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期｜龍仁青：一匹叫名揚(yáng)天下的馬
更扎在藏語里的意思是名揚(yáng)天下，同時也可以作為人名使用。我的家鄉(xiāng)草原上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牧村鐵卜加，就有七個叫更扎的。七個更扎年齡大小不一，有老有少，要說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每個人都默默無聞，除了村里人，沒有幾個外人知道。也就是說，在實際生活中，他們并不像他們的名字那樣。有個詞兒叫做名不副實，好像說的就是他們。
忽然有一天，這七個更扎中有一個年輕的更扎，一時間有了一些名氣，原因是他忽然買了一匹馬，而且是一匹沒有被閹割的兒馬。這件事，一時間成了鐵卜加村牧民們議論的話題。議論時，為了把幾個更扎區(qū)分開來，不產(chǎn)生混淆，人們就在更扎名字的前面加上了“兒馬”兩個字，這樣一來，一提起兒馬更扎，大家都知道說的是哪個更扎了。但是久而久之，更扎卻成了兒馬的名字，人們在議論這件事兒時，更多說的是那匹兒馬，好像跟更扎沒什么關(guān)系一樣。
這幾年，我家鄉(xiāng)草原上的牧民們富起來了，縱橫交錯的公路也伸入了草原深處，家家戶戶幾乎都買了摩托，好多人家還買了小汽車，原本在牧民生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馬淡出了他們的生活。原因也很簡單，隨著牧民生活向好，馬失去了實際用途，也沒有了經(jīng)濟(jì)價值。從實際用途說，馬本來是牧民們當(dāng)坐騎用的，如今有了公路，摩托小汽車就代替了它。再說經(jīng)濟(jì)價值，馬不像牛羊，它的肉不能吃，皮不能穿，毛也不能剪下來織成氆氌什么的。不僅如此，偏偏馬還肚子大，養(yǎng)一匹馬的草場，可以養(yǎng)活十幾只羊，這還不算給它添加飼料什么的。有了錢的牧民越來越實際了，紛紛把馬賣了，買了摩托小汽車。
而就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更扎卻買了一匹馬，一匹沒被閹割的兒馬！牧民們當(dāng)然要議論一番。
更扎買來這匹兒馬，原因其實也很簡單。油菜花盛開的時候，更扎到相鄰的蒙古村找他的朋友明美去喝酒，明美卻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不上招呼更扎。明美牽著他的那匹牝馬，把更扎帶到了油菜花田邊。油菜花田就在公路邊上，路過的游客到了這里，便下了車，在油菜花田里拍照留影。明美牽著馬，嘴里喊著“騎馬照相”，許多游客就來騎馬，明美便把游客扶上馬，再用游客的手機(jī)給他拍照，再把游客扶下馬，就這么簡單個事兒，游客就掏幾塊錢給他。五塊十塊的，一天下來，輕輕松松就掙了幾百塊，把更扎給眼饞壞了。
沒喝上酒的更扎回到村里，郁悶了一陣后，便動起腦筋來。忽然就想起離鐵卜加村不遠(yuǎn)的如龍村，有個叫才才的光棍牧民養(yǎng)著一匹馬，曾經(jīng)給更扎說要賣掉，但因為是匹兒馬，性子烈，不讓人騎，沒人愿意買，所以一直留家里養(yǎng)著。“一天吃一口袋飼料都不夠，都把我吃窮了！”那天，才才說要賣掉馬的時候，還這樣說了一句。更扎便捂嘴笑了起來，對才才說：“誰會是買你馬的傻瓜??！”
更扎想到這里，立刻動身去了如龍村。天色向晚的時候，他這個傻瓜就把那匹腿上打上了三腳馬絆的兒馬牽了回來。他的想法是，先把這匹兒馬找獸醫(yī)給閹割了，再來馴化，等它變得乖順了，就牽著它到油菜花田邊上“騎馬照相”。
更扎買來鄰村兒馬的事兒立刻引起村里一片嘩然，并順便把更扎的名字送給了這匹兒馬，把這匹馬叫更扎兒馬，鬧得臨近幾個村都知道這件事兒了，更扎就這樣一時有了些名氣。
可是，更扎正在做著“騎馬照相”的美夢的時候，他的兒馬卻死掉了！
怎么死掉的呢？這話還要從昨天晚上說起。
昨天晚上，更扎的朋友，也就是蒙古村的明美來找他——這里順便解釋一下，明美是藏語無名無姓、名不見經(jīng)傳的意思。這幾年，明美靠著“騎馬照相”的營生，賺了不少錢，鄉(xiāng)長說他是致富能手，不但給他披紅掛彩，還給他獎了一萬塊錢，明美成了我家鄉(xiāng)草原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锪耍呀?jīng)不是他的名字的意思那樣了。
明美來找更扎，是來和他商量一件事兒的，那就是他想用他的牝馬來換更扎剛剛買來的兒馬。
“怎么樣？你愿意嗎？”明美問更扎。
更扎想了想說：“不是我不愿意，但我這是兒馬，你的是牝馬，如果我用一個黃毛丫頭來換你的兒子娃娃，你說你愿意不？”
“牝馬怎么啦，牝馬乖巧啊，而且已經(jīng)馴化好了，明天就可以牽出去掙錢！”明美說，“你那天也看到了的，有我這匹牝馬，掙錢容易得很！”
更扎聽了明美的話，看著明美說：“那你干嗎要換呢？”
明美無言以對，便氣呼呼地說：“我不知道才才那個傻瓜要賣馬，如果我知道，哪里還有你的份兒！”
“我才是買他的兒馬的傻瓜呢！”更扎說這話時，有點得意洋洋。
“要不你把兒馬賣給我？你多少錢從才才手里買的，我給你加一倍！”明美有點勢必拿下這匹兒馬的意思。
“我把馬賣給你了，我不是沒有馬了嗎？那我還費(fèi)工夫買它來干啥啊？”更扎說。
明美看著更扎毫不動心，便說：“給你再加一串上好的珊瑚項鏈，兩頭大羯羊，怎么樣？”
“你是說換呢，還是買呢？”
“換也行，買也行！”明美似乎看到了一點點希望，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里閃著光，卻看到更扎堅決地?fù)u了一下頭。
明美看著更扎搖頭，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便說：“要不你再想一想，我明天再來！”說著便要起身告辭。更扎看已經(jīng)是深夜了，便說：“今晚就別回去了，就在我這兒將就一晚上吧。”
當(dāng)晚，明美就住在了更扎家。
早上，更扎從被窩里爬起來，走出帳篷，到外面去撒尿。一泡尿之后，更扎感到很愜意，哼唱著一首倉央嘉措的情歌，去看拴在馬廄里的兒馬。這一看，卻把更扎給嚇壞了：他的兒馬，那匹名揚(yáng)天下的兒馬四腳朝天躺在地上，粗硬的馬韁繩像一條毒蛇一樣緊緊纏繞在馬脖子上。兒馬的眼睛圓鼓鼓地睜開著，一團(tuán)骯臟的黏液粘連在嘴唇上，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更扎站在馬廄一旁，被意外和驚訝拉直了的目光定格在兒馬身上，半天不能動彈。
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更扎在想兒馬怎么回事兒的時候，立刻想到了明美。更扎想，是不是明美眼看著兒馬不能得手，又不想讓我有一匹兒馬，所以就趁著我睡著的時候，出門對兒馬下了毒手？
這會兒，明美還在更扎家的帳篷里睡大覺，站在馬廄一側(cè)的更扎已經(jīng)被自己的猜測弄得勃然大怒，他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往帳篷走去，他要把明美拖出被窩問個究竟。
更扎走了幾步，便看見明美的那匹牝馬就拴在離馬廄不遠(yuǎn)的拴牛繩上，有些急躁不安地來回走動，用眼睛瞪著更扎。更扎看到這里，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兒馬正處在發(fā)情期，見了牝馬便會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昨天晚上，明美把他的牝馬拴在拴牛繩上，兒馬剛好能夠看到，這使得兒馬欲火中燒，想去和牝馬親熱，但它是被拴在馬廄里的拴馬樁上的，被情欲撩撥得難以忍受的兒馬便不斷圍著拴馬樁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兒，想掙脫馬韁繩，馬韁繩卻一圈一圈地纏繞在了它的脖子上，直到它窒息，跌倒在地上……
明美可能是故意把他的牝馬拴在拴牛繩上的，更扎這樣猜測著，但馬上否定了。昨天晚上，明美問他兒馬在哪兒，他生怕明美見了兒馬，就想著要買它或換它，便撒謊說：“放在山上的草庫倫里，三更半夜也抓不回來了?！?/p>
所以，明美是不知道兒馬在馬廄里的。
排除了明美的嫌疑，更扎卻從另一個方面看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如果村里人知道他的兒馬為了這么一樁見不得人的事兒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那不成了人們?nèi)⌒λ脑挶?/p>
更扎這樣想著，急忙走進(jìn)了帳篷。
帳篷里，明美也起了床，正在胡亂地收拾頭發(fā)。
更扎走到明美面前，說：“跟你說點事兒，不過你首先要向我保證絕不告訴別人！”
“什么事兒？你說吧。”明美看著一大早就一臉嚴(yán)肅的更扎，有些意外，“我保證不給人說?！?/p>
“你要發(fā)誓！”
“什么事兒這么嚴(yán)重？”明美看著更扎的樣子，笑了。他笑著說：“我以《大藏經(jīng)》的名義發(fā)誓，保證不給人說！”
更扎聽著明美發(fā)誓了，便說：“我的兒馬死了！”
“什么？”明美睜大了眼睛，說，“別開玩笑了。不愿意跟我換馬，不想賣給我，也不需要撒謊來騙我！”
“你自己去看，在馬廄里！”
明美審視地看看更扎，便走出了帳篷。
沒一會兒，明美復(fù)又進(jìn)了帳篷，一臉的驚訝，說：“這是怎么回事兒？”
“別問了！”更扎說，“這事兒怪你也怪我。我不該騙你說兒馬在草庫倫里，你不該把你的牝馬拴在它能看見的地方?！?/p>
明美恍然大悟：“那怎么辦？”
“反正這事兒不能傳出去，太丑了?！?/p>
意外的丑事讓更扎和明美安靜下來，兩個人開始想辦法，他們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辦法，抑或說是一套方案：等當(dāng)晚天黑，把馬尸運(yùn)到外面偷偷埋掉，然后就說，兒馬丟了。
冗長難熬的一天過去，夜色降臨，月黑風(fēng)高之時，更扎和明美順利實施了他們的方案。
他們的方案還有下一步：幾天以后，更扎去找當(dāng)?shù)氐呢詭熤堑?，他對卦師說：“我家的兒馬丟了，請卦師預(yù)示他走失的方向?！?/p>
卦師接受了更扎送來的一條哈達(dá)和兩塊茶磚后，便把手中的念珠來回?fù)芘藥紫?，閉目沉思了片刻后說：“不用找了，你的兒馬被狼吃了！”
“被狼吃了？”更扎驚愕地反問一句。
“是??！”卦師說，“那是一只灰白的公狼，是嘎瑪玉澤神山的看門狗?！?/p>
更扎更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你是不是在嘎瑪玉澤神山腳下挖過蟲草？”卦師說，“你破壞風(fēng)水，惹怒了神山……”
“哦，我知道了……”更扎有些恍惚地說，其實他根本沒挖過蟲草。
“去贖罪吧，從羊群里挑一只羯羊，放生！”卦師說。
“是！”
離開智丹卦師，更扎遠(yuǎn)遠(yuǎn)看見嘎瑪玉澤神山身披白雪，孤零零地聳立在天際。更扎瞇著眼睛遠(yuǎn)眺雪山，心里想，我并沒有觸犯您。
可是我觸犯了誰呢？讓我失去了兒馬？
更扎就這樣失去了一匹叫名揚(yáng)天下的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