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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孟學祥:關(guān)魚(選讀)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 孟學祥  2023年02月02日08:13

把父親身體從水里撈出,感覺太陽從沒這樣火辣過。父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論我們采用什么樣的方式去施救,躺在沙地上的父親都不為所動,身體保持著出水的姿勢,小小的悸動都不肯呈現(xiàn)。最后還是二叔用手在父親的臉上抹一把,睜著的那只眼睛才不情愿地閉上。

從水里撈出來的魚大都死了,橫七豎八躺在一個淺水灘,幾條稍大的魚,魚鰓一開一合,在做垂死的掙扎。

二叔開始分配任務(wù),他安排兩個稍年長的堂叔去砍樹制作擔架,安排我和大哥給父親穿衣服,安排另一個堂兄去林子里找干樹枝扎火把。堂兄向林子里走去,二叔還不忘在后邊囑咐:

路遠,多做幾把,要保證這些火把能把鵬舉哥引到家。

二叔又叫來一個堂叔,叫他回寨去報信,讓家里做好準備迎接父親回家。二叔說:

叫鵬遠大哥多找?guī)讉€人來做天(布置靈堂),爭取晚上鵬舉哥就能住進去。

大哥和我把二叔叫到一邊,說不用麻煩寨上的家門族下,回到寨上我們就用車把父親拉回城。

二叔不再多說,叫我們趕快去給父親穿衣服。他說所做的這些都是父親生前安排好的,回到家他就把父親寫的字據(jù)拿給我們看。

安排完活路,二叔叫其他人繼續(xù)到河里去抓魚。二叔說:

二兩以上的魚都統(tǒng)統(tǒng)抓回去,每家每戶都能夠分一點,讓大家都有魚吃。鵬舉哥最后一次帶我們來關(guān)魚,我們不要讓他失望。

我和大哥給父親穿衣服,我脫下父親的濕褲頭,看到父親的下身腫脹充血,微微晃動。我趕快叫大哥看是不是父親復活了。大哥看了一眼,繼續(xù)給父親套衣服,邊套邊說:

不是復活,是爸真走了。剛才是爸的魂魄離開身體,現(xiàn)在走的是爸身體的欲望,你看到的是欲望離開軀體時的反應(yīng)。欲望走了,爸就再沒什么牽掛了。

我看著大哥,有點不認識他了。大哥退休前是縣城中學教師,讀的書比我少,說出的話卻如此充滿哲理。大哥看了我一眼,叫我不要停下,趕快給父親把褲子穿上。他說:

動作快點,一會兒手腳僵硬,衣服就更難穿了。

河道里的魚也走了,剛才滿河漂著的魚,在我們忙于料理父親時,清醒后順水漂走或趁機匿進了深水。大家來來回回在水里折騰好幾趟,撈上來的魚仍裝不滿兩麻袋。二叔看著那些可憐的死魚,不無憂傷地說:

才這么一點,拿回去一家也分不到一條。唉,魚少就不分了,拿回去一起煮,把在家的人都攏來喝魚湯,每個人能嘗點鮮就行,怎么說也是鵬舉哥的最后心意。

我和大哥給父親穿好衣服,把父親扶靠在一顆大石頭上,大哥攬著父親的腰,讓父親的頭靠在他肩膀上。也許是受不了陽光的直射,大哥也微瞇著眼睛,看上去像睡著了一樣。遠遠看去,大哥旁邊的父親不像是去世,而像是抓魚抓累了,與大哥一道,靠在石頭邊休息。

二叔摘來樹枝,綰成一圈做了一個帽子,戴在父親頭上遮陽??瓷先?,二叔比我和大哥都還悲傷,給父親戴遮陽帽時,我看到他一直在抹眼淚。

擔架做好了,二叔先躺上去,叫兩個人把他抬起來,檢查擔架是否扎實。從擔架上下來,二叔叫人再往擔架上綁了一圈樹藤,又坐上去試了試,才叫我們把父親往擔架上放。

我和大哥把父親抱放到擔架上,二叔叫人從林子里折來一些葉多的樹枝,覆蓋在父親身體上遮陽。

堂兄把扎好的火把抱出樹林,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就扎好了十六把火把。火把是用一些干竹枝、干樹枝、干草根混扎而成,每把長一米五左右,每隔幾厘米就綁著一圈草藤。堂兄把火把放到地上,二叔走過去,每把火把都拿起來檢查了一遍。

二叔安排四個稍年輕的堂叔負責抬擔架。他說:

你們受累了,鵬舉哥住進城里,山路也不太會走了,路上小心點。

二叔點上火,把火把遞到大哥手上,叫堂兄抱起那些沒有點上火的火把,站到大哥旁邊。

做完這一切,二叔叫我跪在抬擔架的幾個人面前,讓我向他們表示感謝。我跪下去時,二叔說:

子寬過六(十),是老人了,你們多擔待,他就不跪了?;纳揭皫X的,先受子程拜禮吧,禮信回家再補上。

謝完抬擔架的人,二叔叫我跪在父親擔架前,教我大喊:

爸,我們回家!

喊完這一聲,我突然淚如泉涌,情緒一下子失控,雙手緊緊把住擔架,不愿從地上站起來。聽到我的聲音,大哥也丟掉火把,跑到擔架邊,跪在父親旁邊與我一道大哭。抬擔架的堂叔架住我們,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拉離父親的擔架。二叔從地上撿起快要熄滅的火把,連著吹了幾口氣,將火把重新吹燃,燒旺,遞到大哥手里。

我抹一把淚,走到父親頭部所在位置,拉住準備抬擔架的堂叔,說我來抬一程。堂叔不讓,執(zhí)意要把擔架抬上肩膀。二叔看了我一眼,示意堂叔讓我抬一段。

我把擔架抬上肩膀,邊走邊大喊:

爸,躺好,兒子抬您回家!

拿著火把的大哥走在最前面,他把火把高高舉著,舉成一束照亮父親回家的火光。我喊結(jié)束,大哥也大聲喊道:

爸,看好路,兒子引您回家了!

和父親爆發(fā)的矛盾,竟是父母后事如何安排的問題。這樣荒唐的矛盾,父親卻和我爭吵了好幾次。

第一次爭吵,是在母親生病住院期間。母親當時狀態(tài)很不好,我和大哥討論如何給母親安排后事。父親聽到了,死活不讓母親再住院治療,要把母親帶回老家。他說他決不會讓母親死在城里,讓母親走爬煙囪的路。母親要是就這樣走了,他不光對不起母親,連晚上做夢都會找不到她。

經(jīng)過長時間的住院治療,母親一天天好起來。母親好起來了,父親卻從此有了心結(jié)。父親不止一次向我攤牌,不想在城里住了,要和母親回老家。

父親要回老家的理由也很直接,不想和母親老死城里,然后被我們送去火化。

我費盡口舌,父親還是不管不顧。他認為既然城里接納不下入土為安了,他就回鄉(xiāng)下去,去他生活的鄉(xiāng)村等待入土為安。我的家在城里,大哥的家也在城里,父母回鄉(xiāng)下老家,誰來照顧他們的生活?

在縣城學校教書的大哥,退休后帶著大嫂搬到女兒工作的省城里住,早成省城人了。

為了勸住父親,我把大哥從省城請來,一道做父親的工作。我甚至答應(yīng)父親,他死后就悄悄送他回去,在老家給他找一塊好地,風風光光將他安葬,決不把他往城里的殯儀館送。

父親不相信,他說:

你那點小伎倆我還不曉得,從小到大,你對我撒的謊還少嗎?到后來我都不曉得,你跟我講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

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又不知道怎么去反駁父親,只好哀求父親,希望他不要再折騰。他和母親年齡都大了,兩個老人孤零零住在老家,我和大哥勢必要經(jīng)?;〞r間去看望。來來回回折騰,不光影響到我上班,還影響到大哥帶孫子。

父親說:哪個叫你們來看了。你安安心心工作,你哥也安安心心帶孫子。家里我還有兄弟在,哪天我和你媽都不行了,他們打來電話,有空你們就來收尸,沒空他們也會把我們埋了,決不會讓我們爛在房子中。這點你就放一百個心,你二叔還有寨上的那些堂叔,他們不會不管我們。

好話歹話都說了,父親依舊油鹽不進。

父親和我爭吵,母親就像旁觀者,既不勸阻也不摻和。母親態(tài)度曖昧,她說聽父親的,父親要回去她就跟著回去,她不能離開父親,她要照顧父親的生活??吹轿液透赣H爭吵得很激烈,為了緩和氣氛,才幫著我去規(guī)勸父親:

想那么多搞哪樣,兩眼一閉還曉得哪樣,拿去燒還是拿去埋,都由孩子們安排。

每每母親說這樣的話,父親就會兇她,說她不知好歹,不懂高下,叫她不要亂說話。

和父親吵急了,我說父親的思想還不如母親,簡直就是一個老頑固。父親兩眼一瞪,虎著臉:

少拿你媽來說事,你媽一輩子就沒什么主見,兩句好話一打發(fā),就哪樣都不曉得了。你說我是老頑固我就是老頑固,我這個老頑固還不想在城里沾你的光呢。

我對父親吼道:您不是怕死后被火燒嗎?我也明確跟您講,您就是住在老家,在老家咽最后一口氣,二叔他們把您埋了,我也要回家把您從泥巴下挖出來,拉到火葬場燒掉。

父親氣得火冒三丈,順手從茶幾上撿起一個杯子,向我扔來,我側(cè)身讓過。茶杯落在地板上,響起了沉重的破裂聲。

和大哥商量后,我瞞著父親回老家,去找人把老屋拆掉,斷絕父親回家的后路。在老家,我把想法告訴二叔,二叔阻止我拆房子。他說:

你爸就是頭犟牛,不把他的心頭捋順,不要講你拆房子,就是把地基挖了,他想回來哪個都攔不住。

看到我面露難色,二叔說他和我進城,由他去跟父親說,要父親好好在城里生活,不要一天到晚凈找事情給子女做,擾亂子女們的生活節(jié)奏。

看到二叔,父親特別高興,晚上吃飯時,他問二叔哪天回去。二叔說:

還說不準,我要在城里多逛逛,城市變大后我就沒來過,好多地方也沒去過,我要多待幾天,多看幾個地方。年紀大了,來一回就少一回,不多看幾個地方以后眼睛閉了后悔。

二叔在城里的這段時間,除陪二叔逛街,有空,父親和母親就開始收拾回家的東西。父親說二叔答應(yīng)他了,二叔回家時他們就跟他回去,以后他們就住在老家,不再到城里來了。

二叔到城里本來是勸父親的,怎么和父親合起伙商量回家的事了?我背著父親找二叔,二叔說:

慢慢來,急不得,我先順著他,把他的心捋順了,他就不會再想回家了。

我似信非信,沒更多好辦法,只好先看看再說。

進城后的第八天,二叔去逛街,父親卻不陪著去了。二叔出門,我問父親為什么不陪二叔去逛街,父親生氣地說:

哼,逛街,你以為他光是逛街那么簡單,他到處看房子,想到城里來買房居住。他還想讓我跟你講,從你這里借點錢幫補他買房。

我很驚愕,急忙去找二叔,問他是不是也想在城里買房居住。二叔笑了:

這就是我捋順你爸的方法,他以為回家有我陪他,現(xiàn)在連我都想進城生活,他回家的想法就會動搖。他最怕我跟你借錢,城里一套房子上百萬,他曉得我一張口,跟你借的錢就不是小數(shù)字,以后也難有錢還你,連帶著就把你拖累了。

其實,我也最怕二叔跟我借錢。聽到父親說二叔要在城里買房子,想找我借錢,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道二叔不會在城里買房后,心就放了下來。二叔只是以買房為幌子來誆騙父親,讓父親相信他向往城市生活,遲早要搬進城。

二叔要回去了,他告訴父親要回家去籌錢來城里買房。二叔這樣一說,父親就不好跟他回去了。

父親還在為二叔進城買房一事耿耿于懷,二叔走時,父親都懶得送,稱身體不舒服,囑我把二叔送往長途汽車站。送二叔去車站的路上,他說:

子程老侄,你爸胸口的結(jié)還沒有真正打開,現(xiàn)在只是被我暫時擰上的另一個結(jié)套住,你還得順著他,讓他的心結(jié)慢慢打開。以后實在不行,就讓他回來,回老家陪我住一段時間,我慢慢幫他把結(jié)打開。爸媽回老家,你們哥倆也不用太牽掛,該上班的上班,該管孫子的繼續(xù)管好孫子。有我在呢,我會把他們照顧得好好的,保證不會出差錯。

二叔走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也不再鬧著要回老家了。

大哥擎著火把,我跟在大哥身后,引領(lǐng)父親往老家走。從牛洞河到老家的村子,距離不到十五公里,路卻難走。一路上坡下坎,還要經(jīng)過一段叫抱腰巖的懸崖路。抱腰巖不長,不到五十米,路從崖壁上穿過。崖壁上的路是之前老祖宗們?yōu)榱说脚6春雨P(guān)魚,用鏨子在崖壁上鑿出來的。人走過這里,不光要小心翼翼,還要用雙手抱住崖壁才能過得去,“抱腰巖”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得。

一路上每經(jīng)過一個難走的地方,二叔都要叫我喊:

爸,爬坎了,小心,你的頭不要動,不要往后縮,慢慢就過去了!爸,小心,下坡了,不好受你也得忍著,一會兒就過去了!

開始從牛洞河上坡,二叔并沒叫我這樣喊,爬一個高坎時,父親從擔架上往后下滑,要不是抬擔架的堂叔反應(yīng)快,父親就從擔架上掉下來了。放下?lián)?,大家重新把父親放正,我從路邊扯來幾棵草藤,準備把父親綁牢在擔架上。二叔兇狠地搶下我手上的草藤,罵了我一通,說:

爬坡下坎你就喊,喊你爸當心。他聽到了,就會小心,就不會滑下來了。

也是奇怪,自從我這么喊了以后,上坡下坎,父親的身體就不會前前后后地滑動了。

走在路上,一位堂叔悄悄告訴我,死人不能用繩子綁,綁了以后,到那邊就解不開,翻不動身子,就沒機會去投生了。

把父親護送到老家村子,天色已暗了下來。父親的靈堂還沒有搭好,父親之前在老屋做好的棺材被人抬出,擺放在老屋的正堂屋,棺材蓋已打開,棺材內(nèi)已打掃干凈。

父親由于在野外傷逝,尸體不能抬進老屋,只能擺放在屋子外,用一把大傘遮著。靈堂還沒有搭好,也還不能裝進棺材。

我和大哥一路上都在糾結(jié),要不要把父親拉進城去火化,讓他住進公墓,離我們近一點,以后我們好經(jīng)常去看他。

二叔從家拿來了父親寫的遺書。遺書上父親寫得明明白白,無論他什么時候死,死后必須回老家安葬,即使火化,骨灰也要拿回老家安埋。葬禮儀式就按老家的風俗,把老祖宗們都請來做見證,再戳通天眼,開一條路讓他去和老祖宗們相會。

母親過來看了一眼躺在擔架上的父親。我和大哥以為母親會很悲傷,母親卻比我和大哥都還鎮(zhèn)定。她把覆蓋在父親身體上的樹枝拿開,叫人找來一塊白布,覆蓋在父親身體上。我們把父親寫的遺書內(nèi)容講給母親聽,母親說她早就知道了。她說:

就按他的意思辦,我曉得的,他這次回來,就沒安好心。這死老子,就是一頭犟牛,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下,這回如愿以償了。

砍來搭靈堂的四棵杉樹叫擎天柱,有些矮,連尖一起才勉強達到要求的六米。擎天柱應(yīng)該是栽到土里去固定,高度不夠,只能直接豎立在院子的泥土上,用一些大石頭固定。怕柱子承受不住“天”的重量,每棵柱子旁邊還插了兩棵大竹子,竹子和擎天柱綁在一起,固定住擎天柱。我們到家時,搭“天”的框架已形成,只等祭師把“天”畫好,就可以糊上去了。

祭師帶著好幾個人在老屋里畫“天”。祭師是本家族人,原是村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退休后研究本民族的風俗文化,研究來研究去,就研究成當?shù)匦∮忻麣獾募缼熈恕?/p>

走進老屋,十多張宣紙被糨糊粘成幾大張,分別平展展鋪在老屋幾間屋子的地板上。粘畫紙前,每間屋子的地板上已被鋪上了一層木板,木板上又鋪上了一層潔白的塑料布。

鵬遠大伯和寨上幾位老人,聚在老屋,邊抽煙邊欣賞祭師的繪畫。老人們對祭師的畫工很滿意,認為祭師畫的“天”很美,像一片仙景。

看到我和大哥進屋,鵬遠大伯過來和我們寒暄,先是說了一些節(jié)哀順變的話,接著充當起講解員,向我們介紹祭師畫的“天”。鵬遠大伯指著一張畫好的畫說:

那是天的第一層,叫“天星落果”。

順著鵬遠大伯手指的方向,只見六米見方的宣紙中間,畫著一個大大的太極圖。鵬遠大伯說那就是“天眼”。

“天眼”分為陰和陽兩面,分別代表著月亮和太陽,太極圖的邊緣點綴著一顆又一顆天星,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三十六顆。鵬遠大伯說:

時間緊迫,天星只能畫這么多。老侄,你們不要見怪,要是全部畫完四百九十顆星,花的時間太多,到半夜都畫不完,就要拖時間了。

我和大哥當然不會介意,這樣的儀式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只想簡單快捷地把父親送走。我不知道父親死都死了,為什么還會想出要用這樣一個繁雜的儀式把自己打發(fā)上路。

祭師和另外兩個人在畫第二層“天”,幾朵縹緲的白云,纏繞在幾座若隱若現(xiàn)的山尖。鵬遠大伯告訴我:

第二層“天”,我們也稱為小云彩,神仙們居住的地方。

我說是云套山吧。鵬遠大伯說:對,就是云套山。云彩套著山尖,山尖托著云彩。祖先劈出的升天路在那些山上,升天的先人,都從這里踏上祥云離開。

另一邊,四個人匍匐在宣紙的四個方向,拿著畫筆,從中間開始往外勾畫。他們的筆下勾勒出來的深邃天空下,一朵一朵的烏云,烏云邊緣下一道一道的皺褶,在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分散,聚攏,再分散,再聚攏。鵬遠大伯說:

這是第三層“天”——“大烏云”,邊緣的那些皺褶是“天”腳。

畫“天”的工序很復雜,為了盡快把“天”畫好,二叔又找來幾個幫忙的人一起幫著畫,大哥也被二叔安排去幫著祭師畫“天門”。祭師和他帶來的人,大哥以及二叔找來幫忙的人,一共十二個人,花了五個多小時,整個“天”終于畫完了。作畫的人不同,作畫的水平也不一樣。三層“天”,第一層祭師畫的要規(guī)整和順眼一些,第二層和第三層一層不如一層好看。這樣的畫祭師很不滿意,審看這些畫時就表現(xiàn)出很不高興的樣子,聽著他的數(shù)落,在場的人誰也不跟他計較。

天,這樣一個懸浮在世人頭頂,無數(shù)次在我們族人葬禮上閃爍出其遼闊胸襟的宇宙,就這樣被涂鴉出來了。除了祭師,大家對這個“天”都很滿意,特別是鵬遠大伯和二叔,說這個“天”充滿仙氣,我爸應(yīng)該很喜歡住在這樣的天穹下。

鵬遠大伯指揮稍年輕的一些人,將畫好的“天”按層粘到擎天柱上。為了放置這些畫好的“天”,擎天柱上早就用小樹搭好了支架,支架上是一層竹子編好的堅固頂棚。畫好的“天”被糊到頂棚,人們還在上面綁上一張防雨的塑料布。天腳也用塑料布包著,塑料布里的木柱上粘著許多用白紙剪成馬形的小紙條,小紙條上寫有詩句。詩是對父親的哀悼和祝福,馬形是表示父親騎著“天馬”升天了,大家都在為他祝福,為他高興。

“天門”也是先用竹條編織而成,粘上畫好的畫。畫中間的門頭上是多彩的琉璃瓦,兩邊展示的是梅花鹿、虎豹等動物,都出自祭師和大哥的手筆。

在老家人看來,美好的天堂是人生的最高向往,是有著各種動植物的自然界的美麗去處,美麗就體現(xiàn)在葬禮上這一幅幅五彩的畫面上。

父親不再鬧著要回老家居住,不等于他就斷了回家的念頭。

過完春節(jié),父親回家的心思又蠢蠢欲動了。他告訴我,他想回去住一段時間,請幾個人,把老屋翻修翻修,以后我們回家祭祖什么的,才住得更舒暢。我明確表示,父親想回去可以,翻修老屋就不必了。老屋是否要翻修,由我和大哥商量再做決定。本以為父親會為翻修老屋的事和我急,聽了我的反對意見,父親什么話都不說,只說他回去就住二叔家,等我和大哥商量好,把老屋翻修了,他再搬到老屋去居住。

父親這次回老家,強調(diào)了“我”而不是“我們”。待決定回去的時間,母親去收拾帶回家的東西,父親才說不要母親回去。父親對母親說:

我只回去住幾天,看看就回來,你就不用去了。

母親很驚愕,父親的話說得不容置疑,母親表現(xiàn)得驚慌失措。母親看著父親,目光很無助。也許是覺得話說得太過僵硬,父親緩了語氣說:

我只是去住幾天,你就不要跑了。身體那么差,就在老二家好好休息,我去和他二叔耍幾天就回來了。

父親的話正合我意,我也勸母親別跟父親回去了,讓父親自己去。沒有母親陪同,我就不會擔心父親賴在老家不回來了。

原本計劃是我開車送父親去,臨出發(fā),父親死活不讓我送。我還沒起床,父親就早早自己打車去長途汽車站,待我追到車站,他已買好了車票。

我嗔怪父親,說家里有車,開家里的車跑一趟不更好嗎?開車送他去,我還可以順便去看二叔和一些老家的親戚。

父親說:你一年忙到頭,難得放這么幾天假,在家好好休息,過幾天就上班了。老家的親戚不用你去看,我去看就行了。

其實,父親不讓我送,是認為開車花錢多。每次回老家,來回一趟,油錢加過路費都是幾百塊。每次開車回老家,父親都特別心疼。他說他坐長途汽車,花不到一百元錢就解決了,不像自己開車這么費錢,還麻煩。

父親叫我一定要照顧好母親,他說:

我這回沒讓你媽跟著去,她肯定生氣,你幫著多哄哄她。跟她講,過幾天我就回來了,老家要是好待,我回來再帶她去住一段時間。

父親去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我開車去長途汽車站接他,看到他背著大包小包,都是老家親戚送的臘肉、香腸、糍粑、血豆腐、活雞、雞蛋等土特產(chǎn)。幾大袋東西壓得他身體都佝僂變形了。接過東西放到后備廂,我責怪他不該帶那么多東西回來,萬一壓壞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父親說:

親戚們硬要送,不要都不行。我說多了扛不動,他們說不要我扛。他們就幫我送到車站,裝到車上。

回到家的父親很興奮,好長時間都在說老家發(fā)生的事和在老家的見聞。他說:

哎呀,才幾年沒去,變化太大了。家家都修了新房子,都是新嶄嶄的樓房,一家比一家漂亮,走在村道上,都認不出哪家是哪家了。

說著說著,父親又提到了翻修老屋的事情。他說現(xiàn)在老家的房子,就數(shù)我們家的老屋最破敗了,其他人家修的牛圈,都要比我們家的老屋漂亮。

父親念念不忘翻修老家的老屋,每次一說我就裝昏,不接他的話。看到我總是裝瘋賣傻,父親就直接把話點到翻修老屋上。既然父親把話直接說出來,我就也不能再裝瘋賣傻了。我告訴父親,翻修老屋我沒有意見,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還沒有多余的錢來做這件事情。

我的話一下子就擊中了父親的軟肋。父親一輩子最怕談錢,他年輕時我和大哥上學,為給我們湊學費,他常常低聲下氣求爺爺告奶奶找親戚借錢,害得我們家親戚見了他都繞道走,好幾門親戚都斷了同我們家的來往。我們?nèi)兆雍眠^后他老了,干不動活也掙不到錢了。上城里來生活,他認為是到我這里來白吃白住,花我的錢,一聽我講錢就緊張、氣短。

除了翻修老屋,父親從老家?guī)淼南⒁沧屛叶恳恍隆8赣H說他這次回家,正好趕上老家唱歌坪舉行節(jié)慶活動,他跟著二叔去看了跑馬比賽、斗牛比賽、山歌斗唱比賽。特別是講到山歌斗唱比賽,父親眉飛色舞,兩眼放光。父親年輕時是老家那一帶有名的山歌王,因為唱歌惹得好多姑娘為他爭風吃醋,還因此和人打過架。

父親說得興高采烈,一旁的母親卻聽得臉色難看,我故意咳嗽一聲?;剡^神的父親看到母親臉色不好,急忙也咳嗽起來,利用咳嗽掩飾臉上的尷尬。

一天晚上,家人都睡下了,我在書房寫東西,父親突然推開書房門。我有些驚愕,父親是從不會走進我書房的。他說書房是我做學問的地方,不光他不進來,他還囑母親不要隨便進我書房。父親先把腦袋探進門,說來找我說點事情,問現(xiàn)在來影不影響我做事。我說不影響,父親才走進書房。

我從電腦邊轉(zhuǎn)身,面對父親,問他有什么事。父親吭哧了好久,才說出他想對我說的話。

父親說了好久,我才大概理清了他的來意。大意是父親這次回老家,看到好多年沒有開展的一些活動和風俗現(xiàn)在重新搞起來了,搞得還很熱鬧,他的心也癢癢起來。父親說二叔和寨上幾個堂叔,想過一回關(guān)魚癮,相約夏天去牛洞河關(guān)一回魚。父親說:

他們叫我牽頭。我以前是老家的關(guān)魚隊長,每次去關(guān)魚都是我組織,我來城里后他們就再沒去關(guān)過魚了。

在父親小心翼翼的話語中,我才漸漸明白。父親來和我說這件事,不光是告訴我,寨上人把他推舉為去牛洞河關(guān)魚的隊長,還想叫我給他點錢,讓他去請寨上那些想同他去關(guān)魚的人吃一頓飯,聚集商量關(guān)魚的事情。

怕我不同意或不給錢,父親說:

關(guān)魚是古老的風俗,我們今天重新來關(guān)魚,也是在弘揚民族文化,傳承民族風俗。

這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聽著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我想笑,怕傷到父親自尊心,急忙忍住,爽快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

父親去世,主事的應(yīng)該是我和大哥。在老家土地上,場面已經(jīng)不是我和大哥能夠主導的了。除了作為逝去的父親,我們一家都變成了看客。

“天”做好了,沒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幾個年輕人就把父親的棺材搬進了“天”內(nèi),隨著棺材而來的,還有一個小盒子。陪著我的一位堂兄告訴我,小盒子是用來裝盛父親靈魂的,即一張寫著父親名字的字條。

棺材一放進“天”,二叔就來叫我和大哥去給父親凈身。二叔點燃三炷香交到我手上,叫一位堂弟給我掌亮,提一個小桶去井邊取水。二叔還交代說取水的路上不準說話,取好水趕快回來,不要回頭。

我把從井邊取到的水拿給大哥,大哥在火上稍加熱,就拿去給父親凈身??吹酱蟾缃议_覆蓋父親的白布,我趕過去幫忙,伸手準備把父親從擔架上抱起來,讓大哥方便操作。二叔制止我,叫我不要動,大哥一個人干就行。在二叔的指點下,大哥用白布濕上水,輕輕擦拭父親面部、手、腳。

凈身結(jié)束后,二叔把圍在父親身邊的女人和孩子遣開,拿出一套老式長衫,叫我們給父親換上。父親身體已變僵硬,在幾個堂兄弟的協(xié)助下,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父親換好衣服。

準備把父親裝進棺材,二叔挨個叫上母親、大哥和我走上前,揭開布讓我們最后再看一眼父親遺容,問我們,要不要等其他家人從城里趕來看最后一眼。得到我們的否定,二叔就叫人把我們拉開,指揮人把父親裝進了棺材。

看到父親被裝進棺材,看到棺材蓋板合上,聽到斧頭敲打木釘釘死棺材蓋,想到從此后就失去了父親,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另一邊,母親在幾個嬸嬸的攙扶下,早已哭得死去活來。

把父親裝進棺材,躲在云層后面的月亮就出來了。母親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手上拿著一件剛縫好的孝衣,要我穿上。母親說:

你哥年齡大了,我怕他熬不住,開路請魂你就多辛苦點。

母親怕我不情愿,對我說:

不要怪你爸,他就是想要這么一場儀式,才有臉去見早走的先人。

我雖然一百個不愿意父親的葬禮出現(xiàn)這么繁雜的儀式,但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在這樣的時刻,除了跟從,我別無選擇。不知道站在不遠處的大哥,是不是跟我一樣的想法,朦朧的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開路儀式由祭師主持,堂叔鵬禹負責敲鑼引路。我和大哥穿著母親用白布一針一線地縫好的孝衣,站在天門邊,一群也是同樣穿著孝衣的堂兄弟站在我們身后。此刻的我和大哥完全變成了機囂人,身不由己地聽從祭師的安排。

哐,哐——哐!站在我和大哥前面的鵬禹,右手舉起木槌,向左手拿著的銅鑼敲去。銅鑼一響,感覺像在做戲的我,突然就有了一種悲壯襲身的感覺,身心不由得莊嚴和肅穆起來。

開——場——嘍!鵬禹的這聲喊就像一聲號令,大哥跪下了,我跪下了,跟在我們身后的堂兄弟們也齊刷刷地跪到了地上。

哐,哐——哐!鵬禹敲響了第二遍鑼,我們一干跪著的人又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開——場——嘍!隨著鵬禹的第二聲喊,我們又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哐,哐——哐!鵬禹敲響第三遍鑼,我們又集體站了起來。

開——場——嘍!鵬禹喊過第三遍,我們又集體跪下。這次鵬禹沒再敲鑼,而是退往一邊,把位置讓給了穿著長衫的祭師。祭師的旁邊是一張四方桌,桌子上放著一個裝滿米的木升子,米上插著三炷香,木升子旁邊擺放著一個煮得半熟的豬頭,豬頭旁邊是一只煮得半熟的雞。鵬禹退下,祭師用一塊石片在桌上敲了三下,念道:

三十代的祖宗,六十代的主人,上房下屋,隔壁兩鄰,你們家中的老祖人,家里的爺奶,過去的爺奶,哪個走在前頭,哪個走在后邊,我不曉得。他們過去得沒得禮牲我不曉得。今天這個場是他的兒女為他開的,禮牲也是他的兒女用血汗操勞得來,拿來送給他們父親的。如果今天你們家里老祖太公、老祖太同在這里趕場,就不準在這里亂摸這些禮牲。今天請師就由師,惡人聽惡話,如果哪個在這里亂摸,我不管你是家神還是野鬼,我都要用大刀砍小刀戳,砍你個魂不附體,鬼不著路。喊場以畢,富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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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孟學祥,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山花》《清明》《廣州文藝》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散文200余萬字。獲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貴州政府文藝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