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6期｜常小琥：蜀道不難圖（選讀）
常小琥，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出版小說《琴腔》《收山》等，近期將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如英》。中短篇小說見《收獲》《當(dāng)代》《十月》《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曾獲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xué)青年作家獎、《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
蜀道不難圖
常小琥
柳楨的個頭矮，別說在吳縣，即便在半個南方，他也是個矮子。所以柳楨自幼苦練書法，這樣便不用仰人鼻息，只需低頭寫字。他寫字好看，往往在收筆離紙前，便等來鄉(xiāng)親贊嘆，于是笑眼一瞇，更愛寫字。
柳楨家住在吳縣政府街的中市口，北面是縣文化館和電影院，南面是人民劇場——由民國士紳的花園改成的戲園子，中間又加蓋三層蘇聯(lián)青磚樓，家對面兩步路便是新華書店。柳楨在揚劇團的武生組念書，《三岔口》里任堂惠手擒劉利華，他走的矮子步那是看家本領(lǐng)，誰知幾年后他果然停止發(fā)育，這身高一輩子也撈不到主角演。
這反倒給了他大把時間。每天練完一百個虎跳，他便在劇團背書練字。別人發(fā)工資是買咸魚啤酒，他去買墨買字帖。吳縣只有新華書店賣帖，運氣好時他還能逮著《沙家浜》的臺本，或是胡考寫的大字教程。劇團從上海請來一位雙目失明的老翁，唱練課上教揚州清曲。平日老人拉四弦胡，柳楨就邊念道白邊臨字。老人把胡琴放下良久，說大楨你這書法又精進了！別寫了快扶我尿尿。他這才停筆。
兩年時間，書店里終于能見到柳公權(quán)的魏碑選字貼，那時還不許出版成句的碑文，只能刊印通過審查的斷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臨的是什么。一時間，吳縣各單位掛滿木刻的魏碑門牌。揚劇團的牌子自然是柳楨來寫，幾個楷書果真是撇如刀、捺如走、點如瓜子。那時他臨這種出鋒的路子，下了很大功夫。不過走在家門前這條政府街上，他望著那些統(tǒng)一的魏碑體，難言心中古怪。
直到劇團能演《秦香蓮》了，他也在書店發(fā)現(xiàn)更多古詩古帖?！多嵨墓返膬宰优醯侥樓皡s如覽天書，更不敢寫。那里面的字和他手上練的顏柳體截然相反，圓頭圓角沒一點筆鋒?？蔀楹蚊總€字都像打在自己心上似的喜歡，還總想拿出來看？他好奇到底還有什么字是他沒見過的。
早春傍晚，隨著肉聯(lián)廠的三輪車出沒，柳楨家的前街后巷飄起肉香。搬運工們?nèi)耸忠黄考Z食白，坐運河邊一排板車上，吃又爛又香的熏豬臉、燒豬尾巴和鹽水鵝頭，吃用荷葉包的腌蘿卜干。他卻獨坐家中，聞著咸肉和香腸的酸味由遠及近，聞著淡淡的糞便味、甜甜的荷葉味和茨菰蔊菜湯，在那里寫字。劇團同事和鄰居見他的字臨出點意思，便讓他用好看的字體寫張條幅或者對聯(lián)。他也喜歡看自己的四條屏掛在團長家里，聽人家夸他是蘇東坡轉(zhuǎn)世靈童，那比站舞臺上光彩。
柳楨家隔壁住著呂哥，這人從沒向他求過字。呂哥總穿一身藍褂，柳楨知道他是印刷廠的刻字工。后來呂哥把他叫到廠里。
“全是楷書呢?！绷鴺E從散亂在工作臺的鉛字中，揀出一枚沒見過的，“這個念什么？”
“說了你也不認得?！眳胃绫С鲆豁硻C器印壞的紙，用線繩系好。“莫看這種紙印得亂七八糟的，背面還是空白。你拿去練字，比報紙好。我看你就要走火入魔了，跟誰學(xué)字呢？”
“碑帖就是我的老師?！绷鴺E扔下鉛字，去抱那捆紙，“《孟法師碑》和《九成宮碑》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練好幾年呢。可是學(xué)起行書，眼見漂亮的字我一上手卻變得寸步難行了。唉，你不照著碑帖刻字呀？”
“我的字不值一提。倒是你楷書練久了，行書自然是難開竅的，我領(lǐng)你見個先生吧?！?/p>
柳楨不再看紙，猛地抬頭。
“但是他成分不好，是從南京下放過來的，解放前還當(dāng)過國民黨的官?！?/p>
見柳楨仍不說話，呂哥把那枚被扔下的鉛字又拿在手上。
“有的人就像這冷僻字，你見得未必認得?？墒翘煜碌奈恼戮鸵驗槿边@個字，你就看不懂其中真意。當(dāng)你想認它了，也只能用手去刻。它沒有模子，它是獨一無二的?！眳胃缯f。
“我去買豬尾巴，我去買鹽水鵝。”柳楨說。
呂哥笑笑。
“你帶幾張紙過去就好。”
其實這個先生字好不好，呂哥也無從判斷。只知道他姓許名緯書，祖父是清朝恩科進士，被軍閥吳佩孚勒索百萬銀兩后，老人吞金自殺。少年時他只身到北平學(xué)畫，后去南京教書，直至被國民政府聘為文職。許緯書任職最長是在重慶軍事行營里，他當(dāng)過六年上尉秘書。四川軍閥劉湘去世，蔣某人還囑咐張群，讓你辦公室的許緯書以我的名義寫副挽聯(lián)。他當(dāng)時寫的是“板蕩論堅貞心力竭時期盡瘁，鼓鼙思將帥封疆危日見才難”?！拔母铩睍r這副挽聯(lián)，也成了他被劃為敵我矛盾的罪證。盡管如此，他的思想?yún)s靠近左翼文人，匿名論戰(zhàn)也常遭國民黨通緝。加之難忍給腐敗無能的軍政界寫馬屁文章，他先后三次請辭，終于沒用那張?zhí)尤ヅ_灣的船票。
新中國成立后許緯書進入南京文史館，任工具書編輯部主任，兼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他編的《民國大事年表》依舊稱蔣介石為“當(dāng)局”，這又留給造反派把柄，他們說全國已經(jīng)解放，你應(yīng)改稱“蔣匪”。他便從歷史角度解釋“當(dāng)局”屬中性詞，他沿用至今。這么一來還不如不解釋，造反派認定此人分明在懷念過去。于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把他和老婆孩子下放到吳縣務(wù)農(nóng)。
但這些在柳楨眼里算不得事，他只認字的好壞，旁的他也不懂。那天他帶了些宣紙，還將一張字放在身上。他跟著呂哥走過低矮牌樓下吃飯的人們，走過傅公橋下在綠水中捕魚游泳的人們，走過鎮(zhèn)國寺塔的煙樹下等待渡河的人們。終于他們走入一排遍布苔斑的里巷。
呂哥叩門，半晌才見一穿淺色汗衫大褲衩的高個老人，約有七旬。柳楨仰頭，看到對方滿頭錫色亂發(fā)下，面如生宣，兩只肉嘟嘟的瞇縫眼使勁眨動，像是剛被馬蜂蜇過。老人并不說話，斜著身子，將他們讓進屋內(nèi)。
這是間不足十平方米，黯湛清冷的內(nèi)室，小窗下有張舊得發(fā)白的賬桌。柳楨畢竟是武生，腳下無聲地走過去立好。他定睛看向墻壁，發(fā)現(xiàn)掛著張四尺斗方大的碑文，辨不出字體，也沒有托，又皺又爛的后面貼了個白紙，用圖釘摁在墻上。他正看得入神，許先生縮著脖子，歪坐到圓凳上，雙手扶腿。柳楨這才跟著坐下，三人無話。
柳楨不大喜歡他，一是老人個子太高，他不愿仰頭看人。二是做先生又不說話，怎么教人寫字？他斷定這人也寫不好，呂哥不是說了，連個“當(dāng)局”都能寫錯。而且練字和習(xí)武一樣，講究個功架力道，他一看老頭愁眉苦臉的邋遢樣，便認定是白跑一趟。
呂哥介紹柳楨也是練碑出身，并道明來意。老人臉上這才掛起緊張笑意，像是害怕學(xué)生。但可能受到柳楨那副好身姿，或者是某種氣質(zhì)吸引，他瞅了瞅小孩。呂哥示意下，柳楨摸出那張字。老人匆匆一瞥，便拿給他一根木筷，要看他怎樣執(zhí)筆。柳楨接過筷子便比畫兩下，由于自幼習(xí)武，每天又勤于練字，他的手指剛勁生硬。而先生的手，看上去過于細膩溫和，顯然是年事已高，無法盡心練字。不想老人講起方言，曲里拐彎的他一句不懂。呂哥翻譯，先生說你要先矯正執(zhí)筆。柳楨把臉一扭，說我在劇團就這樣握筆，誰也沒挑剔過。
老人又從桌上一罐毛筆里，取來一支較長且細的，在耳邊嘀咕著，讓他這樣寫幾個字。柳楨將帶來的字一翻，問他還寫什么字什么體。老人盯著他的手說，問你自己。柳楨看著老人想了片刻，用力蘸墨，寫下盡顯鋒變的“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老人看字，再無言語。
呂哥緊忙拿出帶來的熟宣，告訴老人這些舊紙已經(jīng)不脆了，手感很綿，你摸摸看。老人輕握柳楨手腕，讓他以筆腹著紙。柳楨感覺到用側(cè)鋒行直筆時力氣便離開筆墨，見自己寫出鈍重扁圓的“十年”兩字，他索性把筆一撂。
呂哥把紙放好后，柳楨便拉他一起告辭。老人抬手摩撫亂發(fā)，仍是笑對那行詩。二人出門前，他從墻上取下那張紙，追了過來。
“你拿去臨這個吧。”
柳楨舉手推卻，吳哥打圓場說，這張原碑拓片我來過幾次都不給講講，小孩子看看就要送他？柳楨聽到，只好收下。
“路你認得了嗎？以后要自己來了?！?/p>
在渡口等船時，呂哥說。
“我還要來嗎？”柳楨問。
“許先生已經(jīng)收你做學(xué)生啦?！?/p>
“可他什么也沒說啊。”
“你記得每次來送紙就好了?！眳歉缯f。
“可是他教的字沒有露鋒啊?！绷鴺E在河邊喊著。“他沒有鋒??！”
柳楨拿著許先生的爛紙去新華書店，店員告訴他，別說我們這里，整個吳縣也沒人認識這東西。他回來也不臨，怕人家以為他在寫鬼畫符，怕無人喝彩。他還是老老實實臨他的帖。
再次見面，先生問他，你畫畫嗎？他說我不畫，不知道畫什么。先生說，我每次給你畫一點，你拿回去臨。于是他帶去的紙，都被畫成一平尺小的畫?？粗先苏煺驹诖跋拢嶂碜幼鍪痉?，柳楨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想學(xué)畫，可是他們見面幾乎講不過三句話，而且他也聽不懂。
這么一來送紙便成了正事。如果沒有柳楨，老人只能隨手在日歷、糊窗戶紙或者是樹葉子上畫點東西，所以就指著柳楨帶宣紙過來。好在柳楨每月除了工資還有一百多塊演出費，鄰居擔(dān)心這孩子再寫瘋了，也把家中老宣紙送他。
老人見宣紙稱心，又要當(dāng)場作畫。每次他把習(xí)作送給柳楨，除了囑咐他臨好交回來，還總要說上一句“對不起嘍，我把你的紙糟蹋了?！绷鴺E到家便把那些畫一扔，照舊臨字。再去送紙，他就將早不知散到哪的畫找回來，出門前亂畫幾筆拿去交差。他一邊聽先生說你不能這么糊弄我，一邊看老人改畫，改著改著，又是老人的畫了。
柳楨又把那張四尺斗方拿到書畫社，找老師傅裝裱。裱的時候人家并未多言，取字時對方卻在柜上拿出兩張一樣的字。柳楨問這怎么回事？老師傅戴上花鏡，告訴他這張字是用民國時的夾宣，這是我從你那張揭下來的，淡的地方你稍微點一下墨，蓋個圖章，不是就多出一張真跡嗎。
柳楨正對著那張夾宣發(fā)愣，老師傅又問，你這原大的《毛公鼎銘》非本縣之物，看你年紀，想必也是旁人讓的，他是你什么人，方便講嗎？柳楨擔(dān)心起先生的身份，一時開不了口。老師傅擺手，我不多問。解放前，本店也經(jīng)手過好東西，南京有位許緯書專就這《毛公鼎銘》寫過詩文，說是在于右任手里。聽到先生名字，柳楨的心咯噔一下。老師傅又說這許先生有些意思，新中國成立后，聰明人全進了院校，為蘇聯(lián)的素描和雕塑搞教學(xué)。文人畫是腐朽的封建思想，在新社會的文化建設(shè)里自然不受重視。
記得還是在《美術(shù)》的《國畫改造》上，有一篇《為表現(xiàn)新中國而努力》，編者按提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問題，引發(fā)了“中國畫要不要保留”的論戰(zhàn)。當(dāng)時沒人為文人畫說話，所以美術(shù)界彌漫著“去中國畫”的思潮。
這時不知從哪冒出個許緯書，這人是做文史的，他寫了篇《論文人畫》，呼吁中國文人要有自己的風(fēng)骨，莫學(xué)蘇聯(lián)人匠氣的英雄形象和寫實造型。接著便是黃賓虹和傅抱石這些畫家，包括理論界的許友年和邵大箴，發(fā)表幾十篇文章聲援他，這才把取締文人畫的苗頭給止住。
柳楨還是無法把那位勇者和他的先生對上號。他自己只會臨字，從沒意識到這些字拼在一起，竟能產(chǎn)生這么大力量?？此荒樏Ｈ?，老師傅對著兩張銘文繼續(xù)說，這位先生很快又消失了。老人托了托鏡框，有汗水從鼻梁處流下。為了揭你這張紙我可費大力氣了。柳楨連忙掏兜，要給兩張字的錢。孩子，這錢我不要。老師傅說。這是我自己的手藝，和公家無關(guān)。
柳楨想找回先生的習(xí)作，認真地臨，可是那些畫全丟了。他只好借助印象，重畫了一張。再次站到先生面前，柳楨不敢亂動，他抬頭觀察，老人在窗下看他的畫，看得比以往都久。
“你不臨我了？”他把紙在賬桌上擺開，取出一支細硬的長筆?！斑@張紙快容不下你了，那不如換我臨你吧?！?/p>
先生是兩指拿筆，用中指頂在筆桿偏下的地方。
柳楨見他又用濃墨勾起線條，下意識地撇嘴。
“你這個點呀，水蘸多了別浪費到地上，要在畫上消解掉。墨少了干一點，就在山坳那里多打點水墨，陽面地方勾勾皴皴，枯筆才自然……”
“先生，咱能不能不畫了，你教我寫字呀?！绷鴺E走近他，“你以前寫過那么多字。”
老人的脊背驀然僵住，手在紙上摩挲，低下的頭也慢慢轉(zhuǎn)向柳楨。
“你那么想學(xué)寫字做什么？”
柳楨想想。
“我也想當(dāng)大書法家。像王羲之、顏真卿和米元章那樣的大書法家，可以流芳百世，讓后人崇拜的大書法家?！?/p>
“好大志向嘛，可你莫說我不教字。你是學(xué)碑的，不曉得以書入畫嗎？我也在紙上畫滿了字，讓你去臨，你臨的什么？”老人指向他用枯筆勾的柳樹和山石曲線?！白瓡强扇氘嫷淖?，你不懂篆法，自然不認畫上寫了什么?！?/p>
柳楨睜大眼，恨不能一頭扎進畫里，這才依稀辨出紙上的林木村落、山泉舟橋，每一點每一線都是書法，每一筆之間的顧盼關(guān)系也是書法。他明白了老人為何一眼認出他沒有臨畫，兩滴眼淚無聲地擠了出來。
“先生真狡猾，我又沒學(xué)過篆體字?！背美先藳]顧上看他，柳楨趕緊抹臉，“再說你這線也太枯了，毛毛糙糙的還長了蟲眼，一點不好看?！?/p>
“這些線全以篆書的圓筆中鋒運筆，正所謂筆筆金剛杵，字字鐵骨錚……”
柳楨擠到先生跟前，斜眼看看他。
“可是你這字既不像王羲之，也不像董其昌，誰的字都不像，只你自己認識?！?/p>
“只自己認識還不夠嗎？就讓自己記住還不夠嗎？”
見老人罕有地接連發(fā)問，柳楨竟答不出。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沒想過寫字是給自己看的。
“寫字讓自己記住算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也像你一樣做名垂青史的大事情啊?！彼摽诙?。
“和我一樣？”老人張著嘴定住，“原來你對學(xué)什么字并沒關(guān)系，你是想能出大名就好?！?/p>
老人摸摸他的頭，柳楨忽然一縮，又答不出。
“要是這樣，你的本事還不夠看?！?/p>
“團長說我是蘇軾的轉(zhuǎn)世靈童，怎么不夠看？”柳楨拿起紙，遮住了臉，“我也習(xí)武出身，我就沒見誰畫畫還有筆筆金剛杵的?！?/p>
隔著紙，他聽見有東西在哐哐作響，又伸出半張臉看。只見平日偏癱似的先生，正懸背而立，手中換一支禿筆，肘腕像是過電一樣殺入紙中，畫出凹凸曲折的枯藤老干。老人又用筆肚子拖出圓渾扁線，那只柔軟的手如與軀體決裂般靈活。柳楨不由得退后幾步，很快又站回來。
隨著老人腕、肘、臂上的轉(zhuǎn)折與筆力增減，禿筆在遠樹與窠叢上打出墨點，賬桌也被撞出鼓點般的悶響。老人面容卻始終慎肅沉靜，眼神也更加細膩。
“篆書最難在于心境，要知道銘文厚刻于鐘鼎，所以每一筆都要硬，每一筆都不能軟弱。你寫不好行書，只因缺少篆書這一課?！?/p>
褶皺的駝色宣紙上，淡筆勾出的峰巒云水，在頂端含蓄有力。屋山帆影構(gòu)成的村落，融于枯筆焦墨的樹丫與海嶼輪廓線內(nèi)。這回柳楨看得真切，先生寫的每一條線都是筆筆真實的，仿佛在對他訴說畫里發(fā)生著什么。
像是打開了某種靈性或者方便之門，柳楨覺出屋內(nèi)寂靜之極，甚至還可聞到墨香。老人把手搭在他肩上，令他感受到這只手的熱度和重量。
“我又把你的紙給糟蹋嘍?！彼蚜?xí)作遞過來，拍拍柳楨，他才想起接過去，“你去臨吧，下次拿回來?！?/p>
柳楨仍然要去劇團訓(xùn)練演出，如果跟著演出隊到揚州嘉興一帶，恐怕整月也見不到先生。他發(fā)現(xiàn)每次回到人民劇場，頭排座位總有個姑娘在啃甘蔗。有時他一出戲扮幾個角色，鉆桌扎靠旗走矮子步，就看姑娘在臺下啃出滿地的甘蔗皮。他甚至能聽到她嚼甘蔗的聲音，幾次險些忘詞，恨不能甩手就把單刀扔過去。
他去百貨公司想為先生買塊硯臺。半路鞋底開膠，進店后便直奔二樓鞋部。挑鞋時，他感覺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抬頭后愣住，認出竟是啃甘蔗的姑娘。此時她穿著藍襯衫，梳馬尾辮，一張顴骨很高的尖臉，被極薄的銅色皮膚緊緊繃住，仿佛要露出血管。那雙鋒利的細眼里，卻兜著兩顆锃亮的眼珠子，更令目光異常鋒利，像是螳螂。此刻兩人都站在地上，姑娘比柳楨高出一頭，他仰面看她，眉間上鎖。姑娘問，你是揚劇團的柳楨？他慢慢點頭。他在人民劇場一天演三場，吳縣很多人認識他。即便在井臺打水，衣服和鞋也常被姑娘偷拿去洗，只為能跟他去后臺玩。
“我總看你走矮子步。”姑娘說。
“我也總看你啃甘蔗?！绷鴺E說，“啃得滿地都是甘蔗皮，你每次帶了多少甘蔗啊，從頭啃到尾。”
姑娘細眼一瞇，用手背擋住嘴樂，又露出鋒利的虎牙。
“你注意到我了？”
“你總坐第一排嘛?！绷鴺E扭頭，繼續(xù)看鞋。
他奇怪她是如何認出卸裝后的自己，更怪的是臺上那股邪火怎么說沒就沒了。
她從貨架取下一雙皮鞋遞給他。他不敢接，因為腳小，很難買到自己的尺碼，再說他也沒穿過皮鞋。她讓他坐到長凳上，蹲下為他換鞋。
鞋居然格外合腳。腳一舒服，嘴就松下來了，加之姑娘蹲下便不顯個高，他終于對她笑了。她說她叫吳雙，愛看他演傳統(tǒng)戲。他說他拿手的是書法，政府街的招牌都是他寫的，還拜在名師門下。吳雙細眼半睜，頓時啞然失笑。柳楨脫下皮鞋，光腳站在地上。他說他穿不慣帶跟的鞋，吳雙只好接到手里。她提出想看他的字，他說這也不難，何時你不啃甘蔗了，我給你看字。走的時候，他忘了給先生買硯。
再次演出，柳楨又見吳雙坐在頭排。她終于不啃甘蔗，正襟危坐的模樣，儼然換成個女干部，腳下也變得干凈。在后臺，她把一雙平跟皮鞋送給他。他要給錢，她依舊說我想看你的字。
她到他家中看字，看到墻上貼滿了字。
“懷素、歐陽詢、文征明、黃山谷……像，真是太像了！”她扭著脖子，繞著屋子來回走，很快就感到暈頭轉(zhuǎn)向。
“你能認出這么多名家，也不簡單?！彼[著眼，一起欣賞。
“這些都是你臨的？不會，一個人怎么可能臨這么多人的字，而且還不是一種體?！?/p>
她終于駐足觀看，對一張滿是污點和蟲紋，看不出內(nèi)容的畫，唯獨叫不上名。
“我重新寫給你?！绷鴺E瞇著眼，拿出紙筆。三下五除二，一套沈尹默的四條屏寫好?！白罱τ谘莩?，難免有些生疏?！?/p>
吳雙拿起字看。
“這幾張借給我。”
“做什么？”
“自有用處?！?/p>
“我給你題上款吧?！?/p>
“不需要的，你在這里等我?！?/p>
不等墨色干透，她便刺刺啦啦地拎著四張字，跟放風(fēng)箏似的，推門而出。
次日，吳雙領(lǐng)來一個頭大如斗、肉嘟嚕臉的男人。對方穿著真絲白襯衫，戴一副方形茶色墨鏡，進屋便指著他問：“沈尹默的四條屏你寫的？”柳楨看看吳雙，再看那人墨鏡，不置可否。那副墨鏡對著墻上一晃，又問：“這詩都是你寫的？”“詩是古人的，字是我寫的?！绷鴺E說?！靶⌒值芄粣坶_玩笑！肉嘟嚕把墨鏡轉(zhuǎn)向吳雙?！薄斑@些字至少是六十歲的老人所寫，我在縣里主持書法展覽十幾年，所有老人我都見過，沒有這一位。這字絕不是你寫的！”
柳楨低身，為兩人看座。
“我是青光眼，可我不是瞎子！”肉嘟嚕說。
柳楨又對墻壁欣賞一遍?；叵胱约汉瓦@么多古人同聲共氣的日子，沉默良久。
“你別介意，我父親在政府街的文化館做書法處主任?！眳请p說，“你不是號稱他們招牌也是你寫的嗎？”
“那依二位看，這些字比起文化館的招牌如何？”
肉嘟嚕的腦袋定住不動，墨鏡上被熱汗熏出蒸汽。
“好，太好了！而且這里掛的都是名家，都很有地位的！”肉嘟嚕一聲吼，把柳楨嚇一激靈，“哦，你很有才華！我的眼睛不瞎！”
“是我的眼光好吧，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人才?！眳请p對父親說。
“可我還是不信，這么古的字出自毛小子之手，那我這主任算是白干了?！比忄絿Ｕ酒饋恚阶哌^柳楨身邊，“單說這幅小畫，不會也是你臨的吧？”
柳楨不語。
“許——緯——書?！比忄絿＝K于看清落款，墨鏡轉(zhuǎn)向柳楨，“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先生。”柳楨仰著臉，蜻蜓點水般回答。
“我早該猜到的！只有他畫這種烏七八糟的畫。”肉嘟嚕言語中流露出嚴厲與惋惜，“不過這人和文化館素?zé)o往來?！?/p>
三人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只是父女二人坐著，柳楨站著。
“我們早些認識就好了?！眳侵魅握f，“我跟你再借三張字，你要我押什么都可以?！?/p>
柳楨不解，這對父女怎么總愛向他借字。
“不超三天，一張不少還你?！眳侵魅握f，“吳雙可以給我們做個見證?！?/p>
“我沒有名氣的。要哪張字盡管取走，我再寫便是?！?/p>
在父女倆注視下，柳楨搬出椅子摘字。他把那幅小畫的四周全摘干凈，只留它孤零零守著墻壁。
站椅子上，他偷偷審視自己的字，到底寫出了什么。
柳楨跟著吳主任去揚州比賽，到了才知道是書協(xié)組織十二縣市的書法家們，現(xiàn)場競賽。這些精挑細選的名家，一下車就被圈進政協(xié)禮堂內(nèi)，點名報數(shù)。
評委宣布每人發(fā)兩張紙，要求在“正草隸篆”里，完成規(guī)定和自選題材。由揚州最權(quán)威的十二位評委，選出金銀銅和優(yōu)秀獎。準備時間，柳楨放眼環(huán)顧，禮堂內(nèi)上百位書法家被分成兩桌一組，正互道年兄，緊緊相擁。他的同桌是位長眉墜地、自稱“草圣”林散之弟子的中年人。長眉說本屆盛會，是對我輩“文革”期間堅持書法之褒獎。柳楨說自己的先生曾和草圣共同參展，長眉問他拜于哪位名師門下，臨習(xí)何帖。柳楨仰面答，大篆魏碑，師從許緯書。長眉與眾人面面相覷，全沒聽過這個名字。他說你路子不正的話，起手就低了。再者我們都臨陸士衡的《文賦》，臨歐陽修的《豐樂亭記》，練行書久已。你這歲數(shù)還練楷書，濫竽充數(shù)來了呀。眾人又見他矮垛垛的還是吳縣口音，轉(zhuǎn)而推舉長眉為草書類金獎，畢竟名師高徒，不用比了。
柳楨又記起來趟揚州不易，要為先生買些好紙。他請教長眉，哪里有好紙賣。長眉說他的是專程去上海朵云軒買的，他邊說邊從書包掏出一刀宣紙。柳楨瞪大眼問，年兄帶這么多紙要寫什么？眾人笑他果然是無名之輩，我們帶夠宣紙，寫壞了還可重寫。你就指望那兩張紙，輸了可不要哭。
直到發(fā)墨的時候，柳楨也沒想好寫什么體。他覺著大篆沒人會，比也沒意思，寫行書才不枉和高手較量。規(guī)定題材必須寫毛主席詩詞，倒是自選題材，他記起先生的匿名詩，于是拿起禿筆，以蟲蛀紋寫下那句如蠶如蛇的“當(dāng)局惟知無懶惰，農(nóng)家樂是外人編”。
兩張字寫完，他見長眉還執(zhí)筆盯著字帖，整個人如靜止般僵住，令他害怕。二十分鐘過去，這位年兄才畫出一根線條。柳楨見他手指像雞爪子似的夾著筆桿，還有汗水滴到紙上，忙問年兄你這線都不動啦！這么個寫法要比到什么時候？長眉并不理會。他以為對方抽筋了，幫忙去掰胳膊。長眉忙說別碰我！我這行書講究的是慢工出細活，且得描呢，你不懂的。
評委注視下，柳楨走入狹長過道。他把字遞上時，吳主任湊過去看，眼珠鼓到墨鏡上。柳楨轉(zhuǎn)過身，看到所有年兄在天穹般巨大輝煌的禮堂頂棚下，在毛主席像和斧頭鐮刀的威嚴下，如履薄冰般，伏案低頭。他看到長眉寫一張錯一張，錯一張換一張，宣紙不停掉落在地，手腕越寫越抖。
時限已至，名家們被趕出政協(xié)禮堂，眾人在門前土坡上等通知。他們在土坡上走來走去，繞出長蟲一樣的圓。一年兄扒住窗戶，看評委們?nèi)耸謨蓮堊謼l，貼到佳作上。他蹦下窗戶，奔向長眉說，恭喜恭喜！眾人齊來道賀，說這屆您拿金獎方可服眾。長眉說，諸君謬贊，可惜我剛寫完一個字就被評委硬收走紙。旁人說，以一字獲金獎足見年兄藝高膽大，字如其人！他們大喜過望之余，將所剩宣紙讓給柳楨，以資勉勵。
名家們被喊回禮堂后，堆簇在主席臺下。柳楨立于隊尾，由于個頭矮小，他什么也看不見。評委說共有九十人競爭行書獎時，他找了個墻腳蹲下。聽到念優(yōu)秀獎人名時，他知道自己玩砸了。這里的人都師出名門，都比他年長，都用上海買的宣紙。隨著不斷有人從他身前走開，獎項被領(lǐng)了個遍，主席臺都快擠塌了。終于他看到長眉也往前走，看到對面墻腳處只剩一個年兄，也在等待叫名。他把頭深埋，夾住耳朵，本要送給先生的宣紙也被捏碎。
這時他感到禮堂的地在腳下震動，且越震越近。他抬起頭，看到年兄們擁向自己，七嘴八舌地喊“你是金獎！”他來不及起身，便被眾人舉過頭頂。恍惚中，他的身體被抬上主席臺，長眉將自己緊緊抱住時，幾乎喘不過氣了。人們把他推到中央合影，聽評委念頒獎評語。有年兄哭了，仿佛大家為這一刻等待太久。這時吳主任還念了篆書類金獎，原來只有一人寫篆書，所以那人也是金獎。被眾人圍住時，柳楨望向無人的墻腳，還有被扔滿地的宣紙。
回到吳縣，柳楨也變成了名家。文化館為他開研討會，招他進高研班，經(jīng)常出入文化界的最高機構(gòu)。不管縣里的法院、醫(yī)院，還是市政府，很多人跑到他家買字，隨便寫一張就能賣四五百塊。他也不再反感仰頭看人。
柳楨和縣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館里的前輩談起許先生，他說要給先生送紙，老人才能作畫。很快此話傳為笑談，沒人相信一個畫家作畫卻沒有紙，他們在文化館總有用不完的紙。于是柳楨帶人去給先生送紙，只要是他開口，老人有求必應(yīng)，還會問清對方姓名，用草篆寫《散氏盤》送給人家。于是他們你要一張我要一張，后來吳縣的三教九流，每人手里都有好多許緯書的東西。
不過名家們也看不出老人哪畫得好，他們說他顏色不夠鮮艷，那些黑乎乎的圓點明顯是墨用重了。這人寫字歪七扭八的既不是隸體也非正楷，簡直是丑態(tài)畢露。文化館掛的可是革命題材的宣傳畫，比如省里最紅的“錢夏宋魏”四大名家，畫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人物都是揎拳捋袖、充滿干勁的工農(nóng)兵。尤其陸儼少的《赤腳醫(yī)生》堪稱鎮(zhèn)館之寶，可與李可染那幅《萬山紅遍》媲美。后經(jīng)人打探，他們得知許緯書是被貶職下來的國民黨官員，頭上還戴著帽子，他的一切病根仿佛都找出來了，他們叫他“污點山水”。再去送紙，柳楨只好裝作忘記要畫。老人卻記得自己的承諾，他把上款落好，常提醒柳楨走時幫著送去。
柳楨不是給先生送紙，便是去外地演出，吳雙想逮到他很不容易。她只好堵到先生家門口問他，不會忘了是誰給你的獎吧。她要裝一張大畫，她讓他去家里裝畫。于是柳楨買了個框，扛到她家。但是吳雙卻沒有畫。
“你整天跟著許先生，也不問人家煩不煩你。”
“他是我的先生嘛?！?/p>
柳楨把框放穩(wěn)，卻又不見了吳雙。他問她想掛什么畫，他好去請先生畫。吳雙忽然從臥室走出，遞來一本雜志，面露神秘笑容。
“《南藝學(xué)報》用一整期做了《劉海粟教授藝術(shù)活動七十年》的?？锩嫒莿⒋髱煹挠彤?。我在夜大的工藝美術(shù)理論課上，特意跟老師借來的?！?/p>
她把他拉到人造革沙發(fā)上，兩人一起坐下。
柳楨翻了幾頁，合上后丟給她，繼續(xù)打量自己帶來的畫框。
“先生的畫，雖說不適合掛在家里，但只要我去送紙，讓他畫什么都可以的。不過他從沒畫過大畫，你要多等些日子。”
“誰要掛他的畫？”吳雙舉起雜志打柳楨肩膀，“這本雜志可是為你借的，我跟你講，做人要有志向。”
“志向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爸爸帶你去揚州，我跟你提過他也作詩的，可是比賽里你寫的什么？他要不是評委，誰會平白無故給你這毛頭小子金獎？”
“你的臉為什么這樣紅？”
柳楨看看吳雙，注意到她有些異樣。她越想穩(wěn)住氣息，越是不斷冒汗。
“我是讀了藝術(shù)史，為你著急呀。你那么會模仿，應(yīng)當(dāng)多學(xué)劉大師的路子，畫偉大的人。我陪你一起去寫生，將來讓全國的博物館都掛滿我們的畫?！?/p>
“可我還要到處演出呀。”柳楨下意識地把屁股往外挪。
“爸爸可以把你調(diào)到文化館上班，那里的畫家也是這樣進來的，我來為你寫畫評，如果你洗心革面，比他們更有宣傳價值。”
“這個我要去問先生?！?/p>
“這人在吳縣都寸步難行，他能幫你什么？你還不知道吧，他偷偷給南京寫了封萬言書，信被縣宣傳部截獲了。部長把他叫過去，警告他來吳縣是接受人民再教育的，不是讓他給領(lǐng)導(dǎo)提建議的。這說明他的野心不死，還要繼續(xù)改造?！?/p>
“原來他們都知道的?！绷鴺E一屁股蹾到地上，四仰八叉地望著吳雙，“我還天天去給他送紙?！?/p>
吳雙蹲下身，把他拉回到沙發(fā)上。
“不必緊張的，你是好孩子。”吳雙看看他的腳，“我送你的皮鞋呢？”
“先生只穿布鞋，我不好穿皮鞋的。”他重新坐回來，卻不敢看她那張臉，“我要跟他學(xué)畫的，穿皮鞋怎么學(xué)畫？”
“你這就叫封建，劉大師是最反封建的藝術(shù)家，人家留法時你先生還在要飯呢……唉，我等不及了！”吳雙站起來，直視著他，“就從畫我開始，你畫我吧?！?/p>
“我沒畫過人物。”
“人物畫才是最容易留在藝術(shù)史上的，我做過研究的！”
“可是先生沒教我啊?！?/p>
“我叫你畫，你畫不畫？”
柳楨低頭，再抬頭時，吳雙又不見了，她回到臥室里，他想她是生氣了。
“我只會水墨畫。”他自言自語，“你這里也沒有水墨。”
吳雙再從臥室里出來，整個人卻光著身子，抱住雙臂，坐到他面前。
柳楨感到心已蹦到嘴里。他不敢正視她的身體，可是手腳和屁股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試圖一把抱過去。然而極度的眩暈和心慌，令他又有些想吐。
“畫畫就是畫畫，不好和這個混到一起的。”柳楨說。
吳雙沒有出聲，顯然她也在發(fā)抖。
她把頭仰起來，看向窗外，眼中流露著怨恨與驚恐。
“那你到底想不想畫我？”
她用手擋住了身體，因為感覺到柳楨不再看她。
“以我現(xiàn)在的筆墨功底，配不上你的藝術(shù)研究?！?/p>
柳楨用手捂住嘴，光腳跑向門外，中途還撞倒立在走廊的畫框。
吳雙正在愣怔，看到他又跑回來，把畫框扶起來，才徹底跑掉。
柳楨陪先生去人民公園。老人難得出門，還帶上小包，柳楨以為他也要寫生。兩人坐在十字亭里，周圍樹林蔭翳，湖面寧靜如雪，先生卻顯出悵望低回。
“先生，你的萬言書有回信了嗎？”
柳楨終于打破這寧靜。
“哦，被退回來嘍?！?/p>
“真可惜。我下午要去劇團辦手續(xù)，我要去文化館上班了?！彼s緊換了話題，“將來請你參加展覽，你會來嗎？”
“我會來看的?！毕壬f。
“我是說，把你的畫也送來展覽吧，你畫那么多畫，只我一個人看太可惜了。把它們掛出來，一樣也能轟動吳縣。我們不給南京寫信了?！?/p>
“我的畫都是給你的習(xí)作，沒人看的?！?/p>
“先生，有人認為你的畫太積墨了，你積墨嗎？”
“積墨呀。我的眼睛不好使嘍，所以才會在一個地方重復(fù)地畫?！?/p>
柳楨垂頭，長噓一聲，隨后又抬起眼皮，順著先生的目光望向亭外。
“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我有些想家了?！?/p>
“那我們回去吧。”
“我的家很遠，在半個中國的另一邊。我的老娘葬在那里，她去世時我不在身邊。沒有人批準，我回不去的?！?/p>
柳楨想不明白，老人為何從不講以前的經(jīng)歷。
“×××不是很推崇你嗎，你怎么不找找他？人家現(xiàn)在可是作協(xié)主席?！?/p>
“你怎么會這樣想？”
老人眼神中流露出茫然不解，盯著柳楨看，令他有點發(fā)怵。
老人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小瓶白酒，還用紙包著幾?；ㄉ?。
“你不是要去忙嗎？你去忙吧，我在這里喝一點酒。”
“這里喝酒好沒意思，我?guī)闳ノ挠闻_呀。蘇軾、秦觀都在那飲酒論詩，我們也登高東山頂上喝酒?！?/p>
“我腿腳登不上去的，你能陪我出來走走，我就很高興了。在這里，沒有人愿意接近我?！?/p>
“可是我離開了，你要回家怎么辦？你又不認識路?！?/p>
“我在這里等你?！?/p>
“那我們一言為定，你千萬要等著我，可不要走散了。”
老人倒酒，并不看他。
柳楨走開后，三步一回頭，看先生喝酒，看先生面向江面，把酒灑到地上。他走到樹叢中，卻停下腳步，定在那里。
柳楨遠望著十字亭里的先生，安靜地守著老人，一整天沒有離開。
柳楨辭去劇團工作，是聽從一位朋友的建議。那是他在某位同志家中看畫，對方問他若是許緯書真那么好，為何在省里不曾掛名，連文化館也無此人職位？柳楨據(jù)理力爭，卻只落個臉紅筋暴，因為連他也講不出先生的畫哪兒好。
吃飯時，柳楨發(fā)現(xiàn)只顧爭辯，沒注意墻上掛的小畫，看線條和積墨方法，都是先生的味道。他說你覺得先生不好，何必還掛出來。對方說這可不是你先生畫的，這人就坐你對面。柳楨才發(fā)現(xiàn)眼前一人正抱著海碗，問他跟誰學(xué)畫，那人把飯咽下，擦嘴說我學(xué)黃賓虹兩年了。柳楨與其攀談，知道他叫蕭沈，年長自己一歲。旁人說，蕭沈自幼勤于太極，外祖父是南社詩人，家有何香凝所贈的老虎下山圖。盡管家道日衰，寧可吃四方飯，也死活不肯出讓此畫。柳楨笑笑，又反復(fù)打量起他，見此人馬面彪身，戴黑框眼鏡，木雕泥塑般看著桌上飯菜。柳楨感嘆“有節(jié)骨乃堅”，忙為對方夾菜。
之后兩人常以毛筆通信。蕭沈?qū)懼皇质萦睬逋Φ奶瓶?，柳楨回以蠶頭燕尾的漢隸。信中蕭沈直言，跟吳縣這些俗物理論，你是自掉身價。柳楨也把對先生無法言說的苦衷向其傾訴。蕭沈提及自己曾去揚州參賽，令他大失所望，奪篆書金獎也沒領(lǐng)獎。柳楨這才記起，他們蹲過同樣的墻腳。
由于生活艱難，蕭沈也用衛(wèi)生紙或者草紙寫信。那時揚劇團常到各地演出，柳楨苦于不能及時收信，即便告訴蕭沈他人在何處，等對方寄到，往往劇團已離開兩三天，演到下個劇場。有時柳楨終于拿到蕭沈的信，信封上已蓋滿了信戳。蕭沈拿到被退回的信，也會一寄再寄，緊追柳楨到過好些地方。
蕭沈在信中多次推崇譚嗣同和戊戌六君子，沉浸于古人一意孤行的悲涼中，柳楨則格外珍視那一卷卷寫滿唐楷的手紙。有次他在泰縣演出，寫信告訴蕭沈，我離你有六十里地。謝幕后演員們見外面雨下大了，便吃起干糧準備鋪床。道具師告訴柳楨，大門口有人找你。他用手頂著雨跑去看，只見蕭沈正光腳站在當(dāng)街。他不僅全身濕透，布鞋的鞋底也已磨爛，拎在手里。柳楨問他你怎么來了？蕭沈說你過來演出，我想看看你。他沒有錢買車票，只好跑了六十多里路來見柳楨。兩人在雨中走近對方，互相傻樂。蕭沈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柳楨將他拉回寢室，用被子把他裹住。他還找出吳雙送他的皮鞋，要給蕭沈換上。蕭沈卻說尺碼太小，而且一看就是嶄新如初，堅決推卻。
那晚兩人效仿蘇氏兄弟的“風(fēng)雨對床”，蕭沈以前人評黃大癡的“不立隊伍”四字，勸柳楨取破釜沉舟之勢，離開劇團。柳楨聽得捶胸頓足，于屋內(nèi)轉(zhuǎn)圈，又講起先生。蕭沈抹一把鼻涕說，真如弟之所言，許先生的悲天憫人和淵思寂慮，要經(jīng)累世鉤沉，豈是你我所能洞悉。就算他盡心教誨，東西你也難留身上，與他只有師徒之情，并無師徒之實。胸懷大志者，當(dāng)以天地為師，方可在巨人肩上變法。柳楨低頭走圈，一句沒懂。
后半夜蕭沈身披被單，站到床鋪上，面向窗外的風(fēng)雨高聲背誦《黃賓虹話語錄》：“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絕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寫意，亦欺世盜名之畫……”他扔掉眼鏡振臂起誓，將來他的大寫意要滅掉八大山人。柳楨盤腿仰望，捂臉大笑。蕭沈在兩張床上蹦來蹦去，他說這里沒有出路，要去上海變法，要讓自己的畫賣出天價。柳楨聽著聽著天就亮了。
再睜眼時，蕭沈早已離去。柳楨發(fā)現(xiàn)，皮鞋沒了。
柳楨被調(diào)到政協(xié)下屬的公園看大門。他會翻出蕭沈的信，看那些漂亮的字，想他走后為何便杳無音信。
為了喜迎改革開放，吳主任在籌備文化館的匯報畫展，柳楨求他允許許先生參展。主任說本次畫展旨在展示祖國山河和建設(shè)成果，所以只能掛大畫，許緯書沒有畫過大畫?！八热魏稳硕紩宫F(xiàn)祖國，我請他為您當(dāng)場作畫。”柳楨說。
柳楨再把先生領(lǐng)出來，是去自己家里。老人聽說要去他家作畫，一早便把臉刮干凈，人顯得精神許多。他還特意記了路，告訴柳楨：“我們倆離得其實并不遠。”由于怕主任久等，心里又對先生的畫沒底，那一路柳楨的話格外少，步伐也要快一些?！跋壬衔已??！笨衫先税镞€裝著筆硯和印，走路自然吃力。為給柳楨畫畫，他幾乎傾其所有了。
走到柳楨家里，先生已是熱汗涔涔，喘息未定時，他們發(fā)現(xiàn)吳主任正在喝茶，并且隔著墨鏡打量師徒二人。柳楨趕忙介紹，先生立正站好，兩眼發(fā)直。主任示意，讓他快點畫吧。
先生放下書包取出筆硯，柳楨卻為他鋪下一張六十平尺的紙，這是從文化館里拿來的特供宣紙。
老人對著這張紙，目瞪口呆。
“我以為畫個三四平尺就好，只帶了兩支小毛筆?！彼压P收回包里，輕輕地說，“我從沒畫過這么大的紙，我的筆太小嘍。”
主任離開座位，走近兩人。
“哦！看來許先生完全沒準備好。柳楨，在藝術(shù)的大是大非問題上，我們可不要站錯立場，你想在公園看一輩子大門？”
“先生，我家有大筆的?！绷鴺E取出一支短而肥的尖筆，幫老人研墨。
老人接過柳楨的筆，定定地看著他。
“我曉得了，就依你吧?！彼镜阶狼?，如臨深淵般兩眼半閉，凝視那張巨大且陌生的白紙，慢慢在硯上蘸墨。
老人從白紙中央，如臂使指般寫出枯藤老干的大篆線條。
“不是畫畫嗎，怎么改成寫字了？”主任問。
柳楨并不理會。
“咣咣”幾聲中，老人肩臂肘有如猛虎出山，先是山梁粗顯，又是屋脊柵欄、星羅云布的船隊，再有后山近水。柳楨和主任這才敢在白紙上認，那些枝干被刀劈斧削一樣折磨，不論遭受多大歪曲都要向前延伸，隨著層層積墨，越描越黑，有些地方就像燒煳了似的。
柳楨家的案子下面是用三角板墊起，老人在板上畫得乒乓作響，令屋內(nèi)儼然炸裂一般。吳主任被嚇得連打好幾個激靈，想回座位上。柳楨也看先生像在慪氣，尤其當(dāng)他認出半座大橋在畫面三分之一處旁逸斜出，擔(dān)心可能是畫錯了無法補救，因為大橋另一半覆蓋在墨點積出的死疙瘩下，像是被黑云或者灰燼湮沒。但老人站在兩人中間，已是如癡如聾，有幾處紙都被他捅破了。
隨著三角板下發(fā)出垮塌的破碎聲，老人右腿抖搐，身體終于像漏氣似的伏到桌上。他的臉和手臂沾上很多墨汁，和那張早就被浸透的紙，烏漆墨黑連作一團。
“這畫臟了，臟了哦！”吳主任墨鏡一晃?！傲鴺E，我能看出你對組織的一片赤誠，但是書畫創(chuàng)作不可違背藝術(shù)規(guī)律的！這個教訓(xùn)你要牢記！哦！要牢記??！”
柳楨扶起先生，眼睛還盯著那張比煤泥還黑的白紙。老人看著自己花掉的手掌和衣服，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
“許先生還是抓緊解決自己的歷史問題吧，這個難題可不是我給你出的??！”
柳楨去送主任離開，留下老人獨自用手臂撐住桌角站立。等他回來收拾桌子，卻發(fā)現(xiàn)那張畫在墨跡晾干后，積墨處仿佛雨過天晴般黑白相生，不只顯出厚重和體積感，煙云縹緲的氣象也在這張無邊無沿的白紙上，繼續(xù)生發(fā)。
“我改，我改。”先生呼哧帶喘地，對著紙說。
……
（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