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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嚴(yán)澤:騎白馬的舅舅(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 嚴(yán)澤  2023年01月04日07:13

那天早上打了霜,外面到處是白的,天氣卻一點兒都不冷。我爸把小棉襖塞在麻袋里,抹了抹嘴巴上的飯粒,跟我媽說了聲“動身啰”,就起身挑起擔(dān)子。我爸要去臨江渡口,搭一天才一班的輪船到城陵磯,然后再到岳陽搭火車。

我爸其實可以從后門動身,到碼頭要近一里多路,但他故意走前門經(jīng)過別人家門口。我爸的意圖很明顯,讓人知道他此行目的。

我和哥一左一右,屁顛屁顛跟在后面。

太陽慢慢升起,薄薄的曉霧立即消散,霞光打在我爸剛剃過胡須蟹青色的下巴上,穿著半新藍(lán)卡其布中山裝、新力士鞋的他掩飾不了出遠(yuǎn)門的興奮,見人就打招呼。

“去長沙,找舅舅!”

“找舅舅,真的?”別人臉上無不露出驚訝神色。

“真(蒸)的,不是煮的!”我爸不忘幽默一下。

這么多年來,曬網(wǎng)洲無人不知我家有個舅舅,但誰也沒見過我舅舅——就是說,每年過年的時候曬網(wǎng)洲的小伢都有舅舅拜年,只我家沒有,以致有人懷疑我舅舅的真實性。我爸媽一直以舅舅的部隊在外打仗為由來搪塞。但天下太平這么久了,我舅舅仍杳無音信。為此,我爸平時老在別人面前說要去找舅舅,聽得人耳朵都起了繭,他就是光打雷不下雨。

這一次,我爸去找舅舅是千真萬確。

雖然是地凈場空時節(jié),但我爸路過村主任張秋生門口時還是放下了擔(dān)子。

“舅舅有音信了?”

“有了,有了?!蔽野窒膊蛔越臉幼?。

“好事,好事——大狗細(xì)狗都去?”村主任一邊扒飯,一邊看著我跟我哥問。

“小伢去做什么?我一個人去?!蔽野殖液透鐡]手,趕我們出去,但我跟哥都不聽,說什么也要把他送到村口。

“要不是玉葉的事,我也不去找了,這個事真鬧心。我們要聽舅舅的,只要舅舅說要得就要得?!?/p>

“那是的,爺親叔大、娘親舅大。我也好跟鎮(zhèn)長有個交代……你有把握找到舅舅?”

“舅舅那樣有名,怎會找不到?”

“找得到就好,也是我們曬網(wǎng)洲的榮光……你把證明條子收好,莫弄丟了。”

“收好了嘞?!?我爸呵呵一笑,指指麻袋,然后挑起來,大步流星邁開了步子。

我爸挑的是兩麻袋蝦米,足有五六十斤,是專門送給舅舅的,它們凝聚了我們?nèi)覍司说臒o比敬愛。我媽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舅舅別的不喜歡,從小就只喜歡吃洞庭湖蝦米,看到這么多蝦米,他肯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這個秋天,只要不下雨,我跟哥晚上都要去湖邊守蝦。在淺水處找一個有水壩的地方,放下蝦簍后,用鐵鍬在壩上挖幾道口子,然后在每個口子上斜插一個筲箕,等流動的渾水慢慢變清時,蝦群就會從水里黑壓壓游上來。它們試圖越過水壩,沒想到被筲箕擋住了去路,這些呆蝦試圖越過筲箕,不多久筲箕里就爬滿了蝦。這時,我們悄悄來到水壩邊,迅疾地拿起筲箕,里面便是活蹦亂跳的蝦。我們那兒別的不多,就小魚小蝦多,只要勤快,收晚谷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能守半簍子蝦。把蝦弄回家,往曬簟上攤開,再放在太陽底下,這些小生靈經(jīng)不得半天太陽,很快變得通紅,三四天后便成了蝦米。我們曬網(wǎng)洲小伢買紙筆、小人書、魚鉤都是靠這些蝦米。

但今年,我們的蝦米跟紙筆、小人書、魚鉤無緣了,我爸說要把它們?nèi)克徒o親愛的舅舅。那天聽到我爸宣布這個決定時,我跟哥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對我們而言,這是一份巨大的榮耀!在這份榮耀面前,那些紙筆、小人書、魚鉤簡直不值一提。聽大姐二姐說,小時候她們就聽我媽講過舅舅喜歡吃蝦米,每年收晚谷的時候都去守蝦,想把蝦米送給舅舅。但是這么多年來,她們守的那些蝦米都被我媽挑到鎮(zhèn)上賣了,從來沒有給舅舅送過。

很多次,我這樣問我媽,既然舅舅那樣喜歡吃蝦米,為何從來沒給他寄過?但每次問來的都是我媽沉重的嘆息,唉,你舅舅跟部隊出去就沒有回來過……誰知道他在哪里呢?有人說在長沙,有人說在北京,到底在哪里我們都不曉得。對我媽的回答,我自然是不滿意的,總是不依不饒地問下去。你們怎么連舅舅在哪里都不曉得?為什么不去找他呀?每當(dāng)這時,我媽會沉默良久,一副思念綿綿的樣子,然后堅定地說,你舅舅會來的,會來看我這個姐姐的,外婆就生了我跟他,要不回來看我,就是太沒良心了。

可以這樣說,從記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有個了不起的舅舅。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我拿著用蜘蛛絲做成的網(wǎng)拍去粘知了,不巧正好碰到傻子劉七在趙娭毑菜園偷黃瓜。我大聲喊,劉七偷黃瓜啰。劉七瞪著我說,關(guān)你啥事,我偏要偷。我說,我告訴趙娭毑去。我撒腿就跑,不料劉七跑得比我快多了,追過來對著我就是兩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臨走還搶走了我的網(wǎng)拍。我只好哭哭啼啼回家告狀。

“等下你就去找劉七,跟他說,你舅舅要把他捉走!”我媽說。

“舅舅?我有舅舅?”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我媽說到舅舅。

“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解放軍——”

“啊,舅舅是解放軍——”我精神為之一振。劉七怕當(dāng)兵的這我知道,有一次村里征兵,劉七看到幾個解放軍,當(dāng)時嚇尿了褲子。

“……你舅舅,他騎一匹白馬,腰上別一把短槍,槍把上有紅纓子的那種短槍。那匹白馬一根雜毛都冇得,后面跟著兩個人,騎的是棗紅馬 ……那天我本要留他們吃飯,你舅舅哪有時間吃飯哪。他跟我說隊伍在前面等呢,等打完仗了再來看姐!三個人就往桃花山那邊走了,三匹馬快得就像一陣風(fēng)……”

平時笨嘴拙舌的我媽那天突然像變成了說書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舅舅破空而來。

我被我媽繪聲繪色的講述深深吸引了,特別是舅舅騎白馬飛馳這一段讓我心潮澎湃。我想象那匹白馬是如何高貴不凡,舅舅騎著它是怎樣威風(fēng)凜凜。

“舅舅真是解放軍嗎?”

“當(dāng)然是解放軍?!?/p>

“后來呢?舅舅去哪里了?”我關(guān)心的是后來,舅舅打死了多少壞蛋,當(dāng)了多大的官。

“……后來嘛,你舅舅他們把蔣介石趕到了臺灣,再后來,就去朝鮮打仗了?!?/p>

“那舅舅現(xiàn)在到了哪里,當(dāng)大官了嗎?”

“那是一定的,起碼也是個團(tuán)長了……”

“舅舅后來回來過嗎?” 我心里充盈了有個當(dāng)團(tuán)長而且是解放軍舅舅的無比自豪感。

“沒有。一直冇回來?!蔽覌寚@息了一聲。

“那他為什么不回來呢?”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部隊里的人,哪樣容易走開的?……嗐,不過,你舅舅總會回來的唦!”

我問舅舅到底什么時候會回來,我媽語焉不詳,只讓我快去找劉七。

舅舅的出現(xiàn)讓我滿血復(fù)活,舅舅的故事讓我陶醉不已,一股英雄氣仿佛從我足底油然而起,一直升騰到我小小的胸膛。我一口氣跑到劉七家里。劉七正在啃偷來的那條黃瓜,看到我老遠(yuǎn)就露出不屑的樣子。

“劉七,給我聽著,你打我的事,我舅舅知道了,他說就要派人來捉你?!?我氣喘吁吁地對劉七說。

“騙人,你舅舅是誰?”劉七斜睨著我,嘴里仍啃著黃瓜。

“我舅舅是解放軍,當(dāng)團(tuán)長。他騎白馬,挎手槍?!苯酉聛?,我把我媽剛剛的講述一字不漏復(fù)述了一遍。

劉七邊啃邊聽,等我講完,他停止了啃嚼,轉(zhuǎn)背就往屋里跑,顯然是害怕了。我得意揚揚地正準(zhǔn)備往回走,劉七卻追了出來,手里拿著我的網(wǎng)拍。

“給你。”

舅舅的故事讓我百聽不厭,每聽一次我就會陶醉一次。我心里充滿憧憬,盼望著騎白馬的舅舅什么時候突然歸來,我要他騎著白馬在曬網(wǎng)洲飛馳,我們這些小伢都跟在他的馬屁股后面,讓傻子劉七躲在遠(yuǎn)處瑟瑟發(fā)抖。

盡管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外婆,也沒有見過舅舅,但是我對這個了不起的舅舅的存在深信不疑,因為在趙娭毑那兒我得到過證實。

趙娭毑是個孤老,就住在我家后面,梳著巴巴頭,頭發(fā)全白了,一年四季干干凈凈。夏天,她手里總是拿著一把蒲扇,坐在跟我家交界的巷子里。

“你舅舅好素利喲,那天我跟你媽坐在禾場上編蘆席,嗒嗒嗒來了三匹馬,前面的是白馬,后面兩匹是棗紅色的,都是穿黃軍裝,可把我魂都嚇丟了。我正尋思鬼子早滾蛋了,怎么又回來了?冇想到騎白馬的是你舅舅……”

“后來呢,我舅舅去哪兒了?”我想在趙娭毑那里得到更多關(guān)于舅舅的細(xì)節(jié)。

“往北邊走了?就是從這里,桃花山那邊?!壁w娭毑指指西北方向。

趙娭毑是我們曬網(wǎng)洲第一個住戶,就像我親娭毑,大姐二姐都是她帶大的。老人家的話有著絕對可信度。

后來,我還從村里人那兒知道,我家能夠在曬網(wǎng)洲穩(wěn)穩(wěn)扎扎住下來,是仗了舅舅的勢。

曬網(wǎng)洲是洞庭湖隆起的一個小島,起先并不大,后來由于泥沙淤積一年比一年大,最后成了一塊肥得流油的綠洲,最早的住戶就是趙娭毑。聽說趙娭毑本是打魚婆,一天晚上,她家的漁船停在湖邊歇息,半夜突然刮龍吊水,船被打翻了,一家人全落了水?;艁y中她在浪里抓住了一塊船板,不知漂了多久,到了一個荒洲上,丈夫和兩個伢卻不知所終。她哭干了眼淚,從此看到水就怕,就扎了一個茅棚住在這荒洲野蘆中,靠野菜和魚蝦活命。洞庭湖上的打魚人見到這塊荒洲有了人跡,就把船靠在這兒避風(fēng)、曬網(wǎng),荒洲從此有了名字——曬網(wǎng)洲。再后來,隨著洞庭湖床不斷上升,曬網(wǎng)洲更大了,一些人看到這里天不管地不管,便陸陸續(xù)續(xù)來這兒落戶。這些人多半跟趙娭毑一樣是在洞庭湖里討生活的,后來厭倦了水上生活。也有一些人是從各處逃荒而來,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這塊肥沃的荒地上。

我爸當(dāng)時就是挑著兩只籮筐,一頭裝著我大姐,一頭裝著一床破棉絮、一口破鍋投奔曬網(wǎng)洲的。

當(dāng)我爸踏上曬網(wǎng)洲時,眼前全是一望無際的荒蘆,長途跋涉的他早已筋疲力盡。他選了一處水草密集的地方,取下手中的鐮刀,砍下一片蘆葦,打成捆,兩個一組交叉豎起來,很快搭起了一個人字棚。有了棲身之所后,趁還有些天色,我爸拿著魚刀,來到一個水坑邊,一刀下去就叉中了一條三斤多的鱖花魚。捕魚對我爸來說是手到擒來,他剛剛從漁船上下來——唯一謀生的漁船昨天被湖匪搶走了。我爸聽別人說到了曬網(wǎng)洲,便挑著我大姐,跟我媽投奔而來。

就在我爸準(zhǔn)備煮魚的時候,來了七八個大漢,為首的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一腳踢在裝有我大姐的籮筐上。

“哪兒來的?報上名來!”

“你們要干什么?”膽小怕事的我爸臉都嚇白了,手里的魚刀差點兒掉在地上。

“不干什么,只是告訴你,哪里來的到哪里去,這是我們的地盤,不歡迎你們!”漢子說。

“這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怎么……怎么是你們的地盤?”我爸戰(zhàn)戰(zhàn)兢兢。

“溝是我們開,堤是我們擔(dān),誰先來先占,不信你問問大家?”漢子指指同來的那伙人。

那伙人一個個點頭附和,其中一個戴草帽的人說:“我們來洲上七八年了,挖渠修垸都是我們,你們都往這里跑,坐現(xiàn)成的江山,人越來越多,我們?nèi)ズ任鞅憋L(fēng)???還是去找別的地方安生吧?!?/p>

“別的地方不去,我們就要在這兒!”這時,我媽呼地站起來。

“哎呀,你這婆娘說話還蠻硬氣啊,現(xiàn)在就給我滾!要不打死你們!”為首的漢子聽我媽這樣說,氣得朝籮筐踢了一腳。

“要我們滾?放屁!我去叫我兄弟來,叫你們都滾!”我媽叉著腰,一副蠻橫的樣子。

“你兄弟?你兄弟是哪個?”那伙人聽我媽如此口氣,面面相覷,囂張氣焰降了下去。

“告訴你們,我兄弟是個連長,跟賀龍一起的,他的部隊就在桃花山。桃花山知道吧,離這里就十幾里,如今兵荒馬亂,我兄弟要我到這兒來避避,剛剛送我們到這里?!?/p>

那伙人聽我媽這樣說,一個個都不敢吱聲了,賀龍的名字誰個不知啊?只有為首的那個一副不屑的樣子。

“鬼才信你的話!”

“信不信由你,我兄弟隨時會來!他騎一匹白馬,腰上別一把短槍,快得就像一陣風(fēng)!”我媽堅定地說,那口氣里滿是驕傲的成分。

“別吹牛了,趁早給老子滾!”為首的漢子拿著一把鐵鍬,盯著我爸的魚刀,惡狠狠地說。

“大妹子說的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了?!壁w娭毑像是我爸媽的救星,這時突然出現(xiàn)了。她的出現(xiàn)讓我爸媽一愣,我爸媽是何等聰明,馬上明白這個婆婆是來幫他們的,趕緊向趙娭毑遞上笑,像早就認(rèn)識一樣。那伙人都知道趙娭毑是洲上的第一個居民,平時對她畢恭畢敬的。趙娭毑的出現(xiàn)讓剛才緊張的氣氛突然平靜,那伙人好像看到我舅舅騎著白馬,像一陣風(fēng)嗒嗒嗒地飛馳而來。為首的漢子兇神惡煞的樣子不見了,他臉上的肌肉扯了幾下,苦瓜似的十分難看。戴草帽的人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說:

“我看嘛,曬網(wǎng)洲也不多他一戶……”

“既然趙娭毑都幫你們說話,那就算了吧……不過我得告訴你,要識相點兒,把該補(bǔ)的力氣補(bǔ)上來,不能坐現(xiàn)成的江山?!?為首的漢子極不情愿地說。

“這個當(dāng)然,這個當(dāng)然。”我爸見他這樣說了,趕緊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為首的漢子叫朱老六,朱家六兄弟中的老滿,為人橫蠻霸道。這七八個漢子中有朱姓、張姓、湯姓,分別來自兄弟眾多的人家,他們仗著兄弟多,憑著幾分蠻力開荒修堤圈地,每戶人家圈上幾十上百畝,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投奔這里,便自發(fā)組織起來趕人。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根本沒料到,發(fā)財夢還沒做一年,這塊荒洲便成了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個農(nóng)業(yè)合作社。隨著更多的人遷往這兒,曬網(wǎng)洲變成了一個有五十多戶人家的村子。

戴草帽的漢子張秋生成了曬網(wǎng)洲的第一任村主任,朱老六也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

朱老六對我爸耿耿于懷,他始終記得跟我爸的那次沖突,心里頭也一直懷疑我媽說的那個當(dāng)連長兄弟的真實性。加之我爸干農(nóng)活兒是個半吊子,在后來很多日子里,朱老六經(jīng)常對我爸使些小絆子;但他都只能暗地里進(jìn)行,那是因為在他心里還有個懼怕的陰影——我舅舅的存在。

也許是聽多了舅舅故事的緣故吧,我后來做過很多次一模一樣的夢:三個人騎著馬飛奔而來。領(lǐng)頭的是一匹白馬,像小白兔那樣白,騎在馬上的我舅舅高大魁梧。嗒嗒嗒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土灰騰空而起……但每回夢的背景都不一樣,有時像白天又像是晚上,總有薄薄的霧,要不就是月光,三個騎馬人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但這對我來說已心滿意足。這樣的夢會讓我心潮起伏。第二天,我會迫不及待向別人講述夢中情景,為了讓我的夢境更接近完美,我發(fā)揮天馬行空的想象,添油加醋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曬網(wǎng)洲的小伢們都知道我有一個舅舅,一個騎白馬的舅舅。從他們羨慕的眼神里,我享受了巨大的滿足感。劉七最喜歡聽我講舅舅的故事,有一次,他還問我白馬跟棗紅馬哪個厲害。我說肯定是白馬,白老虎就是老虎里最厲害的。這是我聽大人講的。

我爸去長沙的第五天,下午一放學(xué),我就跟哥來到長江碼頭。我爸說過,他頂多四五天回來。哥說爸肯定不是一個人回來。我問那還有誰?他說還有舅舅。我說舅舅不會來,他說舅舅肯定會來。我說打賭,賭一支鉛筆。他說要得。我為大我一歲的哥這么愚蠢好笑,因為掰著腳指頭也會想到舅舅不會來,要是他來的話,肯定不會坐輪船。他那時都是騎白馬,現(xiàn)在至少也得坐烏龜小車。

第七天,每天才靠一次岸的輪船又開走了,但還是沒有看到我爸。我和哥只好失望地回家去。到村口時太陽快下山了,我們無精打采地走著,夕陽拖著我們長長的影子。這時,后面丁零零來了一輛單車,由于速度過快,差點兒撞到我,我趕緊閃到一邊。一個人從單車上跨下來,正準(zhǔn)備朝我們發(fā)火,看到是我們,臉上立即堆滿了笑。

“喲,原來是玉葉的老弟們。”

我們也認(rèn)出了他,二姐的同事吳響保。

那年我大姐已嫁,二姐十八。二姐是曬網(wǎng)洲的一枝花,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一副演戲的身架子。二姐從小喜歡花鼓戲,只要聽到哪里唱戲,就跟屁蟲一樣跟到哪里,經(jīng)??吹蔑埗疾挥浀贸?。二姐記性好,一場戲看下來就記得八九分,演起來也像模像樣。那年,鎮(zhèn)里花鼓戲劇團(tuán)到曬網(wǎng)洲選苗子,一下子就相中了她。二姐性格活潑,乖巧伶俐,適合演花旦。到劇團(tuán)演了幾場戲,很快就出了名。二姐由于才貌出眾,很快被一個叫吳響保的人看上了。吳響保是鎮(zhèn)長的兒子,在劇團(tuán)拉二胡,外號“談愛專家”。聽說,他談過的對象有一個連,還搞大過別人的肚子。二姐一到劇團(tuán),一顰一笑都讓吳響保神魂顛倒,他開始臺前臺后向二姐獻(xiàn)殷勤。受戲劇的影響,在找對象這事上,二姐骨子里都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當(dāng)吳響保像蒼蠅一樣出現(xiàn)在身邊時,二姐自是十分憎惡,正眼兒也不看他。吳響保卻一點兒也不識趣,對我二姐窮追不舍,還不停地在他爸面前提起。戲臺上我二姐那優(yōu)雅的水袖、婀娜的身段也給鎮(zhèn)長留下過深刻印象。有一次開村干部會,鎮(zhèn)長就特意把張秋生拉到一邊,想要他出面做媒。張秋生滿口應(yīng)承,在他看來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回來后立馬就往我家來。我爸媽聽了張秋生的轉(zhuǎn)述先喜又憂: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有人求自然是好事,何況還是鎮(zhèn)長家?憂的是他們了解二姐的性子,要是她不同意,豈不會得罪鎮(zhèn)長?果不其然,當(dāng)我媽跟二姐說到這事,二姐柳眉倒豎,像受到了羞辱一般。

鎮(zhèn)長沒想到我二姐居然會不同意,當(dāng)張秋生委婉地轉(zhuǎn)述二姐的想法時,他臉上顯然掠過一絲尷尬。他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要張秋生轉(zhuǎn)告我爸媽,只要二姐同意,馬上可以解決國家糧。但二姐面對這有著無限誘惑力的三字,態(tài)度堅決:不同意。

吳響保卻依仗老爸是鎮(zhèn)長,對我二姐有點兒志在必得的味道,適人就說愛上了蔡玉葉,要討蔡玉葉做老婆,搞得曬網(wǎng)洲無人不知。每次我二姐回家,他就推著單車在前面等,二姐不理他,他就死皮賴臉跟在后面,氣得二姐哭了幾場,好幾次賭氣不去劇團(tuán)了,劇團(tuán)領(lǐng)導(dǎo)只好親自到我家來說好話。

我爸媽為此傷透了腦筋,每天半夜里都在唉聲嘆氣。

有一天,二姐剛回來,吳響保就跟到了我家,這是他第一次進(jìn)我家門。吳響保見到我爸媽嘴巴像抹了蜜,不停地叫叔叔嬸嬸。二姐看到吳響保來了,轉(zhuǎn)背就跑出去了,吳響保坐到很晚也沒回。

吳響保走后,我爸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像個水老倌(鄉(xiāng)里人對城里流里流氣男青年的形容),要不得。”

“嘴巴上巴根紙煙,蹺個二郎腿,二流子一樣,哪像鎮(zhèn)長屋里的伢?” 我媽也看不上。

我爸媽對吳響保都無好印象。很顯然,在追求我二姐這事上,他即使再努力也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了。但吳響保臉皮有一寸厚,隔三岔五就來我家,一到我家就像屁股沾了膠水,每次來還帶點兒糖粒子、水果什么的,我媽都會原封不動地讓他帶回去。對于吳響保的到來,我爸媽一不能趕,二不能罵,只能不冷不熱。后來,吳響保看到我二姐避他像瘟神,我爸媽也沒好臉色,終于不好意思再來了。但他賊心未死,過不了多久就踩著單車到村主任張秋生那里打探消息,見人就放出狠話,此生非蔡玉葉不娶,誰娶了蔡玉葉,就要找他算賬。

有一次,我放牛經(jīng)過村主任家,看到門口停了一部嶄新的永久牌單車,便停下腳步瞄了幾眼,沒想到正是吳響保的單車。吳響保穿著中山裝,上衣口袋里插著兩支鋼筆,頭發(fā)梳成三七開,蹺著二郎腿,跟張秋生坐在階基上抽煙。看到我,他可高興了:“喲,玉葉的老弟,來來來,叫我一聲姐夫,給單車你騎?!蔽抑蓝愫匏懒怂?,毫不客氣地回道:“你叫我姐夫,我的牛給你騎。”吳響保不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朝我豎起大拇指:“看看,玉葉的老弟就是不同嘛,我喜歡這樣的老弟,哈哈!”

“這樣晚了,老弟們從哪兒來呀?” 吳響保問。

“接我舅舅?!蔽腋缌w慕地望著吳響保嶄新的單車,搶在我前面回答。他對吳響保印象一直不錯。

“是聽你玉葉姐說過,你家有個什么舅舅?!?/p>

聽到吳響保這樣不屑的語氣,我很不高興地說:“我舅舅騎白馬,挎手槍,是個連長。”

“哈哈,連長算個屁?我爸還當(dāng)過營長呢,你舅舅的官還沒我爸的大?!眳琼懕M浦鴨诬?,跟著我們走。

“你爸算老幾?我舅舅的官肯定大,現(xiàn)在是團(tuán)長了?!蔽依缤O聛?,不想讓它跟著。

“好吧,就算你舅舅的官大,反正你舅舅以后就是我舅舅,你們都要叫我姐夫。”

“放屁,我舅舅才不是你舅舅。你是水老倌,我玉葉姐才不要你!”

“哈哈,玉葉的兩個老弟果真厲害……不錯不錯,我喜歡!來來來,上我的單車搭你們回去。”吳響保聽我罵他,一點兒也不生氣。

“鬼才坐你的車!”我拉著哥往田間小路走了。

第九天,我爸終于回來了。當(dāng)我爸挑著兩個麻袋從輪船上走下木板的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看到我爸兩只麻袋還是鼓鼓的。蝦米要是又挑回來的話,說明他找舅舅的事泡湯了呀。我哥顯然還沒想到這一層,不過他也一臉沮喪——沒有看到舅舅同來。我和哥雖然都非常失望,但還是歡快地迎上前去,畢竟九天沒有看到我爸了。我爸樣子有些疲憊,看到我們立刻精神煥發(fā),笑呵呵地放下?lián)?,從麻袋里摳了半天,摳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粒子。

“吃吧,盡管吃,還有?!蔽野衷诔堕_麻袋的剎那,我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因為我看到兩只麻袋里沒有蝦米了。

“見到舅舅了嗎?”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糖,跟在我爸左右,連珠炮似的問這問那。

“見到啦,見到啦?!?/p>

“舅舅怎么冇來?”

“他哪有空喲——大忙人一個?!?/p>

“舅舅現(xiàn)在當(dāng)什么官?還騎白馬嗎?

“他還騎么子白馬,早就坐烏龜小車啰?!?/p>

“那他的白馬呢?”

“這個……白馬?喲——回去講,回去再講?!?/p>

如果說我爸去長沙找舅舅是曬網(wǎng)洲的頭條,那他找的結(jié)果才是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當(dāng)天晚上,我家熱鬧非凡。左鄰右舍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我家,張秋生、朱老六、傻子劉七,連走路要扶的趙娭毑都來了,他們都想聽聽我爸去長沙找舅舅的經(jīng)過。我爸卻不忙講述,見全村人差不多到齊了,才從麻袋里掏出花花綠綠的糖粒子。他笑容可掬,一改往昔摳門的樣子,不論大人小孩,見人發(fā)五粒,這在曬網(wǎng)洲可以說史無前例。隨后,我爸又把兩只麻袋子口子扯開。

“啊啊!”大家都同時發(fā)出呼聲。兩麻袋全是綠色的力士鞋,有六七十雙。我爸的舉動讓大家開心,也讓人帶著疑惑。

“全是舅舅送的……你們看看這是么子鞋?”我爸一句話就消解了大家的疑惑。

“么子鞋?不就是力士鞋?舅舅開鞋廠了?” 張秋生問。

“這可不是力士鞋,是軍鞋,專門給解放軍穿的?!?/p>

“你們看,我腳上穿的是黃的,這個是草綠的。鞋子上有3518幾個字,3518你們知道不?是長沙最大的兵工廠?!蔽野帜闷鹨浑p鞋跟腳上的比較。

“那舅舅現(xiàn)在——”朱老六一直關(guān)心著我舅舅。

“舅舅現(xiàn)在就是這個兵工廠的廠長,幾千號人的大廠。我從南走到北,走了大半天。鞋子就是舅舅送的……”

“哦——”大家都驚嘆開了,無不露出羨慕的神色,這么多鞋,一家人一輩子都穿不完呀。

“舅舅從朝鮮回來就當(dāng)了廠長。只可惜他的一條腿被子彈打壞了,走不得幾步。平時都要人扶,要不怎么不來看我們,是來不得?!?/p>

“哦——可惜!”大家手里都拿著糖,伸長脖子,聽我爸講述舅舅的傳奇。

聽說舅舅一條腿被打壞了,我的眼淚一下冒了出來。路都走不得幾步的話,我那舅舅還有什么威風(fēng)可言???好在誰也沒注意到我的悲傷,大家依然對我舅舅贊不絕口。

“嘖嘖,兩千號人的廠,我們曬網(wǎng)洲都冇得那么大?!?/p>

“那至少是師級干部了,了不得哦?!敝炖狭治?。

聽到別人的贊美,我媽笑得合不攏嘴。她也向眾人發(fā)了一次糖,每人兩粒。

這時,我爸拿出一封信。信封是牛皮紙的,下面有紅色的“中國人民解放軍3518廠”字樣??吹侥菢拥男欧?,誰都知道是來自部隊的。村里也有一個人在部隊當(dāng)兵,他寫回的信就有類似的字樣。

張秋生雙手接過信,打開來,一句一句念,看完后,豎起了大拇指。

“了不得,你們看,這個字,我們學(xué)校的楊校長也寫不出哇。”

大家人都圍攏來,認(rèn)得字的人都說是好字。

“他原來讀了五年私塾的?!蔽覌尣粺o驕傲地說。

“怪不得寫得這樣好,我拿去給孫子做字帖?!睆埱锷f。

“只是不要弄丟了——不過丟了也不要緊,舅舅還會有信來的,先是不曉得我們的地方唦?!?/p>

“好,關(guān)于玉葉的事,舅舅信上說得對,現(xiàn)在是新社會,年輕人的事自己做主,父母無權(quán)干涉。明天我就把舅舅的信給吳鎮(zhèn)長看?!睆埱锷f著,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到褲荷包里。

“拜托了,要那個水老倌死心,就說玉葉舅舅發(fā)了話?!?/p>

眾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村主任張秋生。我爸拿出一雙鞋說送給他,他半推半就收了。

我舅舅的信很快起了作用,吳響保沒再來張秋生家了。后來聽二姐回來說,吳響保也不理她了。不久,二姐遇到了麻煩,花鼓戲劇團(tuán)要解散,少部分人分到農(nóng)具廠,其余的哪里來回哪里去。團(tuán)長找二姐談話,說按她的表現(xiàn)分到農(nóng)具廠沒問題,但必須答應(yīng)一個條件……二姐知道團(tuán)長要說的條件,不等他開口,就說,她回曬網(wǎng)洲。

二姐回來后,開始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沒事了。不久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個在福建當(dāng)兵的。后來成了我二姐夫。這是后話。

我爸回來不到三個月,舅舅又來了信,仍是那樣的信封,信里內(nèi)容除了日?,嵥?,還問到了二姐的事。

我爸連夜寫了回信,告訴了我們的近況。

從此,每隔三個月,郵遞員就會給我家送來一封信。每次看到郵遞員遠(yuǎn)遠(yuǎn)揚起那黃牛皮紙的信封,我們就知道,舅舅又來信了。舅舅的信會牽引曬網(wǎng)洲人羨慕的眼光。

我跟哥都盼望收晚谷的時候早點兒來,我們要守更多的蝦送給舅舅。我爸說,舅舅那天看到他挑去的蝦米,高興得就像個小伢兒,當(dāng)晚就要舅媽炒了一碗下酒,他一邊喝酒一邊說好吃。

收晚谷的機(jī)子終于響起了,只要不下雨,我跟哥晚上都會去守蝦,哪怕是有月光的晚上我們也照去不誤。蝦子膽子特細(xì),有月光的晚上不敢出來,守不到幾只蝦。但只要有一點點收獲,我們都不想放棄。

這一年,我們守的蝦米比哪年都多。

又是打霜的時候,地凈場空,沒啥農(nóng)活兒了。一天早晨,我爸又挑著兩麻袋蝦米起了身。他這次直接走后門。我和哥也沒有送,只有我媽囑咐了他幾句。對我爸來說,去長沙給舅舅送蝦米已輕車熟路。

是的,我爸又去長沙了,他要把我們守的蝦米都送給親愛的舅舅,騎白馬的舅舅,當(dāng)廠長的舅舅。

七天后,我爸回來了,跟上次一樣,他兩只麻袋的蝦米變成了兩麻袋鞋子,當(dāng)然還帶回了很多糖粒子。晚上,我家比我爸上次從長沙回來那天晚上還要熱鬧。來的人不再是為了聽我爸講舅舅的傳奇,也不是為了吃糖粒子,他們的注意力全在那兩麻袋鞋上。上次兩麻袋鞋我爸后來都賣給了村里人。那草綠色的鞋,聽我爸說是廠里打下來的次品,有的是染色不勻,有的是薄厚不一,反正是有問題的。但在曬網(wǎng)洲人眼里,根本看不到一點兒瑕疵。它們不但比供銷社的黃力士鞋便宜一半,而且耐磨防滑。畢竟是給解放軍穿的鞋,質(zhì)量就是過得硬,曬網(wǎng)洲的男人,誰都喜歡這物美價廉的次品。很多人穿過后,只問我爸什么時間再去長沙,要給他帶一雙鞋。我爸自然是滿口應(yīng)承,但只答應(yīng)每人僅限一雙。確實,村里那么多男人,每人只能一雙。

當(dāng)晚我爸的兩麻袋鞋子很快被一搶而空,最后一雙我爸仍然留給了村主任張秋生。

舅舅的故事對我而言已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但在我心目中,我的舅舅依然是那么高大,特別是他那騎白馬的形象永遠(yuǎn)定格在我腦海里。我只盼舅舅的腳好了能到我家來做客,當(dāng)然是坐他的烏龜小車來。我和哥也都盼望著,幾時跟著我爸去長沙看舅舅。

但第三年,依然是他一個人去長沙,去時挑兩麻袋蝦米,回時挑兩麻袋鞋子,隨后把那鞋賣給村里的男人。

我讀四年級那年,趙娭毑死了。九歲的我,對我爸來說已不是累贅了,至少出門時可以幫他看看東西了。有一天,我跟爸說,今年帶我去看舅舅好嗎?但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太小,隔河渡水太遠(yuǎn)。哥不是比我大一歲嗎,但我爸也不帶他去,也說他還小。

每隔三個月,舅舅就有信來,每次我們都搶著拆,搶著念。那時的我們讀一封信已綽綽有余。信里的內(nèi)容無非是“我很想念你們,等我腳好了,一定會來看你們”這些,然后被張秋生拿去給他孫子當(dāng)字帖。

秋天很快又來了,這年的雨水特別多,沒幾個天晴的日子,湖里的水落不下去。我和哥雖然去湖邊守了幾十次蝦,但多次是空手而歸,總共才收獲十幾斤蝦米。我們急得要死,擔(dān)心送給舅舅的不夠。我爸卻笑著說,莫急,莫急,山人自有妙計。到打霜的時候,他有天去鎮(zhèn)上挑回了兩麻袋蝦米。第二天,我爸挑著兩麻袋蝦米上路了。他邊走邊說,我會跟舅舅說,這都是你們兩兄弟的功勞。

我讀五年級那年秋天,收獲的蝦米比任何一年都多,留下一麻袋,快打霜的一天,我爸又挑了兩麻袋去了長沙。但奇怪的是,半個月過去了卻不見他回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每次頂多十天就打回轉(zhuǎn),最快只要七天。舅舅不可能留我爸住這樣久哇,難道出了什么事?我媽很是擔(dān)心,天天要我們?nèi)ゴa頭等,可就是不見我爸蹤影。

二十天過去后,我爸終于回來了。那天晚上刮著風(fēng),還下著毛毛細(xì)雨,冷得像要下雪。我上床好久了,只是還沒睡著,我媽在做針線活兒。突然聽到我爸在外面喊門,聲音不是很大,好像生怕人聽到。我從床上看到我媽打開門,我爸一個踉蹌閃了進(jìn)來。

“我的活爺,你這是怎么搞的?” 我媽驚叫了一聲,趕緊上前扶了他一把。

我爸蓬頭垢面,簡直像個叫花子。我叫了一聲爸,從床上跳下來。他看了我一眼,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會凍死,快回床上去!”

我媽命令我。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爸的狼狽樣兒,猜到他遇到了不好的事,不想讓我們知道。我注意到我爸是一個光人回來的。他的麻袋呢?他的鞋子呢?難道都弄丟了?他的蝦米有沒有送給舅舅?我腦子里都是這些問題??吹轿野帜菢幼?,我心里十分難過,很想問他這些。但實在太冷了,我只好回到了床上。

“快弄吃的來,都餓死了?!?/p>

“你是搭船回的?這個時候還有船?”

我沒有聽到我爸回答。

我媽從灶膛里打來一盆熱水,讓他洗手腳,然后生火弄飯。我媽沒再問我爸,她知道我還沒睡,想等我睡著了再問,而我自然是睡不著的。果然,等我爸洗完手腳,扒完三碗飯后,我媽才開始盤問。

“活爺,你怎么搞成這樣?”

“唉,這回被鬼打了,背時……我原來一下火車就落老王那里,到廠門口一問,老王不在世了?!?/p>

“老王死了?老王不是才五六十歲,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呢?不是大半年了冇看到他的信了嗎?原來跟他講好了的,三個月就要寫封信來,郵票我都給了的……我問新來守門的老王怎么死的,他說也不知道,只知道老王無兒無女,過去是大戶人家的人……我嘛,沒地方去,只好找旅店歇下來……幾天后我就把蝦米賣了。冇料到那天夜里,旅館里進(jìn)來了賊,把我的東西都偷走了……”

“……那你是怎樣回來的?”

“靠兩只腳?!?/p>

“身上冇得錢,路上吃什么?”

“……唉,莫問了。”

“好在人回來了,……以后再莫去了?!?/p>

“老王不在世了還去什么?”

……

“老王是個好人哪,就那年幫隊里到長沙賣水泵,火車上認(rèn)識……這幾年都搭幫他……他廠里那樣多人,都喜歡我的蝦米……每回都幫我賣掉,又幫我搞那些次品鞋,沒有老王,哪里弄得到……”

“唉,以后怎么跟別個說,還有小伢們?”

“就說舅舅死了?!?/p>

……

我在被子里無聲地哭起來。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嚴(yán)澤,湖南岳陽人,現(xiàn)工作于東莞長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xué)》《芙蓉》《湖南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安徽文學(xué)》《清明》《飛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四川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選載。小說獲2017年《安徽文學(xué)》年度小說獎、2019年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另發(fā)表大量散文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