發(fā)型,頭發(fā)上肯定結(jié)了冰凌子,一根根被風敲出奇怪的動靜。我本來就是個話多的孩子,所以,嘴里大聲喊開了:不好,頭上要長牛角了。若是在平時,肯定會聽到大人們報以一聲聲的呵斥。把話給我咽回去……你這孩子咋這么討厭,哪都有你。走開……走開……走開。一個個躁動的聲響鉆入我耳朵。

也怨不得人,我確實話太多。爺爺沒去世前,在牛圈里教育我。埵,話盡量少一點行不行?有時把想說的話盡量咽回肚,即使不能當飯吃也不會有人敲你的頭。你摸摸,前天頭上的包還未消,今天這兒又多一個。奶奶沒去世前,也在羊圈里訓(xùn)誡我。埵,嘴里的舌頭不要跳得高,要用你珍珠般的白牙齒緊鎖住。少說話,就少惹人。少惹人,就不會挨罵挨打。阿爸阿媽在這方面也沒少管教。有人向阿爸告狀,你兒子埵,竟然把我屁股上長黑痣,黑痣上有一撮白毛的事到處傳,真是一個話多的孩子。阿爸的手便時不時扒拉我的腦袋,腳時不時上去踹我的屁股蛋蛋。有時掌握不住力道,我被踢到了床底下,或者塔卡土灶前的灶灰里。有時,阿媽也揪著我的耳朵,從屋里拉到屋外,屋前屋后屋左屋右地轉(zhuǎn)一圈。你能不能給我少講話,一張口就惹人。我感覺自己的那對招風耳就是這么形成的。我知道自己改不了啦。

忍不住,嘴里的話又冒出來。即使風在拔高自己的嘯鳴,嘴里的話還是像冰疙瘩一字一頓砸到雪面上:我,頭,上,長,犄,角。手,腳,會,不,會,變,成,牛,蹄,子?

話一出口,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心里一咯噔,臉上的表情立馬變凝重。

臉上的表情凝重了,這時候,沒人能瞧見。我感到頭上的那兩根牛角像蓄足力氣,長出來。撐開頭皮的一剎那,就聽得嘎嘣一響,好像要驚走自己的魂靈。哪怕我還算有些膽量,可仍有幾分擔憂——既然頭上長出牦牛角,我有何面目見人?這副樣子不被鄉(xiāng)里人笑話死才怪。耳中立時冒出鄉(xiāng)里人嘲笑的話語???,埵頭上長出了一對烏亮的牛角啦。呸,好像傳說中的朗達瑪……心里不由涌上來一陣煩躁。臉立時被碎雪糊住。夜好像繃在我拽著的一根牛尾上,蕩來蕩去。我感覺自己拽著牛尾巴的手竟然也在變化。小手的每一骨節(jié),噠噠噠地顫動,痙攣,變成牛蹄子。兩只手相互一碰,嘎嘎有聲。跺跺腳,雙腳竟然也像兩根鋼筋般砸入雪地,碰傷地表的石頭。緊接著,感覺全身的骨骼像電流穿過,全身的皮膚撐開又收緊,牛毛好像涌動的水冒出來。

我一低頭,看到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頭牦牛。烏黑的牛毛在胸前被風吹出毛旋,四蹄沒在雪地,牛尾被風擺弄得蕩來蕩去。我腦子里不斷復(fù)盤白天下雪的情形:大概是在下午四點左右吧。剛開始,雪一定是在高空肆虐。后來,來到地表被一群臭流氓般的風耍鬧起來。所以,夾雜著雪的風變成了白毛風。雪多大風就有多大。爺爺奶奶曾講過,遇到白毛風之時,就得把牲畜攏在一處,圍成一圈,待住不動。阿爸阿媽也曾講過,這種時候,不是你放牧牛群,而是那無數(shù)的碎雪被風使喚成鞭子,牛群很可能會隨著風的驅(qū)使沿著風向游走。那一頭頭牦牛,果然跟隨風雪的軌跡,毫不理會我這牧民的存在。對的,我真的變成一頭牦牛了,內(nèi)心突然涌來一股悲涼——這些牛會不會驅(qū)趕我?它們肯定會把我當成一頭來混群的牛。

果然,眾牛圍過來,用銅鈴般的牛眼盯著我。犄角嘎嘎嘎地碰撞。紛亂的牛蹄聲亂糟糟砸到我耳中。本能驅(qū)使我轉(zhuǎn)身跑開,順著緩坡,撒開四蹄……倒霉透了,身子因為習(xí)慣于兩條腿走路,居然絆倒了,整個軀體像一根木頭噗噗噗地滾下去,撞到藏在雪地中的一塊堅硬的大石之上。嘭,我眼冒金星,頭腦中嗡嗡一片,突然看到爺爺出現(xiàn)在對面——是的,爺爺還是穿著他老舊的皮袍,風雪撲面吹拂他的白胡子。他深一腳淺一腳,前腳踩出一個雪窩子,后腳也踩出一個,前腳拔出來,鞋子竟然被雪地拽住不放。爺爺將手一探,一掏,也顧不得穿,拎著鞋,一步步來到我身旁。我側(cè)躺在雪地,一只牛眼被埋在白雪之內(nèi),好像是誰要冷藏我的眼珠子,而另一只卻看著爺爺跪在我身邊。我也不知他怎會知曉這頭牛就是我。埵,鎮(zhèn)定點,不要睡了。也許這一睡你會變成冰鎮(zhèn)牦牛。爺爺說著,抓住我的犄角移動我的身子。雪夜在旋轉(zhuǎn)。我的身子被爺爺在雪地中劃拉開痕跡。哎呀呀,沒想到你這么沉。這時候,我的一只露在外面的招風耳,聽到爺爺?shù)穆曇艟尤蛔兊萌岷推饋怼?/p>

埵,能告訴我嗎,你為什么會變成一頭牦牛呢?我心里說,親愛的爺爺,這我哪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能告訴你,你也不可能聽懂一頭牦牛的話。爺爺好像能聽到我心里說什么,他又說,哦,原來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事情總歸是有根源的,否則說不通。我心說,說不通的事太多了,爺爺,就像你這會兒出現(xiàn)在雪夜,難道你不該向我解釋解釋嗎?爺爺說,在人們(當然也適用于一頭牦牛)的意識里,當遇到困境時,總是希望自己的親人來幫忙,所以我是你想出來的。我躺在雪地里,風呼嘯碎雪凌亂。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也對。不相信才會使你的思維加速,腦子運轉(zhuǎn)快,說不定你就會站起來。爺爺說,來來來,讓我扶你起來。說著,爺爺從印著自己皮袍褶皺的雪地中站起來,走過來,抓住我的角。我的角被雪擦得锃亮,讓他的雙手不住地打滑。爺爺不氣餒,嘗試到第三次,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復(fù)蘇。我鉚足了勁,順著爺爺?shù)睦Γ酒饋?。肚腹下的牛毛上沾著雪,身子搖搖晃晃,耳聽得一陣噼里啪啦踩踏雪地的聲音,奔突而來?!业亩活^牦牛在斜飛的碎雪中黑壓壓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看來,他們真把我當成一頭來混群的牛了??蓯?,這一張張牛面孔,對于我來說簡直太熟悉。

閘瓦牛,不要用銅鈴似的大眼睛瞪著我,我知道你不曉得我是誰,所以不知者不罪。還有你,木央瑪,湊什么熱鬧,還記不記得上一次,從山上冰凍的溪水滑下,差點就跌下懸崖,也不反思反思,還不是粘在冰面抖動的塑料布吸引你,好奇害死牛的事也是常有的。還有加或,袞嘎,白鼻僧扎,短尾巴圖樣,斷角果果,濕鼻嘎嘎。你們一個個膽敢逼迫主人,成何體統(tǒng)?

我一著急,居然語速加快,一連串的話敲打著我的牙齒甩出來,傳入耳中竟是一聲長一聲短,短短長長的牛哞。我不曉得自己嘴里的牛哞,是不是對我原話的翻譯,但看那二十一頭牦牛,無動于衷,面無表情,估計他們什么訊息也沒收到。

我惱怒地擺擺頭,甩甩牛尾,將肺里的氣息,呼呼從鼻孔排出來??蓯海麄兙瓜蛭覕[擺頭,亮亮頭頂永不服輸?shù)奈淦鳌鹘恰EL阕与S之凌亂地踢踏,后來,竟然變成聲律一致的踏動。噗噗噗噗,好像戰(zhàn)鼓擂動,肅殺之氣頓時在雪夜彌漫。不管怎樣,這聲音確實嚇到我。眼看著,那二十一頭牦牛,擺出的陣仗夸大自己的氣勢。不僅如此,他們跟隨節(jié)奏,牛哞連天,而后,隊伍的中央自動散開一條通道,一頭健碩的牦牛,緩緩地走出來。

我當然知道,這頭牛在氣勢上實施著血脈壓制。如果現(xiàn)在再配上一排漸次打亮的排燈,效果一定很震撼——省省吧,阿哈瑪,化成灰我也認得。不要以為在牛群里,你體型最大,就自以為是,要知道時光飛逝,總有一天頭牛的位置不再,那時你哭鼻子都來不及。說件事,今早若不是我對阿爸犟板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他賣到牛肉販子的棚屋。我的眼前立時浮現(xiàn)今早阿爸和我商量賣掉阿哈瑪?shù)膱鼍啊0质掷锏囊煌霟岵柩U裊地冒著熱氣。在賣牛這種事上,阿爸阿媽從來都和我商量,他喝了一口茶,問:

埵,你說說如果家里要賣牛,你看賣哪一頭合適?

我看,賣哪頭都不合適。也不知你咋想的,為什么要賣牛呢!

阿爸看到我表情篤定,一副不好商量的樣子,就努努嘴示意阿媽說話。

我阿媽可沒那么傻,她打圓場的水平從來都最高。我看,這一次,你一定得聽你阿爸的,你阿爸也得聽你的,家里的兩個男人一商量,事情就會變得圓滿。

就是。阿爸接過話茬。我看,把阿哈瑪賣了如何?因為,牛群里就屬阿哈瑪個頭大,能賣個好價錢。

我氣不打一處來,阿哈瑪一定不知當時我挺起胸脯,用最大的聲音對著阿爸喊,不,阿哈瑪是頭牛,你把頭牛賣了,是想讓一群牛沒了首領(lǐng),漫山瞎跑變成野牛嗎?

阿爸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我頭也不回,趕著我的一群牛出來了。一路上,我還在琢磨如何才能使阿爸打消賣牛的念頭。可現(xiàn)在,這一頭頭的牦牛,一點也不體諒我。尤其阿哈瑪,竟然像一輛牛式坦克,向我逼過來。他用碗口粗的犄角抵住我的雙角,低下頭,眼睛里冒著惡狠狠的兇光。他一用力,我感到自己的身軀竟然在雪地中滑動。他推著我在雪中滑,向著雪地后方那一條深溝。我,當然要反抗。我拼命用兩條后腿做支撐,前蹄在雪地中使勁扒拉,刨開雪,只要找住支撐點就足以減緩他的勢頭。當然,若我沒變成一頭牦牛,我還是有對付他的方法。平時,只要阿哈瑪調(diào)皮,不聽話,我就會用拋石繩甩出碗大的石頭,咔吧,擊打在他的犄角上。他那凹痕累累的犄角就是這么形成的。

但此時,雪夜中凌亂的碎雪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珠濕潤起來。不,我不是在哭。目前的處境是,只要他把我頂下溝,我真有可能變成冰鎮(zhèn)牦牛。哎呀呀,不得了,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離溝只有五六米了,從這掉下去,落差足有十一米,這可如何是好?這時候,只有讓他認出我是埵,那個時不時騎在他身上的十三歲的埵,他才會停下來。我一著急,就想到我常常唱起的歌謠。詞是我自編的,曲調(diào)是奶奶常哼的無詞調(diào)。——你呀,也不知山是不是酥油堆的,河是不是自己的兩行淚流下來。你呀,什么也不懂,你呀,讓我好難過。

我連著將這歌謠,唱了好幾遍。

回頭看,離溝只有一米的距離。

半米。一尺。

三寸。

二點五寸。

被兩只碗大的牛蹄推擠的雪無聲地往溝里掉。

完了,這難道就是我變成一頭牦牛的最終歸宿?我一閉眼,心里發(fā)出一聲長嘆。突然,耳邊傳來應(yīng)和我歌謠的調(diào)子,一聲聲穿過碎雪和風的呼號,簡直就像我哼出曲調(diào)的完美注腳。哎呀呀,是狼嚎。聲音逐漸變得昂揚起來,引得阿哈瑪停下來,側(cè)耳聽。

聽。所有的牦牛都開始聽。然后,阿哈瑪好像聽出了什么。其它牦牛也感到了狼嚎聲的刺耳,足以引發(fā)內(nèi)心的驚懼。不消說,牦牛們頓時緊張起來,牛眼里閃動無法掩飾的驚慌。阿哈瑪也如此,他碩大的腦袋抖幾抖,而后轉(zhuǎn)身跑開。四蹄踏碎積雪,雪花四濺。其它牦牛尾隨在后,好像學(xué)習(xí)頭牛的奔跑姿勢。對的,他們跑開,蹄聲開始共振——你不知道,當時我確實感到自己由于震動,身子不斷往下滑。所以,我使勁用兩只前蹄往前扒拉。還好,前蹄終于扒在雪地中兩塊石頭上,或者兩塊凍硬的土塊之上。反正,那時候沒辦法細究。我一用勁,身子就離溝遠了些,后蹄也躥上來,帶動身子一下子離開溝沿好幾米,再動,又是好幾米。一個安全的距離產(chǎn)生,使我明白危險解除。可面臨的選擇,卻像是一塊金幣的正反面:一是離開我的二十一頭牦牛,向著雪地前行。阿哈瑪帶領(lǐng)牦牛像一個黑色箭頭,在雪地中標示自己的方向。而我只需向著相反的方向,就沒什么麻煩找上一頭被看作來混群的牛。二是依然跟隨阿哈瑪?shù)牟椒ィ@樣,很可能會給自己帶來某種程度的危險。要么,被犄角在身體上戳幾個冒血的窟窿,要么再次被驅(qū)趕,像一條喪家犬般地逃命。

我往前走幾步,又回過頭。來來回回,心里不住地權(quán)衡,我該怎么辦?眼瞅著自家的二十一頭牦牛,像是瘋掉的黑箭頭在雪夜縱深前進,我想我到底是一頭牦牛呢,還是一個牧民?但不管怎樣,阿爸阿媽的話還是從我的心頭升起來——埵,牧民的寶是牦牛。沒有牦牛,哪有牧民的幸福生活。所以,你要保管好家里的牛群,少一頭都不算是一個好牧民。埵,你給我記下了,再怎么也不能放棄自家的牲畜,除非天塌了地陷了??涩F(xiàn)在,只不過是一個風雪交加的雪夜,一切還沒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想到這兒,我晃晃腦袋,好像對風和雪的示威。側(cè)頭探入黑箭頭標示的方向——很快,就追了上去。鼻孔里充斥著碎雪,眼珠子上似乎蒙著一層稀碎的白布。

阿哈瑪,停下來。你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奔跑有多危險。一個新的問題橫亙在我們面前。你,不停地帶著牛群奔跑,可你并沒意識到自己在繞著一個圈,在雪地畫一個圓。盡管我不停地呼喊,可你好像根本不在乎一頭牦牛的呼喊,哪怕他是想給你提個醒。

風突然止住了。雪也開始變小。四下望去,我認出阿哈瑪?shù)幕挪粨衤罚谷粚⑴H簬У嚼瘴制?。我來過這里好幾次?,F(xiàn)在,看著狂躁的牛群竟然停不下來地轉(zhuǎn)著圈,腦子里突然萌生出一個計劃。找人幫忙。——只要有人大喝一聲,甩動拋石繩給阿哈瑪來一石頭,他就會清醒。我踩著雪,開始離開牛群。當然,我的離開是為了拯救他們,是為了更好地返回。我踩進雪地中的小河,四蹄浸入水的那一刻,感覺冰凌掛上四條腿,叮叮當當,灑一路的樂音。眼前分叉的小河,竟然閃耀著難得的白光,所以,牛蹄一旦踩上去,便好像踏在河水的骨頭上,發(fā)出一陣陣嘎巴嘎巴的脆響。對的,現(xiàn)在不是關(guān)心河水的骨頭被踏斷幾根的時候。我沿著河往北,再左拐,還好,即使大雪也沒有完全埋沒山的地標。當然,好消息和壞消息是并存的。好消息是:往前再走一陣兒,會有人住在這兒。壞消息是:人很可能還在閉關(guān),幫不上什么忙。也許,這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不去嘗試,我心難安。所以,我頑固地晃晃牛腦袋,四蹄噗嗤噗嗤地踩入雪地。

爺爺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站在一個被雪蒙覆的土丘上,叼著一根煙,紙煙上的火星一明一滅。他出乎意料地矯健,突然一下子跳上我脊背。一陣紙煙的味道彌漫。爺爺騎在我脊背上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心說,爺爺,我當然是去搬救兵。爺爺竟然在我脊背上呵呵笑起來。什么樣的救兵竟然能讓你這般緊張?我緊張嗎?一點也不。只是有點忐忑而已。很可能,這閉關(guān)的人陷入沉思,拔腳不得。我心里這樣一想,爺爺有所感覺。爺爺說,既然閉關(guān),那就是與世隔絕,很可能你要失望。我心說,也不一定。心中一沉,碗大的四蹄立即陷入雪中,好像拔不出來。爺爺說,那你講講閉關(guān)者吧。

我心說,那一年,我來到這兒是找牛的——找濕鼻嘎嘎。丟了一次找回來一次,反反復(fù)復(fù),在丟失與找回之間,我總是一個人走在尋覓的路上。在路上我碰到了閉關(guān)者。他當然不是阿卡,卻是一個普通的牧民。他說,他也在思考生命死亡與誕生的哲學(xué)命題。我聽不太懂,卻執(zhí)念于找牛。我問他,既然如此關(guān)心生與死的問題,能不能告訴我,我的牦牛濕鼻嘎嘎是生是死?他搖起頭,覺得濕鼻嘎嘎不該死,年輕的生命在時間中閃閃發(fā)亮。所以,它只是迷失在大山的褶皺,只要輕喚牛的名字,必會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和他踏著河水的骨頭。當時河水告訴我們,它被我們踩得很疼。河水還告訴我們,一切都會潛藏在時間的縫隙,待到命定的某天一不小心會跳出來攤牌。當然,這些都是閉關(guān)者告訴我的,搞得好像他在與河水交流似的。爺爺,那一天,閉關(guān)者指給我他選中的閉關(guān)洞子時,手指彎曲,好像一點也不自信。洞口前,和他說的一樣,人們堆壘起了石塊封住洞口,只留一個送食物的小窟窿?!瓲敔斈芈?,不再言語。四周太安靜,闃寂一下子讓視野打開。閉關(guān)的洞子陡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我努力將四蹄掙出雪地,移步洞口。我清清嗓子,嘴里的話再次打著門牙飄出來。

閉關(guān)者,是我。是我呀。

你我分別一年有余,你該不會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我是那個小牧民,埵。今天,我有一個小請求,希望你能夠幫幫我。

我一出聲,傳到耳里的還是短短長長的牛哞。遺憾,他可能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果然,從洞口壘筑的石塊縫隙間傳出有氣無力的回答。小牛呀,你是不是迷失了自我?如果是,那你得自己試著找回你自己。如果不是,思維之刃必須再度磨亮。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一切事物的發(fā)展都和干預(yù)有關(guān)。天干預(yù)地。地干預(yù)河流。河流干預(yù)青草青稞。青草干預(yù)你的胃,青稞干預(yù)我的胃。所以,你得想法干預(yù)。

我晃晃腦袋,犄角劃開空氣。鼻孔里噴出的氣流,走不了多遠就消散……我家的二十一頭牦牛,依然在阿哈瑪帶領(lǐng)下沒命地繞著圈奔跑。雪地上畫出的一個大圓,好像要吞噬一切的空洞。干預(yù)?對的,是干預(yù)。我打定主意,用犄角瞄準阿哈瑪。我知道這個計劃有一定的危險,可已經(jīng)顧不了那許多。我跟著牦牛群開始奔跑。要做的是,用犄角狠狠地戳他屁股,最好,那部位出現(xiàn)兩個血窟窿。這樣,當我逃離這怪圈,阿哈瑪一定會追上來?!坂停腋杏X雙角好像抵在一團棉花之上。阿哈瑪狂怒地回過頭來。他的停頓致使整個牛群大剎車,雪地上立時激起一陣雪霧,好像有誰故意揚起了糌粑。我當然明白,計劃奏效了。所以,我故意甩甩牛尾,囂張地回轉(zhuǎn)身晃晃牛腦袋,亮亮唬人的犄角。我知道這個舉動,會氣到阿哈瑪鼻孔怒張,牛眼瞪圓。對的,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奔跑。我像一個小黑點激射入更遠的雪線。他們,二十一頭牦牛,像一個黑色箭頭緊緊跟隨。方才,還在雪地瘋狂打轉(zhuǎn),現(xiàn)在卻變得頭腦清醒,目標一致,滿腦子都是我可憎的面目。

我沒命地跑。剛開始,心里頭確實抱有幾分僥幸。也許,在追逐過程中他們會逐漸明白,我不是一頭牦牛,而是那個小牧民,埵。埵?對,我就是那個時不時站上山包,給你們講話的阿扭,之所以講話,不就是因為我話多嘛。有時候,在家里憋悶久了,我便有了給你們講點什么的沖動。我不是說過,作為一個牧人,我算對得起你們嘛。雖然不聽話了,我會用拋石繩拋出石頭,狠揍你們的犄角,可你們聽話的時候,我不也是從懷里取出鹽疙瘩,讓你們舔舐嘛!若不是我變成一頭牦牛,那鹽疙瘩還裝在我懷里。高興了,我會讓你們用散發(fā)腐草味的舌頭舔幾下。可現(xiàn)在,你們有些歇斯底里地追上來,我確實有點累。其實我本來可以不管不顧,但一個牧民的責任讓我不能放棄。

我越來越覺得再這么跑下去,已經(jīng)沒必要了。不如讓你們收拾我得了。反正,疲憊已從四肢漫上來,腦子里昏沉沉的,鼻孔的氣息混亂到有一搭沒一搭。索性,停下來。轉(zhuǎn)過身面對狂怒的牛群,他們好像一支射向我的利箭——嗖,瞄準我的眉心激射而來。當然,我知道阿哈瑪是箭鏃。其它的牦牛,充當起箭桿和箭翎的角色。不管怎樣,這一下算是挨定了。我瞪大眼,不打算躲避。心里卻有幾句話冒出來。阿爸阿媽,你們的兒子埵如果就這么沒了,不算丟臉,因為我拯救了我們家的牛群。如果被自家的牛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畢竟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所謂,不知者不罪。與其怪他們,不如怪雪夜讓他們陷入困境。

不管怎樣,我努力鎮(zhèn)定情緒,睜大眼睛,看著二十一頭牦牛正朝我沖來。耳朵里滿是他們踏碎積雪的響動,激起的雪塵好像他們鼻孔噴射的熱氣。不,更像身上的熱氣正融化脊背的覆雪,酷似一陣水霧彌漫,裊裊地籠罩,別有一番韻味。奇怪,他們竟然站住了,好像被意念的大手強行拽住。阿哈瑪像是受到極大的震懾,眼里閃動的明明應(yīng)該是兇光,可現(xiàn)在正退縮成微弱的火苗,在眼眸深處顫動。對的,所有的牦牛都安靜下來,牛頭一致朝向我身后。我回過頭,自己也驚訝了,掉轉(zhuǎn)身,開始不住往后退。這一幕絕對夠震撼:一頭黑色巨大的牦牛,即使兩個阿哈瑪加起來也沒他大。他正站在雪地里,像一座山緩緩向我走來。我面對如此的龐然大物,一下子,感到自己渺小得好像要瑟縮到雪地里。我相信,他們,那二十一頭牦牛也有如此的感覺。我身體內(nèi)的骨頭打顫,犄角似乎軟綿綿地耷拉下來。不,也不全是這樣。不知怎么,我竟然對他生出一絲親切。不管阿哈瑪他們怎么想,可如果沒他出現(xiàn),我不知境況會如何。由此,我心懷感激。也不止如此,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聽到他耳朵上傳出悠揚的鈴聲。這聲音太熟悉。熟悉到好像每天聽聞的樂音。我努力地閉上眼,用我的招風耳搜尋,其實是回到記憶深處尋覓。突然,腦子里出現(xiàn)一道亮光,竟使我恍然大悟。

是日根鬧一。我們家七年前走失的那頭牦牛。我清楚地記得,當他還是小牛犢之時,由于一只耳翹起來,一只耳趴著,阿爸便在他高起的左耳穿洞掛物件。這樣,兩只耳便保持了平衡。細節(jié)依舊清晰。阿爸剛開始在他耳朵上掛了個螺絲帽,后來,換上一個鈴鐺。這只鈴鐺是我的。我曾把它掛上窗外的釘子,風一吹,叮當,叮當,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我不由鼻子一酸,眼淚嘩嘩流出來。我說道,日根鬧一,終于見到你了。那一年,你失蹤,我阿爸急壞了。騎著馬,他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任何的線索。所以,他覺得你很可能掉進了塞以文措湖。阿爸坐在塔卡土灶前,就著火光,眼中的濕潤真像積蓄了一片湖水。沒想到,你竟然變成了一頭體型龐大的家伙,好像一頭神獸。你可認得我是埵?記得我阿爸曾抱起我摸你額頭上的毛旋?我說著說著嘩嘩地流淚。我知道自己的話說出來是幾聲牛哞。可不說話,我心里會難受到不行。誰叫我是一個話多的孩子。

忽然,日根鬧一好像感到什么。他湊過來,鼻頭緩緩地貼住我額頭深深一嗅。嘶,我感覺身上的熱氣快被他吸光。身子一抖,察覺日根鬧一竟然跑動起來,一股風從我身邊刮過。呼呼呼,帶起一陣雪塵。很快,他便跑遠了。

霎時,雪地竟然亮起來。剛開始,我以為只是天光在起作用。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就在離我們四十米開外之處,從雪地算起五十米高的地方,空間好像被什么撕破。一道光,落下來。擴大。一下子竟然使二百米的范圍亮如白晝。我們嚇壞了。一動不動,好像被什么定住。眼看著從五十米高的撕裂處掉出一個大箱子。噗,輕輕落入雪地。箱子是黑色的,足有二十平方,大概有四米高的樣子。一時間,我們屏住呼吸,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雪完全停了。所有的牦牛包括我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牛鼻子上噴射的氣流混雜在一起。即使這樣,沒有一頭牦牛能說清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果然,黑色的箱子絕非凡物,不間斷地發(fā)出咔嗒咔嗒的響聲,繼而箱子的邊角開始閃爍道道金線,好像給箱子描了邊,做了裝飾。不等我們眨眼睛,隨著一聲滴答滴答的響動,一個人憑空出現(xiàn)在箱子之上。我驚得張大了嘴巴。怎么說呢,這個雪夜給我?guī)淼捏w驗讓我一時間不明就里。我恍惚猶豫迷惘焦慮,眼中的這一切讓我的認知發(fā)生了偏差——到底是怎么回事?當對于一件事不甚了了之時,要做的當然是開口詢問,即使我知道我一張嘴便會發(fā)出一陣牛哞。

哞,女士你來自哪兒?為什么在雪夜一個人孤身前來?要知道勒沃普可不是你隨便來就來隨便走就走的地方,你也不看看,這么多牦牛困在這兒,有家難回,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柔弱模樣,怎能擔此風險!看來,我發(fā)出的牛哞,引起了二十一頭牦牛的共鳴。他們也學(xué)我哞哞哞哞地叫喚,好像牛們集體對于外來者的質(zhì)問。不是我們沒有禮貌,語氣過于生硬,只是,箱子上的那位女士一點也沒聽懂。只見她探出穿著黑色皮質(zhì)褲的長腿,上身穿著藍色皮質(zhì)塑身皮衣,乳房的形狀像兩個小包子。箱子的邊緣突然伸出好幾級臺階,奇怪的腳步聲響起。也不知怎么,我竟然有些害怕。不,確切點說是擔心。我擔心什么?我問自己,搖搖牛腦袋,便感到雪夜在這一刻的時間冰凍了。眼瞅著那女人從箱子下到雪地。雪,竟然在她邁過之處化開。不是我眼花,這是真的。她對自己手腕上的菱形掛件,喊了聲調(diào)節(jié)溫度,這一切竟然發(fā)生了。我屏住呼吸,招風耳從來沒有如此仔細聆聽——她繼續(xù)說,總部,總部,發(fā)送軌道偏移。她停頓,好像在等某個回話。時間一秒一秒流走。也沒多長時間,她顯然接到指示。指示很可能回蕩在她雙耳,而我卻一點也聽不到。我只聽到她對著自己手腕上的菱形掛件繼續(xù)發(fā)話,總部,時光傳輸并沒有將我傳送到1895年,而是到了1995,在一片雪地中,一群牦??粗摇?/p>

她開始感慨萬端,嘴里不住地說,這樣的夜,她像夜游神般只身前來,不是去到若根冰川采集遠古病毒,卻在勒沃普空耗時間和生命。在命運面前一切都顯得那樣勢單力薄,即使在2321年這樣消極的說法依然存在。說著,她突然變得極其肅穆。顯然,耳朵里那個聲音,在指導(dǎo)她,或者在安慰她,再或者往她的耳朵輸送幾句承諾。反正,我的招風耳中傳來她篤定的聲音。收到,總部,281號采集員一定不負眾望。既然來到1995年的高原,請求讓我采集牦牛的血樣,絕不能空手而回。說著,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搜尋,穿過那一根根牦牛的犄角,掠過牦牛覆雪的脊背,最后停留在我身上。哞,我不是牦牛,其實今天經(jīng)歷的事情足夠多,一時間也講不明白,但采了我的血樣,一定會引起你們的迷惘,而后引起你們的生物學(xué)家不斷的困惑??墒牵覜]法說清……只見黑箱子延伸而來的一道光迅速罩住我。我感到自己的左腿一麻,整個身軀癱倒在地。對的,我不想說什么了。什么也不想說,即使看到她站在黑箱子上,嗖地消失了。眼前的這個雪夜一定知曉我會不會變成冰鎮(zhèn)牦?!鋈?,一道手電筒的強光從不遠處射過來。一個聲音在高喊我的名字。

埵。你在哪里?

阿爸,是阿爸。

我居然緊張起來,咽喉處感到堵了一口痰。

埵。我來了。你等著我,別動。

我向著手電筒燈光的方向跑去。一跑動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變回來了。簡直是怪事。阿爸從黃馬上跳下來,一把抱起我。

兒子,都怪我,我以后再不提賣牛的事。

我說,阿爸,如果我變成一頭牦牛,你可以把我賣了。但阿哈瑪這樣的牛賣了怪可惜的,因為,我舍不得他。

阿爸說,你這孩子,怎么可能變成一頭牛呢,真是凍糊涂了?;丶?。

嗯,回家。

江洋才讓,藏族,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散見《長江文藝》《上海文學(xué)》《十月》《天涯》《鐘山》《人民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曾榮獲首屆《鐘山》文學(xué)獎、唐蕃古道文學(xué)獎、《十月》牦牛文化??≌f獎、《廣西文學(xué)》小說獎、《紅豆》優(yōu)秀作品獎、青海省文學(xué)藝術(shù)政府獎、首屆青海湖文學(xué)獎、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