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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孫睿:發(fā)明家(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 | 孫睿  2023年01月10日06:27

孫睿,北京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yè)。曾在本刊發(fā)表中篇小說《斗地主》,獲2019年《北京文學》優(yōu)秀中篇小說作品;也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獲2021年《北京文學》優(yōu)秀選載類作品。曾獲《當代》雜志首屆年度青年作家,作品入選2021年“城市文學”排行榜及各類年選集。

 

娛樂圈狗仔,一個并不光鮮的身份,卻能隨時爆出八卦挑起吃瓜群眾的狂歡。小說帶你揭開狗仔們的面紗,圍觀他們的夢想與追求:一部能照見人心的機器、一個不被遮掩的真相。在狗仔職業(yè)沉浮的背后,不只是一個正在轉(zhuǎn)型期的娛樂圈,還有“活過的剎那”發(fā)出的光澤。

 

發(fā)明家

孫 睿

01

掛著長焦鏡頭的相機像門小火炮,就在手邊,我們已經(jīng)在別墅區(qū)門口趴了二十三個小時。第二輪貼的暖寶也在變涼,儀表盤顯示車外零下六度,車里更冷,曬不到陽光,不能總開著空調(diào),太費油。我又拿出幾袋暖寶,撩開衣服,揭下舊的,換上新的。腰、肚子、肩膀都貼上了,還脫掉鞋,貼了專門暖腳底板和腳趾頭的。做我們這行,注重細節(jié),講究專業(yè),不對自己好一點兒,就得挨凍。

太陽即將再度落山,昨天日落之時,我和小魯跟蹤一位知名男演員到了這里,在我們掌握的資料里,這是他的家?;丶覜]什么特別的,能讓我們這般吃苦受凍,都是因為他的車里還坐著一位不是他妻子的年輕女郎。男演員三十五六歲,已婚多年,妻子也是知名演員,此時她正在外地劇組,所以近期我們對這位男演員關(guān)愛有加,看他能不能耐住寂寞——這是我們“靈感”的來源,老大說當不知道哪兒有新聞的時候,就盯著單身男演員,效果都不會差。跟了幾天,最終于昨天下午在工體的酒吧門口拍到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鉆進他的車。他們的車啟動,我也駕車尾隨,并通知了小魯——他正在倒休,我倆這幾天每人二十個小時輪班跟隨著這名男演員——到時候他會守候在男演員家所在的別墅區(qū)門口,在車里支好相機,拍下男演員載著女子進入小區(qū)的一幕。

前兩步昨天已順利完成,第三步是拍到男演員和女子結(jié)伴離開小區(qū),輔以男演員的妻子正在外地拍戲這一事實,那么一進一出這段時間里男演員和高挑女郎在他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報道出來必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此一來,我和小魯就算沒白挨凍。

車里備足了充電寶、暖寶、口香糖、瓜子和漱口水,以及空“脈動”瓶,方便接尿。在車上吃喝拉撒睡是我們的家常便飯,職業(yè)所需。你可能猜到了,我是一名狗仔,文雅一點的稱呼叫娛樂記者。某某某拍了電影,這不叫娛樂;誰誰誰發(fā)了唱片,也不叫娛樂;某某某和誰誰誰滾了床單,這才是娛樂。報道的時候,不僅要深知他和她是誰(或他和他,以及她和她)、他們從哪里滾來、滾完又去了哪里,還要細化到滾的時候脫下什么牌子的秋褲,這是老大對我們的要求。我們老大是個東北人,75后,20世紀末開始北漂,無論在闡述團隊使命,還是探討全球大事時,都是新聞體摻著北京話并夾雜東北腔兒,造句生動,生活氣息濃郁。

我供職于一家民企,法人代表就是我們老大,別的公司職員都這總那總地稱呼自己老板,我們就叫老大,顯得親切,又體現(xiàn)團隊的戰(zhàn)斗力。干我們這行,需要戰(zhàn)斗精神。世界上每時每刻都發(fā)生著兩種娛樂新聞,一種是上得了臺面的,一種是上不了臺面的。前者有發(fā)布會,請記者到場,塞紅包,還有主辦方寫好的通稿和修過圖的新聞?wù)掌?,沒有追求的記者和媒體把紅包揣進兜里,直接發(fā)稿便可;后者則不會這么隆重地發(fā)生,都偷偷摸摸,我們是專門為后者而生的人。這樣的新聞更具爆炸性,顛覆三觀,一出來便是頭條。

我們的下線是幾家門戶網(wǎng)站,他們會根據(jù)新聞吸引眼球的程度支付圖片使用費。為了拍到一張這樣的照片,我們會夜以繼日守候在事發(fā)現(xiàn)場,辛勞程度勝過很多行業(yè),所以這些照片價格不菲。具體能賣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是老大和網(wǎng)站的約定,老大只要給出夠意思的年薪,苦點兒累點兒也都是分內(nèi)之事,況且這也是我愛干的差事。

外面?zhèn)鞅晃覀兣牡降拿餍?,愿出高價收購這些照片,遮蔽丑聞。此事不假,但我們老大有原則,不為五斗米折腰,無論對方開價多少,就是不賣。他說不能好事兒全讓這些人占了,也讓老百姓看看他們有多不堪,我們不會糟改誰,只是揭露事實。

對于明星,我們是在暗處的路人甲,藏匿在租來的不同款的車里,每次拍完,照片統(tǒng)一交給老大發(fā)布,換一種車型,接著偷拍下一位。那些被拍的明星都盼著我們老大早點兒死,也有人想做掉他。老大給自己和我們都上了高額保險,目前沒有人用上,這么做是想讓我們拍照的時候無后顧之憂,那些拍攝對象不好惹,能成明星的,都有些特殊能力,除自身業(yè)務(wù)好,性格也跋扈,保不齊真干出超乎想象的事情。不過在作風不正和殺人越貨之間,孰輕孰重,明星們心里也有數(shù)。

我們兩人一個小組,忙起來的時候二十四小時里總能有一個人睜著眼睛,另一個人倒班睡覺。我和小魯一組,這次拍到男演員帶女藝人回家,就是前后夾擊的戰(zhàn)術(shù)。小魯是個退伍兵,在部隊就開車,各種戰(zhàn)術(shù)越野,車技了得,喜歡搞些刺激的事情,經(jīng)朋友介紹來到老大的團隊,揭明星老底極大滿足了他的個人喜好。我也喜歡干這一行,因為這是能看到真相的地方。為了那一瞬間的真相,我會不分晝夜端著相機守候在暗處,等待著那些在電視上衣冠楚楚的人士,將毀三觀之舉不經(jīng)修飾地展現(xiàn)在鏡頭前,然后按下快門。很多時候我會覺得,我們不是狗仔,是掄起斧頭開天地的盤古,在一片混沌中劈開一道縫兒。那一刻,無論是光,還是風,都從這個縫兒里進來了。

小學六年級,我的理想是當個發(fā)明家,發(fā)明一種能看透人心的儀器。為此,有了我的今天。

02

六年級下半學期開學不久,要交班費,每人一百塊錢,包括即將去春游的包車費用和公園門票錢。全班四十九個人,收齊后,也是挺厚的一摞,班主任徐老師覺得裝進兜里不方便,就把錢放在講臺上,上面壓了兩個粉筆盒,然后開始上課。這是上午的第二節(jié)課,下課鈴一響,按學校要求,學生們應(yīng)以最快速度沖到操場,站在自己班的位置,準備做廣播體操。徐老師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忘了帶走粉筆盒下面的錢,等想起來再回到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上面的粉筆盒倒了一個。他拿起錢,一摸,薄了。再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五百。把錢裝進兜里,徐老師來到操場上,又清點自己班的人數(shù),一個不少。

課間操結(jié)束,學生們有十分鐘的休息,可以喝水、上廁所,聽到鈴聲后又回到教室,準備做眼保健操。喇叭里響起音樂,學生們閉上眼睛,按廣播指示,開始按揉臉上相應(yīng)的穴位。第三節(jié)還是徐老師的課,他提前進了教室,當大家閉著眼睛做保健操的時候,在各排中間溜達來溜達去,似乎想發(fā)現(xiàn)些什么。眼保健操需要閉著眼睛做,除了已經(jīng)近視真想治好眼睛的那幾個同學會全程緊閉雙眼,尚未被近視困擾的學生都瞇著眼睛東瞄西瞧,想法給自己找點兒樂子。大家都看到了在桌椅間徘徊的徐老師,以為他在檢查學生們是否閉好眼睛,等他走至跟前兒,趕緊閉眼,估摸走遠,再睜開。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徐老師不正常的,往日他也偶爾在課桌間溜達,但步頻較快,從不為某個同學逗留。這天向我走來后,我覺得他應(yīng)該走到兩張課桌以外的地方了,瞇著眼,余光瞟到他的皮鞋還在我身旁的地上戳著,便又閉了眼。過了好久再次睜開,看到他剛剛走到前面的一排,隨后發(fā)現(xiàn),他在每個同學的身旁都會稍作停留,我在“按揉太陽穴輪刮眼眶”的時候仰起頭,手擋著眼睛,看到他駐足的同時,還會扭著頭往每個同學的臉上看。

眼保健操結(jié)束,徐老師站回講臺,說剛才放在這里的錢少了幾張,如果是本班哪位同學拿走的,現(xiàn)在承認錯誤并不晚,要是不好意思,可以下課后單獨去找他,他會替這個同學保密。也可以更簡單一點兒,當事人等沒人的時候把錢放回到這個粉筆盒下面就行了,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說完這些,徐老師開始上課,繼續(xù)講《詹天佑》。他是班主任,也教語文。課堂氣氛凝重。

下午放學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班會,徐老師走進教室,我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他走上講臺,沒有說話,低頭看了看粉筆盒所在的位置,然后輕輕抬開粉筆盒,我們的目光也落在那里,期盼看到什么。第一個粉筆盒下面什么都沒有,徐老師又抬開第二個,還是什么都沒有。我們和他一樣失望。

徐老師說今天是周三,周五放學之前,他的承諾一直有效,原物返回可以視作沒有發(fā)生。

五百塊錢終歸沒有配合地跑到粉筆盒下面,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錢是經(jīng)徐老師手丟的,只能自己補上五百,交給學校。一周后的春游,徐老師毫無游玩之興,好幾次我想讓他嘗嘗我?guī)У目о秲哄伆?,看他繃著的臉,都沒敢遞過去?;氐綄W校后,徐老師繼續(xù)給我們開班會、留作業(yè),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然而我們都知道,班里發(fā)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五百塊錢是我們的父母辛辛苦苦上半個月班才能掙到的。那時候我們每周會寫一篇作文,上學期秋游后已經(jīng)寫過關(guān)于秋游的作文,這次春游沒再被安排成作文任務(wù),給出的是一個新題目:《我的理想》。此前我的作文一直不大好,但這篇交上去后,徐老師竟然給了“優(yōu)”,還讓我在全班朗讀。我扭捏而得意地站起來,大聲讀道:

“……有人說要做望遠鏡,看到人類的未來;有人說要做顯微鏡,進入更微小的世界;而我的理想是發(fā)明一面‘心鏡’,能看到每個人在想什么,這樣,就能知道班費那五百塊錢是被誰拿走的了。不僅如此,還能幫助警察叔叔把全世界的案子都破了,到時候,沒有人敢犯罪了,地球?qū)⒊蔀橐粋€安全和平的星球!”

我得意的地方在于,自己終于會在作文里使用分號了。意外的是,等我讀完,同學們竟鼓起掌。在這突如其來的掌聲中,我天真地認為作文中提及的那個設(shè)備,隨著我掌握的科學文化知識越來越多,真能發(fā)明出來。我甚至做好隨時將科研進度向徐老師匯報的準備,早日幫他揪出拿走五百塊錢的人。

沒想到第二天,徐老師沒有來學校,語文課臨時改為數(shù)學課。后來幾日徐老師也沒有出現(xiàn),班主任一職和語文課改由另一位女老師負責。傳言陸續(xù)抵達班里,說徐老師的工資都交老婆保管,為了補上那五百塊的虧空,放學后他去社會上做家教,晚上冒雨騎著自行車回家,被雨刷器壞了的大卡車撞倒,腰椎骨折,無法坐立和走動,只能臥床靜養(yǎng),等待骨頭長上。這讓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理想,認識到發(fā)明“心鏡”的重要性,一定要查出讓徐老師遭受不幸的罪魁禍首。

后來直到小學畢業(yè),也沒再見過徐老師。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到一百天的時候,我們就從小學畢業(yè)了。

進入中學,我的身體迅猛生長,心里被更多新東西填滿,發(fā)明“心鏡”的想法煙消云散,這也跟我掌握了更多科學知識不無關(guān)系。我的絕大部分精力被更務(wù)實的想法占據(jù),比如怎樣讓家長給我買一雙酷炫的籃球鞋,怎樣能不丟人地讓隔壁班的那個眼窩深邃的女生知道我喜歡她。直到2003年愚人節(jié),張國榮跳樓的消息傳來,像一記春雷,在我們這些MP3里存了那么多他的歌的學生中間炸開。我瞬間又被拉回到發(fā)明“心鏡”的理想上——他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跳樓呀!

兩個月后高考開始,我在志愿表里填了新聞專業(yè)。比起那些看到名稱倒也認識這些字,但不知道學了畢業(yè)后能干什么的專業(yè),“新聞”倆字讓我有安全感,也讓我再次觸碰到自己的內(nèi)心。我認為,當一名記者就有權(quán)利去了解那些匪夷所思事件背后的真相了,對此我抱有極大的興趣。

最終我考上省城一所有新聞專業(yè)的二類本科,大三的時候,輔修了攝影。既能拍也能寫,一條龍把新聞做出來,才是未來記者的出路——這是老師在課上告訴我們的。那時候我隱約認為,或許照相機就是我看清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的儀器——人這種二十四小時都不閑著的生物,有白天黑夜,有人前人后,也有正反面。

畢業(yè)后,我進了省城的日報社,跑文娛新聞。工作不是自己找的,大四實習的時候,我先去了我們省的門戶網(wǎng)站,負責國際新聞,每天值夜班,把北京時間深夜發(fā)生在國外的大事從雅虎、CNN、每日郵報等網(wǎng)站搬運到我們的網(wǎng)站,翻譯成中文,干了半年,混成熊貓眼,最終還是未被留用。在我深夜里摔了幾個啤酒瓶、給家里打過若干次電話后,爸爸短信給了我一個地址,是省日報社所在地,讓我去面試。半個月后,我有了工作,也有了新的認知——找工作不是真的去應(yīng)聘一份工作,而是找人,找到人,工作也就有了。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周末,我回了趟老家,請父母下了館子。我爸喝高興了,嘴沒把門的了,透露出我的工作是他花五萬塊錢托人搞定的。

回到報社,我努力工作,想擺脫這一事實對我的干擾,只有做出漂亮的報道,在報社食堂吃飯時我才能放松起來。省內(nèi)的文化事件不像北京上海每天都在發(fā)生,也沒有太多具有新聞價值可深挖的文化人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例行跑會、采訪、發(fā)稿,這樣的工作不會出什么彩,更不會出什么錯。

但還是出了問題,問題出在我拍到點兒“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個電影劇組來我們這兒取景拍攝,發(fā)布會也在這兒搞的,上午十點在新建成的希爾頓酒店,主創(chuàng)都露臉了。女一號十年前演過一部婚戀電視劇,現(xiàn)已是家喻戶曉的明星;男一號是個唱歌選秀出來的85后,跟我年紀一樣,去年獲得選秀亞軍,在戲里是女一號的弟弟。劇組為我們提供了這部電影的介紹文字和演員的定妝照,主創(chuàng)們每個人做了簡短發(fā)言,到場媒體結(jié)合自身需求問了定制問題,本省的一份婦女報問了女一號如何看待女性乳腺健康,一本社址也在省內(nèi)的大學生雜志問男一號當代青年應(yīng)該樹立怎樣的理想。女演員的回答了無新意,說少喝酒不吸煙不熬夜是女性對自己的最大關(guān)愛,男演員說的也是類似能從所有地方聽到的那種話,然后發(fā)布會就結(jié)束了。我正常發(fā)了稿,又投入到每日庸常的報道中。直到有一天,我下了班去參加大學同學的生日會,凌晨兩點背著相機包從KTV出來,打車回我租的房子路上,看到了一對特殊的身影。

當時出租車行至電影院門口,空蕩蕩的街道上,一男一女剛好從正門走出。此時恰逢中國電影的低谷,這座城市的四家電影院只剩下這一家,其余都變成二人轉(zhuǎn)劇場或撤去座椅改成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這家電影院除了正常放映近期電影,也有一個小廳放通宵錄像,用的是盜版DVD。文化局對此現(xiàn)象并不干涉,電影院創(chuàng)收是為了給職工發(fā)工資,職工的人事關(guān)系都在文化局。一男一女走出深夜的錄像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我的目光能被吸引過去,是因為那位女士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鼻子上還架著墨鏡并頭戴一頂男款棒球帽。定睛一瞧,二人正是前些日電影發(fā)布會上的女一和男一。此刻他倆并沒有什么特殊動作,我的手還是下意識伸進相機包。剛把相機攥在手里,男演員點上一根煙,遞到女演員面前,女演員一伸脖子,把煙叼在自己嘴上。我趕忙舉起相機,讓司機減速,透過尾部車窗,對著那個方向一通按快門。司機是位五十多歲的大叔,聽到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問我深更半夜有什么可拍的?我讓司機過了前面的路口靠邊停車,然后藏在座位靠椅后面,等待車后的那對男女走近。司機透過后視鏡大概知道了我在拍什么,放低聲音問我,是不是幫人捉奸的私家偵探?我笑問,你了解這一行?司機說,電視劇里看過。

那對男女走近,手已經(jīng)拉在一起,都被我用長焦鏡頭拍下來。他們在路口拐了彎,向希爾頓酒店的方向走去。司機問我要不要跟上去,我當時挺害怕的,拿著相機的手顫抖不已,也摻著興奮。我說不用,去希爾頓酒店。說不上哪兒來的靈感,我有一種到了那里還會拍到什么的直覺。那時候這座城市到了夜里能去玩的地方很少,KTV、臺球廳和網(wǎng)吧當然也早都有了,但人多易暴露,估計不是這位女演員的菜,所以他們只能回酒店。既然發(fā)布會是在希爾頓開的,想必希爾頓和劇組達成合作,按這兩位男女演員的身價,應(yīng)該也會住在希爾頓。

司機拉我到了希爾頓的大堂門口,沒等停穩(wěn)車,又主動將車停進車位里,特意選了有樹的位置,正好遮蔽了路燈的光線,隱蔽性好,還能看到酒店的院門,他不無得意地說:我也有干你們這行的素質(zhì)吧?酒店獨門獨院,墻外的街道上早已闃無一人。我掏出一盒煙讓司機留著抽,叫他熄火并繼續(xù)打表。司機抽著煙說,干這個成本挺高的吧,光車費就得不少錢,是不是收費也高呀?為了對我即將拍到的東西保密,我只能順著司機的思路說,我說高不高也看跟蹤什么人,有時候也接比較平民化的單。聊著聊著,目標出現(xiàn),走到酒店院門口,兩人拉著的手松開了,幸虧我快門按得及時,還將印刻著酒店名稱的那塊大石頭拍在前景,這是我在攝影課上學到的構(gòu)圖方法。一張應(yīng)有盡有的照片誕生了,“A和B深夜牽手回酒店”,我想若配以這樣的標題,應(yīng)該是一條還算轟動的新聞,A比B大十五歲,姐弟戀在當時頗具話題性,A兩年前和另一名年齡相仿的男演員分手,一直空窗期,如今有了新戀情,哪怕是“露水夫妻”,也值得老百姓茶余飯后聊上一會兒。我終于抓到了不是讓人看完就忘的新聞。

看著兩人往酒店大堂走,出租車司機說,這對野鴛鴦挺有消費能力呀,跟蹤他倆應(yīng)該收費不低吧?顧不上多聊,我不停地拍著,長焦鏡頭有將遠處人物放大的效果,我在鏡頭里看到女演員徑直進了酒店大堂,男演員則頗有默契地停在門外,點上一根煙,抽得只剩煙頭,故意耗了會兒,才步入大堂。

還等嗎?司機問我。我說不用等了,然后掏出張一百塊錢給了司機——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是五十多,這座城市小,起步價也低——讓他不用找了。這位的士司機見證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何為記者,如果有兩百元面值的人民幣,我也愿意掏給他。

收下錢,司機問我一會兒去哪里?我這才意識到,不能就此下車,司機說他也打算收工了,可以先送我。我讓司機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洗印店,盯著師傅把數(shù)碼相機里的照片洗了出來——按報社流程,我應(yīng)該將照片和新聞稿傳給編輯,他看完再讓主任審,但這個新聞太特殊了,我不知道編輯看完會如何處理,決定天亮后拿著照片和打印出來的稿子直接去找主任。

凌晨五點,照片洗好,我也手寫出新聞稿,用洗印店的電腦打印了一份,然后找了家麥當勞,點了漢堡和咖啡,坐等天亮。怕一睡就睡過去了,我要第一個把待審閱的新聞放到主任的辦公桌上。窗外尚未泛白,我感覺這一宿都是亮的。

主任看到照片后先是一笑,說真沒想到呀!然后說,我們是日報,晚上的事情少報道為好。我說這些恰恰才是老百姓感興趣的事情。我還記得兩位當事人在數(shù)日前的發(fā)布會上對記者說的那些話。主任說這種新聞不是我們報紙的風格,也沒必要招惹他倆,萬一起訴報社怎么辦?我說我們沒有違反新聞法,如果他們起訴,等于幫咱們報紙打廣告。主任說,咱們報社建國初就有了,用不著別人打廣告,關(guān)鍵是這東西到了總編那里也過不了審,如果非要送,你自己把稿子和照片拿給總編看,這條新聞特殊,不算越級。一想到總編每次主持會議說的那些話,以及無論什么顏色的襯衣都會被他塞進褲子里的形象,我就打消了繼續(xù)送審的念頭,問主任那照片怎么辦?主任說只要不發(fā)在我們的報紙上,怎樣都行。我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新聞稿,準備離去,主任叫住我,安撫說,咱們報紙的格調(diào),你得慢慢適應(yīng)。

我又不適應(yīng)了幾個月,當薪水拿夠五萬的時候,提出辭職。我不能沒了工作,還讓家里搭進去五萬塊。正好這時期家里換房,我把手頭的錢給了我媽一半,讓她盡量買個大些的房子,然后帶著剩下的一半錢,來了北京。

上火車之前,我已經(jīng)給網(wǎng)上能搜到的正在招聘的北京媒體都投了簡歷,并接到三個面試通知,所以買火車票的時候沒有半點兒猶豫。

03

面試的第一家媒體就是老大的團隊,確切說他們并不是媒體,只是為別的媒體提供內(nèi)容,即供貨商。招聘信息的文案出自老大之手,自稱“北京某著名媒體”,說來到這里工作,從此會對同行業(yè)的其他工作視而不見,因為在這工作帶來的滿足感,濃度極高。

電話里我問他們究竟是什么媒體,聯(lián)絡(luò)人說電話里不方便,見面會告知。面試官就是老大,他介紹這個團隊做出來的新聞只提供給日瀏覽量過億的門戶網(wǎng)站,小網(wǎng)站給多少錢也不會賣給他們,因為要的是新聞放出來后像氫彈爆炸般的效果。最近一年比較轟動的幾條娛樂圈新聞都是他們曝出來的,對這個團隊我也有所耳聞,所以自稱著名媒體也不為過。老大也問了我的情況,并看了我被前任領(lǐng)導否掉的稿子和照片,沖照片上的兩個人冷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現(xiàn)在這倆人已經(jīng)分了。我聽完一驚,問他為什么不報?老大說,這種正常戀愛然后分手的事兒在娛樂圈算不上新聞,要報就報不正常的,比如現(xiàn)在這男藝人又找了一個男朋友,老大的團隊已經(jīng)盯了他一個月,這會兒團隊的人還在機場守著呢,今天男藝人深圳拍完廣告回北京,看他是不是下了飛機直奔男朋友家。我覺得北京我來對了。

老大說進他的團隊,一發(fā)不了財,二會比較辛苦,熬夜是日常,車里一窩就是一宿,問我吃得了這苦嗎?我說,不覺得這是吃苦,如果自己就喜歡干這事兒,過程是享受的。老大笑笑說,未必,先留下試試吧!

就這樣我在北京落了腳,另兩家媒體我都沒去面試。老大提供住處,給的底薪不高,主要靠業(yè)績獎金。團隊的人都住在位于順義的一戶農(nóng)家院里,離機場近,方便去蹲點。院里有座二層小樓,每人一個房間,大家盯梢對象不同,有人白天出門,有人凌晨出門,多半個娛樂圈的秘密被掌握在這座農(nóng)家院每個房間的相機里。

每次拍到什么,統(tǒng)一把卡交給老大,他會處理那些照片——賣給網(wǎng)站或暫且按下放長線釣大魚。老大打小就在演藝圈里混,熟知戲子們的稟性,有耐心且善于和他們周旋。

老大他爸是當?shù)貏F的團長,不僅負責團里的節(jié)目質(zhì)量,還負責團里女演員的工作調(diào)動,為此撈到很多肉體上的實惠,久而久之,老大他媽知道了。老大的媽也是劇團里的戲曲演員,年輕時候唱刀馬旦,生了老大喂完奶后腰不如從前,命運使然成了老旦。就是這時候,劇團改革,老大的爸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便當上了團長,一邊抓劇團建設(shè),一邊將注意力從家中“老旦”的身上轉(zhuǎn)向團里的“青衣”和“花旦”那里。頭一次兩次發(fā)生得悄無聲息,三次四次也弄不出什么動靜,五次六次墻就不那么隔音了,七次八次小道消息開始在劇團內(nèi)部流傳,到了第十次就傳到了老大媽媽的耳朵里。過了十次,老大的爸上癮了,被老大的媽堵在門里也停不下來,頂風作案奔二十次去了。老大的媽也鬧過,甚至用上舞臺上刀馬旦的絕活,無濟于事,老大的爸老實半個月又出去了。老大的媽沒有提出離婚,畢竟團長級別的三居室比單身宿舍住著舒服,她采取新的回應(yīng)方式,也開始出去——唱刀馬旦之前她也干過“青衣”,稍加捯飭,猶存的風韻便醒目地從劇團大院的眾人眼前掠過。有些急迫的男性顧不上思慮團長夫人這個身份,甚至有人恰恰因為這個身份,想求團長辦事,才配合地沖他夫人迎了上去。家中的兩個中年人在人身自由上達成某種默契,這一切被正值青春期的老大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第二次高考失利后的暑假,老大把積壓多年的憤懣與迷惑寫成一部十五萬字的章回體小說,叫《劇團魅影》,發(fā)在“天涯“連載,記錄了從他記事起發(fā)生在劇團大院里的種種軼事奇聞,小到鄰居叔叔趴女廁所、女演員晾曬的內(nèi)衣不翼而飛等瑣事;大到一對中年夫妻在趕往各自偷情的路上發(fā)生自行車相撞事件,最后兩人在大雪中同心協(xié)力修好自行車各奔前程等充滿戲劇性的場面。內(nèi)容新鮮熱辣,因有太多真人真事而細節(jié)生動,且以孩童視點描寫這一切,充滿趣味并發(fā)人深思。有敏銳的書商在連載尚未結(jié)束時便捕捉到這部作品的商機,跟老大簽了實體書出版合同。一年后這本書賣了十萬冊,二十歲的老大在第三次高考失利后成了存款比父母多的人。他并沒有張揚自己出書的事兒,出版用的是筆名,每日仍忙于外出的父母并不知道兒子身上和內(nèi)心發(fā)生著什么,只是詢問他是否還要繼續(xù)復讀。老大說不考了,父親問他打算干點兒什么,可以給他在劇團里安排個不太累也不怎么需要技術(shù)的崗位。老大說他想去創(chuàng)作部,寫劇本。父親說把你的作文拿來給我看看,老大回到自己屋,從抽屜最底層翻出《劇團魅影》這本書,想了想又塞回去,空著手走出來,告訴父親,目前沒有拿得出手的作文。父親說,沒關(guān)系,那也可以進創(chuàng)作部,我來安排。說完父親又出門了。

這個時候書商又找到老大,想讓他改寫一本書,原版書是書商在香港書展上買來的,寫一個剛剛過世的香港富商跟十幾位女性的往事,這些女人里有港姐,也有港星。書是繁體版的,書商想出個簡體版在大陸賣,又不想支付版權(quán)費,就打算讓老大把這本書用他自己的腔調(diào)重新敘述一遍,書商在《劇團魅影》里看出老大獨具的一種筆法,擅于營造江湖兇險水深叵測又柔情蜜意的氛圍,特別適合講述這類故事。老大覺得不妥,問會不會侵犯版權(quán)?書商說,哪有什么版權(quán),港版的作者也不過是根據(jù)香港八卦雜志上的花邊新聞寫就此書,雖不乏主觀臆斷,但人物關(guān)系全部屬實,并非空穴來風,有歷史依據(jù),歷史人人有權(quán)探究。來吧,先給你三萬塊預(yù)付。書商在電話里發(fā)來邀請。

父親再回來,告訴老大,明天可以去創(chuàng)作部上班了。老大說,我又想去北京了。父親說,在咱們劇團這個院,我好使,出了這個院,我說話就跟放屁似的。老大說,那我自己去北京試試。

老大在北京第一個睡覺的地方,是書商辦公室里的沙發(fā)。每日醒來,他跟著員工一起吃盒飯,吃完就將自己拋進港商數(shù)十年的情史中,數(shù)度落淚,最后寫出香中泛雅艷而不俗的三十萬字,是港版字數(shù)的一倍還多。書被分成上下兩冊推出,征訂熱烈,加印不斷。書商借勢擴大宣傳,各種渠道散布消息:大江南北狂銷一百萬冊。卻好景不長,三個月后,書商的傳真機上接到一紙訴狀,書中提及的三位已過中年的女港星聯(lián)手起訴了書商,說他侵犯了她們的隱私,但未提及那本港版書,因為香港的出版社在圖書上市前已經(jīng)拿到她們的授權(quán),當時她們覺得自己出現(xiàn)在港商的傳記中是給自己鍍金。現(xiàn)在大陸版號稱銷售一百萬冊的消息傳至香港,三位女當事人不懂何謂“注水”,認為真的銷售了一百萬冊,有利可圖,便以內(nèi)心備受困擾為由,索要精神損失費三百萬元。書商認為隔得遠,對方的胳膊伸不到這邊,沒理這茬兒。但對方不撤訴,書就沒法賣,訂貨商紛紛退貨,一箱箱圖書積壓在庫房開始長毛。加上之前出版的兩本書也遇到莫名其妙的問題,書商一氣之下關(guān)掉公司,自己去一家新創(chuàng)刊的報紙當文娛主編了,也帶上老大,讓他當記者。

創(chuàng)刊之初,為了在京城眾多報紙中站穩(wěn)腳,書商主編要求記者們拿出的稿子必須搶眼球。于是這家報紙的文娛記者成了文化活動最不愿意請,也必須得請的媒體。因為這些記者在發(fā)布會上提的問題總會讓當事人頭疼,現(xiàn)場氣氛搞得很緊張,發(fā)出來的稿子卻最受網(wǎng)絡(luò)媒體歡迎,競相轉(zhuǎn)載,對傳播活動很有幫助。這些稿子都有一個特點——迎合了讀者的低級趣味和險惡用心。書商主編說,寫稿子不要拿腔拿調(diào)的,做報紙是給人看的,先要弄明白人是什么,想想自己的德行,捫心自問,然后再寫。

報紙做了兩年,在文娛領(lǐng)域成了北京獨具特色的一份報紙,書商主編接到名牌出版社的邀請,總編輯空缺,讓他來干。書商主編應(yīng)邀前往,他認為報紙的生命力只有一天,圖書的生命力是一直下去的,更愿意做書。臨走前,想讓老大跟他一起走,老大也表達了自己的追求:還是愿意做新聞,更直接。老大留下了,報紙新上任的主編是另一種風格,尺度越收越緊,老大寫完的稿子屢屢被斃,他索性直接發(fā)給網(wǎng)絡(luò)媒體,也不要稿費,只為了讓自己的文字見天日。用了幾篇后,網(wǎng)媒不好意思了,覺得付出勞動就應(yīng)該有所得,自身也不差錢,就每月給老大開一筆錢。老大又不好意思,覺得這邊拿著報社的工資,自己滿意的稿子卻給了外面,索性辭了職,做自由記者,對誰都不虧欠。老大就這樣單槍匹馬干了起來,經(jīng)過七八年的發(fā)展,陸續(xù)擴充隊伍,成立了現(xiàn)在的“給你真相工作室”,成了明星們的肉中刺、眼中釘。

老大在酒桌上給我們講這些往事時惟妙惟肖,毫無諱忌。他說,所以我們干的事情并不是娛樂八卦,是在理解我們的父母以及我們未來可能變成的那個人。說到這兒,大家都舉起酒杯,齊敬老大。老大擺擺手,把相機擺到桌子中央說,一起敬它!

04

加入“給你真相工作室”后,我先被分在“生老病死”支部,就是負責追蹤明星生娃、生病和死掉。另一個支部叫“吃喝嫖賭”,顧名思義,就是在明星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及時拍下——這需要窮盡各種辦法。這兩個支部的名稱,涵蓋了人生的全部,起點是出生,中途是玩樂吃喝,插曲是老病,終點是死亡。

我第一次外出采訪,就挨揍了。那是一部電視劇收視率創(chuàng)新高的發(fā)布會,衛(wèi)視頻道首輪播出剛剛結(jié)束,為了二輪賣片價格高一些,制片方召集了這部劇的主演,弄了一個慶功會。擺了十桌酒席,請了記者,還叫來一些同行。來的人里有一位中年男演員,曾經(jīng)很火,事業(yè)高峰期迎娶了年輕貌美的女演員,三年后兩人離婚,他的事業(yè)開始走下坡路,如今成了一個看上去有些水腫的中年男,偶在電視劇里演演不得志的父親或窩窩囊囊的職場科員。上周他的前妻剛剛宣布升級做了媽媽,發(fā)了一張抱著新生兒的照片,一臉幸福,傳遍全網(wǎng);現(xiàn)在看到他,我突然萌生了采訪一下他的念頭,這也是“生老病死”的一部分。我端著酒杯,來到他們桌,先敬了一杯酒,說我是看著他的戲長大的。他很受用,跟我碰杯喝了。然后我問,上周您的前妻喜得千金,對此您有什么祝福的話想說?頓時他的臉色就變了,然后我的臉上就被潑上了茶水,是那時期流行喝的鐵觀音,一股清香,還好不是很燙。你他媽的有病吧!男演員身旁的一位男歌手怒吼著沖了過來,一把給我推了個跟頭,剛剛的茶水也是他潑的。我站起來,報上身份:我是記者。打你丫個狗崽子!男歌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二話不說,照著面門就是一拳。鼻子一酸,有熱液流了出來,我知道是鼻血。然而并沒有感覺到疼,我想的是,哪怕沒有采訪到男演員對前妻當媽的感受,至少有了他的哥們兒為他挺身而出的事跡,也是一條由“生老病死”引發(fā)的新聞。

兩個小時后,一條標題為“前妻為人生女,兄弟為他插刀,XXX的愁與樂”的消息上了A網(wǎng)站的首頁。XXX就是男演員。我受到老大嘉獎,他說采訪邏輯的背后,透著對何謂人的好奇與探索。我沒想到老大能把這事兒上升到這種高度,這是往好聽里說;往難聽了說,不過是用自己的齷齪和幸災(zāi)樂禍心理去綁架別人,想看熱鬧不怕事兒大。我鼻子里還塞著止血棉,有點兒明白自己是個什么家伙了。

我在“生老病死”接手的最后一單,是跟蹤一名剛剛年過五十身患肺癌的男高音歌唱家。前一年多明戈來華,兩人在私人酒會上即興合作了一曲,對飆高音,你來我往,不分伯仲。視頻流出,該歌唱家迅速躥紅,年底又登上春晚的舞臺,一曲嘹亮的春天狂想引領(lǐng)全國人民喜盼春日,也把自己推向藝術(shù)生涯巔峰。天妒英杰,沒想到春天真的到來時,被查出肺癌,不能再唱歌了,低調(diào)住進北京某醫(yī)院。老大得到消息,讓我拿上相機去看看。晚上我拎著果籃來到醫(yī)院病房呼吸外科所在的樓層,找到前臺護士,說,我是歌唱家的朋友,請護士幫我把這個果籃和賀卡明早交給歌唱家,現(xiàn)在太晚了,我不想打擾歌唱家休息,明天一早我要出差。護士答應(yīng)下來,于是我也證實了歌唱家確實住在這醫(yī)院。老大派了一輛黑色的捷達,這是當時最不起眼的車,停在離住院樓不遠的地方,供我安身并藏身。終于在第二天下午,我等到歌唱家下樓,他在老婆的陪同下去照相室取片子,回來時手里拎著裝CT打印片的塑料袋,臉色蒼暗,步履沉重。我在黑色的捷達車里按下了快門。

第二天,歌唱家因病住院的新聞全國人民皆知。稿子出自老大之手,稱歌唱家不幸患上惡性疾病,獨家首發(fā)在B網(wǎng)站后被各種網(wǎng)媒轉(zhuǎn)載,總點擊瞬間過億。為什么老百姓愛看這種新聞,我也想不明白,就是感覺人有時候?qū)θ送莸摹?/p>

歌唱家第一次手術(shù)也是我拍到的。他一直沒有離開醫(yī)院,我覺得應(yīng)該是在等待手術(shù),如果做的話,會是當天的第一臺。于是每天早上八點半我會去手術(shù)室門口坐一會兒,終于在五天后,看到歌唱家穿著病服進了手術(shù)室,我悄悄掏出相機。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室的燈滅,歌唱家被推了出來,我躲在樓梯間,透過鐵門上方那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拍下歌唱家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從麻醉中醒來的畫面。一個小時后,可能歌唱家的很多親屬都不清楚他做了腫瘤切除手術(shù),關(guān)注娛樂新聞的網(wǎng)民已差不多都知道了。第二天,醫(yī)院各樓門口多了一個牌子,寫著:請尊重病人隱私,禁止拍照,違者沒收相機。但是醫(yī)院外面沒說不能拍照,所以歌唱家出院的照片,我們也搞到了。前后半個月,我們就這事兒發(fā)了三條新聞,網(wǎng)站賺了無數(shù)流量。

接下來的那個春晚,歌唱家沒有露面。聽春晚欄目組的人說邀請了他,他謝絕的理由是身體欠佳,老大讓我盯緊了。開春后,我[典][見]著臉又去了醫(yī)院,換身行頭,買了鮮花送到住院處,說我是歌唱家的粉絲,不知道他最近身體康復得如何?輪班的前臺護士們說她們也不清楚,歌唱家術(shù)后就沒再來過這里,復查的話也是去門診,并讓我把鮮花帶走,指著一旁的紙箱說,那里裝的都是給歌唱家寄來的慰問信,不良記者把我們醫(yī)院也報道出去了,有一陣子天天都能收到信,這兒都快成歌唱家的傳達室了。我還是把鮮花留下了,對白衣天使們?yōu)椴∪说男量喔冻霰硎靖兄x,然后乘電梯離開。

電梯到了一樓打開門,我站在里側(cè),隨著人群往外涌,就在我最后一個走出去的時候,迎面站著的人讓我心里一慌——剃了光頭戴著帽子的歌唱家正在夫人和助理的陪同下,準備進入電梯。我的身體在空中進行了折疊,腳往前邁的同時,身子扭了回來,在電梯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擠了進去。

電梯一路上行,每層都有人下,最后只剩下我和歌唱家一行人。三人沒有說話,歌唱家半低著頭,臉色蠟黃,助理手里拎著包括飯盆和水壺等生活用品,應(yīng)該是又來住院了。此時距離住院部只有一層了,我稱呼歌唱家老師,說老師您康復得怎么樣?他扭過臉微笑著沖我點點頭,由夫人代答:馬馬虎虎。我把雙肩包背在身前,手揣在包里,握著相機,等待時機。電梯門開了,歌唱家的夫人讓我先走,我說我還沒到,說完才想起,這已經(jīng)是頂樓了,趕忙抽出一只手,按了下層的按鈕,謊稱坐過了。他們?nèi)吮阃庾撸砹嘀鴸|西走在前面,歌唱家居中,夫人殿后。他們走出去的一瞬間,我掏出相機,一頓狂按。三人聽到快門聲,扭臉看我,好在電梯門在緩緩關(guān)閉。沒想到助理沖了過來,在外面按了按鈕,電梯門又打開,我拿著相機,尷尬地站在里面。歌唱家不緊不慢走進來問我,之前幾次的照片也是你拍的吧?我點頭承認。歌唱家說,你們也挺辛苦,來我病房坐會兒吧,我今天二進宮。

夫人和助理辦好手續(xù),我隨著歌唱家進了病房,雙人間,目前是空的。我局促地站著,歌唱家說這里也可以拍拍。我知道這是奚落,摘下裝著相機的雙肩包,放在一旁。夫人洗了水果讓我吃,我扭捏接過。歌唱家斜靠在床上,說自己現(xiàn)在很容易累,走幾步就得歇歇。然后突然問我,你那相機能拍這里嗎?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接著說,我想看看這里到底什么樣了,已經(jīng)切掉一半了,去年CT說沒陰影了,今年怎么又鉆出來了,比發(fā)豆芽都容易,我到底還能活幾天,你看看我這樣,還能活幾天?說完歌唱家摘去帽子,露出光頭,我不忍多看。歌唱家繼續(xù)說,你們是不是希望全國人民看到我現(xiàn)在這樣子,要不然把我這兒也拍一下吧,邊說邊撩開上衣,側(cè)過身,露出右肋后側(cè)一道一尺長觸目驚心的疤痕。這是上次手術(shù)留下,這回不知道是把這條拉鎖拉開,還是換個地方做條新拉鎖——你說這道疤像不像一條拉鎖?

在我看來那條疤更像一條大蜈蚣趴在那里,縫針的痕跡變成黑褐色的點兒,對稱分布在疤痕兩側(cè),像長了兩排腿。我掏出相機,刪掉剛才的照片,把相機遞給歌唱家,讓他檢查。他說不用了,如果你們真想弄出新聞,會有各種辦法。我說,至少不會在您生病期間挖新聞了,等您徹底康復,我好好報道。

歌唱家問我怎么向領(lǐng)導交代,我說還沒想好。我開始盼著明星們未來一段時間頻繁生出孩子,最好被老大派去跟拍那些事情,目睹了歌唱家的現(xiàn)狀,繼續(xù)發(fā)稿這種事情我也干不出來了,這無異于不打麻藥就拉開那條“拉鎖”。歌唱家讓我留個電話,我認為他擔心我出爾反爾,以便日后打電話質(zhì)問。除了愧對老大,我心里坦蕩,便寫下電話,然后跟歌唱家告別,離開了病房。幸好有個女明星要去香港生孩子,老大讓我提前赴港踩點——摸清哪家醫(yī)院、選好拍攝位置,很快我又專注地投入到工作中。

差不多又過了半年,一天晚上我正在“狩獵”的路上,接到歌唱家夫人的短信。“獵物”是某位即將降落在首都機場的男明星,一周前網(wǎng)上有位素人女性自曝懷了這位男明星的孩子,他卻逃避責任,沒有娶她的打算,只是給了一筆錢,讓她去墮胎;女人暴怒,將此事發(fā)到網(wǎng)上,男明星團隊及時發(fā)聲辟謠,并保留追究對方侵犯榮譽權(quán)的權(quán)利。你來我往,撲朔迷離,這一周老百姓飯桌上又有了新話題。消息傳來:男明星會在晚上九點落地北京T3航站樓。又來活兒了,這位“生老病死”的當事人自打事件曝光后,尚未在媒體露過面,我們的任務(wù)就是讓大眾看到他,哪怕他對著鏡頭一言不發(fā)。

短信就是我在首都機場高速口交費時進來的,文字開頭便自報家門,說是歌唱家的夫人,請我方便的時候去趟醫(yī)院,越快越好,并附上病房號。我回問歌唱家近來可好——好的話就會在家待著而不是病房里了,他夫人說你來了就知道了,我回復今天晚一點兒便過去。然后一頭扎進機場,等候目標出現(xiàn)。

我在那趟航班的國內(nèi)到達出口對面二樓找了家面館,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俯瞰到達出口。我試了試相機,長焦夠得到那里,一會兒男明星從里面走出來,可以拍到他的正面和側(cè)面。哪怕拍出來的照片很清楚,我們有時候也會故意調(diào)虛,讓人物給觀者留下一種行色匆匆或焦頭爛額的印象,產(chǎn)生戲劇性的新聞效果。就在我擺弄相機的時候,老大來電話,讓我撤,男明星并沒有上飛機,臨時改飛廣州,跟朋友打高爾夫去了。老大已經(jīng)安排了華南小組的人,明天去球場守著。我收工離開機場,直奔醫(yī)院。

輕車熟路,先在醫(yī)院旁的水果店裝了個果籃,拎到病房門口。敲門,歌唱家夫人在里面開了門,眼睛紅腫著把我讓進屋。我走進病房,看到病床是空的,房里堆著歌唱家夫人收拾了一半的日用品。他走了。歌唱家夫人說。我一驚。隨后問道:什么時候?夫人說,就是給我發(fā)短信前的半小時,遺體已送到太平間。說著掏出兩頁B5大小寫滿字的紙交給我,說是遺書,我可以拿去在媒體上公布。我又一愣,有些無措。夫人說,上回你刪了照片,這回他支持一下你的工作。

我接過遺書,看了兩遍。碳素筆書寫,紙張純白底色,字跡莊重而飄逸,通過執(zhí)筆人對筆畫的管理,仿佛能感受到歌唱家胸腔喉嚨對音高的掌控和玩味,他演繹過的曲目在我耳邊蕩起。

夫人說,趕緊拿走吧,新聞不是講究時效性嗎?

我把遺書交給老大。老大半信半疑,說這玩意兒可不像新聞稿,咱們不能替當事人寫,家屬會起訴的。在我鄭重地說這就是歌唱家親筆寫的后,老大沒問歌唱家為什么能把遺書交給我,只說了一個:牛X!

十分鐘后,遺書以圖片形式首發(fā)在C網(wǎng)站。為方便閱讀,編輯也將信紙上的內(nèi)容轉(zhuǎn)成電子版。因為是遺書,又成了娛樂頭條,沒有太多人關(guān)心遺者彌留之際的內(nèi)心世界,點進去似乎只是為了確認網(wǎng)頁不是空白的。

是年工作室團建年會上,老大喝得挺美,紅頭漲臉地對全體人員說,大家又在黑白顛倒、風餐露宿中度過一年,沒辦法,做娛樂新聞就是得盡全力把當事人背著人干的事情報道出來,越不想公開的,老百姓越想看;他早年就是靠跟高級餐廳服務(wù)員和高檔小區(qū)的保安交朋友獲得很多情報才一戰(zhàn)成名的;現(xiàn)在北京到處都是高檔場所,明星不會再扎堆兒出現(xiàn)在某幾家,這招兒失靈了,新的出路在哪兒,自己琢磨,沒點兒開拓精神,干不了這行。說完端上一盤紅包,人人有份,大家自取。拿到紅包的員工喜不勝收,老大打著酒嗝繼續(xù)說,工作即是信仰,干這事不要有罪惡感,要真覺得有價值,才能干出成績。當場有同儕問我,怎么把遺書搞到手的?我端著酒杯笑而不談,只說是秘密。同儕們不再深問,彼此理解,為了拍到爆款新聞,每個人都過著狼狽不堪甚至不齒的生活,不便晾曬。

遺書公布后不久,我離開“生老病死”支部,被老大調(diào)去“吃喝嫖賭”。此時這個支部因為曝出星二代吸毒的新聞,升級為“吃喝嫖賭抽”,對從業(yè)者要求更高,能把人逼得個個身懷絕技。

……

(節(jié)選,全文見《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