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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劍男:剪枝(11首)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 | 劍男  2023年01月19日08:40

《為春天寫一首詩》

我要為春天寫一首詩

為濕潤的大地

也為大地上奔涌的河水

為屋后的桃花

也為天空中斜織的細雨

為清晨的飛鳥

也為黃昏倔強滾過遠山的雷霆

為重新長出嫩芽的枯木

也為那些沒有熬過冬天的蟲蛹

春天來了,耕牛

在河灘悠閑吃草

小狗在陽光下追逐嬉戲

疫情中的人們開始走出悲傷

我要為春天寫一首詩

為這秘密的歡樂和看不見的煩憂

都如小草不知深淺地鉆出地面

 

《坐在父親的庭院》

我有一個漫長的中年,從二十歲開始

那是父親離世那年農(nóng)歷十月

秋風不再有確切去處,父親在庭院中

說自己的肝正在一點點爛去

要我在他走后照顧好兩個苦命的姐姐

和年幼的弟弟,那時候我沒有工作

也沒有愛情,只有貧窮讓我

一下子步入人生的中年,父親辭世后

我落葉一樣不知疲倦在人世

輾轉(zhuǎn)漂泊,沒想轉(zhuǎn)眼間已過天命之年

人生過半,如今我再次坐在

父親曾經(jīng)的庭院,白云如世事在天空

悠然飄過,那么多的白云啊,就像積雪一樣

一下子覆蓋在我灰白的頭頂

 

《走在老瓦山途中》

走在老瓦山半山腰,我看見

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

只隔著山間一片飄忽的云團

那么多分岔的小路

沿著山坡蜿蜒而去

它們曲折迂回的美似乎可以

沖扺我們對生活

曲折迂回的焦慮和恐懼

從遠處山坡上孤傲綻放的杜鵑花

到在懸崖從容跳躍的黑山羊

從山坳中的流水炊煙

到更高處臺階上挑夫彎下的脊背

似乎生活中的寧靜閑適之美從來就是這樣

和生命中的勞累奔波之苦相映襯

 

《從半山寺回家》

一寸一寸地

先是半山寺像天邊的一幅剪影

琉璃的頂和高挑的翹檐

被鍍上一層金粉

接著是寺后高大香樟隱去鳥鳴

大霧從日落處緩緩涌起

然后是小沙彌用長竿點起山門的燈

居士們安靜地坐在桌前

享用簡樸齋飯

然后是天漸漸暗了下來

我和做義工的母親走在回家的路上

狹窄的山路

在深秋濕重夜霧中若有若無

但我和母親都感覺有

一束束微小的光在前方黑暗中忽明忽暗

如一盞盞閃爍的小燈籠

 

《卷 柏》

征蓬之一種。它能在絕境中自斷根莖

順從著命運在荒漠中隨風翻滾

它不從眾,大多數(shù)時候也不存在立場

它所經(jīng)歷的苦難告訴它,生命

只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殘忍的自我放逐

是孤獨,以及自己枯萎的外表

緊緊裹著的、不死的心造就了自己的

命運,那偶爾從天而降的甘霖也不是神的恩賜

而是生命自我不懈堅持的結(jié)果

 

《剪 枝》

剪枝人在果園里手持一把大剪

雙手使勁一鉸

果樹枝條就咔嚓一聲墜落地面

剪枝人就像一個手藝平庸

但動作干練的鄉(xiāng)村剃頭匠

他粗暴地剪去那些出頭的枝條

也殘忍地剪去那些無力向上

而軟弱下垂的枝條

他的每一剪刀下去

我都感到果園里所有果樹在劇烈地顫動

 

《7月24日夜和朋友在幕阜山》

清水河穿過幕阜山后露出白銀的身子

我們坐在黑暗中

想人類在生活中左沖右突

不見得有出頭之日

而流水此刻就像一個挖煤人在黑暗中

爬上深井還自己清白

可見順應(yīng)自然

要勝過和自然無休止的爭斗

距此五公里的上屋方家出過一個縣丞

因治理河水不力入過牢獄

他說每個人都會和他相遇的某種事物

共命運,不知道我們的命

是停落在樹木、花草還是巖石或流水

無眠的人在秋蟬的歡鳴中

看見遙遠的天際星云翻涌,——人的

一生是否也是如此變幻無定

漫漫長夜如幽暗時光溶洞,你看見

黑暗高過林梢,而越過林梢的人看見的

是無數(shù)的光睡在黑暗的懷中

 

《仙島湖》

其實是一座水庫。走在山口高高的堤壩上

可以看見曾經(jīng)的流水在群山間

仍保留著迂回奔突的形狀

那些小木船藏在樹蔭下招攬生意

我喜歡聽那個戴草帽的少年

說他從前的家就在湖底,春天的白花繼木

一直從他家屋后的山腳開到山頂

想著曾經(jīng)手挽著手的山峰大部分葬身水下

只有少數(shù)的浮出水面成為孤島

讓人感覺即使在黑暗的湖底,生命

也有著它難言的悲戚和無常

就像我們中間有的人走著走著就消失在人海

有的人走著走著就走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打板栗的老八》

上屋李家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樹

長梯只能搭到它的半腰

那年老八爬完梯子又爬了半截樹干

才坐到粗壯的樹杈中間

其時時序已入秋但夏遲遲不肯離去

溽熱的幕阜山密不透風

老八用手抺了抺臉上汗滴,就開始

用竹竿抽打枝丫上的板栗

剁腦殼的,怎么老是追著我頭頂打

那年老八的婆娘還年輕

正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在樹下?lián)焓?/p>

老八用竹竿打落的板栗

偶爾有長滿尖刺的板栗落在她背上

她也不喊疼。老八抽煙時候

她就走到板栗樹外拔除手套上的刺

那年老八已四十二歲整

還沒被水庫工地的開山炮炸掉雙手

他從樹上下來幫婆娘收板栗

也用結(jié)實的手幫婆娘清除背上尖刺

路過的人說,這細刺多難拔

老八揮了揮手說,沒有拔不完的刺

除生活里的?!矣浀媚且荒耆兆雍苈L

年底再次見到老八時,他身體兩側(cè)

只有兩只空空的袖管在晃動

 

《絕壁上的孤松》

恩施大峽谷高高絕壁上,一棵松樹

探出懸崖,相對山中樹木

它獲得的絕對高度,像是

要把細雨中的幻象抖落,它承受著

風霜、烈日及虛假的贊美

也克服著自己的桀驁與不羈,我想

從出生起,它就一定在與

這個世界頑強地較量著,它的根莖

一定密匝布滿身邊的巖石

像老人布滿青筋的手。但當我們將

它比附于人性,是誰給了

它命運?是風、飛鳥還是命運本身

當我們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是不是說,一粒被命運拋棄的種子有它的

幸運,也有它高寒中獨自成長的悲哀

 

《窗臺上的玻璃器皿》

臨河窗臺上有一尊玻璃器皿,空的

也許插過花草

但因為空,它也跡近于無

它容易起變化

僅僅因為光線或陰影,因而也是

容易受傷害的,任何

尖銳的東西都有可能給它帶來裂痕

就像它與生俱來的宿命

因此我沒打算讓它插上任何植物

以此來襯托美的客觀性

我寧愿讓它空著,看它過濾一些事物

又把另一些事物在心中彎曲 

【劍男,原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青年文學》《作家》等發(fā)表有詩歌、小說、散文及評論,曾獲丁玲文學獎、《芳草》漢語文學女評委獎、漢語詩歌雙年十佳,《長江文藝》雙年獎;著有《激憤人生》《散頁與斷章》《劍男詩選》《星空和青瓦》等。現(xiàn)在華中師范大學任教?!?/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