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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平衡術練習者
來源:文藝報 | 黃 芳(壯族)  2023年02月06日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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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夜晚,記憶會往回走。

我會遇見那個躲在母親身后、害怕與人打照面的女孩,遇見在數(shù)學里困頓茫然的那個女孩,遇見拿著樣刊飛奔在校園里的那個女孩。

她那么瘦小,隨時被人群淹沒。

在記憶里輾轉的片斷,終會在某個時刻落下來,落在屬于它的畫面上?;蚴鞘录?,或是詞語?;蚴顷愂?,或是隱喻。

1 因為母親的寵溺,我4歲才斷奶。如今我還依稀記得,某天上午,我朝著正往坡上走的母親喊:“媽,我想再吃一口!”

母親迅速轉身,張開雙手沖下坡來,我則向她飛奔過去。在半坡無人的樹蔭下,母親上上下下輕輕撫摸我,像她平時捋粗麻床被一樣,直到床被上再也沒有一點刺人的麻結。

“羞不羞?跑得比媽媽還快,還要吃奶!”鄰里嬸伯們的這句戲謔,是這畫面里最清晰的臺詞。

我害怕跟家里以外的任何人打交道,甚至一聲問候于我都極其困難。母親從來不勉強我,更不會為此責怪我。逢年過節(jié),賓朋喧鬧,母親總是恰如其分地把我護在她無限的羽翅下。

木訥愚笨的孩子到底是不招人喜歡的,親戚自然偶有微詞:“這孩子也是讓人頭疼?!蹦赣H在外替我擋了回去:“沒事,蝦蟹各有各路?!痹诩覄t安慰我:“不是嘴會說就聰明,也不只有一種聰明?!?/p>

自識字起,我就意識到了文字的極大魔力,甚至一張說明書,我也可以反復看得津津有味。我喜歡坐在天井里看書,看天井上那片天空。黃昏時分,會有各種鳥在空中來回低飛。這時我心里就涌滿凄涼:小鳥有沒有家?如果晚上下雨,它們會不會凍著?有時某只小鳥會緩慢地收起翅膀,長時間停在天井屋檐邊,似乎在和我對話。我們就這么互相長時間看著,像一對知無不言的密友。這密友并不是固定的,有時灰色,有時黑色,有時羽翅長,有時尾巴短。有時是一只,有時兩三只。不管是哪種,我都給它取名為“啾啾”。我嘗試著和它說話,開始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到,慢慢地,我越說越大聲、越自然,仿佛它真是我的密友,仿佛我的每一句話它都能聽懂。我開始在日記本里寫下這些,開頭往往都是:今天啾啾來了。今天啾啾沒來。

對人群心生恐懼的小女孩,卻與無名的小鳥相談甚歡。

小女孩在文字里構建屬于自己的隱秘小天地。她不知道世上有個名詞叫“社恐”。

2 讀書時我一直處于兩個極端,語文和英語遙遙領先,是被老師偏愛的極少數(shù),數(shù)理化則堪比天書,任我如何拼命,就是學不會。后來我就放棄了。我從學校圖書館借了很多文學書刊,藏在課本下,老師在臺上講天書,我在下面悄然進入另一個世界。

我數(shù)學考得最低的一次是9分。那天老師公布分數(shù)時,連叫我兩次我都沒反應,同桌用力地捅我,我才受驚似地抬起頭。老師頓了幾秒鐘,然后走過來,抽出我課本下的文學書,高揚著它在講臺上來回走。老師滿臉憂傷地看著我,不說話,只是讓高揚的書發(fā)出越來越急促的嘩啦聲,而還沒有完全從文學世界中走出來的我則一臉茫然。

第二低是11分。當時在老師辦公室?guī)兔φ矸謹?shù)的幾個同學把我的試卷傳閱,發(fā)出陣陣大笑。某位路過的老師走進去,看了看試卷上的名字和分數(shù),平靜地說:“你們不要笑,她不是靠數(shù)學和分數(shù)吃飯的?!边@位老師既不教我語文也不教我英語,他甚至不是我們年級的任課老師。他說出這句話,或是出于師德,或是他知悉我在另一端的樣子。

我不知道自己將會靠什么吃飯,但我確實從不曾因分數(shù)而焦慮。如果某個事情你往死里學就是學不會,那么你一定不需要它,它也不需要你。一定有更適合你的。這是母親給我種下的認知種子。

時光一頁頁往回翻,嘩嘩地沿路散落——圖書館幾乎被我翻完了的文學書籍;寫得滿滿當當?shù)暮脦妆竟P記本,有日記,有詩歌,有摘錄,有隨感。

有些路,一開始是沒有路標的。走著走著,它就清晰了。

3 曾經(jīng)我是在夢想與生存中擁有平衡術的幸運兒?;蛘哒f,我自以為創(chuàng)作與生活就像硬幣的正反面,就像互為鏡像的玻璃。

2020年打破了這種安穩(wěn)?;蛘哒f,2020年把玻璃易碎、寒鋒的特質凸顯了出來。

突如其來的疫情阻斷了很多關聯(lián)。春節(jié)假期結束時,外地同事都沒法回來,我們本地的,手持單位“復工證明”可以進出小區(qū)。第一天上班,我先從社區(qū)那里拿到一張出入證,然后再到單位開“復工證明”,整個辦公室只有我和另一位同事L。家在湖北的L,來不及回家,武漢疫情就大暴發(fā)了。我和L工位面對面,中間是薄薄的隔板。我們戴著口罩一言不發(fā)地工作,偶爾溝通,也是發(fā)送文字。為了不摘口罩,我們甚至連水都盡量不喝,辦公室里只有打字聲、紙張翻動聲,以及L頻繁噴酒精的唰唰聲。它們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回響,凄惶又壓抑。我能感到很多東西正在胸中翻涌奔突,急需我排好柵欄攏住或釋走,但我沒有時間。

不久我母親生病住院,我沒法回去。

母親第二次住院,我身邊有親人也正住院手術,又沒法回去。

母親第三次住院,我下了動車直接到醫(yī)院,陪了母親一個晚上。那晚安頓好母親入睡,我就著病房昏暗的壁燈,看一個已經(jīng)把我折磨得焦頭爛額的工作稿子,直到凌晨。時不時我起來去察看母親,她睡得很安寧。第二天早上,母親第一句話就是:昨夜你1點多了都沒停筆。我愣住了:你一直沒睡嗎?母親說,老人要不了那么多睡眠。原來母親不過是在我去察看時佯裝睡著而已。母親說:“寶啊,太累的話就別做了吧?!彼e起因為輸液而腫得像個大饅頭的手腕,手腕上的玉鐲幾乎勒進肉里?!笆謩偰[時沒有及時把它取下來,現(xiàn)在可能要砸碎它,不然就壓到血管了。凡事總有得有失?!?/p>

母親突然病情加重無法說話時,我趕回去陪了她三天兩晚。這三天兩晚,我同樣見縫插針地伏在母親床前的小茶幾上工作。哥哥說,你這么忙,要不就先回去上班吧,媽這里有我們呢。我確實想盡快結束這個瘋狂的稿子,于是告別了譫妄中的母親。

一天半后,母親走了。她終別的床前沒有我。她沒能見我最后一面,我沒能見她最后一面。

我在母親空蕩蕩的房間里失聲痛哭。我狠狠地拿頭撞墻:如果在醫(yī)院時我不是拿寶貴的時間去工作而是陪母親聊天。如果母親陷入譫妄時我一直守著她而不是為了工作匆匆離開。

母親去世后,我好長一段時間困于幽暗的鈍痛中。我想起那些翻涌奔突的情緒,曾經(jīng)它們清晰鮮活,如今它們是泥淖,死寂、淤塞。

某個周末下午,我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機械地打開歷年文學創(chuàng)作文件夾,發(fā)現(xiàn)2020年的文件夾幾乎是空的。而這一年,明明跌宕起伏。那個下午,我像一個腦袋生銹的空殼,枯坐到天黑。當我搖搖晃晃地推開黑夜,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在夢想與現(xiàn)實中一腳踏空的失衡。

4 濟慈說,靈魂自身是一個世界。在我,寫作自身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掛滿日常庸碌的蜘蛛網(wǎng),也有越過密網(wǎng)的烏托邦,在那里有更完整的自我,更自由的靈魂。

我必須重新練習夢想與現(xiàn)實的平衡術。我不能任由靈魂在泥淖里日復一日地淤塞、窒息,不再激蕩。

當我在虛構的八樓天臺搖晃時,我看到了母親?!胺彩驴傆械檬??!边@是母親生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它托著我,落下來。在失衡的痛點,母親先是推了我一把,又拉了我一把。她張開無限羽翅,不只奶了我4歲,而是終生奶著我。

某個晚上,我和朋友們來到一座陌生島嶼,在海灘上散步聊天。夜深了,我仰躺在海面上,隨著海浪起伏。空中星辰繁爍,月亮像天上懸掛的燈盞,碩大清澈,我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其中走動。我看見自己無數(shù)的影子,在蒼穹中張望、晃動,跨過柵欄,奔跑。在那個無法描述的夜晚,我看見了淹沒于人群中的瘦小女孩。看見了她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她筑起的屬于自己的隱密小天地。

我看見她,就像一個盲人突然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歲月趨變中,她已修剪掉多余的枝蔓,而童年對萬物的情感態(tài)度、內在的骨頭始終在。它安穩(wěn)地落在無數(shù)的黃昏、風、鳥雀以及木葉中,落在夢想與現(xiàn)實的陳述與隱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