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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蔣藍(lán):鋒刃之書(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 蔣藍(lán)  2023年01月17日08:36

鈍 刀

我的父親是工程師,與溫暾的知識人不同,他動手能力極強(qiáng)。他經(jīng)常用刀。他用刀切割木頭模具時,刀刃越鈍,就越需要用更大力氣,速度大為減緩,缺乏利刃的快感。在這種情況下,稍微一個失誤,就會將自己割傷。所以,用鈍刀的人必須全神貫注。常識是,鈍刀造成的傷口更難愈合。作戰(zhàn)的刺刀都是鈍口的,我們幾乎沒見過刃口鋒利的刺刀,道理就在這兒。鋒利的刀片即使把人割傷,由于傷口較為平整,愈合也較快。

另外一種情況,在于有些刀純粹是一個人身份的飾品,所以一輩子也不會從鞘里拔出來。即便被拔出,也不像刀。久而久之,從不拔出的刀就因窒息而顯得遲鈍、懵懂。鈍刀是飾品刀里比較老實的一種,它們一般活在書生的腰間、枕頭下、粉壁間,或者一場馬拉松式的預(yù)謀當(dāng)中。鈍刀的作用在于支撐信念不墜,一直在空氣里孤飛,成為當(dāng)事人的脊梁。直到某一天,毫無柔韌、笨手笨腳的鈍刀會僵硬地頂痛佩帶者的軟肋。

記得在青年時代,一個夜晚我在河邊散步,一把莫名其妙的刀飛馳而來。刀無聲,刀的聲音被滯重的腳步聲掩蓋了,刀固執(zhí)地一門心思要插進(jìn)我的后背。冰涼,微痛,直走臟腑,像藏在骨頭里的一盒萬金油融化了。刃口到達(dá)一定深度,被我的骨頭反彈落地。見我站立著,偷襲者立馬遠(yuǎn)遁……我把刀撿起來,這是一把鈍刀,還有銹跡,刀在地面磕飛了一小塊,出現(xiàn)了難看的缺口。這時,傷口的痛擴(kuò)散開……這是我第一次體會“鈍刀割肉”的感覺。以至于多年后脊背發(fā)癢,我就想起了那把偷襲的鈍刀子。

鈍刀不可能獲得新生,因為鈍刀總是后知后覺,甚至后知無覺,所以它注定已沒有機(jī)會重新做刀。就像人們無法把松香放回剜開的松樹洞,讓松香回到原初,更無法把商業(yè)廣場還原為芳草萋萋的野地。現(xiàn)在的我手握一把鈍刀,連一支鉛筆也削不好,又如何在如履累卵的修辭當(dāng)中,走過那狼毛一般聳立的浪尖風(fēng)口???!

鈍刀全身布滿的紅銹,在時光里漸漸變色,一如墨跡,也如同涉水而過的獸群與星斗。鐵的氣味里混淆著冷汗,鈍刀可以拋出一百條影子,刀影的書簽插滿書房里的間隙。不得不說的是,比起熟人或朋友,鈍刀儲滿疼痛,與我的確有肌膚之親。

 

斷 刀

在刀柄上鑲銀,銀子的風(fēng)頭蓋過了刀身。這樣的誨人不倦的工藝暗示:刀只是一種身份的裝飾物,刀并不需要拔出,所以僅僅讓刀柄閃光就夠了。

這樣的刀本末倒置,容易被意外折斷。

鑲嵌銀片的刀,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躺平,其實是明智的,因為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情。但是,刀拒絕了閃光和風(fēng)聲大作,繼毒藥、梟鳴、烏鴉之后,成了黑暗中吃力最大的部分,刀柄升華為最亮的區(qū)域。連距離黑刀的修辭最遠(yuǎn)的紅銹,也漸漸爬到了鋒脊。于是,刀蟄伏得更深,深到不成為利器,甚至就是一塊爛鐵。在銀子的逼迫下,它唯一的動作,是偶爾側(cè)翻,抖摟掉銀子漫溢而來灑在肩胛上的星輝。

刀身與刀柄鉤心斗角,猶如浪蕩子與貴婦的一場淫奔。

現(xiàn)在,刀柄繼續(x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管被怎樣的夢浸透,刀身不在黑暗之外具形。今天夜里,雷電的長舌舔著黑刀,直到它被無邊的藍(lán)與血槽里凹陷的想象所喚醒,于是刀暴起,彈響了十萬根弦。所以比嵇康的弦,要多得多。

刀鋒還在,但從未拔刀一試身手,刀赤裸在閃電之下,顯得懵懂。但刀柄進(jìn)一步把飾品的迷人之光發(fā)揮到極致。

我握住這把刀,才發(fā)現(xiàn)刀柄打滑,怎么也攥不緊。用力一揮,吃力的刀身如同一條黑麗的蛇,經(jīng)不住一雙手的一提、一晃、一抖……刀就從刀柄處斷開了。

刀身從來沒有松弛,它沒有嘗過血與淚的味道,連青絲和流水也不曾劃破過。刀就這樣被生生拗?jǐn)?,斷口的雪融化不止。所以,黑不再是無解的,就像我們面對一個謎,底牌很簡單,被人猜中或故意猜錯,但刀身盡力保持平靜。鑲嵌銀子的刀柄,像一根刀的假肢,立即變得又老又丑。

 

銹 刀

偶讀《尼采詩集》,其中《銹》這樣說:

銹也很必要:單單鋒利還不行,

人們會喋喋不休:“他還太年輕?!?/p>

這意味著,銹是對過于年輕的一種彌補(bǔ),銹也是經(jīng)驗的通行證。

而當(dāng)紅銹爬上刀身時,成都龍泉山的桃花正將火燒云舉高。當(dāng)銹的裂紋漫過刀脊,死去多年的親人從空中俯照,把我的骨頭,照射出蠟燭的半透明。

面對山河沉淪,女俠秋瑾喟嘆“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我相信是真實的。但我不是“男俠”,所以我的刀噤若寒蟬,看起來,近似縮頭烏龜。我有一把無鞘之刀一直掛在墻頭,任鐵銹將它全身染紅,但我知道銹刀不是廢鐵。因為過于絕望,夤夢而動的刀,終于從午夜的深水里伸出頭來,大口嗆血……我真不知道,刀何時溜出房門,干了一樁路見不平的事,但它為此而傷?;蛘?,某個動機(jī)明確的人,渴望立地領(lǐng)導(dǎo)群倫,就一頭碰死在刀上,把自己釘在刃尖吃痛,渴望成為受難者。

我回頭一望,發(fā)現(xiàn)刀在熔化、變丑……

鐘擺停在往昔的暴力當(dāng)中。鐵的懷疑氣息與狂奔的桃花在室內(nèi)游走,讓墻壁上簇?fù)淼挠白涌雌饋肀扰笥堰€多,結(jié)構(gòu)比愛情更穩(wěn)定。但我想弄清楚,在桃花的掩護(hù)下,銹如何安然走過刀鋒的獨(dú)木橋。

今夜,我肋骨劇痛起來,一股大力讓我渾身結(jié)冰。莫不是,那覬覦的宿敵,早已埋伏在窗下?

 

血 槽

血槽是刀的組成部分,位于刀身上部,與刀背平行的一個或多個凹槽。中國古代的不少刀劍也都有血槽的設(shè)計,甚至槍尖、飛鏢上都有各自的血槽,只是有的是以雕刻花紋的形式出現(xiàn)的。血槽看上去就像刀劍的眉毛。彎刀也有血槽,那就是蛾眉彎月了。靜美。

一般人的理解刀上的血槽是為了放血而預(yù)留。實際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刀刺入身體后拔刀時,由于血液的黏度和張力在刀的接觸面產(chǎn)生負(fù)壓,使刀不易拔出,開了血槽可以讓外部空氣進(jìn)入減少負(fù)壓,便于拔刀。另一種說法是,在不影響刀身強(qiáng)度的情況下減輕刀身的重量。因為當(dāng)?shù)毒唛_了血槽后,刀身呈“工字形”,加強(qiáng)了結(jié)構(gòu),同時也減輕了重量。

我贊同第一種說法,血槽摳出來的那點渣渣,竟然可以減輕重量?這應(yīng)該是日本人的觀點吧。至于所謂結(jié)構(gòu)力學(xué)的“工字形”,明顯是一幫技術(shù)主義者在妄測冷兵器時代的水深。

刀的血槽是一只拒絕合攏的眼睛,一直看著主人,當(dāng)然也斜睨著可能成為對手的周遭。夏天或者置身過于溫暖的環(huán)境,刀身滲出一層水珠,刀會出汗!長久的休息會讓一把刀出汗,以至虛脫。我想起了獵豹——豹子里唯一具有面部淚腺的豹子,快若閃電的速度,過小的、威勢不足的頭顱,需要兩道淚腺。研究人員將獵豹的淚腺比作印第安戰(zhàn)士的戰(zhàn)妝——主要作用是威嚇對手。那么,淚腺分泌的,就是恐怖。

刀的血槽是淚腺。它的河床流淌血、自己的汗,當(dāng)然還有幽深的殺氣。

 

為刀開光

黑澤明對一個人說:“你鋒芒畢露,這是你的弱點。你像把無鞘刀,鋒利,但好刀應(yīng)在刀鞘里?!?/p>

這話充滿哲理,好刀不在明處閃爍寒芒,好刀應(yīng)該躲在鞘里,一直醒著。

男人的本質(zhì)包含了某種野性的成分,所以男人愛刀。在少不更事的年代,我喜歡收藏刀和造型古怪的火藥槍,其中有一把黑刀,是我從廢品站買回來的,花費(fèi)5元錢。不知道造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鍛造的。后來,這些刀和槍被我父親全部扔進(jìn)河里,我知道那個地點,就潛到河底,卻只找回這把黑刀。

一晃過去了20多年,這把帶手柄的刀一直放在書柜里,渾身烏黑,拒絕光亮,如同它的身世。夫人某次擦拭書柜灰塵,順手就把它扔到陽臺上,花缽正缺一根松土的工具。我看到了,也沒說什么,讓土擦去刀上時光的銹跡也好。

但是某一天傍晚,我卻一定要把刀收回來。我不希望刀改行作為農(nóng)具而存在。它的確沒什么用,但一些物品并不是為了有用才得以存在的,刀應(yīng)該待在它習(xí)慣了的地方。

看著手上的黑刀,我暗自驚心不已,經(jīng)過土壤的磨拭,刀恢復(fù)了它本質(zhì)的色澤,刀身單刃,光從鋒刃淌過,留下一根白線似的亮,如同在神秘的水面劃出的魚翅,把水的反面呈現(xiàn)出來,顯得邈遠(yuǎn)而幽深。刀的其他部分為純黑色,我知道,這才是刀的真實意義。

而最平淡的部位是血槽。流傳甚遠(yuǎn)的謬誤是:血槽是用來放血的。其實,血槽是用刨刀刨出來的,其作用并不是為了放血暢通,而是平衡刀的重心。通常實戰(zhàn)刀大多開血槽,以求重心平穩(wěn)及加強(qiáng)揮刀的速度。如果血槽是銑出來的而不是在刀坯成形時鍛造出來的,就可以斷定那是贗品。我看見黑刀的兩面都有血槽,比刀身更黑,就像一塊黑緞子上的褶皺,更像平滑的時間以起伏的形式獲得的某種造型。如果我的視線略微降低,血槽的深谷就是一個深淵,仿佛夜色不是外在的,而是來自深淵的物象。

我突然意識到,黑夜和黑暗是兩個不能混淆的概念。恰如曼德拉所言:“不要習(xí)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hù)?!睆牡渡砩险故镜暮?,是有硬度的,它凝重而用力收斂的形態(tài),就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思想,既沒有刀鞘包裹,也沒有上油涂蠟,更沒有高懸于墻壁,成為葉公好龍的象征物。這把休息了20多年的黑刀,像黑色硫酸那樣休息著,它從來沒有成就我的夢境,卻一直陪伴在我的正常睡眠和生活中。在這里,黑暗的反義詞不是光,而是黑暗。絕對的黑暗才是擊破黑夜的利器。

黑色的刀拒絕著手掌的體溫,它冷,自始至終,從鋒尖到把手,通透而決絕,筆直、平滑地朝著窗戶外的夜色。刀注定是要動起來的,刀其實是一個徹底的動詞。如同感應(yīng),拿著刀的手就禁不住揮舞起來。奇怪的是,無論我用多大的力量,這把21厘米長的黑刀總是無聲無息的,就像一條蛇,讓人把持不定。黑刀無法跟那些炫目的鍍鉻武術(shù)刀劍相比,因為它們總是風(fēng)聲大作,并且可以裊娜,如同女人的長裙以豐滿的弧度劃過我們的腳背。在我對著空氣不斷出刀的時候,我看見刀身突然雪亮了起來……

刀在黑夜里的確發(fā)亮了,就像一塊拒絕融化的硬冰,用徹底的冷把熱風(fēng)打開!那些浮蕩在空氣里的刃口是一段一段刀鋒的道路,短促、激烈、決不迂回。比鋼絲更細(xì),細(xì)到令行走者切斷了行走。我看見刀身的黑暗把黑夜剁成碎屑,那是夜晚創(chuàng)口的液體在使刀身發(fā)亮嗎?

我累了,只好停頓下來,刀仍然是黑的,它被夜色勾勒出的輪廓卻是那么準(zhǔn)確而明晰。在刀鋒之上,那一線亮色與其說是刀固有的,不如說是被夜色磨礪出來的,它含蓄,甚至有些卑謙。當(dāng)整個動作瘦成一條線的時候,那些來自刀身中關(guān)于鋒銳的夢想,與痛,與流血,完整地?fù)a入身體,在刃口上,與我僅一線之隔。

我記得詩人周倫佑寫過不少有關(guān)刀鋒的詩作,著名的《刀鋒二十首》就是其中的杰作,比如名篇《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zhuǎn)換》:

……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zhuǎn)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難的手輕松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揳入,一點紅色從肉里滲出

激發(fā)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zhuǎn)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繼續(xù)冷得干凈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jī)

詩人畢竟是詩人,他只能通過“臆想”來完成對殺戮和反抗暴力的對比。但是注定要你赤腳從鋒刃踩過的時局卻無須臆想,因為它就一直在你身旁窺視著你。一切殺機(jī)都被黑色的刀收回了,世界靜如止水,黑緞子蕩漾的情欲,鋒刃像鳥一般斜切和反插,讓硬度成為動詞自由的核心。

在刃口上舞蹈的人,實際上是想從事一場預(yù)謀了很久的較量。他累積的硬度和鋒利已使他不憚于尋常之刃了。兩刃相逢硬者勝,他硬,那些豐滿的火花落地生根,照亮了他的筆跡,成了詩歌的靈魂??墒牵娙诉€想剖開自己,把藏匿在靈魂中的光芒全部發(fā)射出來。

但是,既然刀已遞出,刀就自由了,那就無須硬硬地收回。何況,授人以柄的事情絕對不能發(fā)生在刀身上。

我注視手里的黑刀,注視饑餓的血槽。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吹毛立斷的神話,一味追求鋒利是膚淺的道行。反過來說,“鈍刀割肉”固然是一大境界,但無聲而毫無知覺的一擊,卻一直是刀作為動詞的理想展示。在刀已經(jīng)成功隱退的時候,痛才追上來。

刀要像影子那樣倒飛!

我用拇指刮著刀鋒,就像撫摸往事中女人臀部上的嫩白肌膚。刀鋒立即撕破了皮肉,這實際上是我的下意識動作。血出來了,很少,流得很慢,血槽就像干枯的稻田,很快,什么也沒有了。這個兒童似的做法是幼稚的,但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像一個念頭說出口,在刀鋒面前,我不愿意熄滅自己的念頭。

夜色在刀身上閃亮,夜色就是磨刀石,它沒有使刀本身進(jìn)一步敞亮,亮的是夜晚的粉末。我把刀遞到鼻子下,聞到一股腥味,就像是干枯的花散發(fā)出來的,瀕死而安靜,容易聯(lián)想到遠(yuǎn)古的復(fù)仇。

黑刀仍然回到了它習(xí)慣的地方,刀身的黑,使上千冊五彩繽紛的書籍進(jìn)一步擁擠,噤若寒蟬,有下墜的態(tài)勢。刀像一個黑客,當(dāng)燈光偶爾從它身上滑過的時候,它就匍匐到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死,熟透了。

 

切夢之刀

夜起的風(fēng)窄而硬,如切破夢境之刀。唐代詩人施肩吾《古別離》,其中有“三更風(fēng)作切夢刀,萬轉(zhuǎn)愁成系腸線”之句。

這讓我想起著名作家李健吾的《切夢刀》一文。他一天在舊書攤上,看到一冊古籍,題簽上印著《增廣切夢刀》,于是有悟:“先生,你有一把切夢刀嗎?把噩夢給我切掉,那些把希望變成失望的事實,那些從小到大的折磨的痕跡,那些讓愛情成為仇恨的種子,先生,你好不好送我一把刀全切了下去?你搖頭。你的意思是說,沒有痛苦,幸福永遠(yuǎn)不會完整。夢是奮斗的最深的動力。”

單憑李健吾從古籍里提煉出的“切夢刀”一詞,就足見他的異稟了。

此典故來自《晉書》里龍驤將軍王濬的一個神啟“三刀入夢”:說是王濬夜夢見三把刀懸于屋梁之上,一會兒又增加了一刀。王濬驚覺后,“意甚惡之”。主簿李毅是術(shù)士兼馬屁精,聞訊立即拜倒祝賀:“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監(jiān)益州乎?”后來,牙門張弘誣告益州刺史皇甫晏貪污,予以謀殺,王濬果然被朝廷任命為益州刺史。唐朝劉禹錫《西塞山懷古》里有“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的名句。益州即指四川、重慶全境以及陜南、滇北部,治所在成都。

王濬夢到的固然是人生得意之刀,“夢而可切,這把刀可謂鋒利無比了?!?/p>

對此,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第四章里指出:

微之詩“個個君侯欲夢刀”句,其意謂人皆欲至西蜀一見洪度,如王士治之得為益州刺史,此固易解?!灰∩僮x《晉書》,于“三刀”之義頗不能通。后見唐人寫本,往往書“州”字作“刕”形,殆由“州”“刕”二字,古代音義俱近之故。(“州”即“島”也)唐人書“州”作“刕”,必承襲六朝之舊,用此意以釋王濬之夢,李毅之言,少時讀史之疑滯,于是始豁然通解矣。(轉(zhuǎn)引自胡文輝編《陳寅恪語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4頁)

文中提到的刕字,音lí,古人常作為姓氏使用。這一姓氏是康熙年間蜀地豪強(qiáng)刕逵,這是個殺人如麻的人,因而結(jié)怨無數(shù),刕家后人害怕被仇家報復(fù),加之三刀兇氣四溢,于是把姓氏改回為刀,刕姓就此不復(fù)存在了?,F(xiàn)在此字主要成為網(wǎng)絡(luò)用語,指三把刀疊加在一起,表示抓狂或想要?dú)⑷耍堑兜纳壈妗?/p>

在我看來,元稹詩“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侯欲夢刀”,文人們既渴望入蜀拜謁薛濤,恐怕更渴望像王濬那樣夢刀而升官吧。

對于尋常之輩而言,刀將夢剁碎,變成了一蓬芒刺,填滿了他們渾身的傷口!人在處于回光返照階段,由于頻繁夢到失敗、死亡、觸手可及的黑色,當(dāng)事人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種夢的特殊氣息——黑色的氣息——摻雜了夜來香的氣息。有時,這氣息更接近于香樟木。就是說,即使夢把酒變成了一杯黑水,我也可以耿直地一飲而盡。

我自然不能企及王濬之夢,所以干脆收斂自己如一坨廢鐵。無夢。這樣我就不會臨崖失口高呼:誰借我,切夢刀。

 

庖丁的技術(shù)神話

“庖丁解?!边@個成語,首次出現(xiàn)在莊子的《養(yǎng)生主》中,為庖丁講自己肢解牛的故事。莊子在《養(yǎng)生主》當(dāng)中記錄這個故事,不是告訴人們?nèi)绾握莆找婚T技術(shù),而是講述“養(yǎng)生”的大道。庖丁解牛的那把刀,就是每個人對待身體、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對自己身體、生命的處理態(tài)度有差別,這就是為什么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限,但有的人能“活小”幾十年,有的人能“活大”幾十年,甚至能活100多年。在我看來,古人的“非虛構(gòu)寫作”,其實是有問題的。首先在于,庖丁如此大言鑿鑿,口吻明顯是士大夫的,豈能是一介庖丁所言!其次,技術(shù)固然可以升華為藝術(shù),藝術(shù)固然可以通達(dá)哲學(xué),所謂“道不離技”,但既是技術(shù)就必然受到技術(shù)的控制。而這樣的“游刃有余”兩千多年的人刀合一之術(shù),早已經(jīng)超越技術(shù)升格為神話,并將暴力升華為肢體美學(xué)與音樂美學(xué),而且游刃如新。試著想想,不但這樣的庖丁從不會存在,而且由此激發(fā)的古代摘葉飛花的武功與天道哲學(xué),也多是虛無中的樓閣。

……

(節(jié)選,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蔣藍(lán),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成都傳》《蔣藍(lán)作品系列五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