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壇的樹
來源:中國民族報 | 馬力  2023年01月06日14:42

秋風吹得冷了,不礙到天壇去看樹。

北天門外,延伸著一條直道。道邊列植龍柏,虬枝交纏,鱗葉極蒼翠,別顯一種勁媚體勢。圓形樹冠生得再茂郁,也都謙恭地朝向祈年殿的藍色琉璃瓦檐和鎦金寶頂,低眉施禮一般。這森森龍柏,仿佛靜立的儀仗隊,待到人們經過時,分立兩側做著導護的事。

每一棵樹,都用枝葉的光影表示存在;每一抹樹色,都是植物給予人類的贈禮。龍柏帶著大自然賦予的力量,組成齊整的陣列,使人的心靈有了綠色的依托。

北天門內,分在道旁的幾十株軀干高直的樹,一齊換了顏色——燦艷的金黃,那樣明亮,那樣鮮潔,那樣端麗,那樣華美。是銀杏!

厚重的券門,如一個異形的框子,把樹景固定。深紅的墻面和鑲飾銅釘的板門,更將輕晃的葉片襯得光影熠熠。仰視這群雕似的大樹,激情的頌詩在我耳畔朗朗地飄響:“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瑩潔,多么的精巧呀!”這是郭沫若在80年前吟詠的散文詩《銀杏》。在詩里,郭沫若把“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勝利的凱歌”的銀杏樹,贊為“東方的圣者”“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和“中國的國樹”。那么,在天壇栽下的這銀杏樹,也就顯出特別的意義。世人要將滿含敬意的目光投向它。

時下,“秋聲帶葉蕭蕭落”,消去青綠的葉子離了枝,叫風撩著,曳著金亮的光,蝴蝶似的滿園飛。飛了一陣,葉子像失去氣力的羽毛緩緩飄墜,連一絲輕悄的聲音也不發(fā)出。葉子越積越厚,鋪了一地金。人們不忍把腳踩上去,怕破壞了靜美的光景。

我撿來一片銀杏葉。它并未干枯,還殘存著一絲嫩潤。瞧那細密的葉脈,我恍若聽見汁液隱隱流動的輕響,又似看到淺淺的笑紋。這落葉縱使告別寄身的樹枝,生命也沒有完結,每片葉子都在閃映漫天霞彩,用暖色抵拒漸近的冬季。

抬眼一望,樹上的葉子并未脫盡,枝杈間亦不見蕭疏,正午的陽光照來,滿樹搖動金色的浪。葉片真亮呀,輕揚著,像盈盈的流波。日影偏西時分,夕暉遍染,繁密的樹葉愈艷了。心底明澈的人,會從閃閃的葉影上,看見理想的光。

美麗總是易逝的。我再來時,季候乍變,周身也叫初冬的寒氣圍裹了。銀杏的容華無奈地衰退:枝丫裸禿,不掛一片葉,只剩秀頎的樹身。滿地堆疊的亂葉被掃光,近旁的草圃里還能尋到幾片殘葉,皺縮著,干得不剩絲毫水分,一捏,便碎在指間。

葉子終究抵不住季節(jié)的力量,停止了高枝上的歌唱。時令循環(huán),新的生命定會孕育、生長,待到鮮翠的叢葉再臨枝頭,又是歡悅的春。

是的,等那煦風微拂,朗潤的風景就來了:道道明黃飛上連翹的枝條,片片淡紫染上二月蘭的花瓣,團團粉紅躍上榆葉梅的椏杈,有意將古壇內的色彩補足。

銀杏樹的盡端,也就是祈谷壇那堵城垛般的圍垣前,分列左右的兩株側柏竟是郁郁蔥蔥,夭矯蟠曲,浮出一派濃碧。這樹,是明朝人植下的,大概初建天壇時就有了。六百載啊,雨雪、雷電、風霜再狂厲,它們也視若等閑。它們以強健的姿態(tài)挺立在時間中,與太陽對視,代代年年,其綠蒼蒼。歲老的大樹,察視天壇的一切,更鑒觀歷史的演替。

古柏的身上,刻滿滄桑,表皮布滿襞褶。在這里,我暢吸古木的氣息,遙想悠長的歲月。我認定,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語言,安靜地凝視,細心地傾聽,終會從枝梢的搖動和發(fā)出的微音里,獲取珍貴的訊息。

在風中,龍柏扯出蔥綠的帷幔,銀杏展開金黃的旗幟。各種顏色構成的諧適秩序,呈現于古老的軸線上。北天門橫在中間,不是冰冷的區(qū)隔,而是溫暖的連接。彩色的鏈環(huán)在延伸。

樹之美,不光在祈谷壇北面的這一角。這座皇家園苑,壤力不瘦,產育滋培,繁木翳薈,蔚成森林的氣象。風過處,如嘯的樹聲回響。常青的古柏群,向著艷陽生長。欣欣的生機養(yǎng)著蓊茸的林海,莊嚴地立于明藍天野下的殿宇,讓勃勃綠意烘襯得愈顯宏麗?!吧n碧環(huán)天”之境,正是營造者的追求。

植樹人的眼睛就是尺子。丈量中,一棵棵樹有了自己的位置,依照行距的劃定,排出直的線、斜的線,好似琴板上的弦索,比那半圓的壇墻來得簡捷。日光下的樹影,濃濃淡淡,在勻凈的碧茵上描畫詩意的圖案。澆溉、芟剪、修枝,尤見意匠。心思巧,手眼勤,樹下因之不空。飽吮甘露的芳卉,翠潤芊綿。蒙蒙的曉霧里,霏霏的暮雨中,草坪上,鴿子伸著尖喙悠閑地啄食,松鼠撅著蓬茸的尾巴活潑地躥動,喜鵲拖著黑色的尾羽在樹葉的暗影里撲棱,又張開翅翼輕捷地飛走了。眼前映出一幅世間好畫。

游人進到畫里了。飄來喧笑,年輕的樹聽見了,急切地盼風來,好舞出醉人的風情。老樹則依舊沉吟,重溫依稀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