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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期|索南才讓:羽毛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期 | 索南才讓  2023年01月05日06:53

我盯著一只在外面的土墻上跳來蹦去的土鉆子。窗子有點臟,但我記得不久前剛擦洗過。我的紅大門破損得很迷人,我也盯了它一會兒。以前它完好無損的時候,半夜有人來找我,敲門無應(yīng),他們會翻墻。但現(xiàn)在不用,只將手從破損處伸進(jìn)來,拉開滑扣便可以。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一個問題,為什么大門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了,我卻每天晚上都要鄭重其事去扣上滑扣呢?我以為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需要一段時間來轉(zhuǎn)變,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哪怕這大門再破損,我都沒有動過要修好或者更換它的念頭,而且它再破再爛,只有關(guān)好它睡覺我才覺得踏實。這么說吧,它其實是我身上的一個門,我意識清醒的時候,這門可以開著,迎來送往。但當(dāng)我休息時,它必須關(guān)上,保護(hù)我的身體。

我說的土鉆子就在大門旁邊的黃土夯墻上點頭翹尾。土鉆子是一只鳥,它的學(xué)名以后有機(jī)會我會查一查。它有灰褐色的羽毛,一片白撲撲的肚絨,腦袋黑白和諧,煞好看。它的腿跟身體一樣長。不過這些無所謂,現(xiàn)在我注意的是它的嘴,比腦袋長而細(xì),也堅硬。它正在用堅硬的喙急速地啄著殘破的土墻,它每天都做著同樣的工作。多少個日子下來,我家的土墻成了現(xiàn)在這副千瘡百孔的樣子。似乎,這只鳥化身歲月,敲擊著這塊草原歷史的一面。

我坐在窗前,正好能看見一個圓圓的小洞,以及從洞里面透進(jìn)來的白光。我看著那個土洞,這個洞里面的光有些神秘,有一種古怪在努力吸引我。我有些吃驚,懶惰的身子坐直了,再次仔細(xì)觀察。洞里面的光芒逐漸有了色彩,并且又有東西在洞里面跳動著。我感到不可思議,開始懷疑這不是真實的。然而隨后就否定了這猜想,這的確是真實的,那洞里面果然有東西在跳動。并且是那么吸引我,是那么大的欲望。我想不當(dāng)回事,但辦不到。我很確定即便把筆戳進(jìn)眼窩里也阻擋不了,我就是想看。

我想干笑兩聲,感覺臉頰硬硬地抽動兩下。

我打算出去看,又躊躇起來。我懷疑一旦動了身子,那光彩將消失,因為怕眼睛做錯事。為了驗證,我重新坐下,那洞里依然在跳動著,并且格外神秘起來。它的神奇,仿佛是為了讓我更加清醒。

現(xiàn)在,從我站的這個角度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的失落是沉重的,因為我好像在以另外一個形象走向恐懼的身邊。

我默默轉(zhuǎn)了身,徑直回了房間,也沒再去窗前。我撲倒在了炕上,一直睡到晚上。

次日清早,外面冷。

我揪著被子一角,一股心灰意冷的氣息是從窗戶縫隙進(jìn)來的。我抖掉枕頭上的土粒。這是從塑料天花板的縫隙里掉下來的。然后我又看看門,那縫隙里也有絲絲聲響鉆進(jìn)來。這些縫隙,正好呈三角形將我包圍。不得不說,我睡得很好,估計也沒做夢。

我來到窗前,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五百米外鄰居家的狗叫了,大概五點鐘左右。它叫完后我用心傾聽了一會兒,除了幾聲寒磣的鳥鳴之外,世界喑啞無聲。聽到鳥的鳴叫,我想到那個神秘的洞。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勇氣去接近,現(xiàn)在憋屈憤怒。我來到窗子前,透過玻璃向那個土洞看去。那里處在一片陰陰的灰暗中,看不清楚。我坐下,椅子就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聲音,幽靜的空間里這聲音異乎尋常。我嚇了一跳,肌肉的反應(yīng)讓我感受到了肉感的微妙。這把椅子是去年從鎮(zhèn)上搬家時帶來的,在這之前它曾在一所學(xué)校的辦公室里待了很長時間而內(nèi)部松散,不成器了。我一直忍受著它,現(xiàn)在終于覺得它已經(jīng)不再適合使用了。我總是拖延那些需要盡快做的事而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消耗精神,這種時候也是我的精神和肉體對抗最嚴(yán)重的時候,而我似乎很樂意看到這樣。那么,我又不得不想,這個很樂意的我,究竟是誰?

我盯著土洞好一會兒。直到我認(rèn)為并沒有驚動那個神秘之物,才疲憊地舒了一口氣。這一次,我用極為緩慢的動作坐在了椅子上,不敢亂動,身子筆直,雙腿緊緊地繃著,像是在防備什么,隨時準(zhǔn)備一沖而起。我的眼睛看著書桌上的一摞稿紙,最上面的一頁上寫著幾個字——一只鳥的一根羽毛。這是昨天無意中寫下的,此刻看著這幾個字,覺得很好,有一種想繼續(xù)寫幾個字的沖動。于是我寫道:從窗子里往外看,有一堵歲數(shù)大了的土墻,墻上斑斑駁駁坑坑洼洼,還有幾個被土鉆子打穿的洞,其中有一個洞正好對準(zhǔn)了我的窗戶,對準(zhǔn)了我……

寫到這里我停下筆。寫這個有意義嗎?似乎為了尋找答案,我再一次向外看去。天色又亮了一些,但還是無法看清。于是我又開始寫:說起這個洞來,卻是格外神秘,它的里面有一種力量在吸引著我,我沒有勇氣去接近它,它使我感到恐懼。那是一種說不出感覺的……恐懼!

按照這種感覺寫下去,不一定會成為一篇好小說,但我還是微微有些興奮,因為曠日持久的干枯之后,我感覺到了水流的召喚。正要繼續(xù)寫,身后的門開了。弟弟走了進(jìn)來。你說的那個神秘的洞在哪里?要不要我們現(xiàn)在去看看?弟弟說。但此時我渾身精力充沛,優(yōu)美的靈感一陣陣襲來,像在棉絮里打滾。對弟弟的提議,我突然煩躁起來,爾后悚然一驚。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

昨晚啊。

昨晚什么時候?

昨晚就是昨晚。你咋了?

現(xiàn)在不行,我說過,我會讓你看到的,好嗎?

別這樣,我只是好奇,心里癢癢的,一夜沒睡好。弟弟把手搭在椅子上。我想我們最好去見識見識。

我放下筆,腦子痛起來,好像有一把小錘在后腦勺不溫不火地砸著。

你的素質(zhì)真是太差了。

我會盡力修行的,哥哥。他說,現(xiàn)在,我們出去吧,這房間實在太悶了,你不覺得嗎?

這房子多暖和,你還記得以前的那房子嗎?

當(dāng)然記得,我記得一到冬天,墻角都是冰,各種奇怪的圖案。

還好我們有一個大爐子,不至于凍死。

那時候的冬夜簡直是太冷了,我記得有一天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被子一角都結(jié)冰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看還是等陽光出來后再去吧,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吧,你說了算。他看看桌上的稿紙,你又可以寫了嗎?

是啊,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什么東西了。

可你昨天不是在寫嗎?

可我覺得已經(jīng)很久了。

那就寫吧。弟弟說。

弟弟出去了,他把門輕輕地帶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我觀察外面亮起來的天色,有些意志消沉。我擱下手中的筆。胃里面很不舒服,覺得在翻江倒海,很想吐。寫作的興致沒有了。我左邊抽屜里有一摞報紙,抽出來一張,上面有關(guān)于草原沙化的調(diào)查報告,仔細(xì)讀了一段。

谷子。我喊道,谷子。

怎么?弟弟隔著門問,怎么了?

草場問題解決得怎么樣了?

不好搞,很麻煩。

草場問題要盡快處理好。

隔著門傳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大聲說,草場問題我會處理好的,怎樣?

好!

我看著報紙上一張頹廢枯萎的草原照片,心里慌張。這張照片,仿佛進(jìn)一步預(yù)示了我的草場的命運。太糟糕了。谷子說會解決,但我不相信。除非還原它原始的姿態(tài),而這個更不可能,所以怎么可能呢?

午后,我再次出神地盯著窗外那個神秘的土洞。那個神秘物一直沒有消失。我的眼睛又酸又痛,腦子里面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凝視著土洞。我想洞察它扔給我的某些啟示,但太累了。我有幾次想起身,直接去掏那洞,但起身后會跟隨著椅子的刺耳作響,我不想聽那個聲音??墒聦嵤?,另外有什么東西在阻止我。

我叫弟弟進(jìn)來,欲言又止。

我去看看。谷子拍拍我肩膀。

谷子不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窗外,他離土洞越來越近,終于,谷子的身子擋在了土洞之前。我有些緊張期待,感到一股黃糊糊的東西沖進(jìn)了眼睛。睜開眼時谷子已經(jīng)不見了。土洞里的神秘物消失了,天光也仿佛失去了色澤,顯得昏沉沉。谷子來到我身后,將手遞過來,手里面有一枚羽毛,光亮柔弱,好像受不得傷害。

居然是一根羽毛,但很好看,你看,好像活的一樣。

我沒有接,仔細(xì)觀看,真的很好看,不是一般鳥的羽毛。它的色彩說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有十幾種顏色,輕輕一動便有變化,很神奇。但我感覺不是這個,這羽毛不能代表我想要的東西。它和我想到的東西很不和諧。

難道你不打算摸一摸?弟弟問。

我有些遲疑地打開一本書,讓他把它放進(jìn)去。谷子惋惜地將羽毛往書里面放去,但我突然又不想了,把書合起來?;蛟S,原本的地方更適合,我們不應(yīng)該打擾它。

放回去吧,這樣至少我還能看見它。

看樣子你很在意?

或許是這樣。

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作嗎?

誰說不是呢。我看著那張稿紙上的小說名字,認(rèn)為自己在賭博,并開始相信自信對于賭博的意義。

谷子將羽毛放回去。但這已經(jīng)是另外一回事了。之前的所有,化為烏有。重新回到土洞里的羽毛,身份確立,便不再影響我。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次看向它,都能清晰地看到它的樣子。我也能從對面看到自己居住的房子。

我突然想起一句哪里讀到的話:面對世界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