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臺詞與小說經(jīng)典
區(qū)別一部文學作品偉大與否,關鍵在于作家對潛臺詞的運用。作品除了文字所呈現(xiàn)的形象世界,還有一個潛藏其下的隱含世界,這個世界需要作者與讀者的共同想象才能建立起來。當我們從作家的角度來審視構建另一個世界的材料,比如那里砌房子用什么磚瓦、街道上有什么鋪子、人們戴著什么樣的面具、有什么樣的地下排水系統(tǒng),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是作家的“潛臺詞”在起作用。
“潛臺詞”指的是某一話語背后所隱藏的那些沒有被直接明確表達出來的意思,即言外之意、未盡之言。這種含而不達的話語蘊藏無數(shù)智慧,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承載了說話人的機巧,這種機巧反作用于明面上用于溝通交流、傳遞信息的話語,使人與人、人與自我間的對話更利落、更周到、更平靜、更安全,體現(xiàn)著中國人從儒家繼承來的說話藝術。
在經(jīng)典小說中,潛臺詞的主要作用是使人物形象更豐滿、更立體、更有辨識度。一個人愈是顧左右而言他,愈是心思細密;愈是嘴硬,性格往往愈向反面發(fā)展。比如林黛玉,這位絕代佳人被世人銘記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她大量的潛臺詞。林黛玉的內(nèi)心戲十分細膩,這極大增加了該角色的表現(xiàn)力和情感張力。事實上,在寫作過程中,寫作者不難發(fā)現(xiàn),只有潛臺詞才是人物的真性情,才是人物生命的本質。
在我的中篇小說《安紅梅的十七歲》中,大部分故事都是靠女主人公的潛臺詞來推進。如果去掉潛臺詞,這篇小說就僅僅是一位中年婦女對自己前半生的追憶。我沒有賦予這篇小說強烈的矛盾沖突,但也不想它通篇都是涼白開式的述說,于是我采用全聚焦、內(nèi)聚焦及外聚焦相結合的模式進行敘事,將潛臺詞落在內(nèi)聚焦視角上,以女主人公對生命意義的探討為潛臺詞的主題,增加人性深度。潛臺詞要“潛”得高明,就要遵從一定的規(guī)則,比如有一個加深人物意識維度的方向,有一套語調統(tǒng)一的表達特征,為故事的時代背景增添色彩、為故事的發(fā)生環(huán)境調節(jié)溫度等。在小說中,我明確劃分了潛臺詞與臺詞的界限,女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是務實型人格,內(nèi)心又是浪漫型人格,這是我能想到的使一段平凡回憶變得更有價值的方法之一。
無論作家寫怎樣的故事、塑造怎樣的形象,他都是通過一位表演者去試探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否合理,是否符合作家的理想。這種試探是一場冒險,形象的表演有時是演給自己,增加自己的勇氣;有時則是演給別人,有一定的攻擊性。潛臺詞需要更多偽裝、掩飾、試探、抽離,它不僅需要表演者去間離“自在”和“自為”,也需要創(chuàng)造出新的情感與思想的化合物。它不僅是對表面世界和潛在現(xiàn)實的補充,亦應當是對人與宇宙之關系的論證。短篇小說《艾琳的洗澡大業(yè)》就是一個充滿試探與冒險的故事,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危險發(fā)生的可能性都融化在兩種不同密度相交融的海水中。所有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都在探究人的欲望和信仰,試探人道或天道的底線,文學作品的哲學指向是衡量其能否恒久閃耀的關鍵要素。
接下來我想談一談潛臺詞的反作用,即對臺詞的影響。不能放在明面上講的話并不難說,明面上那套體面、朦朧的話語卻不好講。比如一個人做了件蠢事,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值得被原諒,這時另一個人來安慰這個人,替他出頭,此時他有幾種顯而易見的動機:一,他與大多數(shù)人立場不同;二,他跟這個做蠢事的人有非同一般的關系,可能出于感情,可能出于利益;三,他智商超群,能看到愚蠢背后的意外收獲或者能將錯就錯扭轉局勢。就第一種動機而言,他在安慰這個人時的潛臺詞是要敵對大多數(shù)人的,可能是譴責其他人為什么不將事情考慮周全,而只是在錯誤發(fā)生后去指責別人。這種潛臺詞常常需要選擇鏗鏘有力的詞句,既不能全盤否定大多數(shù)人,也不能造成人微言輕、說了等于沒說的結果。第三種動機和第一種動機經(jīng)常連結在一起,如果想讓第一種動機的臺詞有力量、能服眾,就需要說話人以深刻的洞察力和判斷力來分析事態(tài),這時的潛臺詞就是事情還有救,愚蠢的人反而打開了新天地,與其在這里指責,不如打個迂回戰(zhàn),可能還會彎道超車;臺詞則需要以簡明、邏輯清晰的干練話語來說給聽眾,用最短的時間、最高效的方法指明出路?!犊袢巳沼洝肪褪侨诤蟿訖C一與三的好例子,臺詞是“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潛臺詞是“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隨著狂人越來越狂,臺詞進展為“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潛臺詞也在同向發(fā)展,從四千年“吃人”的歷史到擔心未來的孩子,狂人從瘋癲之人變成了開悟者,但他沒能提出解決“吃人”問題的方法,沒有上升到智者的境界。動機二是許多西方暢銷書作家慣用的寫作手法,尤其是以探討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關系為主題的作品,比如《了不起的蓋茨比》《門口的野蠻人》等。出于這類目的的臺詞,有時顛倒是非、殘酷異常,有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飽含自我犧牲的悲壯。
在短篇小說《印象派》和《十年》中,我用動作替換了臺詞,再將明面上的臺詞內(nèi)化為潛臺詞,以加強故事的戲劇性,把水下冰山盡量往水面上提,增加現(xiàn)實高度。
潛臺詞與臺詞需要一味共同的作料來調節(jié)沖突。在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讀者很難看到二者水火不容,耶利內(nèi)克的《女鋼琴教師》、王安憶的《長恨歌》等作品都是以壓抑的語言來表現(xiàn)對女性欲望的探討,她們都擅長用鹽的咸去調節(jié)生活漫長的苦和短暫的甜或辣。這種咸的語調是中和臺詞與潛臺詞的一把利器,它時而是為靜物增加生命質量的描寫,時而是對緊張情緒的舒緩。鹽可以撒在任何空白處,但不能太咸,否則用力過度,反會齁到讀者。
相比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的語言更需要緊緊圍繞故事主線,更需要為故事邏輯服務。優(yōu)秀的作家不會混淆語言與故事,不會只把描寫或議論作為故事,也不會只把故事當作一份關于人物抉擇、人物關系網(wǎng)和情感謎題的試卷。正如施蟄存所言:“讀者對于一篇小說的要求始終只是一個故事。”因此,一個好看的精彩的永生難忘的故事,一個剔除了全部語言修飾后還能留存在讀者心中的故事,必須始終保持一種獨立于語言之外的存在感,保持無法被臺詞和潛臺詞牽著鼻子走的自由身。
文學是感性的藝術,更是理智的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