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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聶小雨:快樂與遺忘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 聶小雨  2023年02月10日07:06

此時,繞了一大圈回來,深圳,我耽于快樂,莫過于耽于遺忘。

最近幾次去深圳,發(fā)現(xiàn)熟悉的城市遠遠滑出我想象的邊界,野馬早已脫韁,我手里握著的不過是一段空空的繩索……

然而繩索還在,猶如證據(jù)還在,我的青春還在。

汽車一路駛過,原來那幾條簡單的貫穿東西的平行大道,竟然彎曲、綿長,沒完沒了。再往東,華僑城,香蜜湖,竹子林,蔡屋圍,黃貝嶺,鹽田……真不知它們終歸通往具象又虛無的哪里。

窗外的風(fēng)景,電游場景般節(jié)節(jié)閃退,亦真亦幻?!堑?,大海安然無恙,卻與你無關(guān)。

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跟十年前做著對比,新的日新月異,舊的好似也賦予了新的什么——形式,進而內(nèi)容?這一刻,就連思維與邏輯也隨之搖搖晃晃,無處著陸。

還真是,時間的疏離導(dǎo)致有時候連自家的桌椅板凳也變得陌生,不知如何靠近,如何昨天一樣不假思索地蹺起二郎腿,無所事事地坐下來。要是沒有導(dǎo)航,那去過無數(shù)次的新聞路也會找不到。好在有了依賴,也就不必打探路的來龍去脈,到底,陌生的是道路是建筑是招牌,而不是人,不是心;何況,熟悉每條路的入口、出口以及分岔,并不能引領(lǐng)我過得更好。飛速發(fā)展的科技常常令我淪為徹頭徹尾的盲者,好在,做一個踏實的盲者,也沒有什么不好。

二十多年過去,我再也無法如初臨深圳那樣,用腳步和雄心丈量既短又長的深南大道,從東門到書城到田面村到車公廟,每一個Logo,每一幢大廈,甚至商場內(nèi)精致的洗手間。我的雄心換作,如何靜下來,與今天相處。

那些業(yè)已翻閱的,無須重來,既已歷經(jīng),權(quán)作安慰;那些業(yè)已遺忘的,就讓它躺下,繼續(xù)遺忘。

經(jīng)過布心花園,一副漂亮的面孔,倏地跳將出來。誠然,這是翻閱了的篇章,幾乎被我遺忘得一干二凈。遺忘的不是發(fā)生的事實,遺忘在于,從頭到尾,我無所用心。

那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男孩,在我的意念中,他是靜止的。時至今日,我也不愿用男人來形容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兩三年,他住在這里,三樓,寬敞的四室一廳,我隨他見縫插針地去過幾次。

他是那樣健康、陽光,從五官到形體,從著裝到說話,從小小的用心到大大的勤勉,他似乎符合所有女孩的擇偶標準。他是那樣美好,美好得恍若來生,恍若不曾在我生活中出現(xiàn)過。

然而,奇異的是,短短幾個月,我們無數(shù)次不失時機地你來我往,卻絲毫沒有騰出時空為將來預(yù)算。來了走了,走了來了,一切都如此自然,了無痕跡。

關(guān)于他,我記憶里留存的,唯有快樂。

一家新成立的公司。男孩女孩,公司里多是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的一群,很大程度上殘余著校園的氣息,壯志凌云,同時小心翼翼。我們來自五湖四海,聚集異鄉(xiāng)的屋檐,走一步,看一步。而我們的異鄉(xiāng),卻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初中隨父母工作調(diào)動移居深圳),我們寄居集體宿舍,他則像走讀的孩子。只是,這得天獨厚并不助長他的優(yōu)越,他反而比其他同事更加努力,這無疑使他更進一步博得女孩們的青睞。

渾然一體的是,男男女女這檔子無孔不入之事,仿佛長在他的身體。若是他投入,大約可以在公司這口新井里如魚得水。

二十出頭,懵懵懂懂,很多時候我都在隨波逐流。他卻好似一開始就明白自己要什么,事業(yè)與成功,物質(zhì)與精神,戀愛與婚姻,明確的標靶一樣豎在他前面,他要做的不過是一次次向著靶心瞄準。而我,有著一眾女孩子的通病,戀愛與婚姻的占比遠勝所謂的工作和前程,即便把男人當作人生的全部也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與他不同的是,對未來,我只是朦朦朧朧地感知,一切都模模糊糊,不那么確定。

雖然朦朧、模糊,我能夠做到的是盡量遵循自己,這是根本。

我以為,他也是。

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機緣,很快,他向我走來。有時是早上乘人不備塞過來的一個蘋果,有時是一通打到宿舍的電話,有時是下班前晚餐與電影的邀約……

盡管早早留意到他的出挑,然而,我一絲怦然也沒有過。他是路上的一道風(fēng)景,我卻沒有想過像其他人那樣停下來。難道他恰好看穿了這一層?至少,和我,沒那么多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與糾纏。

美貌、學(xué)識、家境、斗志,我一無所擁,并且,和許許多多出門闖蕩的年輕人一樣,前途漫漫,而我又傾向于跟著感覺,東奔西走。這樣的女孩,憑什么被他一眼看穿?

他未免太犀利了。

周一到周六,我每天穿淺粉套裝、米白高跟鞋,步伐輕盈,笑不露齒,口袋里的記事本隨時恭候著老板的心血來潮,加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回到宿舍,吃盒飯、洗澡、睡覺,按部就班,有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從早到晚,我?guī)缀鯖]有什么時刻是真正放松的,甚至連做夢。初來乍到的謹慎與單純,迅速被日復(fù)一日的嚴肅和枯燥所替代。

此時此刻,我沒有理由拒絕主動前來敲門的他。他是門縫里的一道光,打在我臉上。

一前一后,他和我從電梯出來,一跨出賽格工業(yè)園,他便拉起我,一路小跑,猶如從前線撤離,截獲了一場勝利。我們一人挎一個包,一人舉著一個冰激凌,嘻嘻哈哈,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

許是成天太過刻板,這時的我甘愿做一個完全的被動者,一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懂、什么都不必懂的傻瓜。只管將全部的快樂寄托在一個個具體的行動上,不必調(diào)動腦筋,不必思前想后,參與就是最好的休息。他的每一個主意,他的每一次突發(fā)奇想,我只須交出自己的雙腳,信賴地跟隨。

做一個嬰兒,無憂無慮,多么幸福!幸福有時是一桶甜蜜的爆米花,咬得咔嚓咔嚓脆響;有時是電影看到一半退場,夜風(fēng)中豎起衣領(lǐng),相擁著漫步;有時是麥當勞我喝剩的可樂,被他扳過吸管吱吱地一口吸光;有時是斜靠在公交站等候大巴,而后在他的目送下?lián)]手……

他一米七五左右,高出我半個頭,正是我少女時代向往過的身高差。累了的時候,他一只手搭在我肩膀,兩個人互相抵靠著,走走歇歇,漫無目的……

多么協(xié)調(diào)的一對,走過路過,誰也不會懷疑其中的相愛。

因此,要說事物的真相,大抵是沒有的;或者說,真相并不在呈現(xiàn)之中,不在光天化日與眾目睽睽之下。

華強北路。

他被一個猥猥瑣瑣、穿著背心短褲人字拖的黝黑小男孩叫住。正當我不知所以,他一把鉗住我胳膊,隨小男孩溜進一條深巷。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右轉(zhuǎn)左轉(zhuǎn),幾經(jīng)周折,來到一間陰暗的十平方米左右的二樓小屋。小男孩掀開深色窗簾的一角,我這才看清,去除進門的那塊地方,屋里盡是碼得高高的紙箱,里面裝滿花花綠綠的碟片。小男孩隨手指了指,他便熟練地一張張翻找起來。

他肯定不止一次來過這里。

我才懶得關(guān)心他在翻找什么,游戲碟還是港臺明星唱片?一如他和什么樣的女孩談過情,我和什么樣的男孩說過愛,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半明半暗,我掃視了一圈,伸手扯了一下頭頂?shù)臒衾K。

快點兒,小男孩說著,將虛掩的門稍稍打開一些。

你要準備一把手電筒哦,小朋友。我說。

真的嘞,要搞把手電筒。他附和著。

小男孩不搭腔,他的心在焉又不在焉。

我全然不記得他最終有沒有買碟,深刻的是小男孩像極了我見過的一個緬甸少年,小小年紀就出來討生活的那種,老練油滑不過是假象罷了,他的稚嫩一準被那雙清亮的眼睛出賣。那雙大而無當?shù)难劬?,出洞的老鼠一樣,機警,游移,四下逡巡,可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副隨時準備拔腿就跑的架勢。這不禁令我頓生一種做賊的快感,繼而幸災(zāi)樂禍地,希望他翻找得更仔細、更從容一些。我才不管會不會突然飆出個警察,一聲喝令,將誰誰誰銬走。那樣的話,我和他會不會像犯罪分子一樣耷拉著頭,在如織的疑惑中,被推上陰森森的警車,扒著囚籠般的小窗,向自由張望……

這樣幻想著,我越發(fā)覺得新鮮,覺得刺激,直至從巷口出來,匯入熙攘的流水,才猶如云開霧散,重返人間。

女生宿舍。

四個女孩雖然年齡分著長幼,共同點卻都是單身。單身,關(guān)在同一個籠子,實在是一種微妙的處境,尤其在活力四射的深圳。

年過三十的彭小姐,傳聞已為人母,孩子在江西老家,此時隱約被一個中年男人緊追不舍,前夫那邊又有些糾纏不清。這是大伙兒從她半夜里壓低聲音的爭執(zhí)中估摸出來的,有人說她前夫找上門來過。白天,彭小姐和和氣氣,與每個同事保持微笑,遇事不慌不忙,淡定而神秘。便是在宿舍,她換上了睡衣,還是給人一種不容冒犯的端莊感?;蛟S她的睡衣是正經(jīng)的半透的蕾絲套裝,不像我,睡衣僅僅是睡覺穿的衣服。我不知為何都叫她彭小姐,而不是她的名字,又或彭姐之類。她的行事風(fēng)格倒是符合我對“小姐”這個時而高雅時而庸俗之稱謂的初識。傳聞歸傳聞,其實誰又真的關(guān)心一個人的前因后果,彭小姐不說,也不會有誰去打聽。

那時候,三十尚且是一個遙遠的躺在天邊的數(shù)字,偶爾設(shè)想一下,三十的自己會不會像彭小姐一樣身負多種猜測?還是如從前憧憬的那樣,撫摸著兒子閃亮的頭發(fā),走在雨后閃亮的石板路上?

我和莉莉、小紅,更在意生龍活虎的當下,看得見摸得著的每時每刻。莉莉和我們有所不同,她混跡深圳兩三年了,什么都顯得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莉莉每天都化著很精致的妝,各種大牌化妝品之間微小的不同,她翹著蘭花指,如數(shù)家珍,聽得我和小紅云里霧里。遺憾的是她一張國字臉,鼻子又格外塌,那些昂貴的粉底、口紅涂在她臉上多少有些浪費。莉莉幾次當著男同事們的面,帶著哭腔地問,你們男生為什么都不跟我說話,為什么?

小紅和我,算得上真正的零起步,人地兩生,出門如果不是結(jié)伴逛街,真是連個說得出來的去處都沒有。

小紅是西北人,身材高大,還特別結(jié)實,說話做事大大咧咧,喜怒哀樂,溢于言表。小紅常常念叨的話題之一,便是他。據(jù)她暗中觀察,又有某女同事向他示好。小紅分析著她的觀察角度和細枝末節(jié),問我有沒有道理,而后咯咯大笑。是嗎?對此,我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做派(確實也不關(guān)己),倒是暗自琢磨著,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咱們小紅呢(我是指外觀),那得多魁梧啊?

雖然廚房里鍋碗瓢盆一應(yīng)俱全,四個人都是不做飯的。對面的男生宿舍沒人過來看電視,宿舍就有些清冷,唯一的熱鬧是來自客廳里的那部電話。

話機離莉莉房間最近,正好,數(shù)她的電話最多。好似全世界的男人都離不開她,她呢,一個也不愿錯過。大哥——大哥——好了啦,不是這樣的啦——莉莉的聲音甜得發(fā)嗲,一股臺灣腔,是我和小紅下輩子也望塵莫及的。

不知發(fā)嗲算不算女人的匕首,如果算的話,我們大概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認識男人這種生物。到深圳不久,我就對“大哥”這個稱呼心生一種復(fù)雜的社會情感,追根溯源的話,應(yīng)該在莉莉這里。好端端一個親切的稱呼,一經(jīng)莉莉的口,便有些不明不白起來。當然,演變到現(xiàn)在,“大哥”在我已經(jīng)簡單了,回歸它原本的字面意義,不同語境而已。

一個周末的上午,電話響了,莉莉接了起來。毫無例外,甜膩而夸張的大驚小怪,七七八八客套了好一陣,莉莉大聲喊出一個名字。

是他。

他公然打到宿舍,意外之外,是淡淡的虛榮。這虛榮分明來自三對豎起的耳朵,雖然我如此清楚,這通鐵板釘釘?shù)膩黼?,既是對我的誤解,又是資源浪費——準確地說,我和他,是朋友,是玩伴。

布心花園,他一個人的家。

他光著膀子,在廚房切西紅柿煎雞蛋煮面條,不亦樂乎。得知我不喜面條,他便執(zhí)意套上T恤去附近的市場買了河粉回來。其實不必的,茶幾上的幾個黑布林足矣——不知為何,大凡出門在外,吃飯往往成為身外之物,可有可無。

我倚在門框,咬著半根黃瓜,看他忙前忙后,也不上前幫手。在別人家,我才不會像個小媳婦一樣親自動手,盡管沒有第三人。

都說認真的男人最可愛,這話多少包含那么一絲絲男人外表不達標的意思,有點兒求其次的味道。他高高的鼻梁,卷曲的黑發(fā),長長的睫毛,光潔的肌膚,面對大事小情無不專心致志,怎么說呢,由外到內(nèi),他干凈到無以復(fù)加,直至現(xiàn)在我仍然這么認為。若是非要苛求,些許的缺憾來自他那口四環(huán)素牙(寫到這里,我甚是慚愧)。

他的一雙眼睛大而亮,厚厚的雙眼皮,眼睛些微外突,眼角稍稍下垂,由此,我笑他搞不好是混血,中東或者印度的血統(tǒng)。

他哈哈一笑,這話不能亂講啊。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口齒清晰,也是我此生難及。說話時他手里的刀并不停下,完了拿起一顆大蒜籽,正要剝開,旋即放了回去,看了我一眼說,嘿嘿,還是算了。

那是夏天,也許秋天,反正在我看來,深圳一整年都過著夏天。他背上的汗水漸漸冒出,一粒一粒,像珍珠,時而匯成小溪,消失在腰際。看著他熱火朝天,我同樣不想上前為他擦拭。

欣賞,沉浸,沉浸于欣賞,比幫手和擦拭更為重要。當然,倘若他提出,我會上前的。是否,他和我一樣,享受著這一切,欣賞與被欣賞?

我和他,那么順理成章,即便有過羞澀,也是極其短暫的,可以忽略不計。聊天,吃飯,散步,看似青梅竹馬的一對。

他不像有些男人那樣完了就沉沉睡去,而是赤裸著他健美的身軀,興致勃勃地取下床頭的薩克斯,靠在書桌與墻壁的夾角,幽幽地吹奏《Going Home》。

然后我們毫無顧忌,甚至比賽似的,講述各自的前塵往事。

那個訛他一個學(xué)期生活費的校園女主持,打暑期工時那個餐館的女老板,眼下公司里那個小巧玲瓏的柳州姑娘……

輪到我,不想多講的時候,便哼哼啊啊一通敷衍,本想蒙混過關(guān),卻招來他一頓逼問加撓癢,于是兩個人前俯后仰,抑或在不知不覺中安然睡去。

每天,新公司成立,舊公司倒閉,此起彼伏,如火如荼。對年輕的我而言,公司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跳板,是不快與愉快的暫時較量。

當我確定入職新公司之前打算回趟老家,他一時性起,也辭了職,想與我同行,見見那里的大學(xué)同學(xué)。有他在,我不好回家看望父母,臨時改道最后的瘋狂。

足足三天,湖畔賓館,我的閨密,他的同學(xué),吃喝玩樂,不舍晝夜。三男三女,唱歌跳舞,紅光滿面,臉上貼滿紙條,臭鞋臭襪扔了一屋,沙發(fā)上床上地毯上,橫七豎八。

痛快,一站到底的痛快,似乎放任與迷失的青春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小小的空間里一次性揮霍。

倍感意外的是,告別的時候,他為每個朋友送上一份精心的禮物(也不知他什么時候準備的),以至于春節(jié)回家后閨密們還在追問我和他后來的故事。

連開始都沒有,哪有什么后來。

等到踏上回深圳的火車,我們一時無語。

確切來說,無語的是我。淺嘗了打工的艱辛,即將投入新的戰(zhàn)場,我不免覺得有些沉重。

他望著窗外,迎著風(fēng)的方向,有著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迫不及待。

火車能不能再慢一些,火車能不能再快一些,這便是我和他的不同。

他去了羅湖,我還在福田,各自開拓著或者蒸蒸日上或者煙云渺茫的未來。

他偶爾路過我,于是一起吃午飯。與以往不同,現(xiàn)在是西餐廳,而且,他手里多了一部諾基亞。蒸蒸日上的是他,如同我一開始就深信的;煙云渺茫的是我。

我們像往常一樣,這里那里東扯西拉,舊同事聯(lián)系得越來越少,他開始興致勃勃地介紹他的新上司、新業(yè)績、新計劃,包括新同事之間的新苗頭。兩個人看似沒心沒肺,卻絕不涉及各自的內(nèi)心深處。不知他的新苗頭怎么樣,我正卷入一場突如其來又一言難盡的戀情。

吃完飯,我們在西餐廳門口分道揚鑣,也不期許下一次。

再后來,他開起了自己的公司,邀我去過兩次。他背后的玻璃柜里陳列著一系列化工產(chǎn)品,我似懂非懂地聽他一一描述著,只是一味地覺得,他的外貌依然那么完美無缺;只是我,來不及關(guān)心他的內(nèi)里,他的不完美。

相互之間,沒有留戀,沒有牽掛,也就沒有憂心,沒有苦痛。我們眼花繚亂,來不及嫉妒,來不及心跳。我和他,是浩瀚之淵里的兩滴水,既不是兄姊,又不是鄰里。和眾多同事一樣,煙消云散就是一輩子。

至今回想,真不知我和他之間的默契是如何一蹴而就的。

短短幾個月,密集的快樂,我們來不及停下,凝視對方,思想更多、更久、更遠。青春,好似無限漫長,會在某個地方等著我,我哪里正眼瞧過“稍縱即逝”這個之后的人生中無數(shù)次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的感慨之詞。

他來過,恰如他不曾來過。我很快淡忘生命中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朋友、一個另類。后來,無論多累,我都沒有想過與他見面,即便只是作為一個舊友、一個同事,即便只是看看他日后的模樣。

恐怕他亦如此。我們是同樣的人,親吻著自己的親吻,擁抱著自己的擁抱。

而這驚人的一致與對等,這驚人的和諧與平衡,在我的生命中,簡直是一個謎。

此時,繞了一大圈回來,深圳,我耽于快樂,莫過于耽于遺忘。那時的我,顯然不知道,是什么引領(lǐng)著我;也不知道究竟何時、何人,才是我的心跳。

聶小雨,70后,湖南華容人,現(xiàn)居廣州增城。出版散文集《鲇魚須》《九雨樓札記》,曾獲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