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風云中的南粵家族敘事——評郭建勛的長篇小說《清平墟》
內(nèi)容提要：深圳是一個著名的國際大都市，但說到過去的深圳，人們往往一無所知。長篇小說《清平墟》，講述了發(fā)生在過去的深圳——南粵古村清平墟一個生意人家同室操戈的家族故事，由此層層推進，將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段鮮為人知的深圳歷史水乳交融，藝術(shù)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這種回望性寫作的意義在于，它以小說的敘述和文學的精彩，為今天的深圳寫下了一段尤其值得珍視的輝煌歷史。
關(guān)鍵詞：郭建勛 《清平墟》 楚家兄弟 東江游擊隊 粵劇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濃郁地域特色的小說很多，但像郭建勛的長篇小說《清平墟》這樣，具有濃郁嶺南地域特色的長篇小說卻并不多見。在許多人看來，廣東是一個經(jīng)濟發(fā)達、商業(yè)繁榮的地方，即便許多廣東作家，在寫作時也常常是把目光聚焦到改革開放后的最近幾十年，集中在描寫廣東的商業(yè)和經(jīng)濟的繁榮上，而真正具有嶺南特色，尤其是結(jié)合抗日題材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卻很難見到。郭建勛是一位來自湖南、在深圳生活多年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天堂凹》描寫的是改革開放后，第一代打工人在深圳打工、奮力拼搏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德寶，從偏遠的鄉(xiāng)村來到經(jīng)濟發(fā)達的深圳，經(jīng)歷了說不盡的艱辛，但內(nèi)心卻始終充滿著善良和美好。德寶和他朝夕相處的一大批農(nóng)民工，既是深圳特區(qū)的建設者，又是改革開放這個偉大時代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的長篇小說《桃符》，描寫的是革命烈士的遺孤陶桃花的人生故事。陶桃花被善良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養(yǎng)父陶子長收養(yǎng)了下來。她從小堅韌不拔，屢遭繼母虐待，并險些被其偷賣到青樓，但繼父陶子長始終精心呵護著陶桃花，將她撫養(yǎng)成人。后桃花結(jié)婚成家，生育一大堆兒女。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陶桃花又不幸失去了丈夫，面對命運的殘酷打擊，陶桃花憑著湖南人血液中流淌不息的“霸蠻”精神，從不向命運低頭，最終把一個個兒女培養(yǎng)成人，成為一個偉大的母親。
以小說來描寫時代風云，敘述歷史的變遷，反映特殊年代中各種人物的不同遭遇和命運，是郭建勛小說一貫的追求。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性格鮮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深刻地感受到了時代跳動的脈搏。對于郭建勛來說，《清平墟》意味著他寫作生涯中的一次新的出發(fā)，更是他對自己寫作所進行的一次新的挑戰(zhàn)。生活在神奇的南粵大地多年，深圳早已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他熟悉深圳，熱愛深圳。如果說《天堂凹》和《桃符》描寫的是湖南人與深圳之間的故事，《清平墟》則是他為深圳這個年輕而又古老的城市精心撰寫的一部“別傳”，一部時代風云中的南粵家族故事。在小說的藝術(shù)手法上，郭建勛有意采用了有別于《天堂凹》和《桃符》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融入了現(xiàn)代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技巧，在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寫實與魔幻的表現(xiàn)手法中自由穿梭，游刃有余地揮灑自己的寫作才情，讓讀者在一享小說閱讀快感的同時，更能深刻地感受到字里行間所彌漫出的極為強烈的藝術(shù)氣息。
至于為何要寫這樣一部小說，郭建勛頗為動情地說：“2012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將工作室遷至新橋，毗鄰清平古墟，幾乎與古墟廝磨，從而知道該墟的前世今生。由此萌發(fā)出寫一部清平墟的書的想法。”在郭建勛看來，《清平墟》并不是要為歷史上曾經(jīng)的清平墟“作傳”，就像小說《白鹿原》并不是要為白鹿原“作傳”一樣。因為小說是虛構(gòu)的，他是想借清平墟這個南粵海邊的古老村落，演義一段似實而虛的深圳人的故事，從而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深圳的前世今生，感受時代風云中一段鮮為人知的深圳歷史和南粵古村落的故事。就像法國小說家弗·莫里亞克在其《小說家及其筆下的人物》中所說：“生活給予小說家的只是一個出發(fā)點，他從這兒出發(fā)，可以走自己的、不同于事件的實際進程的道路。他把現(xiàn)實中潛在的東西寫成現(xiàn)實，使模糊的可能性變成現(xiàn)實。”①
一
清平墟是深圳海濱的一個著名古墟，這里曾是一個市聲鼎沸、客似云來的繁華之地，也是各種商品北上廣州、南到香港的重要集散地。清平墟人素以打魚、養(yǎng)蠔為生，清平墟的蠔聞名遐邇，遠銷廣東各地，乃至海外。但如今，這個昔日生意興隆的著名古墟卻日漸衰落，幾乎不為人們所知，其享譽四方、美味可口的蠔，也因地理環(huán)境和水質(zhì)的改變而日益減少，清平古墟再也看不到商賈云集、舟楫穿梭的繁榮景象和輝煌。郭建勛的小說《清平墟》，正是以文學的形式，為我們打撈這樣一段發(fā)生在南粵古墟上的深圳人的歷史。在古老的清平墟，楚姓家族是以養(yǎng)蠔和加工蠔聞名四方的生意人家。父親楚易和他的四個兒子，即大哥楚孚生、二哥楚協(xié)生、三哥楚稔生和作品中的我——啞巴老四楚俊生，有著極為復雜的血緣關(guān)系。楚家兄弟，雖同是一個父親，卻并非一個母親所生。父親楚易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著清平墟的蠔，家中的管家和蠔工多達一千多號人，“一箱箱的蠔堆成山，壓得船都快沉水了。海還蒙著黑紗，六條船一字撕破黑紗出海，蕩得海水像滾湯一樣淌，拍打著浪堤，一股濃濃的腥膻味鋪天蓋地。船到珠江口分兩路：三條船去香港，三條船去廣州。當天清晨，新鮮的清平蠔在香港、廣州上市?！?/p>
高興的時候，楚家可以花大把的錢把廣東最當紅的粵劇名伶請到清平墟來搭臺唱大戲，而且一唱就是好幾天，楚家的大兒子，娶的正是粵劇名伶凌小蝶。如果不是日本鬼子突然闖入清平墟，楚家的蠔生意，一定會像眾多的生意一樣，子承父業(yè)，越做越紅火。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依然會像無數(shù)富裕的廣東生意人家一樣，開枝散葉，塤篪相和，其樂融融地朝夕相處。但歷史和個人的命運，從來都是不可假設的，楚家商業(yè)的衰敗和清平墟的凋敝，一切皆是因為日本鬼子的鐵蹄踏進了南粵海濱這個商業(yè)繁華的古老墟市。在小說的開篇，一切都是那么突如其來：
大哥楚孚生跟粵劇名伶凌小蝶結(jié)婚，冢二送了特別的禮：一顆人頭。一個日兵用刺刀挑著，扔在戲臺上。
人頭是賀孟友的。賀孟友是清平墟最有學問的先生，一部過胸白髯，拄根荔枝木做的拐杖。他是梅州客家人，前清秀才。民國初年到我父親建的綺霞書塾，教族中的孩子念書。一教二十七年。他在清平墟成了家，娶了我隔房的一個姑，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賀子其，小兒子賀子群。
賀子其不是讀書的料，做事倒是個好手，一身狠勁，腿腳也靈活，尤其駕得一手好船，風里浪里，如履平地。我父親叫他做了船隊的頭。
這是一個極為驚悚，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開頭。它將日本鬼子殺人如麻的殘暴，慘不忍睹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瞬間點燃了人們心中的怒火，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從而急想知道，這恐怖的一幕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冢二何以會如此出現(xiàn)在大哥楚孚生的婚禮上？他為何要如此駭人聽聞地為楚孚生送上這樣一份血腥的“禮物”？英國小說家伊利莎白·鮑溫在《小說家的技巧》中說：“一篇好故事開頭一定要開得好。……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對自己的書怎樣開頭總是非常重視，也總是使它引人入勝?！雹?/span>
賀孟友本是清平墟的一位教書先生，知書識禮，文質(zhì)彬彬，冢二連這樣手無寸鐵的文弱老先生都不放過，而且要以這樣慘無人道的方式，在大哥楚孚生的婚禮上砸場子，恐嚇清平墟的村民，無疑是要給那些企圖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本地村民一個下馬威。在用刺刀挑著賀孟友人頭的日兵進來的那一刻，楚孚生和新婚妻子正在戲臺上為出席婚禮的來賓們演唱《紫釵記》中的“劍合釵圓”，妻子凌小蝶正是因為這顆人頭被驚嚇得昏迷不醒，從此成為一個植物人。冢二之所以要殺賀孟友，是因為他的兒子賀子其帶著50多名蠔工逃跑了，惹得冢二少佐非常生氣。蠔工逃跑，就沒有人來為日本人生產(chǎn)和加工蠔，打亂了冢二掠奪清平墟舌尖上的著名美味——清平蠔的如意算盤。冢二這一招，就是要告訴清平墟人，必須服從日本人，只要服服帖帖，“蠔有種的，茶有喝的，戲有看的。清平墟還叫清平墟”。但卻從此成為了日本人統(tǒng)治之下的清平墟。
二
《清平墟》看似在講一個古墟的興盛和衰落，但又并非僅僅是在講一個古墟的興盛和衰落，透過這個合瀾海邊的南粵古村落，我們看到了一個家族和古村落與中華民族的血肉相連，生死與共。日軍侵占廣東，進入清平墟，楚家父子的命運從此徹底改變。除了老四楚俊生這個呆滯的啞巴，楚家三兄弟在人生的道路上，瞬間分道揚鑣。他們的命運，在時代的洪流中迅速分岔，涇渭分明，骨肉兄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因為家庭經(jīng)濟優(yōu)越，大哥楚孚生曾遠赴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與冢二和趙翼然成為同窗。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同窗生涯，卻將大哥楚孚生的命運與冢二無形地捆綁在了一起，乃至悄然開啟了他的罪惡之路。楚孚生和趙翼然，后來都成為了殺人不眨眼的日本侵略軍冢二少佐屠殺中國人的幫兇。趙翼然充當冢二的日語翻譯，楚孚生為虎作倀、幫助冢二控制清平墟、成為鎮(zhèn)壓當?shù)卮迕竦目堋３谏粌H自己做漢奸，而且還費盡心機，按照冢二的意思極力說服他的父親楚易當漢奸，做清平墟維持會會長。在他的游說之下，父親本來已經(jīng)動了心，卻突然之間變了卦，原來是三哥楚稔生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父親：做漢奸，人人得而誅之。楚孚生做了漢奸，他不是你的兒子了。你不能做漢奸，否則，到時候我下不了手。孩兒稔生泣墨?！痹趪y當頭的歷史關(guān)鍵時刻，楚家三兄弟中大哥楚孚生做了漢奸；二哥楚協(xié)生成了國民黨軍官；三哥楚稔生參加了東江游擊隊，成為一名出生入死、英勇作戰(zhàn)的游擊隊員。楚家兄弟，因為國家、民族、信仰、組織、愛情等種種原因，形成尖銳對立的矛盾，開展了明里暗里的各種斗爭和周旋。他們在國難當頭、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馳入了截然不同的三條軌道。
歷史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但偶然當中卻蘊含著必然。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但一個人的觀念和他所接觸到的人和事，同樣也會決定他的命運。歷史風云突變，楚家兄弟之間你死我活的斗爭，深刻地揭示出了欲望之下人心的裂變和人性的丑惡。楚家世代都是戲迷，個個都喜歡粵劇，楚家兄弟中，最初愛上粵劇名伶凌小蝶的是二哥楚協(xié)生，正是他第一次將凌小蝶從燈紅酒綠的廣州帶到了繁華的清平墟，并在縣城最有名的粵菜府龍鳳堂，以楚家的名義，風光無限地請了五大桌。宴席上，所有來賓都是本縣商界的頭面人物。作為粵劇發(fā)燒友的大哥楚孚生，自然成了和凌小蝶同臺演出的男主角。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但在美色面前，大哥楚孚生卻起了機心，動了邪念，連自己親弟弟的女友也毫無顧忌地強行霸占，凌小蝶最終被大哥楚孚生奪走，成了他的新娘。楚孚生的惡和墮落，雖不是與生俱來，但卻是由來已久、有跡可循的。去日本之前，楚孚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還唱得一手好戲，是出了名的票友，在梨園圈子里，人稱“駙馬爺”，因為他演的《帝女花》里的駙馬周世顯比那些角兒還唱得好。在日本留學幾年，斷了戲根，楚孚生自己都覺得粵劇忘得差不多了。誰知道根本不是，就像一場假寐，他突然醒了，而且比原來精氣神更足了。他認為，這一切全拜凌小蝶所賜，讓他重新回到了天堂。不，終于找到天堂。小說通過這樣的描寫，深刻地揭示出楚孚生骯臟丑惡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其后投敵賣國、成為漢奸的心理邏輯和性格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小說對人性的剖析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入木三分。二哥楚協(xié)生為奪回凌小蝶，居然以夜襲日軍的名義，帶著士兵幾度攻打清平墟。對此，其上司香翰屏司令痛惜地指責楚協(xié)生說：“現(xiàn)如今什么時候？山河破碎，生靈涂炭，你身為黨國軍人，泄私憤，報私仇，以奇襲為名，行奪美之實，致使那么多抗日戰(zhàn)士白白送命?！贝髷钞斍埃谥腥A民族面臨著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有多少英雄兒女奔赴戰(zhàn)場，壯烈犧牲。但誰也沒有想到，二哥楚協(xié)生心中的惡，同樣不亞于其大哥楚孚生。他以冠冕堂皇、夜襲日本鬼子的理由，帶領一幫國軍戰(zhàn)士多次匆忙攻打清平墟，以致屢屢失敗，許多抗日戰(zhàn)士看似天經(jīng)地義為國赴難，實際上卻是為了幫助二哥楚協(xié)生滅掉大哥楚孚生，為其奪回國色天香的粵劇名伶凌小蝶。
小說中的楚協(xié)生，是一個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其性格具有多面性和豐富性。他的心理和性格發(fā)展，具有令人信服的合理性和邏輯性。他一面在戰(zhàn)斗中極力顯示自己的能力，消滅日軍，企圖從眾多年輕的國軍中脫穎而出，一面又拼命剿共，甚至在香翰屏司令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將加入東江游擊隊的弟弟楚稔生爭取過來。在將楚稔生等游擊隊員包圍之后，楚協(xié)生要楚稔生立即放下武器，但楚稔生卻毫無懼色地說：“有種的你開槍?！痹趧窠禑o效之后，楚協(xié)生再次向他的弟弟喊話，并用槍指著橫七豎八的游擊隊員的尸體說：“我最后問你一句，你到底投不投降？”在遭到楚稔生堅決拒絕之后，二哥楚協(xié)生舉起手槍，朝自己的親弟弟扣動了扳機。
楚家兄弟同室操戈，大開殺戒，置對方于死地的殘酷性，正是時代風云之下不幸發(fā)生的家庭悲劇。大哥楚孚生在國色天香的凌小蝶面前，荷爾蒙無法控制地飆升，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再濃的手足之情，都像敝屣一樣不值一提。二哥楚協(xié)生野心勃勃，熱血沸騰地參加國軍，總是幻想建功立業(yè)，大出風頭，得到上司的賞識，追求“光明”的前途，如果誰要想阻擋他的晉升之路，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兄弟，他都會毫不手軟，痛下殺手。他不僅和奪走自己女友的大哥結(jié)下血海深仇，而且不惜對自己的親弟弟楚稔生大開殺戒。楚家兄弟的瘋狂殘殺，突顯出這個南粵之家在民族危難、觀念撕裂的緊要關(guān)頭，人性的丑惡和道德倫理的徹底崩潰。
三
戰(zhàn)爭往往使人分為兩極，有的成為民族英雄，有的變成魔鬼，成為民族的罪人。就像小說中的禾田大佐，在戰(zhàn)爭之前，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收集蝴蝶標本，二是看電影，并且是卓別林的粉絲。不僅如此，禾田大佐也很喜歡中國文化。殺人不眨眼的冢二，曾經(jīng)也是一個“各方面都非常優(yōu)秀，優(yōu)秀得像久谷燒的骨瓷。他以高分考取早稻田大學。報專業(yè)時，他第一次沒有聽母親的話。事實上，是他第一次騙了母親。母親叫他讀政治經(jīng)濟學，他卻報了動植物學。母親的意思，讀了政治經(jīng)濟學，可以從政。但冢二不喜歡從政。他覺得自己不是這個料，他想做個植物學家，連動物他都不感興趣”。是日本軍國主義的狼子野心，把禾田和冢二這樣原本普通的日本人，變成了屠殺中國人的戰(zhàn)爭狂魔和殺人機器。殺人立功，成為他們共同的目的。對于冢二這樣有著野心、急欲建功立業(yè)的年輕日本軍人來說，他們不僅僅要占領清平墟，掠奪它富庶的物質(zhì)財富，且還要拼命掠奪中國的文化財富。他多次讓人對傳說中的宣德爐進行打撈，企圖在文化上使清平墟人永遠臣服于日本人。其目的就是要徹底結(jié)束和清除清平墟蠔的歷史，把這個古老的南粵古村落建設成為充滿日本意識、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日本風情小鎮(zhèn)。
《清平墟》的主線是講述南粵古村的家族故事，時代背景卻是烽火連天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除了楚家兄弟之外，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也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有血有肉。作者緊扣抗戰(zhàn)這一時代的脈搏，把抗戰(zhàn)時期正面戰(zhàn)場之外的抗日力量，主要從兩個方面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一是以香翰屏司令為首的國軍；二是東江縱隊在廣東開展的游擊戰(zhàn)爭和香港地下組織進行的各種抗日活動。香翰屏經(jīng)歷復雜，既多次率兵瘋狂剿共，參加過第二次粵桂戰(zhàn)爭，又率領廣東子弟兵參加過抗戰(zhàn)史上規(guī)模最大、最為慘烈的淞滬會戰(zhàn)，是蔣介石新粵系的第二號人物。早年考入廣東護國軍軍官講武堂的香翰屏，軍權(quán)在握，廣東總共二十萬虎貔之師，海陸空三軍劍鎩如云，香翰屏就坐擁七八萬兵馬。他雖然是軍人出身，卻書生氣十足，自恃與陳濟棠是知交，對陳的一些心腹予以斥責，誰知反遭物議，有人彈劾他以儒將自居，跟一幫無聊文人唱和，疏于軍務。甚至還有人說他跟陳的死對頭陳銘樞等暗通款曲。最終犯了陳濟棠的大忌，處處受到陳的掣肘。一氣之下，香翰屏回到老家合浦，做了個煙霞散淡之人，種菊東籬，悠然山野。在山河破碎、日軍大舉入侵廣東之后，香翰屏再次被邀請出山。
香翰屏在軍事上并沒有多少杰出的指揮才能，卻尤其喜歡舞文弄墨，其次就是品茗和美食，他對古典詩詞有著罕見的癡迷。在小說中，作者不惜以大量筆墨，描寫香翰屏戰(zhàn)爭期間的另一個側(cè)面，擺脫了以往許多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一味側(cè)重于描寫炮火連天的硝煙和緊張激烈的廝殺場面的弊端，從而使小說張弛有度，更加生活化、情趣化，也更加真實。即便是在一個星期只能吃一次肉的情況下，香翰屏照樣不忘清平墟的蠔，并和楚協(xié)生談起了他記憶中蘇東坡的《食蠔》詩。作為讀書人的楚協(xié)生，巧妙地糾正香翰屏司令說：“這不是蘇東坡的詩，是梅堯臣的。”香司令也開玩笑說：“弟兄們，清平墟讓鬼子占領了，天下美味運不出來，今天就用這詩句下飯，多吃幾碗，什么時候趕跑鬼子，咱們?nèi)デ迤叫娣砰_肚子吃蠔。”
東江縱隊英勇抗日，主要是通過三哥楚稔生所參加游擊隊的各種戰(zhàn)斗和革命活動而漸次展開的。短槍隊有一艘“傻子船”（汽油小艇），在海上駕起來就像箭一樣飛，游擊隊員與香港之間聯(lián)系的海上交通線，也就暗中迅速疏通。物資運輸，轉(zhuǎn)運傷員，也得以順利進行。在與日本鬼子作戰(zhàn)期間，鳥鳴嶂短槍隊全軍覆沒，東江縱隊游擊隊員的境況越來越令人擔憂，當三哥楚稔生和他的女友秋蟬說起眺鰲坡之戰(zhàn)和日軍的應急能力時，不禁感嘆這些鬼子這么厲害。楚稔生告訴秋蟬說，他們一個人就抵得上我們十個人。聽罷，秋蟬的臉突然變得煞白。但楚稔生卻拉著秋蟬的手堅定地說：“那就不打仗了嗎？那就乖乖投降嗎？他們是強盜，搶占我們的家園，侵略我們的國土，十個人打不過他們，那我們就二十個人打他們一個人。二十個人還是打不過，我們就三十個打他們一個人，直到趕走他們。這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國?！边@段擲地有聲的描寫，代表著中華民族浴血奮戰(zhàn)、不畏犧牲的堅強決心。正是因為有了這種一往無前、保家衛(wèi)國的犧牲精神，中國人民才會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堅韌不拔，頑強戰(zhàn)斗，最終打敗日本侵略者。
在小說中，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中一段極為珍貴的歷史，即香港大營救也被作者以文學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出來。1941年底，日軍占領香港，數(shù)百名進步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被圍困在此，日軍對他們的搜捕愈演愈烈，情況十分危險。在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幫助下，營救滯留人士的計劃從水陸兩路進行，800抗日文化名人被轉(zhuǎn)送到大后方，或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其中包括茅盾、鄒韜奮、胡繩、廖沫沙、于伶等。三哥楚稔生所在的東江縱隊游擊隊員，接受命令，參與了這次危在旦夕、爭分奪秒的著名大營救。不僅如此，陳納德將軍組建的美國“飛虎隊”，在小說中也有非常精彩的呈現(xiàn)。如此重大的歷史場景，以及牽動人心的諸多歷史事件，在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使小說的描寫寬闊而又厚重，深刻而又細膩，既有戰(zhàn)斗間歇美好浪漫的愛情瞬間，又有戰(zhàn)斗中血與火的激烈場面和驚心動魄的鮮活描寫。
四
作為一部具有濃郁南粵特色的長篇小說，蠔與粵劇，是小說中兩個重要的文化元素。前者代表著清平墟人富庶的物質(zhì)生活，后者代表著他們豐富的精神生活。有了吃的和玩的，清平墟人的生活才如此活色生香、精彩紛呈。在小說中，有關(guān)蠔和粵劇的描寫無處不在，尤其是在第五章中，作者更是將兩者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得水乳交融、淋漓盡致。
大哥楚孚生掀簾進了房，一身的酒氣。剛由冢二作陪，到縣城請日兵大佐禾田吃了個晚飯。菜是全蠔宴，原汁炊生蠔、泉水灼生蠔、酥炸鮮蠔、日禾醬燒頂蠔、香煎金蠔、姜蔥生炒蠔、生煎蠔餅、燒汁焗金蠔、蒜子火腩金蠔煲、陳皮金蠔卷。廚子是楚家?guī)н^去的。酒喝的是清酒。禾田答應了，他愿幫大哥楚孚生牽線，把清平墟的蠔介紹給日本一家大水產(chǎn)公司的老板。禾田拍著大哥楚孚生的肩膀說：“清平墟，好地方，有蠔吃，有戲看。”
大哥楚孚生是哼著曲子進的房：
記得青樓邂逅個晚中秋夜，
我共你并肩攜手拜月嬋娟。
我亦記不盡許多情與意，
真正纏綿相愛又復相憐。
清平墟正是在這種濃郁的地方文化氛圍中，成為一個著名的南粵古墟的。吃蠔與唱戲，早已成為清平古墟村民們?nèi)松豢苫蛉钡闹匾M成部分。令人痛心的是，昔日商賈云集、舟楫如梭的清平墟，在日本鬼子的鐵蹄之下，一夜之間就徹底蕭條了。戲不能唱，蠔不能運出去，清平墟人和楚家的蠔工們，隨時都有被殺頭的危險，盡快逃離清平墟，成為清平墟人無奈之下的唯一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就像二哥楚協(xié)生和三哥楚稔生，他們的大哥楚孚生，曾經(jīng)死心塌地地緊跟在冢二的屁股后面，成為令人不恥的漢奸。他錯誤地以為，冢二會念及昔日的同學之情，善待自己，卻在最終才有所覺醒，可惜為時已晚。楚孚生感慨地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死在冢二和那個禿驢手里，還不如死在兄弟手里。跟協(xié)生是女人醋，跟他們是家國仇，沒得比?！弊鳛闈h奸的楚孚生清楚地知道，從古至今，沒有一個投敵賣國的人會有好下場。對于楚孚生來說，人這一輩子就是下盤棋，下之前，都想贏，但一著下錯了，全都會輸。更令人感慨的是，小說中即便是殺人不眨眼的冢二，也會有內(nèi)心柔軟、思鄉(xiāng)的時候，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吹起尺八，聲音像月光一樣彌騰漫漶?；蛟S，冢二早已預感到，終有一天，中國人民的怒火會將他埋葬在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讓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由此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在描寫上的匠心獨運。
《清平墟》的寫作，無疑是郭建勛對家族敘事和抗日題材小說進行的一次可貴探索。小說字里行間彌漫的南粵特色和濱海風情，讀來別具風味，令人余香滿口。
注釋：
①呂同六主編《20世紀世界小說理論經(jīng)典》（上卷），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213頁。
②伍蠡甫、胡經(jīng)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頁。
[作者單位：深圳市寶安區(qū)作家協(xi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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