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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牛健哲:堂巫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 | 牛健哲  2023年01月30日08:45

在電梯里,我聽見自己和友芝都在長長地呼氣。

上行了很久,終歸到達。找到那家店,我們核對了所在樓層和店門里面的木雕裝潢,才相信不是我們找錯了地方,而是店改了名字。進了門,見店里人仍都穿著袍式服務裝,就是花色素雅了些。跟迎賓確認了,這家“堂巫”的確就是兩年前的那家“三嶼”。

很好。我們心里愈發(fā)不自在起來。

“老板和主廚都沒變,服務水準只會更高。二位要不要參觀一下,選個房間?”

我們不需要參觀。隨她換拖鞋的途中,倒是見到一個金燦燦的開間,里面有層層疊疊的羅漢像。眾羅漢各自嗔笑,用不同的方式伸展肢體。友芝拉了我,大概是那些詭異的容貌和姿態(tài)讓她不舒服,或者她那里又有些墜痛了。我們徑直去往西南角的那間。

“經理換了嗎?”友芝問。

“不知道您認識哪位經理,現(xiàn)在的經理來這兒一年多吧?!?/p>

在房間門口,迎賓把我們交給一個很年輕的服務員小妹。兩年前自然也有這樣一次交接,相比當時,這次的女孩兒又要小幾歲,化妝沒那么重,也沒有像那樣勉強作笑。當然,上次的印象難說有多確鑿,可能被我們的回憶涂描過多次了。

房間對。往落地窗外看,仍然是那兩條貫穿新老城區(qū)的主路,仿佛從這座高廈的兩肋伸展開去,刺向遠方,在夜間沿路燈光的傾注之下亮得發(fā)燙。在這家高空餐廳的景觀中,視野內的其他樓宇雖然不乏奪目的光粼,姿態(tài)卻都顯得相當溫順。

友芝收回目光,轉身跟我對視了一下。下午在醫(yī)院,我們不喜歡那醫(yī)生的說法,出來后鉆進車里,我莫名地枯坐在駕駛位,好一陣子沒有啟動車子。后來忘了我們倆是誰說起這里,兩個人都同意今晚應該故地重游。好像沒有提議者,我們都只是做出了附和。算起來這是她小產后我們第一次出來吃飯。

我們點菜時,果盤和贈送的冷菜已經擺上桌。服務員小妹退開前,輕輕推了一下玻璃轉盤,它像上次那樣轉了起來,照舊平緩安靜。

兩年前,我和友芝已經一起換過幾次住處,嘗過這個城市里太多小店餐品的滋味,而那晚我一心想把她帶到一個舒適安靜的地方進餐。選地方時她提起“三嶼”,仿佛也想要個可以靜心說話的環(huán)境,我們該是有了一種少有的默契。這地方我們分別和各自的同事來過,都知道是什么樣子。當天晚上我工作上有點麻煩,到店有些晚,就簡單地點了兩個體面的套餐。我們臨窗聊了聊這座城市近幾年的發(fā)展,接著說到我們自己的變化。

“天真?!蔽艺f,“回想起來,前些年自己真是天真?!?/p>

友芝說:“其實……也未必全是天真,只是我們都沒有耐心去深思熟慮?!?/p>

大體上是這么說的。聽起來就好像我們搞完了幾個大工程,而后開始反思它們帶給子孫后代的生態(tài)和環(huán)境影響。實際上誰能說清楚那話的所指。那段時間我們留意最多的仍然是租房中介的消息,對租到的房子我們似乎越來越不滿意。

只聊了幾句,那個化濃妝的服務員就端上了生牛肉,然后蹲下試圖啟動桌子下面的什么設備。她還算輕手輕腳,但好半天也沒能弄好。我和友芝就一會兒說上幾句,一會兒停下來看看她,直到她劉海兒散亂地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啊,電烤爐好像壞了,要么就是電路壞了。這樣,我給您用炭烤行嗎?”

我們點頭后,她就出去取來了烤爐,在桌面的遠端嗞嗞地烤起牛肉來。

“你一定得嘗嘗這兒的烤牛肉……”我要說后半句的時候,友芝也正要說些什么,我們相互禮讓了幾次,我還是堅持讓她說。

“我嘗過?!庇阎ズ芸煺f完了。

這時炭火上的烤牛肉嘶叫得劇烈,服務員操弄著銀亮的夾子,用刑一樣毫不留情,身上那件花色斑斕的袍子更顯惹眼。我們又不約而同地觀看了一會兒。

“這么烤煙不小啊?!蔽覀冋f。

“嗯,炭烤嘛。這種肉最適合炭烤?!狈諉T似乎還有點得意。她翻弄的只是兩塊,旁邊等待受刑的鮮艷牛肉還有幾近整盤。

我們望望窗,聊了兩句,又喝下幾口水。友芝抬頭看看,說上面有排風扇。

“也不好用。”服務員弄出了更多油煙,說,“我剛才試了,排風扇和電烤爐應該是一套,連著的,都不好用了?!?/p>

我看了看電烤爐后面的服務員。說實話,這油煙無論多少,換在小燒烤店里就約等于無,往常我都不會察覺的。

“給我們換個房間!”我突然說。

服務員愣了一下,房間里綻開尷尬。她支吾著說好像已經沒有其他包房了。

我以為友芝會勸我將就一下,但友芝冷著臉說:“那就把你們經理找來。”

“好……兩位稍等?!狈諉T拿起對講機,告訴那邊我們想要換包房,也要找經理,然后努力對我們笑著說:“這兩塊肉快烤好了,您兩位邊吃邊等吧?!?/p>

“這樣被煙熏著,我們沒心情吃!”我說,“你們店這么有名,就這樣服務?”

友芝也換了個坐姿,直直地對著服務員,像是和我坐近了幾分。友芝說:“是啊,別忘了你們的定位??緺t壞了,排風也壞了,還要我們忍著煙繼續(xù)吃?”

服務員大概沒有經受過這樣的質問,微笑仍然強留在臉上,卻沒法帶動她的蘋果肌和眼輪匝肌,難看得很。

“要不然,我把窗戶打開吧,先排排煙,估計很快就會……”

“那我們去吃露天燒烤多好?”友芝回斥說。

我朝服務員用力擺擺手,“你是服務員,要做的不是張張嘴把顧客的需求都對付過去。我們是要好好吃飯,又不是找你湊三個人聊天!”

今天的服務員小妹就不假笑,表情一直淺淡,但聲音相當溫柔。端上菜品后,她就遠遠地站在門口。離得遠,再加上她身形瘦小,讓我們感覺這房間比兩年前的更加空闊。

這次我們沒有點現(xiàn)烤牛肉。但我招喚她過來。

“你剛來沒多久吧?”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

“有沒有在這兒干了很久的服務員?比如說,兩年?!?/p>

她搖搖頭,“對不起,我沒聽說?!?/p>

我和友芝相互望望,“你們這兒的牛肉怎么樣,適合電烤還是炭烤?”

這是一道附加題,實際上她已經沒機會了。她果然還是搖頭,答不上來也聊不起來,窘迫中還有點退卻,勉強說了聲“都好吧”。對今晚的我們而言,這樣跟她說話毫無意義。我拋開面前的餐巾,讓她把經理找來。

她有點慌,“請問是菜品有問題還是服務有問題?”

說實話,我原本挺喜歡這種性格的服務員。我們也不再為難她,只說是要找經理多了解一些情況。

我和友芝都不吃東西,又到窗口去。如今的夜景與兩年前的相差無幾,只是更吸引我視線的,多是那些星星似的冷色的光。這里的確很高,望了不一會兒,視野的開闊和夜空的玄深就令我眩暈。我湊近玻璃,盡量垂直地向地面看去。樓下是這座高廈的背面,景物沒有那么體面,路面只被低矮昏黃的路燈照亮,顯得有些粗糲。我開始加倍眩暈。友芝站在我?guī)撞介_外,距離那扇能打開的窗扇更近,我們像在充分享用落地窗的寬度。

兩年前誰也沒見識開窗排煙換氣的效果,我們甩開腿就往外走。能感覺到身后跟著那個濃妝服務員,后來急急匯入的應該是當時的經理。服務員壓低聲音回答著她的潦草問話,“我沒有……其實我是說過了的……”經理則更急著要把我們留住,沒再多問就說都是她們沒做好服務,到了換鞋的地方還親自拿了我們的鞋過來。

“找你的時候你不來!”我回頭說完就沒再停留,“這賬我可不結。”

經理只能跟我身后的友芝道歉,說今天實在是忙,要友芝留個電話,“服務改進后,我想邀請二位再到店體驗。”

友芝自然要數(shù)說一下她們的不是,而且聽起來說得很得要領——煙熏,怠慢顧客,耍嘴皮子。后來她還把耍嘴皮子說成了犟嘴。

“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來?!庇阎フf。

我完全不看緊跟著的服務員的樣子,下樓前只甩下一句:“不會再來了?!?/p>

我沒讓她們跟著上電梯。經理顯然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不該對著轎廂里揮手。

由于結束得太早,我們上了主路時路面車很多,隔著車窗也很吵。我起初沒說話,一副專心駕駛的樣子。手機響了兩次,我看了一眼來電,應該是我預訂房間時撥過的號碼。我想過我們這算不算逃單,但確信他們來電話仍然是要變相地討好賠罪。友芝開了腔,繼續(xù)說今晚三嶼的服務離譜。這才合宜,至少與我們剛才的態(tài)度保持了一致。

車行駛的路就是在餐廳落地窗里能看到的兩條明晃晃的干道之一,置身其中,當然不覺得有多漂亮。無論如何,三嶼或者說它的服務員毀了那個晚上。

我想起一個上司在飯局上是怎么對待一個出了錯的服務員的,把它講了出來。

“這種店的價位里面包含著服務價值呢。”我一只手松開方向盤,在虛空里戳指著說,“今晚對那個服務員來說是個必要的教訓?!?/p>

“嗯,剛才那個經理說,這一餐會由服務員自己買單,可能還不止如此呢?!?/p>

“應該的,我們絕對是對她的服務問題做了正確的反饋。”這是從那個上司那兒學來的說法,友芝表示贊同。

記得拐進小路之后,我頻頻變換車速和行駛方向,駕駛存在感極強。實際上是我有點迷路了,做了頗多試探來挽救路向。慢速通過一條巷道時,友芝問我想不想吃點心,我知道她看見了點心鋪,就順勢停下車。她去了少頃,帶回了那種卷曲的缸爐,我常常稱之為“甜屎”,有時甚至一說就能直接讓她作嘔。

又費了些周折找到了家,我們停好車,進了樓下的小店,要了點啤酒和小菜,就著“甜屎”吃了起來。從三嶼歸來,我們基本上餓著,東西進肚,舒服了很多。這家小店我們熟悉,老板是忙起來會把盤子哐當扔到你桌上、不忙時會坐下來跟你說笑的那種。我們吃喝時他正在后廚跟他老婆拌嘴,有幾句還逗笑了我們。

當晚回到住處,我們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歇下來,合眼時還呼著些許酒氣,幾個沒頭沒尾的夢跟我糾纏不清。將近半夜我醒了一會兒,就在又要睡過去的時候,友芝搖晃了我的肩膀。她應該是起夜時習慣性地看了看手機,看到了那條視頻新聞,然后六神無主地要我也看——

畫面上顯然就是三嶼所在的地標性大廈,下面標注著“剛剛發(fā)生”四個字:一個人從高層窗戶脫身而出,落地前周身只疏朗地翻轉了一次,最后頭朝下撞出了鈍響。拍攝者離事發(fā)地點竟然那么近。墜落者劈破夜空的鏡頭被重復了幾次,我們認得出那身花袍。

如今的經理來得和笑得一樣爽快。雖然也很年輕,但她自然不青澀,不會讓人聊不下去。幾句話就見得這人心思很敏銳也很細膩,交談會格外容易。最重要的是,她說兩年前她雖然不在這兒,但就在樓下的姊妹店做副手,對當時發(fā)生的事知道一二。

時緣應該是來了。我一句接一句地傾吐出事由,空空地吞咽了幾次。我又望了窗外,告訴她我們當夜就抓著手機盯著這事的消息,確認了事情就出在這家店,起因是服務員被一對男女顧客投訴,接著被店里重罰……摔擊聲回蕩在腦子里,難以停息。那之后我們再也沒來過這一帶。

友芝在一旁顧自輕輕地搖頭,眼袋浮凸出來。她不是個情緒夸張的人,兩年來我們的日子里陰云游弋,這也是我要說說的。經理還插不進話,只好先給我們斟了茶。這之前她已經讓那個服務小妹出門去了,房間里坐著我們三個人。

“其實,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那個畫面就會好過得多??墒俏覀儙缀蹩吹靡娔桥⒌哪?,白亮亮的……沒法無動于衷,沒辦法?!蔽艺f。后來有一次友芝告訴我,她小時候見過人墜樓后的尸身,知道頭顱暴擊地面會形成何等場面。那是最讓她后悔得到的見識,說起來也會有些失控,要不是我及時喝止,她差點一股腦全講給我。

有些情狀縱使讓人難堪,也是事實。出事后好一陣子,我和友芝都是擁摟著睡覺的。最開始我們心照不宣,試圖將這種體姿與伴侶之間的親密交纏相混淆。那個新聞熱傳了一兩周,過勁兒之后,我們抱在一起仍然能感覺到對方無意識的細微顫抖,然后我們就又心照不宣地抱得更緊。相攜著親歷了當晚的我們倆,摟抱在一起當然是一種分擔。

那個服務員都說過什么,究竟有沒有口出不敬?我們?yōu)檫@聊過一次,但淺嘗即止,都沒有多說。

我們不再愿意出去吃飯,在家里吃時又總覺得不舒服。我們兩兩相對,卻感覺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以侍候的姿態(tài)停留在某處。下班比較晚的日子,窗外市聲消退,我們在有點幽暗的餐桌上吃東西,耳朵里還會有那種嗞嗞啦啦的煎烤聲,遠近層疊地蕩來,在我倆之間繚繞。

“俗套得很?!蔽覀冋f起那些幻覺時會表示不屑??珊髞砦覀冞€是換了餐廳的頂燈,甚至又換了住處。也索性學著自己煎肉吃,這樣聽到嗞嗞啦啦的聲音便是理所當然的了。但仍然,在我們倆的身形和惱人的油煙之外,好像還有第三個人陪著我們,或許隱約還有說要打開窗子的縹緲語音。

我們想請別人來家里吃飯,卻又都沒什么朋友,就只好找雙方的親戚聚餐。同在這城市生活的親戚也實在為數(shù)不多,被我們多次邀來,大家相熟了不少,還都斷定我們婚期已近。我們對熱鬧的厭煩也因而積累起來。后來友芝開始把東西拿到床上吃,我就湊過去,打開臥室的電視,像一對廝混的少年似的,吃完了也擠挨著賴在床上。

持久的依偎滋生出一種無從另尋的體味兒,說不準是我的還是友芝的。

友芝懷孕有點意外,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兩個來慣了的親戚知道了,莽撞地來賀了喜,又有理有據(jù)地大談婚事操辦。我們不否認也沒潑人家冷水,雖說早過了醉心慶典的年紀,可看他們準備熱烈地參與其中、豪邁運籌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挺有意思,有點想幫著打打下手的感覺。

一來二去,我們快要忘了三嶼那件事。可友芝沒能留住孩子——在孕中期,她身體里時而有異樣的下墜感,我們去看了醫(yī)生,吃過不少藥,后來還是小產了。創(chuàng)傷不輕,還留給她難纏的慢性盆腔炎,總是有或輕或重的不舒服。她說那還是像小產前一樣的墜痛。

更令人沮喪的是,翻過幾本陰森玄虛的書之后,友芝居然執(zhí)迷起來。她說怕是抵償還不夠呢,等到我們真能生個好好的孩子,才說明得到了寬赦。我厭煩地嗤笑了她,隨即就跟她一起沉迷于此,勤快而下力氣。

直到現(xiàn)在,等來一個結果看起來沒那么容易。

“我明白我明白?!苯浝碚f這話時合了一下眼皮,是要讓我們相信她能與我們共情。

友芝說得相當坦率:“老實講,兩年前那天晚上我們確實有點強硬,但今天來,我們不只是來說抱歉的,而是想把這些傾訴出來。誰也不想總被某些東西纏著。”

經理好像拿捏了一下嘴里的言語,說:“那我想問一下,你們有沒有做過某些補償?”

“怎么,你也覺得我們有罪過?”我不愛聽了。即便我們有,也不是一個安慰者的角色該點明的。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出事之后有一對夫妻來見了老板,談了很久,還捐建了外面那間羅漢堂,祛邪的?!彼粗覀儌z,把話說得穩(wěn)緩而清楚,“至于當天晚上出事的服務員,是專門服務貴賓間的。好像是她喝了男顧客推給她的一杯酒,送客時被女顧客直接投訴到老板那兒,服務員自己完全不明所以。而那個男的,據(jù)說在旁邊若無其事一言不發(fā)?!?/p>

她停頓了一會兒,一邊示意我們倆喝茶一邊說:“所以也就是說……”

我和友芝僵滯在聽她說話的姿態(tài)許久,仿佛她有義務把一切解釋清楚。

經理想起什么,補充道:“哦,我還聽說,當晚出事的房間就是羅漢堂隔壁那間,現(xiàn)在門改在側面,通著羅漢堂,里面有香火和佛像。據(jù)說那對夫妻已經信了佛。”

我們還是不敢相信她的意思。手拿把掐的孽債,怎么會被別人搶了先?

“你是不是想隨便說幾句,就把我們打發(fā)了?”我忍不住問。

經理輕快地搖了搖頭,“怎么會,這種事我哪能隨便亂說?!?/p>

“那當天這個房間里的服務員后來去哪里了?”友芝說話有了點訊問的意味。

經理笑了:“那件事之后老板請了法師指點,改了店名,把原來的服務員都安排去了其他門店。辭舊迎新嘛,就要徹底些。哦,現(xiàn)在在崗的多數(shù)是像剛才那個那么年輕的,話也少,我們要求她們跟顧客保持距離,會讓顧客覺得更舒服?!?/p>

我和友芝呆愣著,樣子像是悵然若失,大概也顯得不大機靈。

經理索性給我們換了熱茶,又說:“兩位是我們的顧客,我看也是實在人,我就冒昧地勸上一句——責人有度,責己更要有度。另外過去的事多半都是記不準的,對吧?兩年前的事,你們記得自己發(fā)了火,但很可能忘了因為服務不周,你們有多少話沒聊上。真的,好多顧客就是來談事情或者談心的,我們這兒環(huán)境好,很多話才好說。所以服務員懂得進退是應該的?!?/p>

她臉上擺出了剛見面時那種笑,站起身往門口移步,出門前說:“你看,我自己話倒說多了,見笑了。今天的餐品兩位慢慢用,我們按會員價算。”

我沒有欠身。重心緩慢地回到身體里,我靠在椅背上回想著什么,也在辨認著某種心念的接續(xù)。經理的確說得不少,而且把我拉回了兩年前那天的煩躁之中。負罪感飛散之余,填充而來的果然是更加不妙的感覺。她說對了,那晚我確實受不了有第三個人和嗞嗞啦啦的噪音,加上那些煙霧,似乎什么都會讓我要說的話走板變調,顯得不堪入耳。而體面地談談我們要談的,也許是我和友芝都老早就在期待的。

現(xiàn)在友芝也沉默地坐在那里,越過我望著那扇窗,仿佛尋回了與我類同的感受。我想起了當時我和她更多的舉止細節(jié),包括臉上有待驅散的僵滯和虛飾。或許是我們自己的狀態(tài)讓我們對別人的濃妝和假笑更為敏感,也下意識地膩煩。我們太該好好了結那個夜晚了,哪怕事畢不再一同回返,而是即刻各自揚長而去。不幸的是有人在我們身邊,用炭火烘烤個沒完。

“要不然,我把窗戶打開吧……”

那女孩的聲音和妝容重又隱現(xiàn)。當晚對她發(fā)作無疑是個方便而輕浮的選擇,我們都心知肚明,只是對隨后的事未及料想。那個子虛烏有的幽魂陪伴了我們那么久,也把我們纏結裹縛了那么久,現(xiàn)在驟然松脫,使我和友芝如同兩截枯木散落開來,才恍然想起自己身為何物,又是如何地腐朽。更讓人慌張的是,我們身上斷裂的茬口必然已經陳舊霉變不堪直視,誰瞟上一眼都會暗自戰(zhàn)栗起來。

【作者簡介: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陽,主要寫短篇小說,在《人民文學》《花城》《作家》《作品》《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有作品被《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被短篇年選收錄。曾獲評《鴨綠江》年度小說家,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首屆“文學拾貝”計劃?!?/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