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響刺破霧靄的豪邁之歌
高原出大詩人。我心儀的一些大詩人,就生活或成長在那里。他們立于高處,視野開闊,離天更近,易得天外之思,取象大,心氣高。這種心靈和精神的格局、造化和蓄養(yǎng),與自然地理息息相關。人由天地山水滋生,詩也一樣。
內(nèi)地、東部海岸一帶也有大詩人,那同樣是大自然的饋贈。詩人總要努力破除心障,掙脫各種世俗的局限和糾纏,解除束縛,然后躍上不可思議的高度。在這之前,寫出的多是一些婉約情感或社會之詩,一些詩林投影之作。它們分別可以嫻熟欣悅以至鏗鏘,但不會有通靈之力。詩之難為,不必饒舌。所有為文學者企望至高的那個部分,即邁入詩門而后自由吟哦,放飛靈魂于凌空高闊,是至難的。當然,簡明直切的名利客從來沒有這些顧慮,詩于他們直接就是怪域魔音。
有云好像天生的詩人,純潔真摯、豪情深切、酣暢揮灑,樣樣皆備。他起步甚早,歌吟無數(shù),題材寬廣,縱橫奔馳,放任無礙。他的詩句可尋自我對應的心影,設定情物幽思的行跡,讓高處的“我”引為知音。
何以為詩,難以言說。詩相百端,不一而足,個體有別,自掌奇葩。詩人總是苦久打磨以求豐圓,而后獨立。我們不能說深情款款者不為大章,而粗猛豪放者才是大呂。長江之寬,小河之曲,固有不同韻致風采,兩不相較,各領風騷。然而凡美妙至一種深度與異境,非常理常人所能捕獲者,都是彌足珍貴的。就此而言,有云之詩不可復制,難以模仿,確為無可限量的西部歌手,是生氣勃勃的抵角之牛,是發(fā)力于青壯之年的悍性倔作。
古往今來詩河星漢,美章寫盡。經(jīng)營卓越,日常神思,隨意聊記,每一種品類皆有佳作流傳下來。我觀有云,本詩集中既有用心企劃的創(chuàng)作,也有平時記錄的短制,也有伴行于生活的小品。它們的優(yōu)異在于全部言之有物,真情獨見,不同凡俗。就此,不可言說的詩力輻射出來,叩擊或觸動心弦。
我們知道,自古至今,詩人產(chǎn)量最大的詩行往往具有日記屬性,即以之記錄所見所感,臨場發(fā)揮或事后追憶,感慨無盡,留下一沓沓生活的存根簿。它們繁多斑駁,足夠豐贍。強烈的個人性甚至迷離妄言,是詩日記與散文筆錄的區(qū)別。意緒飄游,過時不候,到站下車,此為詩筆,也只有詩人自己,能在日后翻閱中聯(lián)想和連綴。這樣的詩作,常常為一些大詩人所為。只有本質(zhì)上的詩人,才會有許多大放異彩的詩日記。有云這部詩集中,此類占據(jù)很大篇幅,且每有精湛之作。精神的游走天外,異思的偶閃不羈,與記事混于一、摻于內(nèi),是產(chǎn)生妙悟奇想的機緣。
這些詩句與刻意構劃尚有區(qū)別。這里不是周備與否和形制之別,而是神采與氣質(zhì)之別。重事重時或重意重情,費解晦澀或雋永純正,二者交替出現(xiàn),不分伯仲。長詩少見,短章居多,卻未有堆積零碎感。一般詩人以“創(chuàng)作豐富而自樂”的情形,被有云以優(yōu)秀詩人的矜持和莊敬悉數(shù)回避。這需要個體的才情與卓異,有靈思而不輕擲,有野心而不放縱,始終保持一種收斂的張力。不然,華美既不經(jīng)久,銳氣也很快羸弱。這些在他這里都得到了深刻的領悟與恪守。
另一給人印象的,還有詩人對話之廣泛、神交之寬遠。古今中外,凡卓越的歌者,他多能心領神會,與之遙唱一二。這說明他的視野開闊精純,善言自尊,不輕浮不追風,多以神遇而不以目仰。
自由詩的路徑蜿蜒至今,已令詩人們頗費心思。從本集中的句式以及師從,同樣透出諸多消息。一些句子有古律風,另一些則有譯韻。他并未簡單跟從現(xiàn)代東方的急切趣味,沒有脫亞入歐的響應,沒有立于十字路口的久久彷徨,更多的還是在高原厲風中迎面放歌,用粗音大嗓體現(xiàn)出某種西北的生猛。我們期待詩人硬踩一條路徑,自行而去,不求一時之圓熟修葺,而是追趕自我生命的真相,以心求字,以志布文,始終保持少見的率性和生力。
的確,我們不缺事事追時逐新之寵兒,唯缺倔強深情之獨創(chuàng)。有云的高原之詩音調(diào)既定,豪唱也就大有可期。
我生于東部,故向往西部。那是一片高聳僻冷之地,異人多存。其實網(wǎng)絡時代到處熾熱,彼地早已不是概念之土。但我仍十分羨慕那里的風氣,這不單單是地理特質(zhì),而是美學意義。那種不可企及的清冽果敢的氣概,讓我多有猜想。我們或者希望這些詩行中出現(xiàn)更多滑潤和曼妙,其實是多余的。除了魚與熊掌之慮,還有其他。真正的茁壯,時代的強旺,才是不可替代的美。
“那何謂詩中的鹽呢/我想/那春雪一樣暗自涌動的情感/那星空一樣遙深無盡的思想/那石破天驚、出神入化的想象力/那如創(chuàng)世命名萬物之時,雷霆萬鈞的/語言風暴/可能就是詩中的鹽。”(《鹽》)“親愛的/我們多么幸運/舉首之勞/就能看見這么多的星星綴滿天穹?!保ā缎切恰罚?/p>
這些詩句都是力與思與神并存的。概念的力量激活之后,大詞自行破碎了。他想在重新感受中組合與再造。他是成功的。如果離這些概念再遙遠一些、繞行一些,又會怎樣?或許太過偏僻?作為一個不自覺中呼應高原的歌者,他的聲音激越粗豪,這正是其感人之處。
東部沿海如我生長之地,多水多霧多濕,所以更愿尋覓干爽豪邁之歌。我愿有一種聲音能夠刺破霧靄,如光箭投射萬里。
有云在那片奇珍的土地上守望、記錄、舒展,給厭煩的靡靡之音和熟悉的哼唧送來一掌。所拍處塵土飛揚,遮面嗆鼻。
愿他的力量再大些,再無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