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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錢紅莉:?春夏帖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 錢紅莉  2023年02月09日06:34

暮春樹帖

這座城市有一條主干道——芙蓉路,不見芙蓉,遍植梓樹。一年一年地,默默長成棟梁,樹冠離地丈余。

梓樹并非迥異于別的樹種,只一年到頭平凡地生長。每當暮春,終于迎來高光時刻——新葉齊出,繁花滿樹。

去菜市,必經芙蓉路。近期,幾乎日日光顧,與其說是買菜,不如說是專門為著看花。

我在樹蔭里來來回回,仰望這繁花滿頭的樹,暴雪一般覆滿整個樹冠。

梓樹開花,不喜歡一朵兩朵地零星綻放,大抵商量好的,一夜暴動了。

文梓花繁迥異觀,紫瓔朱絡翠云端。遠望,一片淺紫薄粉,籠著一層薄霧似的霏霏微微。近看每一朵,愈近花蕊,設色愈深,由淺紫到松花黃,無論喇叭狀的花形,抑或花色的緩慢過渡,酷似桐花。

桐樹大抵是低矮的,不比梓樹的高大壯美。如此,《子夜歌》里才有: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這里的“語”,應作“耳語”解。

一路低矮地開著花,人在樹下走,花頗近人,仿佛一路耳語。

這一句詩,好便好在寫出了兩個不同物種之間彼此靠近而融為一體的心有靈犀之美。人與桐樹,仿佛正在戀愛中的,是一路耳語的溫存。

梓樹花香月半明,棹歌歸去草蟲鳴。

想必看梓樹花開,山中最佳?一個有著上弦月的蟲鳴之夜,花香幽淡,夜色如水……

梓花開在喧鬧的都市,自是別樣。一列白色高速列車,自半空中筑起的另一層高鐵路上呼嘯西去了……咫尺之處,一樹一樹的淺粉鵝黃,夢一樣逶迤著。天那么藍,風也忘記了吹拂。

此刻正是七點的清晨,一日里最忙碌的時刻,汽車、貨車、電動車各自貫穿于既定軌道,潮水一樣的人群匆忙來去,倏忽不見了。

橘紅色朝陽里,唯我一閑人耳,徘徊不去,專心看花。

這一樹一樹的花,可持續(xù)綻放一周之久。氣溫若低些,維持十日,并非不可以。

梓樹花的香氣與紫藤相若,濃濃淡淡間雜糅一點蜜的甜美,像清晨的薄霧絲絲縷縷,飄不遠,非佇立樹下,聞不見。

最好有一點風,將滿冠花香聚攏了來,酒一樣綿醇,一齊抵達肺腑肝腸。梓樹花的香氣,大約有點致幻效果——花下佇立久之,人變得恍惚起來,四周車水馬龍依舊。我重新發(fā)動小電驢,載了滿滿一籃菜,無上滿足地回家。

暮春時節(jié),也是桐花季??上С抢锊灰娨恢晖洹?/p>

有一年暮春,在河南商城地區(qū)的大別山中,飽覽一路桐花。

頗為奇異的是,桐樹自然生長于同一高度,并非片狀聚集一地,而是紐帶一樣地分布著,仿佛將整座山抱在了懷里。一路走,一路落花幽幽,人花各自靜謐不語。

到得一爿流泉處,白線一樣的水,細細茸茸,氤氳于碧溪碎石間。碎石因常年承接流水,烏黑幽深,青苔歷歷。

樹上桐花,雨一樣落著,一瓣一瓣,有的與青苔做伴,有的隨著流泉遠去,到達深潭,所有花瓣重新聚攏一起,白蒼蒼的,如游魂。

溪邊小憩片刻,寒氣沁人,心上彌漫著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悵惘。

桐花,花瓣淺白乳黃,愈近花萼處,黃色愈深,變成銹黃了。整個花朵設色新妍,簇新美麗,惹人憐愛,近似南方的雞蛋花,但比雞蛋花花形小得多,銅鈴一樣五六七八朵擠在一起。

桐花開在枝頭,幽小而美,一副低眉斂目的心性,隱藏于巨大桐葉中,至落花時節(jié),又是那么凄清,叫人懂得生命里的美好總是短暫易逝。

人生里許多時刻,都是鏡花水月,無法真切擁有,唯以幻想抵達。

莫非,我們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一場空?

唯有暮春看花時,才會懂得多點,悟得透些?

在我的童年,外婆家與我家之間橫亙一片平坦坡地。坡地遍布桐果林,郁郁累累望不到盡頭。吾鄉(xiāng)稱桐樹為“桐果子樹”。鄉(xiāng)下人一向強調樹的實用價值——各家大大小小的木盆、木桶、糞桶等一切木器,皆仰仗桐樹果榨出的油來油漆,使之堅固不漏。

那片坡地上的桐樹,同樣是低矮的,小孩子稍微跳一跳,便可摘到一枚桐果。

有一年春暮,我從外婆家獨自往自家的方向走,近桐樹林,忽有哭聲,隱隱約約,聽不分明,再往前走一小段,哭聲更加真切了——桐樹林里隆起一座新墳,新鮮黃土艷簇簇的,異常醒目。有個婦女癱坐于墳旁,嚶嚶啜泣,壓抑著的無限哀涼,偶爾訴說出的一兩句話,徑直被濃蔭密布的桐樹林吸走,生怕旁人聽了去……小小的我,難過又悲傷,情緒瞬間低落,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她,心里還有無數懼怕——這墳頭里,埋的大約是她未成年的孩子吧。

滿樹桐花的美,我視而不見。

原來,在我們童年里存在過的萬物之美,注定是孤獨的,不能被一雙童年的眼所捕捉或發(fā)現。

一個人的童年,始終是混沌著的,盲著的,注定不能看見桐花之美,但桐果的青澀圓潤,一直印刻于記憶深處。

后來,上了中學的我,偶爾去外婆家,照舊經過那片平坦坡地,桐樹林再也不見,代之以滿坡荒草,以及橫七豎八的墳塋,同樣被荒草覆蓋著。

及長,每次山間遇見桐花,總覺著它們開得美麗又凄清——大約與我童年里遇見的那一幕息息相關。那位失孤女性哀哀的哭泣,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林妹妹何以見花淚落,甚至還要荷鋤葬花?在粗線條的人看來,何等矯情。林妹妹想到的,不僅僅是自身孤苦無依的處境,更多的則是對于自然萬物的一顆體恤之心,以及對于花落人亡的哀悼。

一個內心極其豐富的人,活得總歸比常人多些波折坎坷溝壑,一生都是輾轉。

我上班,一共經過四條路:書箱路、翡翠路、天鵝湖路、佛子嶺路。

除書箱路外,其余三條路上,均植有杜英。

除了深秋的銀杏,沒有什么樹比杜英的葉子更好看的了,一年四季變化多端。紅綠雜半,葉葉分明。尤其暮春,老葉漸萎漸紅,卻遲遲不落,新葉早已綴滿枝頭,是簇新的嫩綠,復慢慢變成深青。

杜英老葉的紅,是緋紅,殷切的紅,將整顆心捧給你的紅……葉比花璀璨,只能是杜英這個樹種展現出的美。

杜英性子慢,長得慢,比銀杏還要慢,一株株,默默站在那里,不停地新生,不停地萎謝,尤以暮春為勝——個別樹上,遍布三分之二紅葉,唯樹冠一點淺綠深青,火一樣燃燒起來了,情深意烈……

正午路過,杜英的紅葉被鈷藍的天空映襯著,更顯絢爛多姿,真是一株株姿態(tài)萬方的樹啊。

黃昏,下班回來,騎車噗噗向前,穿行于法國梧桐幽深的濃蔭里,再看一旁的杜英,一株株站在日暮余暉中,何等楚楚動人呢,總是叫人起了遠意,想起壯闊的群山、蜿蜒的河流、美麗的晚霞、無垠的星空,以及一切遙遠的不復重來的美好事物……

杜英近似深山古寺中禪修的人,性淡好古,一年年紅葉紛披,雨來,風來,雪來,霜來,終不為所動。鐵一樣身軀,散幾根橫枝,疏淡有致,性情寡淡。

已動琴心蕭索里,長愁一片枉情真。清時張英這句詩,寫出了杜英的氣質,有著與生俱來的蕭索,以及不為人知的愁意。

每到暮春,也是妝成簇簇新,更是深情濃似火了。

上周,在路上遇見一樹白花泡桐,無一片新葉,兀自一樹白花,驚艷無匹,甚至,正在經歷著的平庸日子,被這一樹白花輝耀著,有了涅槃,變得不凡起來了。

小時,我家門前三株紫花泡桐,腰身粗如水桶。

也是暮春了,滿樹紫喇叭齊聚枝梢,沉沉低垂。幼童的嗅覺系統大約尚未發(fā)育好,直感泡桐花香氣熏人,腦殼都熏得疼——我在泡桐樹蔭里剝豌豆剝蠶豆,被花氣氤氳久之,有微醺之感,直打瞌睡。

童年的我,覺得泡桐花是最平凡的花,香氣太沖,不喜歡。

有一年,我去巢湖峔山島,遇見一株遐年延壽的老泡桐樹,所有枝枝蔓蔓被砍去,囫圇一根主桿戳在荒草叢生的庭院,卻也能開出十余朵紫花,是真美,美如陳老蓮筆下的老樹病梅。

我們?yōu)榇嗽趰u上留宿一夜。

暮春,可還有什么樹開花呢?

最不能忘記的,是苦楝,細細碎碎的深紫小花開在綠葉濃蔭里。

每當苦楝綻放,小麥便也開始了揚花。

杜甫詩云: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jié),春夏之交。

苦楝花開過,時節(jié)走過谷雨、立夏,到小滿時,小麥動鐮。

這一年,既短,也長,默默于節(jié)氣里流轉……這大地上的花開花落,一如天上的星挪辰移,亙古未變。

 

立夏帖

入夏以來,每日都要去菜市逛一圈。

清晨的空氣有點兒涼意,騎行于大樹美蔭下,一路鳥語花香……沿途三四家幼兒園,廣播里永遠循環(huán)著稚氣未脫的歌,小朋友們睡眼惺忪,小辮子扎得東倒西歪的,小胖手邊揉眼邊與家長說再見,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可愛。

超市貨架上擺得體面的時令菜,無一不來自大棚,我向來吃不慣??偸瞧珢廴ゲ耸袑ふ耶數芈短觳恕骷t柿青綠相間,抓在手上沉甸甸,無論做湯,抑或炒蛋,酸甜適度。自然成熟的蔬果,永遠給予人福報。

終于等來四季豆的上市,色澤淺綠,扁而長,下鍋即爛,可以吃出童年滋味。這里還有一種近似四季豆的品種,當地人叫作“梅豆”的,深綠有毛,圓而短,極難燒爛,口感不及四季豆萬分之一。超市里小山似的一堆,兩三元一斤,無人問津。

主婦們圍著四季豆,一邊挑揀,一邊交流燒菜心得。A說:我們家喜歡用五花肉干煸。B說:我是先焯水,或者過一遍油,然后再爆炒。后者是飯店的做法了。C則感慨:我們家都是用前胛紅燒出來的,小孩一點肥肉不沾。這樣呢,便收獲了三種四季豆的做法了。我還知道一種:將四季豆用肉末干煸,起鍋前,加一點橄欖菜末,口感殊異。這大抵是在哪一家飯店吃到的做法。

隔三岔五,我喜歡買上一兩斤,七元一斤,確乎貴了。囫圇洗凈,坐在餐桌邊,一根一根擇去頭尾,折成三節(jié)。將前胛肥肉剔出炸油,留少部分油爆炒瘦肉塊,日本醬油調味,加滾水,小火燉爛,盛起。凈鍋,燒熱,色拉油若干,煸香姜片,爆炒四季豆,適量鹽調味,將瘦肉以及湯汁一起加入,中火燜上四五分鐘,干鍋前,撒一把老蒜粒,起鍋。

今日份菜式,原本昨日安排好了的,一齊存于冰箱。但清晨開窗,是薄陰薄情的天氣,窗前合歡開出三兩朵,不出去走一趟,豈不辜負?

能走到哪兒去呢?無非菜市。

我太愛菜市了。漫步于一個個攤位,自怡紅快綠中徜徉,滿目鮮活,沸騰的,活生生的,雞鴨鵝鴿,魚鱔蝦鰍,無盡的殷實富余;藕帶扎成一把把,泥白色自帶亞光,昂起鳥喙般的尖嘴,鮮嫩欲滴;雪花藕白得低調,一節(jié)節(jié)隱于綠葉蔬菜邊緣——前者三十五每斤,后者二十五。我克制了又克制,勸住自己,普通人過日子,不能過于窮奢極欲啊,等降至二十元一斤再買點兒嘗鮮不遲。如今,菜市那家最貴的黑豬肉,方才二十五元每斤呢。

尺把長的當地油絲瓜,重現江湖,是一年一度的珍貴;蠶豆、豌豆吃了一茬又一茬。蠶豆帶殼,十元三斤?;丶覄円坏乩暇G殼,剝茵茵的豆米一嘟嚕一嘟嚕,心要嫻靜,再剝掉一層,做一碗豆米鴨蛋湯,鮮甜甘美。

童年里剝蠶豆的任務,都是小孩子完成的——我們想著花樣玩兒,用指甲掐開一粒豆,小心翼翼剝出一個個完整的綠殼子,套在手指尖尖上。伸出來,十根綠指甲,異常好看。

瓠子,正上市,一條條摘下,整齊碼放于竹籃。挑一條毛茸茸的嫩瓠子,拎回,去皮,切去頭尾——童年的我們將媽媽切去的瓠子頭尾撿起來,兩兩相對,便是一副迷你版的磨子,將其有規(guī)律地轉動著,嘴里念念有詞。那么窮乏的年代,什么東西都可以拿來為我們所玩。

要數瓠子、絲瓜為最忍痛的蔬菜了。當被切成絲或片,鍋里素油無論多烈,但凡瓠子、絲瓜下鍋,必默默忍受著,一聲不吭,不比爆炒西芹、豆角之類的,一下鍋便刺啦一聲齊喊“燙死了!燙死了”,甚至故意將油花擠出鍋外,飛濺至手上,燙得一凜。

如此,我每次吃瓠子、絲瓜,都懷著珍惜的心情。小孩子今年忽然不愛瓠子,說是去年這個時節(jié)天天吃,吃厭了。我說,那還不是為了照顧沒牙的外婆,只有瓠子她可以嚼得動嘛。

我日日吃瓠子。切絲,素油紅燒。一條小瓠子,勉強一小碗,全部澆于半盞米飯上,滔滔而下,舌尖上彌漫著無盡的甜,無上滿足。一個貧民的胃,獨對這些平凡蔬菜甘之如飴。若頓頓魚肉大葷,天生一副寒素胃腸,豈能消受得起?

初夏總歸藏有無盡的記憶。故鄉(xiāng)丘陵地區(qū),水田多,旱地少極。每年春上,每家只騰得出一畦地,種植二十余株四季豆秧子,慢慢抽藤,為之搭架子,兩兩相對交叉,草繩捆緊。幾場急雨,豆秧葳蕤一片。幾陣清風拂過,開起紫嘟嘟的小花,蝴蝶啊,野蜜蜂啊,紛紛擾擾,不幾日,花落,憑空抽出小豆角來,一日日見風長。

我們自小與田地親近,早早領略到自然萬物的魔幻,亦懂得天地自然的規(guī)律秩序——正是這樣榴花似火的五月,小麥灌漿,稻秧肆長,四季豆應時而熟,可供享用了??嬷恍≈窕@去菜園,將頭伸進竹架之中的空隙處,一根根四季豆齊齊低垂,挑老了的,先摘,足夠一家人的分量,便罷手。初夏雨水多,四季豆瘋長,可日日去摘。稍有疏忽,便老了,莢里生米,皮皮的,沒甚吃頭。

四季豆結不了幾茬,藤蔓漸萎黃,拔了,騰出空地,點上遲豆角。

在鄉(xiāng)下,與莊稼打交道,總是應時應節(jié)地按照規(guī)矩來,亂不了。幾千年的農業(yè)文明,便這樣被一代代人共同實踐著,并一直延續(xù)下去——天地仿佛初開,人類永遠混沌。

四季豆結束,又迎來早豆角正好。季節(jié)與植物就這么相輔相成著迎來送往。這一切于冥冥中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前腳趕后腳地安頓著人類的一日三餐。

至今猶記,小小的人去往菜園的快樂,直白而單純。當伸頭看見無數四季豆自綠葉叢中垂下,一根一根摘下放進竹籃里,那種沉甸甸的喜悅,直如寫下一首初夏的詩,當真養(yǎng)人性命的詩篇啊。這種遙遠的喜悅,同樣也是渾然一片的,經不起理智的推敲。它一味于初夏的五月按時生長,承接著萬物的秩序。這些菜蔬應時而生,像一個守信之人,從不爽約,總是給予人類篤定安穩(wěn)之感。

菜園位于高高的山崗,可以眺望遙遠的圩田。田疇廣闊,一馬平川,碧綠的稻秧,如滔如浪,于五月的天空下悠悠起伏。四聲杜鵑飛在不可知的高空,傳來一聲聲空靈鳴唱:發(fā)棵發(fā)棵,割麥插棵。沒有哪種鳥的鳴叫比得過四聲杜鵑的明澈,圣水里洗過一樣地純凈,叫人暫時忘卻世間煩憂。

瓠子這種植物,喜水,多植于河畔塘邊。黃昏,當夕陽的余暉染紅西天,我們扛一只糞瓢去往菜園。河水渙渙,河沿立定,一瓢一瓢潑向瓠秧深處……天,霎時黑下來,瓠子將白日收斂起來的花瓣悄悄打開,鈷藍天空下,映襯著瓠子花更加潔白,是真美,深刻又平淡。累了,田埂上坐下歇會兒,忽然蛙鳴漸起,起先一兩聲“呱呱”,而后,終于成就一場無所止無所終的合唱,叫得銀河傾瀉星辰漫天。

這世間的一切,都是那么妥當,總叫人無以言。

每次聽上海彩虹合唱團演唱《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

歲月在你我呼吸間流浪

當終點抵達

那些想望休息了嗎

身心在日出日落間耗轉

當無常宣判

你的心回家了嗎

周遭一幕幕演出

不存在的陌生

尋尋覓覓哦

斷線珍珠怎么接

失落的音符怎么唱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

你將如何度過今天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

你將如何度過今天

我用溫暖守護生命

讓浪花留了痕

我用覺照守護健康

讓轉輪點了光

我總要想起故鄉(xiāng),想起那些陪著瓠子花一起坐在夜色中的童年,是何等珍貴的光陰呢。

 

小滿帖

小滿過后,小麥漸黃,浪一樣在風中涌動,不幾日,可以動鐮了。褐金色的麥粒平鋪在陽光下曝曬,淺黃的麥秸稈中通而直,輕如云朵。童年的月夜里,大人們坐在打谷場的麥秸堆旁披星編織,田畈里傳來陣陣蛙鳴。一根根平凡的麥秸稈,于十指翻飛中逐漸地變幻成一頂頂寬檐草帽,可抵擋即將來臨的仲夏烈陽。淺黃麥秸稈,在月光的淘洗下,化身一片銀白。草帽編好,若時辰尚早,何不給孩子編一只蟈蟈籠?六面形那種,誰說一雙粗樸結繭的手不能擁有一顆巧思的心?

也總是涼風習習,人站在樹蔭下、廊檐下、稻田中,風自四面八方來,吹著人世,吹著莊稼,河水渙渙,萬物都在夏風中急速生長。水稻在遠畈拔節(jié),牛在圩埂吃草,南瓜在山坡上開花,炊煙在魚鱗瓦上徐徐升天,朝霞滿天,暮色低垂……世間的一切都是那么妥當。小雞雛、小鴨雛褪去茸毛,小牛犢又添了一歲生出兩顆槽牙……一整個村莊的生靈,各自活在自己的秩序里。唯余黃狗不甚滿意,它一上午都癡呆呆地想著心事,忽然一激靈,奔去村口的土坡昂首吠天,數時不絕……除了幾朵路過的白云,天上一無所有。

莊稼是一茬跟著一茬來的。小麥收完,將地翻一翻,修成窄窄一畦,壟壑層次分明,一條條,縱橫來去。人站在壟溝處,用鋤頭尖在壟上均勻勾出一個個三角形洞口,填上有機肥,用來扦插山芋苗。

雨天,披著蓑衣的人去往菜地。山芋母是貼著驚蟄下地的,過到春分,轉眼清明,又到了谷雨……就這么晴幾日,雨幾日,陰幾日,山芋種發(fā)了芽,抽了葉,牽了藤,到了小滿,早已葳蕤一片了。蹲在雨地,將藤蔓自山芋母根部剪下,依次取一葉一梗,扦插。若翌日雨住天晴,黃昏再去地里澆灌一番,不出三兩日,這一梗一葉迅速于新環(huán)境中坐根活過來,發(fā)杈,長出新葉。隨后也不能閑著,扛一把鋤頭,一壟壟鋤去芋苗間雜草,松一松板結的表層浮土,描點兒淡肥,芋苗一日日見風長,將整個壟溝覆蓋住,烏油油一片。仲夏至,再也無須過問的了,隨它們自個兒長去。

田畈里,水稻抽穗、揚花、灌漿,三伏至,金黃一片……收完早稻,水田耕耘一番,恢復到水平如鏡的層次,緊著插晚稻秧……一輪又一輪的勞作,循環(huán)往復。白日雖然疲累,但在星月下的竹床上酣睡一夜,翌日,又是一個囫圇人。

海子有詩:家鄉(xiāng)的風,家鄉(xiāng)的云/睡在我的雙肩……

別人讀這詩時,感受到的或許是土地自然的詩性,在我,則是一份縈繞難去的鄉(xiāng)愁。

遠離鄉(xiāng)村三十余年,不知怎么了,越發(fā)想念童年的那個故鄉(xiāng)。于文學的版圖,小如郵票的一個村子,縱然早已模糊遙遠,但又非一個抽象的名字,而是深深印刻于靈魂深處的一種東西——就是小小的人,面對土地星空萬物的混沌。

睡不著的夜,人對于季節(jié)的嬗遞格外敏感。

近日,又是什么徹底喚醒了我童年味蕾的復蘇?不過是幾樣平凡小菜——南瓜藤可以掐來享用了,佐以幾只青紅椒,拍幾瓣老蒜,下飯得很。還有蘿卜苗。是夏蘿卜——空出的菜畦漚上底肥,修飾一新,平整如鏡,潑一遍水,撒上蘿卜籽,覆蓋厚厚一層枯草,再潑一遍水。每天黃昏,記得潑一遍水,不出四五日,掀開枯草,蘿卜苗長出,白稈紫葉,茵茵一片。繼續(xù)洇水,翌日,自兩片葉又發(fā)成四片葉,葉片邊緣形成鋸齒,一拃高了。嗯,可以拔來吃了。焯水,切碎,佐以蒜粒、醋、麻油,涼拌。唇齒間遍布淡淡腥辣氣,食之醒神。

這道平凡小菜,我記了幾十年。

一次去宣城出差,宴席上久別重逢這道冷盤,是最嫩最嫩的蘿卜幼苗,剛剛長出兩片新葉,不及一厘米高度,無須焯水,直接佐以香醋涼拌。那一餐,縱然表情平淡,可誰也攔不住我在內心萬馬奔騰。之后,再也不曾享用過它。

說來說去,不過是口腹之欲最能留住人。

所能想起的這個季節(jié)的時令菜,無非清炒冬瓜皮、素爆山芋梗、菱角菜,還有另一樣不能忘記——白沙枇杷。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所沒有的水果。

幾年前發(fā)愿,小滿前后,一定去一趟蘇州東山,找一家湖畔民宿,在果林,吃白沙枇杷吃到醉……

錢紅莉,安徽樅陽人,出版有散文隨筆《低眉》《詩經別意》《一輩子歷歷在》《等信來》《植物記》《讀畫記》《以愛之名》《河山冊頁》等二十余部,曾獲第18屆百花文學獎,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現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