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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理想的詩歌或詩人
來源:文藝報 | 曹有云(藏族)  2023年01月13日09:10
關鍵詞:詩歌

悠悠天地之間,我們生活過,愛戀過,書寫過。但要解釋清楚究竟何謂人間之愛,何謂人生存在,何謂文學藝術,則是勉為其難的事情。其中幾乎每個話題都可衍生成一門學問、一部大書,而奢望在一則小文中囊括其奧義、道破其真諦,則幾乎是不能的事情。作為綿綿不絕、歲歲驚艷,燦然盛開在人類精神情感巨樹之上的美的花朵,詩歌尤其如此。而古往今來那些璨如星辰的作家詩人,大凡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zhí)著者。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有言在先:凡是能夠言說的事情,都能說得清楚;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按理說對于詩歌,更多應該保持沉默,因為我們難以窺其全貌,更難以說清其精妙要義。但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借題發(fā)揮,嘗試著說說我心目中理想的詩歌或者理想的詩人。

記得詩人西川曾經告訴我,詩人們坐而論道,一般都會說起寫作抱負的問題。后來他在訪談中也曾多次談起過這個話題,即詩人的寫作抱負乃至“野心”的問題。在他看來,于一位卓越或者追求卓越的詩歌書寫者而言,這是必須的。

一直想寫一首詩。一首好詩。一首大詩。

一直想成為一個詩人。一個好詩人。一個大詩人。

我想這是選擇了詩歌這一古老手藝的寫作者們再自然不過的期待與夙愿了。

而我的“抱負”大到自己都不好意思甚至不敢說出的地步:在我長久的期許中,想寫出《神曲》那樣具有宏大世界觀乃至宇宙觀的壯麗詩篇,想成為但丁那樣偉大而不朽的詩人。這都嚇到了我自己,也許還會招致別人的嘲諷甚至憤怒。

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這注定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理想”,幾乎就是畫餅充饑,就是癡人說夢,就是異想天開。甚至這個“餅”都無法清晰地勾畫出來,遑論以此來充饑解餓。因為千年文學史不無殘酷的事實是,但丁之后再無但丁,《神曲》之后再無《神曲》。

但這種“饑餓感”是真實存在的。對此我們不無“偏執(zhí)”,近乎“瘋狂”,無論如何還是想勾畫出這樣的“大餅”,想以此來“充饑”,以此來解決我們那些來自精神情感深處、須臾不可擺脫的一種巨大的、本質性的內在欲求渴盼,一種“饑餓感”所帶來的切實的困擾、糾纏與召喚。這是確定無疑的,如同我們需要呼吸空氣,需要一日三餐,需要說話交流。既然不能成為但丁那樣“大全”式的巨型詩人,那就成為惠特曼、聶魯達、艾略特那樣在思想、文體、詩藝、語言等諸要素整體性上終究完成的大詩人吧。如此抱負和“野心”,也足以讓一個詩歌書寫者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了。但我也成不了惠特曼、聶魯達、艾略特,因為我沒有能力寫出《草葉集》《漫歌集》《荒原》那樣山川縱橫、江河恣肆、氣象萬千的磅礴詩篇。這同樣也是讓人萬般無奈、空自嗟嘆的殘酷現實。

對于一位在青海高地寫詩的人而言,想成為昌耀那樣獨樹一幟、孤絕卓異的詩人,寫出《慈航》《青藏高原的形體》《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等那樣杰出的現代漢語詩篇,也算是一種宏大的理想與抱負了。但我終究未能寫出,這似乎也是可以解釋的:除了天賦異稟,昌耀時代的星辰大地、風雨雷電早已蕩然無存,那種曠野篝火般燃燒的激情歲月與青云般高蹈的理想大纛已被兇猛的消費主義洪流裹挾而去,身處其間的我們已深陷互聯網多媒體的碎片化無效訊息的泥潭沼澤而茫然掙扎,難以自拔。

清代畫家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詩人有一代詩人的使命。我們不能成為任何人,我們只能成為自己,因為我們只能在屬于自己的時空、自己的時代、自己的大地上書寫。即便如此,這也絕非輕而易舉便能達成的目標,需要付出艱辛努力乃至耗費掉一生昂貴的光陰。倘若有朝一日,我們果真成為了期待已久、孜孜以求的那個理想中的詩人、理想中的“自己”,那也是讓人“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幸事了。

作為一個在青藏高原、在柴達木盆地的瀚海戈壁、在自然地理和人文歷史意義上都算是名副其實的“荒原”生活書寫了近30年的詩歌練習者而言,對于理想的詩人、理想的詩歌,我曾斗膽做過這樣的表述:

“眾所周知,出身布衣、并無多少文墨的漢高祖劉邦有《大風歌》傳唱。其詩云:‘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此,我不想探究它的內涵深意和詩學得失,卻獨愛它大丈夫雄視世界的氣象萬千和豪邁闊大的胸襟氣度。在某種意義上,詩歌不就是對世界的一種別樣的眺望、雄視和發(fā)現嗎?如此,大風者,即大詩歌之謂,我與時俱進而勉強將其釋解為來自大地山河、人民大眾,具有精神高度、視界廣度和思想深度,文與質和諧兼顧,內容和形式同等重要,得時代風氣之先,領時代精神之新的現代漢語詩歌。此等詩歌必立意高遠、思想深邃、氣象宏大、境界超拔,有如西部大荒中巍然高聳的連綿大山,以此區(qū)別于那種私人私語、綿軟無骨、瑣碎無神的小詩歌,這既是對一種理想詩歌的深沉期許,更是我多年來詩歌寫作的踐行操練和努力修為。

“如此,問題依舊在于你自己,你的積累沉淀、知識儲備、才華筆力能否支撐起如此高遠、幾近完美的理想詩歌?還有你的思想深度、胸襟氣度、視界廣度、理想抱負,能否配得上這個深刻變革、波瀾壯闊、勃然上升的偉大時代?這些都是問題,都是懸念。除非你拿出結實可靠的優(yōu)秀文本,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因為對于文學,一切說教都是蒼白無效的,即使你雄辯滔滔,無可置疑。正如惠特曼所說:對于要成為最偉大詩人的人,直接的考驗就在今天……使現今這個點變?yōu)檫^去與未來的通道。

“昌耀說,創(chuàng)作的跨越不只是藝術鑒賞的漸進過程,更是思想境界、對生存的內在體悟漸趨于老到的過程,一切的喬裝打扮均無濟于事。如此看來,道路依舊漫漫修遠,吾輩還得上下求索攀越。也唯其如此,才有可能跨越、成熟和抵達?!?/p>

詩集《心靈的織錦》的書名,得自昌耀《我這樣捫摸辨識你慧思獨運的詩章》中的詩句。在詩歌第四節(jié)頭兩句,昌耀如此匠心獨運、神思飛揚:“我這樣捫摸辨識你慧思獨運的詩章/密不透風的文字因生命介入而是心靈的織錦。”是啊,詩歌不就是語言世界一種別樣的“慧思獨運”?不就是原本生硬冰冷的文字符號因灼燙熾熱的生命瓊漿的匯入混合,編織連貫成思致縝密、情感真摯、語言精妙、文采斐然的“心靈的織錦”?我如此珍重命名一本即將墜地臨盆、開嗓吟唱的簇新詩集,以表達我對詩人的確認、敬重與追懷,表達對詩歌這一長青長新的古老手藝的美好期待與無限敬畏。

《心靈的織錦》收錄了我近幾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詩歌作品百余首。它們大多來自對日常生活瑣碎的思悟感發(fā),構成了詩集的主體部分,這也從一個小小側面再次印證了文學來源于生活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其間也有少數作品來自閱讀體驗,比如一幅畫、一幀相片,或來自一首歌,來自一段熟悉或陌生的旋律瞬間的打動和喚醒,甚至來自一陣莫名的情緒,一個紛亂無緒而又刻骨銘心的夢,不一而足。于一個寫作者而言,無論得失進退、陰晴圓缺、喜怒哀樂,還是讀書明德、靜思傾聽、夢幻追憶,這一切都是生活,都是詩文靈感鮮活不竭的源頭活水。

顯然,包括《心靈的織錦》在內,我多年來創(chuàng)作出版的幾部詩集絕非是“理想的詩歌”,我也絕非“理想的詩人”,一切還顯稚拙,還顯單薄弱小。但毫無疑問,我們一直都在路上,都在鍥而不舍、持續(xù)不止地行進。正如張煒老師在詩集序言中所期待的:“愿他的力量再大些,再無畏些。”對此我定當銘記于心,勉力落之于筆。立身蒼茫高原,向著更遠處凜然聳立的雪域高峰,奮力攀升再攀升、超越再超越,爭取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