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趙大河，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北京。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花城》《山花》《中國作家》《美文》?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長篇小說?《黃雀》《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等。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等多部暨?《大魔術(shù)師霍迪尼的最后遁逃》?等。電影有?《四妹子》?等。電視劇有?《湖光山色》《樂活家庭》?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xué)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蔡文姬文學(xué)獎、河南省優(yōu)秀文藝成果獎、金盾文學(xué)獎等。

 

六大夫是在一個大霧天回來的。白色的霧像牛奶一樣濃稠，睜大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深深的白。房屋和樹木都消失了，只有路在腳下隱隱約約地延伸。馬和馬上的人都很疑惑。他們竟然沒有迷路，徑直來到了賈趙村。

六匹馬停在一個半開放的院子前，院子里面是一個草房子，馬上五男一女。

一只黑狗朝他們叫幾聲，跑開了。

六大夫跳下馬，去扶一個女人下馬。其他四個男人端坐馬上。其中一個朝六大夫“嘿”一聲，朝他扔一袋銀圓。六大夫伸手在空中接住。銀圓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他掂了掂，大約有五十塊。四個男人沒有久留，牽上另外兩匹馬又上路了。

很快，六匹馬和四個男人被大霧淹沒了，馬蹄聲漸漸遠去。

六大夫看著被攪亂的霧又恢復(fù)原樣，這才回頭。他驚訝地看到許多影影綽綽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從霧中浮現(xiàn)。黑狗又出現(xiàn)了，躲在歪脖的腿后，歪脖拍拍它的腦袋。人們認(rèn)出了六大夫。六大夫穿著長衫，因為騎馬的緣故，前后擺撩起掖在腰里。他和鄉(xiāng)親們打招呼，大伙笑著回應(yīng)。六大夫離家多年，如今歸來，穿上了長衫。在他們眼里，穿長衫的六大夫顯得古怪而陌生。但畢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多有血緣關(guān)系，一會兒工夫生疏感就一掃而空。他們開起了玩笑。大家更關(guān)心的是六大夫領(lǐng)回來的女人。

“哎喲，這女子俊的，像畫一樣。”

說話的，六大夫叫她三嫂，城里人，和木匠三哥好上，就嫁到了賈趙村。她說話好聽。

說話不好聽的是賈二嫂，她背后嘀咕:

“在哪兒弄了個妖精回來？”

很多人附和:“是，妖精?！?/p>

農(nóng)村哪有這樣的女子，衣服小得緊緊箍在身上，兩個奶子簡直要把衣服撐破，腰細得一把能攥住，她也不羞。雖然好大霧，人們?nèi)匀蛔⒁獾竭@個女人穿金戴銀，紅口白牙，目如流星。

六大夫向女子一一介紹鄉(xiāng)鄰，這個是二嫂，這個是三嫂，這個是九嬸，等等。介紹到二流子歪脖，他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大名，卡殼了。

賈二嫂說:“歪脖啊，你不認(rèn)識了嗎？”

六大夫說認(rèn)識認(rèn)識。

歪脖挑釁似的對六大夫說:“那你說我叫什么？”

六大夫訕笑著說:“兄弟，你瞧……”他仍沒想起歪脖大名。

賈二嫂說:“歪脖，你還有大名？我怎么沒聽說過？”

“那是你耳背，”歪脖說，“聽不見?！?/p>

“你說你叫啥？”賈二嫂說，“恐怕你自己都不記得?！?/p>

三嫂添油加醋地說:“我也不知道歪脖還有大名?！?/p>

歪脖大聲說:“我叫賈夠梁，賈夠梁，你們記好了！”

大家都笑，許多人是第一次聽到歪脖的大名。人們說:“還是歪脖好聽?！?/p>

說說笑笑，氣氛輕松下來，霧也漸漸散去一些。

最后，六大夫介紹這個漂亮女人，說是他老婆，叫小梅。

歪脖毫不掩飾地歪著脖子看這個漂亮女子，惱恨眼前的霧，讓他看不真切。歪脖這樣看人是很失態(tài)的，但他不管。

賈二嫂說:“歪脖，你看地上是什么？”

歪脖說:“什么？”

賈二嫂說:“你眼珠子掉了?！?/p>

歪脖翻個白眼，說:“管你甚事。”

六大夫的草房久不住人。鑰匙也找不到了。只好把鎖撬開。歪脖幫忙撬鎖，六大夫一再交代要小心，別把房屋弄倒。這房子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一根手指頭就能戳倒。房門打開，屋里絲絲絡(luò)絡(luò)全是蛛網(wǎng)和灰須溜，遍地老鼠屎。房頂有幾個窟窿。

“能住嗎？”賈二嫂說。

“拾掇拾掇，咋不能住?！绷蠓蚩匆谎坌∶?，充滿信心地說，“能住。”

六大夫脫掉大褂，動手拾掇屋子。人們沒想到的是，小梅也綰起袖子干活了。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不怕臟不怕累，身手還很麻利。鄉(xiāng)鄰們一邊夸贊她，一邊加入其中，幫忙收拾。到霧散時，草房子已煥然一新，而每個人都變得灰頭土臉。大家相視一笑。六大夫要去打水，歪脖把桶奪過去，說他來。水井就在六大夫屋后。歪脖前頭走，黑狗跟在后面。

歪脖打來兩桶水，大家都洗干凈。

潑水時，六大夫發(fā)現(xiàn)墻角的連翹開了，幾朵鮮嫩的小黃花。

鄉(xiāng)鄰走了之后，六大夫叫小梅來看小黃花。小梅蹲下，仔細看每個花瓣，看著看著眼淚落下來了。

六大夫?qū)π∶氛f:“委屈你了?！?/p>

小梅擦干眼淚說:“委屈啥，不委屈，不用擔(dān)心我，我沒事?！?/p>

六大夫看天色不早，急匆匆出門，天擦黑時回來，背著一大包東西，手里拎著鍋碗瓢盆。他像是有八只手，拿那么多東西。那一大包是置辦的新被褥。

夜里，二人躺在床上，看著房頂?shù)目吡胨恕０胍?，小梅突然大叫一聲跳起來，驚得房子都顫抖了。六大夫也跳起來，大叫一聲。原來是老鼠鉆進了被窩。他們再也無法入睡。靜夜中，他們聽到成群的老鼠跑來跑去，唧唧唧叫著。他們呵斥一聲，老鼠消停一會兒，復(fù)又如故。六大夫打著火，眼前的景象嚇?biāo)麄円惶?。遍地發(fā)光的小點點。定睛一看，全是老鼠的眼睛。

六大夫想找根棍子驅(qū)趕老鼠，拉開門，他撞到一個黑影身上，受到更大驚嚇。

“誰？”

“我?！?/p>

“我是誰？”

“我是歪脖?！?/p>

那黑影也嚇一跳，這時穩(wěn)定下來，想好了說辭。他說他聽到叫聲，過來看看出什么事了。歪脖帶著他的黑狗。六大夫能聽到黑狗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他沒戳穿歪脖的謊言。歪脖和他并非鄰居，能聽到他們的叫聲，他可真是順風(fēng)耳。

“有事嗎？”歪脖問。

“沒事。”六大夫說。

“沒事就好?！蓖岵迸呐暮诠返念^，和黑狗一起走了。

歪脖三十多了，沒娶來媳婦，整天東游西蕩，小偷小摸。他怎么會在院子里？聽墻根還是偷東西？不管哪樣，都叫六大夫惡心。他朝黑暗中啐一口。

第二天，六大夫到我們家借大貍貓。我們家的貍貓是貓中之王，逮老鼠可厲害了。它有很多傳說，不但能捉老鼠，還能爬到樹上捉鳥。說到這里，必須交代一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那是1947年。那時候，我奶奶還年輕，我父親只有十來歲。

六大夫早年的故事都是前些年我父親講給我的。父親記性特別好，講起故事繪聲繪色，但他以前對六大夫沒有什么印象，可講的并不多，因為六大夫總是在外游蕩，很少回村，回來也是蜻蜓點水，點個卯就又走了。這次六大夫回來，看樣子是要長住。

表面上看，六大夫很低調(diào)，大霧天悄然回家，不事張揚。但他帶一個美麗女人回來的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彈，瞬間把村莊掀翻了。

村里人找各種借口來看六大夫帶回來的女人。小梅一點也不害羞，看就看，你看我，我也看你，不吃虧。

六大夫到我們家借貓，找的是我奶奶。貍貓是我奶奶養(yǎng)的。我奶奶二話沒說就把貍貓借給六大夫。

第三天，六大夫到我們家還貓，說貍貓和群鼠大戰(zhàn)三百回合，終于把群鼠降服。貓身上血跡斑斑，六大夫說那都是老鼠的血，貓沒受傷。據(jù)說貓咬死了一堆老鼠，六大夫裝了半筐子。六大夫送一斤鹽給我奶奶，我奶奶說什么也不要。六大夫給我父親幾根甘草，我奶奶說拿著吧。父親接過去，放一根在嘴里嚼。

沒了老鼠，六大夫和小梅就躲在小院里卿卿我我過起了小日子。六大夫從不下地干活。客觀原因是沒有地，他的地讓他哥種著。他靠什么生活，沒有人曉得。他是大夫，可是沒有什么人找他看病。村里人有病都找八大夫，不找他。八大夫為人和藹，有錢沒錢都給看。有時候，八大夫給病人說一個偏方，就把病治了。比如有人得了蛇膽瘡，八大夫說，去，到墳園里，找那下垂的油柏，折幾枝，拿回去烤干，研磨成粉末，用香油調(diào)和，抹上幾次就好了。如此這般，怎么收錢？我這樣一說，你就曉得人們?yōu)槭裁纯床∫野舜蠓蛄恕Ａ蠓蛲耆豢床?？也不是。偶爾有外面來的人找六大夫看病。六大夫好用虎狼藥，他給病人說到明處，這吃下去，要么好，要么死，你可要想好。病人思慮再三，最后一咬牙，說就這樣吧，開藥！結(jié)果是，有的好了，有的一命嗚呼了。有一段時間，全是后一個結(jié)果。六大夫感慨，我手上帶炮子兒，看一個死一個。這是后話。我小時候?qū)α蠓蛴∠笞钌畹木褪沁@句話。其他小孩也一樣，誰身體不舒服，我們就起哄說:“快，快去找六大夫給你看看，他手上帶炮子兒，看一個好一個?！?/p>

六大夫長得丑，也沒什么錢，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鄉(xiāng)里很是轟動。接連幾天，來看新媳婦的人絡(luò)繹不絕。借口各種各樣。

六大夫脾氣古怪，臉色陰晴不定。小梅卻總是一臉笑，對誰都很熱情。人們感覺和小梅更親近，什么都對小梅說，恨不得把村里一草一木的來歷都告訴她。事后，他們私下里聊天時，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是透明的，可是對于小梅的身世，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是沒問過，但每次都被小梅巧妙地岔開了。他們唯一知道的是，小梅是洛陽人。

小梅很會來事，善于和鄰里搞好關(guān)系。她的主要手段是借東西。有借就有還，還的時候，她總是加上利息。比如借一平碗面，她必定還冒高一碗。借一小勺鹽，她必定還一大勺。借半個皂角，甚至?xí)€半塊洋堿。鄰居們都說小梅大氣。

小梅的好形象樹立起來了。六大夫變成了小梅背后的男人，成了一個隱形的存在。六大夫深居簡出，整天在屋里翻看古醫(yī)書，《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千金方》等等。

不久，小梅的腰身變粗了，這時已是夏天，什么也藏不住，女人們猜測她有喜了。一問，果然是。過來人毫無保留地向她傳授保胎秘訣。

六大夫和小梅的幸福生活讓人嫉妒，不久就招來了流言。流言是關(guān)于小梅身世的，說小梅不是良家婦女，是窯姐兒，她怕人們知道她的底細，才故意隱瞞身世。誰說的？我們村的女人不輕易相信流言，一定要弄清出處。問來問去，最后全都指向歪脖。是歪脖說的。問歪脖可有證據(jù)，歪脖說他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是誰？歪脖說是一個曾找六大夫看過病的商人說的。商人說他見過這個自稱小梅的女人，在一家妓院里。人們對歪脖的說法嗤之以鼻。

小梅聽到風(fēng)聲，就不出小院了。

更可怕的是，沒多久小梅竟死了。六大夫說她得的是急性瘟病，吃了虎狼藥沒救過來。停尸在草房子中間。

有人嚼舌頭，說是六大夫把小梅折磨死的。八大夫聽到后，說:“積點口德吧，小心舌頭生瘡。”

還有人說，是老鼠精報復(fù)。這又要說到我們家的貍貓。前面說過，六大夫說貍貓與群鼠大戰(zhàn)三百回合，才打敗群鼠。我奶奶聽了撇撇嘴，不信，但是沒反駁他。通常情況下，貍貓“喵”一聲，老鼠都嚇得屁滾尿流，哪還有膽量與貍貓戰(zhàn)斗。六大夫信誓旦旦，說是他親眼所見。據(jù)說，指揮群鼠與貍貓戰(zhàn)斗的正是老鼠精。老鼠精不甘心自己的失敗，想方設(shè)法讓小梅得了瘟病。

瘟病是傳染的，所以當(dāng)天夜里就匆匆下葬了。

與其說這是個普通的葬禮，不如說是個草率的葬禮。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令人震驚的事件，這個葬禮不會再被人們提起。

葬禮之后，六大夫就消失了。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才用“消失”這個詞的，因為，六大夫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出門，更不用說去哪里了。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起初，人們以為他到外村出診了，多日不見回來，才意識到他又“消失”了。

六大夫以前就干過這樣的事——突然出走，在外游蕩幾個月或幾年，在大家將要把他忘卻的時候又突然歸來——所以大家不以為意。人們猜測，他妻子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導(dǎo)致他離家出走。他這人雖然古怪，但對小梅卻是疼愛有加。我奶奶說她有一次去六大夫家，看到六大夫正在給小梅吹眼睛，可能小梅眼里進灰塵了。吹眼睛不算什么，六大夫那種疼愛關(guān)切的表情給我奶奶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奶奶說，沒見過男人那樣。賈二嫂說，小梅是六大夫的心尖肉。再說了，小梅死的時候，大著肚子，這是一尸兩命，哪個男人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幾個月過去了。六大夫沒有回來，回來的是那四個騎馬的男人。也就是春上大霧天送六大夫和小梅回家的那四個人。當(dāng)初那么大霧，誰也沒看清那四人長什么樣。他們完全是揣測。

這是個冬日，還有大霧。人們正是從這一點判斷這四個人與當(dāng)初那四個是同一撥兒人。云從龍，風(fēng)從虎，霧從這四個男人。霧因他們而起。他們身穿黑衣，腰里別著盒子炮，一個戴著禮帽，兩個光頭，還有一個留著長發(fā)。這日雖然還是大霧，但比春上那場霧差遠了。

他們在六大夫院門前勒住韁繩。四匹高頭大馬噴著鼻息，踢騰著腿。

六大夫的院子沒有門，是一個半敞開的空間。四匹馬如果都進到院子里，會將院子擠爆。

戴禮帽的男子打馬進去，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草房子的門上掛著鎖。他揮舞馬鞭朝屋檐抽一鞭，腐朽的屋檐掉下一大塊，塵灰飛揚。

他跳下馬，一腳踹開門。門連同門框向里倒去，砸起一股嗆人的煙塵。草房子搖晃幾下，差點倒掉。等煙塵散去，他進到屋里看了看，空空如也，也沒有近期生活的痕跡。他從屋子里出來，翻身上馬。

看熱鬧的村民呈弧形散開，與他們保持五步距離。

戴禮帽的男子問村民:“六大夫去哪里了？”沒有人回答他。他又問:“他帶回的女人呢？”還是沒人回答。他腿一夾，馬往前兩步，馬頭快頂住賈二嫂，賈二嫂往后退一步。他用馬鞭指著賈二嫂:“你說！”

“死了?！辟Z二嫂說。

“誰死了？”

“你說的那個女人死了?！?/p>

戴禮帽的男人嘟囔一句:“怎么會死

呢？”他不相信，又用馬鞭指著歪脖。

歪脖后退一步，手放在黑狗的頭上，不讓它叫。歪脖也說那個女人死了?！罢娴?，”他說，“墳園里那個新墳就是她的?！?/p>

戴禮帽的男人盯著歪脖，歪脖又后退一步。

“你的脖子怎么啦？”戴禮帽的男人問道。

“生來就這樣?！蓖岵闭f。

“真的嗎？”

“真的?！?/p>

“沒騙我？”

“沒騙你?！?/p>

那男人突然一馬鞭抽過來，歪脖猝不及防，馬鞭正抽在脖子上，抽出一條紅印。歪脖跳起來，哎喲一聲，脖子仍是歪的。黑狗朝戴禮帽的男人吠叫起來。那男人說:“果然沒騙我。帶我去看墳！”

墳園就在村邊。新墳也不新了，但能看出那一抔土與別的墳不同。歪脖指著這個土堆說:“這個就是！”

戴禮帽的男人問:“那個女人是怎么死的？”

歪脖說是瘟病。

那男人又問:“死時什么樣子？”歪脖不明白他的話，說就那樣。

那男人進一步問:“她肚子大嗎？”

歪脖說:“大?！彼犬嬕幌?，“肚子上像扣個鍋?！?/p>

戴禮帽的男人跳下馬。其他三個男人也跳下馬。他們圍著墳看來看去。一個土堆，有什么好看的。村民們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

戴禮帽的男人用馬鞭頂了頂禮帽，吩咐另外三個男人:“去，找?guī)讉€镢頭或鐵锨?！?/p>

這是要干什么？人們紛紛猜測，心頭有不祥預(yù)感。有人悄悄離開，去叫族長。

族長是我們本家的，輩分很高，我父親管他叫大爺。

三個男人拿來镢頭和鐵锨，就要動手刨墳。族長帶著一群人及時趕到，阻止他們。

長發(fā)男人掏出槍說:“誰攔打死誰?！彼忠粯?，樹上一只麻雀應(yīng)聲而落。

族長沒退縮。

戴禮帽的男人說:“這女人是我老婆，托付給六大夫，她，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誰攔，別怪我不客氣?！彼壑袣怛v騰。

族長還要說什么，被族中幾個中年人拉走了。他們勸族長，為一個死人，搭上活人的命，不值當(dāng)。族長罵他們沒種兒，叫幾桿破槍嚇住了。

幾個人開始挖墳，因是新土，挖起來不費力，一會兒工夫，棺材就露出來了。戴禮帽的男人一努嘴，兩個光頭男子跳進墓穴，用镢頭撬棺材蓋。镢頭很難卡入棺材蓋與棺材板的縫隙，二人便用蠻力狠砸棺材板，發(fā)出嘭嘭嘭的沉悶聲響，仿佛死人在詛咒。人們紛紛掩鼻，后退，別過臉去。大人將小孩趕走，不讓看。賴著不走的小孩，被大人捂住眼睛。終于镢頭嵌入棺材縫隙，用力一撬，棺材蓋打開了。

圍觀的村民們都愕然，四個男人也目瞪口呆:棺材里并無女人的尸體，只有三塊土坯。怎么回事，誰也搞不清楚。死人不翼而飛，土遁了。有人說:“也許那個女人根本沒死?！睅椭蠓蛄侠砗笫碌娜棠陶f:“死

了，死了，我?guī)椭霘毜?，怎么會沒死呢?！?/p>

那四個男人看著空棺材。戴禮帽的男子鐵青著臉踹一腳棺材蓋，放狠話說:“你們告訴六大夫，他死定了。”

說罷，四個男人翻身上馬，徐徐而去，走出百步之后，身影在霧中漸漸模糊，以至消失。

這一幕是父親講給我的。父親那時十一歲，他屬于被趕開的對象。他太小，大人們不讓他往前去，說那不是小孩該看的。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被趕開后又悄悄從大人們的腿縫里鉆到前面。棺材打開的時候，他第一時間看到棺材里沒有尸體，只有三塊土坯。父親說他看到三塊土坯時笑了。他的笑很不合時宜。但他忍不住。這些人大費周章得到了什么？三塊土坯！這不是很好笑么?？墒瞧渌硕疾恍?，他們不但不笑，表情還像鐵一樣冰冷。戴禮帽的人狠狠瞪他一眼，他就不敢笑了。父親說那種感覺太怪了，笑聲在肚子里躥來躥去。父親說:“你不知道那有多難受，肚子里仿佛有一群鵝在打架?！备赣H看清了那個戴禮帽的人，他很帥氣，五官清秀，如果不是拿著盒子炮，你會把他當(dāng)成秀才。看得出來，那個長發(fā)的和兩個光頭的都怕他?！伴L得帥氣的人也會很厲害，”父親說，“人不可貌相?！?/p>

四個人走后，村里人都曉得六大夫惹禍了。那女人究竟是死是活，沒有人知道。有人說是尸遁，說得神乎其神。什么叫尸遁？就是死尸會自己遁逃，從棺材里消失。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更多的人不信。

歪脖愛刨根問底，非弄清楚不可。他先問三奶奶:“你幫著入殮的，你說實話，那個女人死了沒有？”

三奶奶說:“千真萬確，死得透透的?！彼终f:“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我還能分不清死人活人?！?/p>

歪脖又問抬棺人:“抬棺有什么異樣嗎？”

抬棺人說:“棺材輕，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心想這個女人肯定瘦得像蘆葦?！?/p>

歪脖又問當(dāng)天夜里誰守靈。這明擺著，六大夫守靈，沒有其他人。于是，他得出結(jié)論:六大夫根本沒把女人埋進墳?zāi)估铩?/p>

有人問歪脖:“那你說六大夫把她埋哪兒了？”

歪脖歪著脖子，帶著嘲諷的表情看著問話人，反問道:“我說他埋他女人了嗎？”

那人不服，嘁了一聲:“死了不埋，尸體呢？”

歪脖繼續(xù)嘲弄道:“我說過她死了嗎？”

那人說:“咦，三奶奶親自入殮的，還能沒死？”

歪脖說:“我也沒說她沒死?！?/p>

那人說:“你這不是抬杠嗎，依你說，她到底死了還是沒死？”

歪脖說:“我哪知道?！?/p>

說罷，他吹著呼哨，晃著膀子走了。瞧他那樣子，仿佛他知曉秘密似的。

那人在背后罵他:“球樣兒！”

歪脖又找八大夫探討真相。二人都是大夫，也許八大夫能知道點什么?？墒菑陌舜蠓蚰抢?，他一無所獲。他問八大夫那個女人得的什么病，八大夫說他不知道，他沒給那個女人看過病，六大夫就是大夫，不需要他去給他女人看病。

對于空棺，八大夫也沒什么好說的。

“你相信尸遁嗎？”歪脖問道。

“聽說過，”八大夫說，“但是沒見過?！?/p>

挖出空棺之后不久，村里誕生了一個傳說，說六大夫的女人沒死，變成了一只火紅的狐貍。

見過這只狐貍的人很多。因為它掉到了天坑里。天坑在寨外，是自然塌陷的一個坑，有四五米深，像一口巨大的鍋。剛下過雪?？赡芤驗檠┑木壒?，狐貍才掉進去的吧。天坑四壁濕滑，狐貍沒有著力點，上不來，狼狽的爪子在四壁留下許多劃痕。最先發(fā)現(xiàn)這只狐貍的人是歪脖。他知道狐貍皮值錢，想把狐貍打死，剝皮賣錢。他用石頭砸狐貍，狐貍跳躍著躲閃，他一次也沒砸中。一會兒工夫，圍上來許多人，都用石頭和土塊砸狐貍。有幾次險些砸中。狐貍騰挪閃避，狼狽不堪。

八大夫路過，看到人們在鬧哄哄地往天坑里扔石頭和土塊，伸頭一看，看到那只紅狐貍。他喊停，讓人們別砸了。

八大夫和六大夫是親兄弟，六大夫是老六，他是老八，管六大夫叫六哥。他和六大夫反差巨大，八大夫高大帥氣，六大夫矮小丑陋;八大夫親切隨和，六大夫古怪嚴(yán)厲;八大夫按部就班，六大夫來去如風(fēng)……總之，看到其中一個，往他的反面想，就是另一個人。八大夫是我們村很有威望的人，他的話沒人敢不聽。

八大夫喊停，人們停下來，他們以為八大夫能有好辦法抓住狐貍。

八大夫說:“你們看看它?！?/p>

狐貍已經(jīng)跳累了，站立在天坑中間，打量著天坑上面的人。

大家都盯著狐貍，八大夫讓他們看什么？

“看它的表情?！卑舜蠓蛘f。

狐貍幾乎絕望了，這么多人要置它于死地，它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接下來，奇怪的一幕發(fā)生了，狐貍前爪合十，朝人們作揖。

人們說，成精了成精了，這狐貍成精了。

他們搞不清成精的狐貍會不會帶來災(zāi)禍，要不要把它打死。

八大夫說:“你們還要打嗎？”

人們不說話。

八大夫又說:“誰要打狐貍，以后別找我看病?！?/p>

人們悄悄將手里的石頭和土塊扔掉。

歪脖說:“是我先看到的?！?/p>

他的意思是，這個狐貍屬于他。

八大夫嚴(yán)厲地看他一眼。

八大夫一貫很和善，人們從沒見過他有這么嚴(yán)厲的眼神。

歪脖也扔掉手里的石頭。

八大夫讓人們散去。他那么嚴(yán)肅，人們只好聽他的，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但都沒走太遠，而是躲在墻角、樹后，偷看八大夫干什么。

八大夫找來一根長木桿，斜著放入天坑，狐貍明白八大夫在搭救它，順著木桿爬上天坑，如一道紅色的閃電，瞬間消失了。

后來，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傳說，說這個紅狐貍是六大夫的女人變的。六大夫的女人愛穿紅衣服。還有人說，那表情也是六大夫女人的表情。這就太玄虛了。還說八大夫每天早上打開門，都發(fā)現(xiàn)門口放一枚雞蛋，那是狐貍在報答他的救命之恩。父親說他問過八大夫有沒有狐貍報恩的事，八大夫笑了笑，沒說有，也沒說沒有。

六大夫一走，泥牛入海，再無消息，是死是活，沒人知道。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那一伙人還在找他，而且還沒找到。那些人時不時來村里打聽六大夫，每次都失望而歸。有一次，長頭發(fā)要燒草房子，戴禮帽的男人制止，燒了房子他就更不會回來了。幾個月后，他們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村。這次，還有霧。霧不大，如輕紗繚繞。有心人回顧之前他們出現(xiàn)的情景，得出結(jié)論，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全有霧。莫非他們只挑選霧天出沒。

四個男人心事重重，蹲在草房子前吸煙，打發(fā)時間。他們在等六大夫嗎？當(dāng)然不是。六大夫哪會這時候出現(xiàn)。馬拴在樹上。四匹馬瞪著空洞的大眼睛。村民們躲得遠遠的。歪脖曾被抽過一馬鞭，鞭痕還在，他更不敢上前。他抱著黑狗，不讓它叫。

三個男人在說著什么，戴禮帽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只是抽煙。最后，他站起來，把煙頭在腳下跐滅，又打量一眼六大夫的草房子，朝長發(fā)男人點點頭。長發(fā)男人打著火，先點燃一把干麥秸，再用麥秸去點草房子。草房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易燃，好一會兒才點著。房子已經(jīng)腐朽，只是燜燃，冒出很大的煙，像蒸籠一樣，過了多時，終于騰起一股火苗，然后一發(fā)而不可收，熊熊燃燒起來。

四個男人看到火焰沖天而起，這才打馬離去。

村民們沖出來救火，已經(jīng)遲了，草房子一會兒工夫就化為灰燼。

六大夫院里有棵皂角樹，皂角成熟時，人們就把皂角打下來，用來洗衣服。皂角樹被燒了半邊，人們惋惜不已。

不久，宛西解放了。

這年冬天，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日子，新成立的縣政府在竹林寺村召開宣判大會。十二個男人被五花大綁，押上臨時搭建的臺子。縣長親自宣讀了對他們的死刑判決，罪名是反革命和搶劫殺人。我們村歪脖在現(xiàn)場。他指著其中三個人說:“那三個家伙來過我們村?！迸赃叺娜藛査?“他們到你們村干嗎？”“找六大夫的麻煩?！薄八麄?yōu)槭裁匆伊蠓蚵闊?？”“你問他們?！迸赃叺娜恕班摇币幌?，翻個白眼。

歪脖指的那三個犯人，就是戴禮帽挎盒子炮來村里找六大夫的那個頭兒，以及他手下那兩個光頭。這天頭兒沒戴禮帽，露著打油的偏分頭;兩個光頭還是光頭。他們背上都插著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用紅筆打個叉。罪犯都低著頭，只有頭兒仰頭望著人群，從他的眼中看不出恐懼。宣判后，要把他們押到七里河灘，執(zhí)行槍決。士兵推頭兒一把，頭兒身子一擰，對押他的人說:“別推，我自己能走?！毖航馐勘匀蛔ブ母觳病蓚€光頭互相看一眼，梗著脖子，大踏步往前走。早死早托生。走在最后的大個子罪犯，膽量與他的塊頭很不相符，嚇得尿了褲子，押解士兵推他，他癱軟下來，兩個士兵竟然架不住。押解士兵征得縣長同意，對他就地執(zhí)行了槍決。人們嘩啦啦跟著看殺人。大塊頭被槍斃后，他們繞著大塊頭走。大塊頭的死法讓他們感到失望，他哪像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這么。有人朝大塊頭的尸體吐唾沫。

歪脖回到村里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我在竹林寺看到誰了？”

他說話無頭無腦，大家怎么猜。

賈二嫂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p>

歪脖說:“和六大夫有關(guān)，你們猜猜。”

賈二嫂說:“那個紅狐貍女人。”

歪脖說:“猜對了一半。”

賈二嫂猜不出。其他人也猜不出。歪脖不再賣關(guān)子，講了三個男人被槍斃的事:“他們被押到河灘。槍斃人，都是讓跪下，槍對著后腦勺打。不跪？就在腿窩踹一腳，自然就跪了。戴禮帽那個，就是頭兒，他不跪，士兵踹他腿窩，他有防備，竟沒踹倒。他死到臨頭，昂首挺胸，絲毫不怕，嘴角掛著笑……槍斃他的時候，他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歪脖說那個頭兒叫龐一坤，牌上寫的是這個名字。他被槍斃后，六大夫就領(lǐng)著女人回來了。這次他沒穿長衫，小梅也沒穿紅襖。他們更沒騎高頭大馬。他們背著兩個大包袱——全部的行李，從東邊走過來，黃昏時悄然進村。

我父親那年十四歲，在村邊拾柴，遠遠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覺得奇怪。誰會背著大包袱呢？本村人不會，走親戚的也不會。他們走到跟前，父親還沒認(rèn)出他們。六大夫和小梅都變化很大，滿臉滄桑。父親問他們找誰，他們說回家?；丶遥扛赣H很疑惑。六大夫也沒認(rèn)出眼前這個后生，他問:“你是誰家的孩子？”父親回答后，他說:“我是六大夫，你六叔?！?/p>

父親這才認(rèn)出他們，趕快幫他們拿行李。

多年之后，父親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黃昏。天很冷，刮著小北風(fēng)，外面沒什么人。六大夫和小梅走得滿頭大汗，身上熱氣騰騰。父親接過小梅的行李。她道聲謝，開始活動肩膀。父親剛走幾步，有些猶豫了。

“你們家……”父親說。

六大夫說:“我知道，燒了?！?/p>

父親說:“去我們家吧。”

六大夫說:“你當(dāng)家嗎？”

父親說:“我爹我媽肯定同意?！?/p>

父親將六大夫和小梅帶到我們家，我爺我奶很熱情，又是做飯，又是收拾床鋪。我們家住房很緊張，但有一個磨坊。我爺奶準(zhǔn)備搬到磨坊去住，把他們的房間讓給六大夫和小梅。

正吃飯時，八大夫來到我們家，要讓六大夫住他那里。他說他有一間空房。我爺我奶說已經(jīng)收拾好房間了。八大夫說他看到了，磨坊。我爺說磨坊他和我奶住，六大夫和小梅住屋里。八大夫說:“他會忍心把你們趕到磨坊？”六大夫接話說:“是，哪能讓你們住磨坊。”我爺還要堅持，八大夫說:“別爭了，就這么定?！庇谑?，六大夫和小梅住進了八大夫家。

六大夫回來，人們自然要問他與龐一坤的恩怨過節(jié)。六大夫說他不認(rèn)識龐一坤。這明顯是瞎話，你不認(rèn)識，人家會來找你，會扒你老婆的墳？你把我們都當(dāng)傻子嗎？六大夫咬定他不認(rèn)識龐一坤。他說他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大家明白六大夫不愿提這樁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問了?？捎幸粋€人偏不，你越是不想說，他越要刨根問底。這個人就是歪脖。他剛加入農(nóng)會，是積極分子，走路頭仰得很高，像打鳴的公雞。

歪脖問六大夫，六大夫回答仍是那句:

“我不認(rèn)識龐一坤?！?/p>

歪脖提醒六大夫，說龐一坤送他和小梅回來的那天他在場，他都看見了。就是那個大霧天，六匹馬，龐一坤走的時候把你們騎的兩匹馬也牽走了。“那馬本來就是龐一坤的吧？”

六大夫不言。

歪脖循循善誘:“你是受壓迫者，你應(yīng)該站出來控訴龐一坤一伙的罪行。那一伙中還有一個長頭發(fā)的在逃，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p>

六大夫不言。

歪脖說:“龐一坤已經(jīng)死了，你還怕啥，有啥不能說的?！?/p>

六大夫沉默一會兒，回了一句:“我不認(rèn)識他。”

歪脖又問六大夫的女人小梅，小梅也說不認(rèn)識龐一坤?！罢娴牟徽J(rèn)識嗎？”歪脖直勾勾地看著小梅。小梅被看得心里發(fā)毛，但她堅定地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

歪脖去找八大夫打聽。畢竟六大夫住在他家，說不定他知道一些六大夫的秘密。八大夫一句話就把他懟回去了:“你管人家的閑事干啥。”

歪脖說:“要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為啥不愿說？”

八大夫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p>

歪脖哼一聲，說他會弄清楚的，沒什么能瞞得過他?，F(xiàn)在，他說話的語氣比以前自信一萬倍。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