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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彥杉:工業(yè)題材小說的歷史意識和現(xiàn)實使命 ——水運憲《戴花》讀解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周彥杉  2023年04月07日15:28

工業(yè)題材小說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類型,在不同歷史階段都曾取得過輝煌的成績。新世紀以來,在城市、鄉(xiāng)土、科幻等成為文學敘事的熱點題材時,工業(yè)題材的文學也得到了較為豐饒的敘事,比如草明的《乘風破浪》,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等等。作家水運憲的最新力作《戴花》是這一題材書寫的杰作。作者以精湛的藝術構思和宏闊的歷史視野為我們呈現(xiàn)了工業(yè)題材小說書寫的生動而豐富的文學景觀。小說不僅執(zhí)著于對時代英雄人物的主體性書寫,還將筆觸伸向了更廣闊的社會面,在立足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上還原了20世紀70-80年代人民群眾的生活原貌,對小人物歷經的“凄風苦雨”予以深切的關懷、人道主義的同情。小說雖然是傳統(tǒng)工業(yè)題材,但語言卻沒有政治化、機械化、程式化的表述,這與作家本人提到的并不旨在“向年輕人傳遞些什么精神”的創(chuàng)作宗旨契合。盡管如此,水先生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仍然給予了讀者積極向上的精神鼓舞,讓人領略到了那個時代工人的風采卓然的精神面貌和赤忱純潔的政治信仰。總的而言,《戴花》寄寓著作家對工業(yè)生產實踐和創(chuàng)新的滿腔熱血,承載著水先生對一個時代的深切追憶與懷念,小說是水先生對這一時代工業(yè)生產實踐和創(chuàng)新歷史的詩意銘刻,同時作品也頌揚了工人兢兢業(yè)業(yè)、無私奉獻、為生產盡忠竭力的高尚品格。

在工業(yè)革命時期,大規(guī)模、高效率的現(xiàn)代化工廠對工業(yè)生產過程進行了全面的控制,工業(yè)主義的邏輯甚至擴大到政治、文化和倫理領域,建立了新的社會準則。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一書中提到,“工業(yè)革命讓這個世界變得技術化、理性化了”。隨著工業(yè)生產帶來的高度理性發(fā)展,理性還與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衍生品官僚制合謀,共同扼殺了工人階級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在中國20世紀50-60年代的工業(yè)題材小說中,工人需要毫無異議地服從于權力管理機制,基于教育文憑和專業(yè)資格建立起來的官僚階層會對工人造成知識性的權力剝削,就如??滤?, “真理逐漸成為各種社會統(tǒng)治力量所控制的一種論述策略”。但《戴花》卻塑造出了在一定程度上擺脫這些制度和精神捆縛的工人形象,小說的人物也都在各自的立場上最大限度地支持青年工人楊哲民的革新??梢哉f,小說依據現(xiàn)實創(chuàng)造的電機廠運轉機制就是滋養(yǎng)創(chuàng)新精神的搖籃與溫床。另外,工人本身也不是以往工業(yè)題材小說中的工人,而是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知識青年。楊哲民心思奇巧、別出機杼,從葫蘆狀的酒瓶中得到啟發(fā),改造了熔爐的形狀,熔煉出質量更高的鐵水,這一創(chuàng)舉當即得到陳主任的激賞。魯局長也說,“當領導的,眼睛不能光是盯著生產任務,要多搞點技術革新,讓我們的工人從傳統(tǒng)勞動中解放出來”。姜紅梅也為楊哲民量身定做了出奇制勝的奮斗方案,她指出解放思想、技術革新是年輕工人相較于老工人的優(yōu)勢。最后,甚至是曾經忌憚徒弟“打翻天印”,害怕楊哲民的實力蓋過自己的莫師傅,也在虛心向徒弟求教。可見,小說情節(jié)致力于為主人公的技術革新掃清各方面的障礙,為年輕工人楊哲民開辟了一條通往技術制高點、道德制勝點的康莊大道。同樣是在工廠這一集政治、經濟、文化為一體的場域,1979年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的《喬廠長上任記》講述了在十年動亂之后上任的老干部喬光樸是如何大刀闊斧的改革,扭轉電機廠生產渙散局面的故事。全廠工人都是喬廠長需要肅清的病灶與癥候,都是需要修整的“零部件”,正如盧卡契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提到的那樣,在工業(yè)化的時代,“人是被結合到一個機械體系中的一個機械部分……無論他是否樂意,他都必須服從它的規(guī)律”??梢?,當工人形象在文本中被知識與官僚體制的權力挾持時,工人無法成為有血有肉、有情緒有思想的人,也無法擁有言說自我和施展才華的機會。只有作家真正做到“文學返場”,進入工人的主觀世界,傾聽其內心的聲音,才不會使工人階級在歷史進程和小說文本中被邊緣化。在當今資本進一步異化的社會里,工人的身份更加含混,工人階級的地位更是較之前有很大改變,“社會轉型”、“個體”、“底層”等越來越多地取代“工廠”“發(fā)展”“集體”等概念,工人階級在歷史進程中的真實聲音越來越微弱,因此“文學返場”也顯得迫在眉睫。

在工廠之外,《戴花》還借助于會場和餐廳等公共空間,通過主要人物的行為舉止展露其復雜的人格特質和心理狀態(tài)。漢娜·阿倫特指出,為了在公共空間獲得自我界定,人們總是需要其他人的在場,以此獲得“使一個人卓然而立、并將自身同其他一切人區(qū)別開來”的卓異,這種卓異希臘人稱之為aretē,羅馬人稱之為virtus。駱青濤向剛畢業(yè)就進廠的大學生發(fā)表講話時,在會場的舉止頗能反映出他的人格與抱負。他“走回講臺的路線很奇怪。前門進來之后,繞通道走到會場最后一排,轉過身打量了一下我們的背影,再從另一條通道繞回了講臺。他把自己原來坐的那把椅子移開,然后走到莫主席的那個位置,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了下去”。駱青濤的行走路線樹立了其威嚴形象,最后坐到莫主席的位置顯露了他對更高層級權力的渴望,這也是管理層之間權力博弈的細微表現(xiàn)。楊哲民的舅舅是勞模,在餐廳這一公共空間中,莫師傅急不可耐地坐在舅舅身邊,希望他傳授當上勞模的經驗,但自己卻在滔滔不絕地講話,一時讓人分不清到底誰是勞模。與其說莫師傅渴望向舅舅討教,不如說他對自己今后能評上勞模這件事胸有成竹、當之無愧,所以才會有他反客為主地向舅舅宣講光榮事跡這一情節(jié)設計??梢园l(fā)現(xiàn),《戴花》主要人物的性格設置是符合現(xiàn)實和人性邏輯的,他們不是“機械人”,也不是被集體主義話語規(guī)范的“政治人”,而是從現(xiàn)實走進文本,再從文本回歸現(xiàn)實的,立體多面鮮活的人物形象。小說還通過家庭這類的私人空間還原了20世紀70-80年代普通人民群眾的生活原貌。楊哲民去莫師傅家吃飯的情節(jié),既細致地鋪敘了屋內的裝潢陳設,還通過莫師母和兩個孩童通俗化、生活化的行為與語言,打造出一幅頗具煙火氣的普通小市民的生活實景。小說還采用“蒙太奇”式的剪輯創(chuàng)作手法,構建了兩種不同特質的鄉(xiāng)土空間,其中蘊含了對小人物的深切同情和人道主義關懷。楊哲民與姜紅梅在田間散步時,遇到一位好心的老農,提醒他們小心路邊草叢里的蛇。雖然勾勒這個場景只用了寥寥數筆,但秋季瓜熟蒂落的果實、庭院中歇涼的大壩、鶴發(fā)童顏的老農與年畫娃娃一樣的兒童,都共同營造了溫馨浪漫的鄉(xiāng)土文化空間。鏡頭一轉,另一個場景則布滿風雨雷電,老農不幸被雷劈中,命喪黃泉,孫兒卻奇跡般地活下來,老農村里水渠的水意外變成了眾人競相追逐的“神水”,這便是鄉(xiāng)土文化空間特有的神秘氣質。兩個場景中朗月風清與雷雨交加的氣候形成了鮮明映照,加深了農民不幸命運的悲情意味,表現(xiàn)了農民“靠天吃飯”的辛勤與不易。

《戴花》講述的故事已有歷史化的趨向,這一點水運憲先生也有清醒的認識。他說,“這一個時代的作品,這些人際關系,我們一直不寫的話,以后的作家可能寫不了了。時代過去了,他們不熟悉。再想寫,那都算歷史題材了——把我們當成歷史來寫”。因此,《戴花》是一部具有歷史真實的工人階級奮斗史詩、歷史實錄。小說不僅用飽滿濃重的筆墨繪制了工人階級生產實踐與創(chuàng)新的詩意畫卷,還生動形象地還原了普通群眾的生活原貌;小說對工業(yè)題材小說今后的書寫具有啟示意義,其中塑造出的各式人物形象成為了鮮活的典型與范例;小說呈現(xiàn)了作家對工廠運轉機制與工人生產實踐的獨特體會與獨到認識,也是作家對個人生命體驗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周彥杉,1997年出生,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022級博士研究生,已在學術期刊上獨立發(fā)表論文四篇,參與課題一項,擅長領域有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