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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12期|王松:熱雪(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12期 | 王松  2023年01月03日08:19

王松,天津師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第八、第九屆全委會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現(xiàn)居天津。曾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單行本及作品集數(shù)十種。中篇小說《紅駱駝》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

 

熱 雪

雨雪雰雰……既優(yōu)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小雅·信南山》

打通兒

直到從太極大酒樓出來,田鎮(zhèn)長才意識到,這次趙家坳真來對了。

太極大酒樓在村里的十字街,坐西北,朝東南,門臉兒斜對著西南面的文化廣場,旁邊緊靠通向河邊的商業(yè)街,是趙家坳最繁華的地段。這會兒正是上人的時候,酒樓門口已經(jīng)堵得水泄不通,有來吃飯的,也有看熱鬧的。酒樓老板十三幺兒剛才還急赤白臉,嗓門兒大得震耳朵,這時已經(jīng)達到目的,眨眼工夫,長乎臉兒就變圓乎臉兒了,調(diào)門兒也降下來,客客氣氣地把小楊送出來。臨了兒,還不土不洋地招呼“拜”了一聲,把小楊弄得哭笑不得。倒是村主任趙老柱,仍還愣磕磕地戳在那兒,嗓子眼兒像堵了的地漏兒,咕嚕咕嚕的。

這時,人群里有人打了個嗨聲。

趙老柱一回頭,是葫蘆爺。

于是,又橫了十三幺兒一眼,也擠出人群走了。

這個中午,田鎮(zhèn)長本來只想在街上的小鋪兒吃碗拉面,進太極大酒樓是臨時動意。這個酒樓在趙家坳很有名氣,酒樓老板十三幺兒則不光在趙家坳,在整個青山鎮(zhèn)一提也都知道。這時已經(jīng)走到這兒了,也想趁這機會進去看看,這個酒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楊有些含糊,小聲提醒說,咱來這種地方吃飯,合適嗎?

田鎮(zhèn)長一笑,心里有根。小楊剛調(diào)來,又是第一次下鄉(xiāng),不會有人認識。

小楊低聲說,我是說您。

田鎮(zhèn)長回頭看看他。

小楊說,您這鎮(zhèn)領(lǐng)導,肯定都認識。

田鎮(zhèn)長又笑笑,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光學眼鏡。田鎮(zhèn)長的這個光學眼鏡是特制的,鏡框比普通的眼鏡要大一圈兒,不變色的時候也比一般的鏡片顏色要深,平時又并不戴眼鏡,即使認識的人,如果不細看,就是走對面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田鎮(zhèn)長有時下來走走,這個眼鏡是必備的裝備。

兩人走進太極大酒樓,在靠墻一個不起眼的桌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手搟面。起初只顧低頭吃,酒樓里人多,也亂,并沒注意旁邊不遠桌上的趙老柱。趙老柱也沒注意這邊。他還帶了兩個人,看意思是外地來的客人。后來趙老柱在柜臺那邊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才引起田鎮(zhèn)長的注意。小楊在鎮(zhèn)政府見過趙老柱,知道他是趙家坳的村主任兼書記。

這時,剛要張嘴說話,田鎮(zhèn)長沖他做了個手勢。

兩人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了。趙老柱和這兩個外地客人在那邊的桌上吃完了飯,到結(jié)賬的時候要掛賬。伙計做不了主,讓他自己去跟柜上說。趙老柱就只好起身來到柜臺跟前。站柜的是十三幺兒的老婆,綽號叫大眼兒燈。她這綽號是自己取的。她愛唱評戲,且最愛唱“彩旦”,高興了也唱京戲的“玩笑旦”。當年天津的戲曲老藝人,旦角兒取藝名很多都帶個“燈”字,“一盞燈”“三盞燈”“五盞燈”“七盞燈”,都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兒。她的兩眼出奇的大,且是“龍眼”,像電燈泡兒一樣鼓著,于是就給自己取名叫“大眼兒燈”。所以,她這大眼兒燈不是綽號,其實是藝名。大眼兒燈這時站在柜臺里,腦后梳個撅尾巴鬏兒,一聽就撥楞著腦袋說,不行,我們老板有話,甭管誰來,一律現(xiàn)吃現(xiàn)結(jié),一不打折,二不掛賬。

趙老柱一聽,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了。其實他平時從不掛賬,況且如果不是來了外地客人,也極少來這種地方吃飯。今天只是好面子,想在客人面前賣派賣派自己這村主任的身份,才一時心血來潮,說要掛賬,沒想到讓這大眼兒燈一棍子就給悶回來了。

趙老柱瞥一眼跟過來的兩個客人,哼唧著說,我掛的,是村委會的賬。

不料大眼兒燈還不買賬,一邊給別的客人拿煙拿酒,又把腦后的撅尾巴鬏兒搖了搖說,別說村委會,鎮(zhèn)政府也不行,縣里的牛副縣長咋樣,上回來了也照樣掏手機,微信支付。我們老板說了,就是皇橫二大爺來了也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沒打折掛賬這一說。

田鎮(zhèn)長聽到這兒,差點兒笑噴了。

大眼兒燈字正腔圓,成心把“皇上”說成“皇橫”,還有意把這兩個字咬得很真綽。這一下趙老柱就有點兒要急。今天請的這兩個人都是村委會的客人,他這村主任又唯得帶客人來這里吃飯,大眼兒燈卻堵著籠子要蛋,立逼結(jié)賬,這也太不給自己面子了。但他急,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急是急在臉上,再急能蹦起來,他不是,越急反而越不著急。這時,本來就不高的調(diào)門兒反而降得更低了,點頭說,行啊,你非要錢,就去村委會拿吧。

說完,朝身邊的兩個客人揮了下手,就準備要走。

可就在這時,十三幺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擋住去路。

十三幺兒問,哪兒去?

趙老柱看看他說,咋著?

十三幺兒不慌不忙地說,結(jié)賬。

趙老柱說,我剛說了,你沒聽見?

十三幺兒點點頭說,沒聽見。

趙老柱哼一聲說,上村委會拿去。

十三幺兒一撥楞腦袋說,我不認識村委會。

趙老柱沖他伸過頭說,你說啥?

十三幺兒又朗聲說,我不認識村委會。

趙老柱瞇起眼看著他說,你,不認識村委會?

十三幺兒說,我不管啥委會,在這兒吃飯,就得給錢。

趙老柱嗤的一聲,說,好大的口氣!

大眼兒燈在旁邊,上著彩旦的戲韻說,對啊——這是王八的屁股。

趙老柱回頭看看她,沒反應過來。

大眼兒燈又拉著長聲兒說,龜——腚(規(guī)定)!

旁邊看熱鬧的人立刻都笑了。

趙老柱漲紅著臉說,過去,你們可不這么說話。

十三幺兒面無表情地說,是啊,這是小王八兒的屁股。

趙老柱沖他眨巴眨巴眼。

大眼兒燈又在旁邊甩著腔兒說,新——龜——腚!

旁邊的人更笑了。

十三幺兒不說話了,瞇縫起眼,看著趙老柱。

趙老柱這時已氣得渾身都鼓起來,也看著十三幺兒。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也就僵在這兒了。其實趙老柱的身上還真沒帶錢,但就是帶了,這會兒也不能拿出來了。這時,旁邊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越圍越多。十三幺兒朝周圍掃一眼,突然長高調(diào)門兒,大聲說,這都啥年了,別管到哪兒,還有吃完了一抹嘴兒就走的嗎?

說著,就又長了一個調(diào)門兒說,還真拿自己當鎮(zhèn)長啦,就是田鎮(zhèn)長來,他也不敢這么干!

顯然,他這是在成心寒磣趙老柱。

田鎮(zhèn)長捂住嘴,沒讓自己笑出來。

這時,趙老柱使勁喘出一口氣說,我這是公事。

這一下,十三幺兒更逮著理了,說,公事,公事就能大吃大喝???不知道上面定的規(guī)矩嗎?

趙老柱氣得腦門兒都綠了,聲音忍不住也大起來,說,標準的四菜一湯,咋就大吃大喝了?

十三幺兒微微一笑,說,四菜不假,可得看是啥菜,這一湯,也得看是啥湯。

趙老柱又用力喘出一口氣說,我這是,談工作!

十三幺兒不慌不忙地說,既然談工作,就更該公事公辦,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怎么說的?你們村干部也是干部,更要帶頭,啥叫不忘初心?還用我們這些老百姓給你講光榮傳統(tǒng)嗎?

這時,酒樓門前已經(jīng)堵嚴了,吃飯的也不吃了,都湊過來,就等著看這事兒最后怎么個結(jié)果。旁邊的兩個客人已經(jīng)滿臉通紅,趕緊掏錢要替趙老柱付賬。趙老柱的脾氣也上來了,把他倆的手扒拉開,喘著粗氣說,沒你們的事,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能把我這村主任咋樣!

十三幺兒的眼也瞪起來,說,咋樣?你今天不給錢,還就走不了!

趙老柱的鼻子眼兒和嗓子眼兒同時哼出一聲,說,我還就不信了!

說完,拉起兩個客人就朝外走。

十三幺兒上前一把薅住他,回頭沖老婆大眼兒燈喊,報警!打110!有人吃霸王餐!

趙老柱一下愣住了,沒想到十三幺兒會來這一手。

大眼兒燈一聽,真就抓起手機撥打了“110”,扯著評戲的韻白喊著說,110啊,你們快來啊,我們酒樓——出事啦!對,趙家坳十字街,太極大酒樓!有人吃霸王餐,還鬧砸兒??!

“鬧砸兒”是開飯館兒的一句行話,意思是尋釁滋事。

這一下,趙老柱還真不能走了,如果讓警察追到村委會去要錢,這臉就丟到家了。于是只好硬著頭皮站定,等著警察來。再一想,心里反倒踏實了。鎮(zhèn)上派出所的警察,趙老柱差不多都認識,就是不認識的也半熟臉兒,心想,警察來了也好,就能講出理了。

這時,小楊看看田鎮(zhèn)長,意思說,這事兒要鬧大了。

田鎮(zhèn)長微微一笑,示意小楊別說話。

一會兒,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來了。

讓趙老柱沒想到的是,來的是兩個生臉兒的小警察,看意思都是剛從警校出來的。兩人一下車,先問誰報的警。大眼兒燈立刻過來說,我是前臺經(jīng)理,我報的警。

說著,又回身一指說,這是我們總經(jīng)理。

一個白臉兒的小警察過來,先讓十三幺兒陳述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

然后,又回頭問趙老柱:他說的,是事實嗎?

趙老柱沒直接回答,只悶聲說,我是這趙家坳的村主任。

另一個紅臉兒的小警察說,這跟你是不是村主任沒關(guān)系。

趙老柱一聽話頭兒不對,剛要再張嘴,鼓了鼓,又把已經(jīng)到嗓子眼兒的話咽回去了。

白臉兒的小警察說,如果你是村主任,吃飯就更應該給錢。

趙老柱哼一聲說,我沒說不給。

紅臉兒的小警察說,可事實是,你確實沒給。

說完又很嚴肅地看看他,說,如果你給了,還會鬧成現(xiàn)在這樣嗎?

白臉兒的小警察說,經(jīng)理說得對,咱村干部也是干部,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今天并沒過時,這也叫不忘初心。當年咱們的八路軍連群眾的一針一線都不拿,更別說吃老百姓一頓飯。

這一下,趙老柱徹底沒話了。

田鎮(zhèn)長看出來,趙老柱這時已經(jīng)進退兩難,這個錢拿不是不拿也不是。這才沖小楊使了個眼色。小楊會意,走到柜臺跟前,沖大眼兒燈做了個手勢,把趙老柱的飯賬給結(jié)了。

十三幺兒在這邊說著話,眼一下朝柜臺那邊瞄著。這時,一見老婆大眼兒燈丟過來的眼色,心里就明白了,立刻扔下趙老柱,過來跟小楊打招呼。

小楊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十三幺兒心領(lǐng)神會,就客氣地把他送出來。

田鎮(zhèn)長站在人群里,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也笑了。

卷一 蜻蜓調(diào)

紅頭的小蜻蜓池邊點水,展開雙翅騰騰地飛……

——《調(diào)風月·捉蜻蜓》

1.驢主任

趙老柱一大早就被田鎮(zhèn)長叫到鎮(zhèn)里。

趙老柱知道田鎮(zhèn)長的習慣,上午要開各種會,即使沒會也要安排一些工作,所以找人談事,一般都是下午。如果哪天上午就把誰叫到鎮(zhèn)里,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但趙老柱想不出來,田鎮(zhèn)長這么早叫自己來,會有什么重要的事。

趕到鎮(zhèn)里,在辦公室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見田鎮(zhèn)長匆匆來了。田鎮(zhèn)長一進來就說,剛給你打了電話,就又有一個事插進來,還挺急,沒辦法,只能先處理一下。

趙老柱哦了一聲,然后就不說話了。

看著田鎮(zhèn)長,等他往下說。

田鎮(zhèn)長的性格,一向說話不拐彎兒,但也不直截了當,雖然都是明打明地說出來,但話里帶鉤兒。戲詞兒里有個“三句半”,三句整話說完了,最后還有一個半句,真正的意思是落在這半句上,行話叫“三條腿,一窩邊兒”。田鎮(zhèn)長也就總愛說這最后的半句話,得讓你自己琢磨。這時,他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來,盯著擺在桌上的兩盆花看了一下。這是兩棵很普通的小苗,高矮也差不多。他看了一陣,忽然問,你知道這兩盆是什么花嗎?

趙老柱認出來,其中一盆是“死不了兒”。這是一種中藥,能清熱解毒,也能當野菜拌著吃,點點兒醋,清香,但這東西屬大涼,吃多了拉稀,孕婦吃了還容易流產(chǎn)。

田鎮(zhèn)長說,對,它叫死不了兒,學名叫大花馬齒莧。

趙老柱嗯一聲說,那盆,不認識。

田鎮(zhèn)長說,這是云杉。

然后,指著這兩盆小苗又說,別看它們現(xiàn)在都這么高,好像也沒太大區(qū)別,其實區(qū)別大了。這棵“死不了兒”現(xiàn)在這么高,將來也就這么高了,可這云杉就不一樣了,它能長到十幾米,甚至幾十米。有的還能更高,胸徑也可以達到一米以上。一米以上是什么概念,俗話說徑一圓三,幾個人合抱都抱不過來。最近,瑞典的科學家在阿爾卑斯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棵“云杉王”,經(jīng)測定,已經(jīng)有一萬年,高度也超過一百多米,而且據(jù)觀察,它還在生長。

田鎮(zhèn)長說完“死不了兒”和云杉,就不說話了,只是看著趙老柱。

趙老柱知道,田鎮(zhèn)長一早把自己叫來,不會只為說云杉和死不了兒,后面肯定還有話。

果然,田鎮(zhèn)長接著又說,咱海州縣是評劇之鄉(xiāng),你們趙家坳更是評戲的窩子,人人會唱兩口兒,當初有句話是怎么說來著,你們村的孩子一落生,張嘴頭一聲兒不是哭,是唱“蹦蹦兒”。不過,田鎮(zhèn)長說到這兒稍停了一下,又說,話又說回來,當年的蹦蹦兒也好,今天的評戲也罷,也分怎么唱,哪怕是全本兒的大戲,也不能唱一出就完了。

趙老柱眨眨眼,問,那咋唱?

田鎮(zhèn)長說,得唱連臺本兒戲。

趙老柱當然懂,所謂連臺本兒戲,指的是幾出整本兒的大戲連續(xù)講一個故事,有些像今天的連續(xù)劇。但尋思了一下,還是沒明白田鎮(zhèn)長跟自己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田鎮(zhèn)長說,你是聰明人,回去仔細想想,應該能明白。

趙老柱眨巴著眼,又看看田鎮(zhèn)長。

田鎮(zhèn)長說,我說句話,也許你不愛聽。

趙老柱說,那就別說了。

田鎮(zhèn)長笑了,說,你不愛聽,我也得說。

趙老柱哼一聲,說,行啊,嘴長你身上。

田鎮(zhèn)長說,甭跟我耍貧嘴,咱說正經(jīng)的。

趙老柱就不吭聲了。

田鎮(zhèn)長說,眼下,你趙家坳別說連臺本兒戲,我看連個正經(jīng)的整本兒戲還都沒有,說來說去只是些折子戲,小打小鬧兒,這不行,大臺就得唱大戲,臺搭結(jié)實了,得唱連臺本兒戲。

趙老柱不服氣,嘟囔著說,連臺本兒戲先別說,大戲咱有啊。

田鎮(zhèn)長說,就算有,也得注意,別把臺搭歪了,臺一歪,戲也就歪了。

趙老柱一愣,聽出田鎮(zhèn)長這話里又帶著鉤兒。

這才意識到,看來,田鎮(zhèn)長對趙家坳的情況很了解。

田鎮(zhèn)長又說,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句,可不能饑不擇食啊。

趙老柱翻翻眼皮說,既然已經(jīng)提醒了,就再說得具體一點兒唄?

田鎮(zhèn)長笑著說,知道你就得這么說,行,今天已經(jīng)說到這兒了,咱就把話都放到桌面兒上,臺搭歪了戲也唱歪了,這叫饑不擇食,招商引資來者不拒,也是饑不擇食。

趙老柱一聽更不服氣了,有心想問,我咋來者不拒了?

但話到嘴邊,想聽一聽田鎮(zhèn)長究竟是怎么個意思,就又把話咽回去了。

田鎮(zhèn)長看看他,說,你這嘴角一耷拉,我就知道,心里不服是不是?

趙老柱倒也不藏著掖著,哼一聲說,有點兒。

田鎮(zhèn)長說,我問你,你那天在太極大酒樓請的兩個外地客人,有一個不認識,但另一個我知道,是興明那邊搞造紙企業(yè)的,你把他們招惹來,是不是也想在趙家坳搞造紙廠?

接著又說,你知道這種造紙企業(yè),污染的隱患有多厲害嗎?

這一下,趙老柱傻了,沒想到那天在太極大酒樓的事,田鎮(zhèn)長也在場。

田鎮(zhèn)長說,要我說,那天中午,你們村的那個十三幺兒做得對,一來給你個下馬威,澆你一盆冷水,讓你別昏了頭;二來,你這村主任吃飯要掛賬,還跟人家理直氣壯。

趙老柱不說話了。

田鎮(zhèn)長又笑了,說,也就是你這“抿嘴兒菩薩”,要擱別人,這個臺階兒就甭想下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換別人,我也不給擦這屁股,看這個場最后怎么收。

趙老柱這才明白了。本來,還一直尋思,那天到底誰替自己結(jié)的賬,敢情是田鎮(zhèn)長。

這一想,就立刻掏出手機。

田鎮(zhèn)長問,你要干嗎?

趙老柱說,微信轉(zhuǎn)賬,把飯錢還你。

田鎮(zhèn)長笑著擺手,說,不用啦,就算我給你這抿嘴兒菩薩燒香了吧。

“抿嘴兒菩薩”是趙老柱的綽號,不過他這綽號的來歷,沒幾個人知道。

當初趙老柱一落生,不會哭。不會哭的孩子常有,這倒不稀奇。但他把嘴里的羊水吐干凈,卻哏兒的一聲笑了。這一下不光他娘,把旁邊幾個幫著接生的女人也都嚇了一跳。后來他娘給他喂奶時,總覺著這孩子哪點兒地方別扭。再后來才看出來,是上嘴唇短,下嘴唇長,這一來下嘴唇包著上嘴唇,兩個嘴角也就總往上翹著。

這在趙家坳有個說法兒,叫元寶嘴,也叫“自來笑兒”。

但村里的葫蘆爺端詳了一下卻搖頭說,這孩子的這個相不好,上嘴唇短,人中就短,人中主壽,只怕將來壽數(shù)不長。葫蘆爺一邊捋著自己的人中說,當年彭祖爺壽活八百六,據(jù)說他的人中比牛鼻子還長。趙老柱的娘一聽慌了,忙問咋辦,有沒有破解的辦法。葫蘆爺略一思忖說,人中是天生的,自然沒法兒改,總不能把它揪長了,不過辦法也有,他這相倒像是廟里的抿嘴兒菩薩,以后就叫他抿嘴兒菩薩吧,取個仙號,也就破了這敗相。于是,在趙老柱周歲生日這天,他娘把在村里跟人合養(yǎng)的一頭豬賣了,又殺了兩只雞,把村里有頭有臉兒的大輩人都請過來,吃了一頓生日酒,又把一張請人寫了“抿嘴兒菩薩”幾個字的紅紙在當街燒了。這以后,趙老柱也就有了一個帶仙氣的名號,叫抿嘴兒菩薩。

正如俗話所說,名字決定命運,這大幾十年,趙老柱也就一直是“自來笑兒”,別管遇上好事歹事、喜事喪事,直到他爹媽死,兩個嘴角也沒耷拉下來。

這時,田鎮(zhèn)長看看他,笑著說,你這抿嘴兒菩薩,這會兒怎么成噘嘴兒菩薩了?

趙老柱沒吭聲,心里還在尋思田鎮(zhèn)長剛才說的這番話。

田鎮(zhèn)長最后又說了一句話:你趙家坳無論地理位置,還是經(jīng)濟發(fā)展,在咱青山鎮(zhèn)都一直堪稱驢頭,不過也別忘了,這驢只要一掉屁股,驢頭可就變成驢尾巴了。

說著,又看看趙老柱:我這話,你明白吧?

也就是田鎮(zhèn)長的這句話,又刺了趙老柱一下。

“驢頭變驢尾巴”,趙老柱往回走的路上,還在想著這句話。

兩年前,趙家坳率先在青山鎮(zhèn)徹底脫貧,于是得了“驢頭村”這個美名。當時縣里的牛副縣長親自為趙老柱頒發(fā)了“青山鎮(zhèn)·驢頭村”的錦旗。牛副縣長在致辭時還開玩笑說,《左傳》里有句話,叫誰執(zhí)牛耳,現(xiàn)在看來,我這牛頭,也要讓位給趙家坳的這個驢頭了。

也就從那以后,趙老柱再來鎮(zhèn)里開會,各村的村主任就都起著哄地叫他“驢主任”。

……

選自《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