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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文學》2022年第6期|馬金蓮:學步車
來源:《時代文學》2022年第6期 | 馬金蓮  2023年02月13日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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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在玻璃隔斷后面喊,小馬子,沒醬油了,你買去。

他站著沒動。

小馬子,快買醬油去!瓶裝的,不要袋裝的,記著,是黃豆醬油!

他還是沒動,裝作很投入,投入到暫時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響的程度。

他在練字。臨《張玄墓志》。越來越酷愛張黑女的字。不知道原因,就是愛,沒來由地愛,就像聽到小馬子三個字從丈母娘嘴里喊出來,他的心頭就會跟著冒出一股強烈的反感一樣,也是沒有絲毫來由。

每次丈母娘喊他小馬子,他就不由自主從心里生出抵觸情緒,他不高興,不愛聽這稱呼。算是什么稱呼呢?對人的蔑視還是疼愛?是一個城里女人對一個鄉(xiāng)村女婿從骨子里瞧不起的那種蔑視,還是作為一個長輩,在疼愛女兒的同時,忍不住分了一點點母愛到女兒所嫁的這個男人身上?

丈母娘喜歡做家務,也喜歡使喚女婿。有時候她的女兒不在家,她喊小馬子幫這幫那,他覺得還說得過去,畢竟丈母娘太胖了,那肥碩笨重的身子要從廚房晃悠到餐廳,再從餐廳晃悠到臥室,從臥室晃悠到陽臺,從陽臺晃悠到衛(wèi)生間,不管從哪個空間到哪個空間,不管是干什么活兒,對于這個體重是女婿兩倍的中老年婦女來說,都是吃力的,他覺得不幫一把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但是女兒在家的時候,她還是喜歡使喚他,小馬子、小馬子地吆喝,這就讓他不舒服了。

小馬子,娃尿濕了,你快拿個干尿布子來。

小馬子,你把這兩件線褲拿去洗了!

小馬子,快把娃的爽身粉拿來。

小馬子,拿拖把!

丈母娘嘴里一邊喊,一邊把娃娃剛尿濕的尿布和褲子扒下來撇在地上。被熱尿浸透的衣物,散發(fā)出一股嬰兒屎尿才有的味道,這味道臊哄哄甜膩膩的,帶著奶腥和爽身粉的味道,還有嬰兒身上才有的那種叫人忍不住從心里疼愛的味道。

他喜歡這味道。他也不反感洗尿布。給自己兒子洗,就算那些屎尿也有點臭,但是想想啊,這可是從那小家伙身體里排出來的,那肉乎乎粉嘟嘟的一團,把奶水吧唧吧唧吮進肚子,又變成黃黃白白的東西,這難道不是一個奇異的變化過程?所以,他有時候洗著尿布,會停下來想一會兒,好像要把洗的過程給延長,讓自己享受的過程也變長。給兒子洗尿布真的是享受。兒子是他生命的延續(xù),是和他的身體有著關聯的另外一個小身體,這生命在從無到有孕育的時候,他只能隔著女人的肚皮感知,那感知其實是模糊的、籠統的、有隔閡的。當你看到一個又軟又嫩的肉團真的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你的驚喜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他在呼吸,在蠕動,用清亮亮黑黝黝的眼睛瞅著你,那小眼睛里映出你大大的面影。你們是那么相似,他是你的縮小版。他咧開那么小的嘴唇兒,他想哭,他的哭聲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他要笑,傻乎乎地樂呵著,哭和笑都滿滿地溢著奶香味兒。他完全被這些俘虜了。他從一個大男人變成了小男人,他的心忽然就縮小了,嬌嫩了,顫悠悠地抖。所以不要說洗尿布,就是讓他用手抓他奶香味的大便,哪怕是隔夜變色已經發(fā)臭的,他也不會覺得臟的。

當然,這些活兒如果是他主動干起來的,他心里完全能接受。如果是媳婦吩咐他去干,他也愿意。偏偏岳母會趕在他和媳婦的前頭,下達命令。事情就不一樣了。確實不一樣了。味道變了,性質也變了。不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要為他的兒子洗尿布,而是一個女婿,被丈母娘支使,被丈母娘吆三喝四,被動地去干活。事情真不一樣了。首先他的情緒就是抵觸的。偏偏丈母娘還是個大嗓門。她要是溫和一點,謙遜一點,委婉一點,他可能也能接受。丈母娘不溫和,破喉嚨大嗓門,喊一嗓子,滿屋子都是她的聲音。他真擔心被左鄰右舍聽到。喊就喊嘛,她還喜歡帶上稱呼,小馬子,小馬子!小馬子長,小馬子短,左一個小馬子,右一個小馬子,好像小馬子是這個家里的奴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隨時待命,無條件服從。還有,小馬子這個稱呼怎么那么別扭呢,他老感覺這應該是一個太監(jiān)的稱呼。

小馬子!

丈母娘第三次喊。

他狠狠拉出一捺,勁兒太大,就這么把一個字拉得肥瘦不勻,左右失調,硬生生殘廢了。

他順勢一摁,把毛筆拍在案子上,沒吭聲,腳步重重地走到門口,換鞋,準備出門。

記著啊,黃豆醬油,看清楚保質期!一定要看清楚啊——丈母娘追著喊。

他反手關門的時候,勁兒就大了些,砰——門磕上了。

他被一股巨大的回響驚著了。

用這么大勁兒做啥?他抬起闖禍的手看。

真是欠。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忍嗎?怎么又沖動了。

他感覺說不出的沮喪,寫了一下午字,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掀起了浪。跟誰置氣呢,犯不著跟一個老婆子較真啊。我這是咋了,真是個心胸不夠開闊的人?摔門聲媳婦肯定聽到了,回頭鬧起來可怎么好?丈母娘如果再向女兒煽點風,點把火,自己肯定又沒好日子過了。

他變得郁悶起來,低頭看著地面,慢騰騰下樓,慢騰騰走進樓下小賣部??粗浖苌蟻y糟糟的日用品,他有點困惑,他要買什么來著?

腦子里有短暫的空白,好像被人按了暫停鍵。他怕店主以為他是個傻子,就繞著貨架子走動,裝作在尋找想要的。醬油,他看到了醋,就記起來了,丈母娘要他買醬油。什么牌子呢?眼前有三種醬油,他反復對比,沒找到上次買的那種。究竟丈母娘讓買什么牌子呢?她好像交代過的,他就是沒記住。如果買不到丈母娘的心坎上,這頓飯不但吃不好,接下來的每一頓飯,都能聽到她的絮叨,不到這桶醬油吃完,她是不會嘴下留情的。

他繞著貨架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你要買啥哩?店主過來問。

他心一狠,抬手取醬油,三種各拿一樣,一桶大包裝的,兩瓶小包裝的。

店主用塑料袋裝起來交給他。三種醬油有五六斤吧,挺重的,他提著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心里有種報復得逞的快感。你不是要醬油嗎?好啊,店里有的都給你買了,其中肯定有你老人家想要的那個牌子,看你到時候還有啥理由叨叨叨。

出了小賣部,他不想回家了。至少不想就這么馬上回家。感覺胸口那里有一口氣,又脹又悶,憋得難受。他想走走,轉轉,疏散一下。出了小區(qū)門就是大街。大街上行人不多,這個點都應該各自回家去了。他提著三種醬油,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模模糊糊覺得買的醬油太多了。越走越重,好像提著一大桶水。買這么多吃得完嗎?醬油只是調味品,不是油,所以用量不大。那么自己買這么多,明顯是跟丈母娘對著干了。會不會惹得她不高興?眼前顯出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總是看啥都不怎么滿意,都要找碴兒絮叨絮叨,好像只有這樣嘮嘮叨叨地數說,才能體現她的存在、她的重要性、她的勤勞和辛苦。他心里更煩了。耳邊仿佛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小馬子,小馬子!

確實有人在吆喝。內容不是小馬子,同樣是三個字,拖長了,拖出一抹有點悠揚的尾音。小馬子——丈母娘每次喊他的時候,也是要拖出一點尾音的,那種腔調怪怪的,有一種震懾力,讓他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讓她永遠都無法找到。此刻的腔調不一樣。沒有壓迫性,沒有追著他趕,自顧自地吆喝著,受眾不僅僅是他這個提著三種醬油不想回家的人。他停下腳步,回頭跟著聲音走。走了十幾步,他在電信營業(yè)廳門口看到了一個男人。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

男人坐在營業(yè)廳門口的臺階上休息,身邊放著幾輛兒童車。吆喝正是這個男人喊的。他停了停,又喊起來。學步車——學步車——娃娃學步車,便宜處理了喲——

他的注意力被娃娃兩個字抓住了。有一瞬間,他忽然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答案。提溜著醬油不回家,滿大街瞎轉悠為了啥,不是因為不想看到丈母娘那個人才不愿回家,而是他有重要的事要辦。他要為兒子買一輛學步車。對,兒子雖然還在襁褓里,但總會長大吧。等到七八個月的時候,就得學步,等到學步的時候,學步車就用得上了。到時候把他往車里一放,小家伙就可以叉開胖乎乎的小腿兒,借助學步車的扶持,晃晃悠悠地走步了。他竟然欣喜起來,為自己忽然想得這么長遠。以前咋就沒想到呢?怪不得丈母娘總是抱怨,明里暗里地表達對他這個女婿的不滿意,好像他總是缺乏眼力見兒,不能讓老人隨時滿意?,F在他還真就覺得自己是有點缺乏眼力見兒的,就比如眼前這學步車吧,要不是今天運氣好碰到才忽然想到自己家就正好需要這樣的小車車,他可能根本就不會想到專門去買學步車。女兒學步的時候沒有學步車,她是自己扶著茶幾和沙發(fā)一點點學會走路的。

吆喝的男人說,一輛學步車一百一。

就這么點小車車一百一?還這么單薄,能負得住學步的娃娃嗎?會不會栽倒摔著娃?他一邊觀察,一邊疑惑。

賣車人有些不耐煩了,把幾輛車往一起歸攏,說,不要拉倒,我姐專賣店沒倒的時節(jié)這可是品牌貨,一個二百不還價。我姐專賣店不開了,這都是清倉處理呢,我也是順路帶了幾個賣賣,運氣好的人碰上就拿走,我今兒已經賣出去五個了!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你就是問遍全縣城,也不一定能買到這么便宜的,要是有,我這車車不要錢白送你。

他不由得笑了,被這個賣車人的火爆脾氣給惹笑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就吃硬不吃軟了。平時可都是吃軟不吃硬啊。他付了一百一,然后提著學步車回家,滿腦子想象著兒子坐在車車上學步的樣子,真恨不得小家伙馬上就長大啊。

哎,你的東西——賣車人喊。

回頭去看,裝著醬油的塑料袋忘在臺階上了。

一輛小車車,三種醬油,他把醬油放進學步車的座椅上,然后扛起小車快步回家了。

準時開飯??吹矫爸鵁釟獾娘埐艘粯右粯訑[到桌子上,他心里一輕松,沒聽到丈母娘抱怨,說明買的醬油她滿意。他放下毛筆,洗手,去吃飯。飯菜都是丈母娘做,出鍋后她親自擺,不喜歡別人插手。她還喜歡給每個人把筷子都擺好,把飯舀到很滿。如果你說吃不光,她就會臉一黑,說年輕人,一碗飯都吃不光,你算啥年輕人?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哪有好身體,身板跟紙糊的一樣,以后有個三災八難的,咋抗得住?你身體不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還有媳婦、娃娃,都等著你養(yǎng)活!還有老人哩,你父母、我!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一天不完,就一天是你們的拖累,你們眼下不保養(yǎng)身體,以后叫我們這些人靠誰去呀——她越說越激動,都要哭起來了。聽聽她說的內容,傻子也聽得出她抱怨的對象就是他,只有他。他不多吃,她女兒不多吃,外孫女不多吃,她都會毫無邏輯地把惡果歸到女婿一個人頭上。聽到這些他就哭笑不得。

丈母娘擺好最后一雙筷子,他準時坐在餐桌前。準點,趁熱,是丈母娘要求的吃飯準則。你遲了,動作慢了,手沒洗,都會引發(fā)她一頓抱怨。抱怨的內容只就事說事還好,要命的是她從不會這么簡潔,她會像扯某種藤蔓植物一樣,從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扯出一大堆陳年舊事。當然都是他的破事、丑事、尷尬事。有些是她女兒跟他吵架的時候揭露出來的,有些是她在這里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還有一些是她推測出來的。有些不僅發(fā)生在他身上,還跟他父母、親戚、家族等有關。她也算不上有多壞,有多毒,也并沒有傻到真的刻意侮辱他的程度,尤其提到他父母家人的時候,她懂得收斂,只是略微提提。就是這提提,也足夠讓他深感羞恥、慚愧。

他聞到了飯菜香,味道很誘人。丈母娘的廚藝不錯。她要是沒有那張刀子嘴,其實還是挺有用的,只憑做飯手藝這一項,她隨便就能找份工作,去餐廳做廚師,到私人家里做保姆,肯定都能勝任。她在這個家里其實有些屈才,天天圍著鍋臺轉,換著花樣給他們做一日三餐,還包攬了洗鍋、掃地、拖地等所有擦擦抹抹的家務。她一天到晚都不閑著,嘴里絮絮叨叨地罵這個,抱怨那個,手也沒消停過,作為已經五十好幾的婦女,她其實挺辛苦的。

媳婦出來了,他趕緊阻攔,她還在月子里,飯都是端進去在臥室吃的。

我叫她出來的。丈母娘說著把外孫女按到板凳上。大家都齊了,丈母娘轉身進了廚房。她手里提著兩瓶醬油出來了。擺下,又進去拿那一桶。完了。他看到齊刷刷擺到面前的三個容器,心里就虛了。原來她不是滿意才沒吭聲,而是相當不滿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就憋了個大的,要當著大家的面來個清算。好啊,比他昨天給女兒講的那個童話里的狼外婆還有心計啊。他裝作還沒明白咋回事,趕緊埋下頭吃飯。根據與丈母娘斗智斗勇的經驗,他知道此刻最正確的自救辦法是抓緊吃,別管什么色香味了,軟的硬的酸的辣的,先扒拉進肚子把腸胃喂飽才是硬道理。不然后面這頓飯別想了,肯定要餓肚子。

果然來了。丈母娘開始數落。從三種醬油說起。

首先,不應該買這么多。

不是我說你,小馬子啊,你也不是三歲瓜娃了,做事咋沒個頭腦哩?見過攢米攢面的,你見過攢醬油的?攢糧食是怕有災荒,緊要關頭糧食救命哩,你見過沒飯吃的時節(jié)喝醬油的?

他想笑,就大口大口吃,用飯菜塞住要噴出來的笑。

兩大瓶,還加了一大桶。丈母娘邊說邊拎起桶給大家晃。放下,換一瓶,又晃。

你說你為啥買這么多?準備販醬油???這么多不花錢?。炕ǖ牟欢际窃┩麇X?有多少錢花不光要這么糟蹋哩!難道忘了這個家還背著貸款哩,幾十萬啊,我想起來就為你們愁,愁得我睡不著啊,我造了啥孽啊你說——

又扯到貸款了。他頓時頭大了,再也沒心思吃飯,就把筷子擱到碗上,起身離開餐桌。他還去窗口練字,只有練字才能讓他聽不見那些嘮叨,才能獲得清靜。

媽,成了成了,你看你,又鬧得大家飯也沒法吃了。

媳婦勸她媽。

爸爸不聽話,槍斃算了!

女兒忽然喊,伸出手來做一個持槍的動作,小嘴嘟得高高的,說,啪——

不吃拉倒,一頓餓不死人。丈母娘說著鉆進了廚房,這回她聲音壓低了,不再那么理直氣壯。接著是很響的聲音,鐵絲在刷鍋,看來這頓飯她也不吃了。

他把筆頭按下去,飽飽吃足了墨汁,提起來,懸空吊著,手微微顫抖。心也在顫抖。貸款,三十萬,買房子時貸的公積金,已經還了兩年半,按還貸計劃,還需要七年半才能還清。其實按照目前他和媳婦的收入,每個月還款的數額不算太多,是這個家庭可以承受的,他有時候甚至會忘了還背著貸款。偏偏丈母娘替他們惦記著,媳婦網上買了什么,一收到快遞,丈母娘就嘮叨,抱怨她敗家子,亂花錢。他多花了錢她不好意思過分抱怨,但是會轉著彎兒地敲警鐘。她就是要你記著,這個家還沒富裕到可以由著性子亂花錢的程度。

一滴墨脫穎而出,跌落,在紙上打出一個圓圓的點。他忽然出手,重重地拖出兩個字:心靜。寫完了,停下筆細看。慢慢背起手欣賞。效果真好,是他習字以來,把草書寫得最好的一次吧。其實丈母娘是沒有壞心腸的,她是為了女兒女婿過得更好。節(jié)儉也是好事,省出來的不也還是他的。媳婦是他的媳婦,娃娃是他的娃娃。所以說,丈母娘歸根結底也是為了他好啊。

重新拿起筆,輕輕地蘸墨,慢慢地寫,用繡花的功夫寫出了兩個行書字體:心靜。這回是真的靜下來了。靜到感受不到一絲波瀾。家里也安靜得出奇。媳婦回臥室了,臥室里傳來媳婦逗兒子的聲音。兒子剛剛會笑了,也許這笑只是一種本能反應,他還那么小,面部神經都還不會自如地掌控,只是受到逗引,就失控一樣傻樂,總是笑得小眼睛瞇成一道縫兒。想起他愚笨又可愛的模樣,他忍不住咧嘴偷著笑。那就是人之初吧,那樣的階段,每個人都是經歷過的。女兒坐在板凳上看電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和諧的雜音。

他偷偷看,丈母娘忙完了,斜靠在沙發(fā)上歇息。她不嘮叨,這個家里就是和平的。此刻,那胖乎乎的身子完全松弛下來,成了一堆沒有約束的肉,裹在寬松的家居衣褲里。那衣褲是他買的。這個他印象深刻,六年前,媳婦生了女兒,丈母娘伺候月子,他一感動,專門給買的。那時候丈母娘剛搬過來,他們彼此都沒有充分了解,也許是她剛來,還沒好意思暴露她的本性,也許是她自認為還沒為女兒女婿家做出什么貢獻,心里虛著,沒有資格抱怨這個抱怨那個,所以也還不會輕易看哪里都不順眼都想數落一頓。

反正剛來時候的丈母娘真的不錯,人沒這么胖,脾氣沒這么大,牢騷沒這么多,反而很和藹,甚至還有一些謙卑。那種謙卑是深明大義的長輩在小輩面前的禮讓、包容和疼愛,還有呵護。反正挺感人的。尤其看到她無微不至地照顧月婆子,為他媳婦做各種綿軟有營養(yǎng)的飯菜,照顧愛哭鬧的嬰兒,還要抽空為他這個女婿做飯。為了保證孩子的奶水,就要給月婆子熬湯,她守著火燉雞,一守就是兩三個鐘頭,一般人哪做得到。所以他感動,為遇到這么好的丈母娘感恩。

也是奇怪了,剛為人父那段時間,他變得特別容易感動,還傷感,動不動就鼻子一酸,想哭,為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好像那時候他被一種特別的情緒控制著,整個人都是酥軟的。所以一感動就跑去為丈母娘買了一身家居服,免得她住在樓上還穿著家里穿來的衣服,那衣服熱,不透氣,不舒服。那時候真是見鬼了,他居然是懷著一種特別熱烈、高興、幸福的心情做那些的??闯叽绲臅r候,他很寬厚地想到了丈母娘的胖,那時候丈母娘哪有現在胖呢,那時候一百四五十斤吧,現在據說一百八十斤了。他當時就已經替她預先包容了后面的胖,他特意買得很寬大,讓她穿得舒心,能邊胖邊穿,不要因為后面的胖而穿不了。

那時候他看到她沒有現在這種怪異的感覺,也就是說,他不反感她的胖,甚至覺得挺好的,胖得親切、善良,讓人覺得慈祥,像親娘一樣。曾經,他還真差點把她和親娘一樣看待了。這話他沒跟媳婦說過,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沒來得及說。還沒說出口,感覺就發(fā)生了變化,這話也就爛在了肚子里,成為秘密。多虧沒說出口,真要說了,只能顯得他蠢。誰能想到呢,丈母娘在他心目中,會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化,簡直是顛覆性的。

他遠遠用目光打量,此刻的她顯得很累,勞累讓她顧不得收斂身體,那龐大肥厚的身軀扔在沙發(fā)上,顯得突兀、多余,讓人不禁嫌惡。她這是伺候女兒的第二個月子了。早在伺候第一個月子的時候,她就說過,月婆子要吃好喝好緩好。前兩項她負責落實。她精心做飯,陜北小黃米熬粥,里頭放新疆灰棗、葡萄干,配上產婦紅糖。白面手工小花卷。中午是雞湯、白饅頭。晚上手工鹽水面,清水下出來又放進熬得爛爛的牛肉湯汁里煮。要么就是荷包蛋,清水里一次打六個。她做得很用心,無怨無悔的,一個月肯定要堅持出頭的。只是坐月子的人不領情,他媳婦怕發(fā)胖,吃得很節(jié)制。多余的怎么辦,他一個人吃不完,有時候他也不愿意吃,那些飯菜都太爛軟了,他受不了。丈母娘就包攬了她女兒的剩飯剩菜。她像個自食惡果的倒霉蛋,守在廚房里端著個巨大的玻璃碗,一碗一碗地吞咽著她做出的蛋湯、米湯和雞湯。邊吃邊絮絮地念叨,數落女兒不爭氣,坐月子不好好吃,不好好養(yǎng)身子,以后落下月子病咋辦?娃娃沒奶水咋辦?在她老人家看來,也許只有又白又胖才是月婆子的最佳標準。這么堅持下來的后果,就是她像被吹了氣一樣,日漸鼓脹起來了。那發(fā)胖的節(jié)奏,簡直是人的肉眼都能看到的。他看著她一天一個樣地變化,想笑,不敢笑,就在肚子里壞笑。他真的受不了她了。不等伺候完女兒的第一個月子,她就原形畢露了,開始叨叨這個,叨叨那個,看女兒不孝順不聽話,看女婿不順眼不懂事,她就這樣讓他一天一天越來越受不了了。

那時候他盼著媳婦快出月子,他天真地以為,只要出了月子,一切麻煩都會結束,再用不著丈母娘了,讓她趕快回自己家去,他和媳婦就可以過寧靜舒心的小日子了。他忽略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他們已經不再是二人世界了,二人世界里的清靜,他們從此不再擁有了。他以為孩子會像月子里一樣,安安靜靜地睡懶覺,吃飽了睡,睡醒了吃,大不了尿了拉了,那也不打緊,他可以洗尿布擦屁股。一切完全不是他設想的那么簡單,那么如意,那么稱心。

他們的美好生活,敗給了孩子,這個他們生出來的小嬰兒。這是當初制造她的時候,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他把孩子想得太簡單了,把有孩子的生活想象得太美好了。實踐告訴他,孩子確實可愛,很珍貴,讓人喜歡,切膚入骨地愛。只是有了孩子的生活真的不美好,太不美好了。讓人享受到的幸福時刻不多,更多的是麻煩,這么個小家伙,她所增添的麻煩,真是遠遠大過了她本身。隔一會兒就要吃,吃的時候不是吐奶,就是拉一泡。姿勢稍微不對還嗆奶,嗆了就一個勁兒地咳,小臉憋得青紫,真讓人擔心會一口氣上不來。吃完了再也不會像月子里那樣閉眼就睡,她睜著眼??慈耍此挠H人們,看世界,屬于她的世界。孩子要一直用黑黢黢的小眼乖乖地看也還好,問題是看一會兒就不看了,就哭,要人抱。抱上不動也不行,還得哄。嗷嗷地哄也不行,會把她嚇哭。得輕柔地搖晃,抱娃的人得把自己擺成一個搖籃,這個搖籃要具備自動搖擺功能,不停地晃動?;蝿拥姆炔荒艽螅獠荒苊?,不然會嚇著她的,要輕柔,要有耐心,不能讓她哭。

他早就跟著媳婦學這些了,這一學不要緊,真是不養(yǎng)娃不知道,養(yǎng)了嚇一跳。光為了學抱娃這一項,他就沒少挨罵。丈母娘就是那時候開始抱怨他的。這之前,一直是她和她女兒磨合,教她女兒怎么做一個像樣的媽媽。有時候罵女兒毛手毛腳,有時候又嚷嚷女兒沒耐心??吹较眿D挨她親媽的罵,他總是站在遠處看熱鬧,人家母女連心,怎么罵都沒有什么,道理他清楚,所以他負責看熱鬧不算不厚道。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么快轉到了他頭上。丈母娘第一次看到他抱娃,就炸了,呀呀呀地叫,好像他抱著一個炸彈,隨時會脫手把誰給炸死。她還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把娃奪了過去。奪過去,調整個姿勢,開始正式教他正確的抱娃要領。這一教不要緊,他的缺點全顯了出來。如果丈母娘再耐心一點,或者不要那么夸張,也許他很快就能學會。偏偏丈母娘好像吃錯了什么藥,就是跟他杠上了,揪住一些細節(jié)不放,一遍遍說他,教他,還笑話他。他這個大男人,在女人面前第一次丟了面子,完全沒有了體面。接著,他就發(fā)現自己在丈母娘和媳婦面前沒有地位了,以前擁有的一家之主的權威,開始遭受挑戰(zhàn),其程度還日漸嚴重。

對于丈母娘的反常,當時他沒多想,反正她馬上要回去了,替他伺候媳婦,辛辛苦苦一個月,臨走火氣大點也可以理解。畢竟她一走,女兒和外孫女都得交給女婿照顧,女婿至今連娃都不會抱,對于這么不靠譜的女婿,你說人家能放心把女兒跟孩子交給他?不發(fā)脾氣才怪呢。等后面丈母娘留下來,長久地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慢慢回味過來,這天的事,是一個開端,是丈母娘終于忍不住露出老脾氣的開始,也是為她在這個家和女婿面前能夠立足、自如生活而爭取的一個開端。她是有意這么做的,還是根本就沒有這么復雜,純粹只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孤寡婦女在生活面前自我保護的本能?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這問題他至今都沒琢磨透徹。

他聽到了呼嚕聲。丈母娘不但坐著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他又往下寫。靜心。草書一遍。靜心。行書一遍。心確實靜下來了。踏踏實實的那種靜。醬油的事算是過去了,這個家會有短暫的安寧。丈母娘的折騰是有節(jié)律的,起起伏伏,交替更迭,一起,后面跟著便會有一落。她畢竟老了,折騰完一茬兒,需要有個緩沖,再為下一茬兒做準備。他變得從容、放松,要抓緊享受這短暫珍貴的清靜。筆下的感覺頓時來了,他反復寫。靜心。靜心。靜心。一次比一次有感覺。他都舍不得放手了,干脆鋪開一大張宣紙,稍一沉吟,穩(wěn)穩(wěn)運筆?!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便橫空出世。感覺太好了,這幅作品他決定投稿,投給本縣的文學刊物,還可以參加書法展覽。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壁”的最后一橫剛剛剎住,“砰——”他聽到一聲響。嚇了他一跳。響聲真大,比電視機里動畫片的聲音還響。其實不是那么響,只是完全不一樣的聲音,才顯了出來。這個砰只有一聲,但是清晰,與眾不同。和電視里的聲音比,這個更有人間煙火的味道,是人體軟組織忽然被氣流沖破爆出的那種響。但不帶有破壞性,是在安全范圍內釋放出來的。它是丈母娘放的一個大屁。

他差點笑出聲。理智占了上風,他瞬間發(fā)力,強行控制住了自己。笑聲在肚子里回蕩,橫沖直撞,他感覺內臟被憋得疼痛。沙發(fā)那邊沒有動靜。好像剛才那聲響只是他的幻覺。他出現了幻覺?他重新走筆,“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惫P還是那一支,墨還是從同一個硯臺里蘸取,可字寫出來,感覺已經變了。手感生澀,怎么都不順,該骨感的地方沒撐起來,該圓潤的地方總看著單薄。他知道這幅作品失敗了,哦,不,已經算不上作品,只是習作,反正拿不出手,沒底氣投稿和參展了。

他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慢慢抬頭,目光看向沙發(fā)。他差點驚叫出聲。因為他斜著投過去的目光,撞到了另外一雙眼睛。那是丈母娘的眼睛,和他完全對上了。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藏起來,就當自己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沒有親耳聽到丈母娘放的那個屁。褲襠里一熱,他失禁了。是嚇得。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靈魂出竅。他好像被人點了穴,中了定身法,他忘了這時候最合適的自救辦法是及時把目光移開,可他傻了,保持著原樣,呆呆看著丈母娘,好像他和她的目光都被什么看不見的力量吸住了,牢牢地黏著。他想移開目光,他想趕緊開溜。大白天見了鬼也沒這么恐怖吧。把他自己扒光了站在丈母娘面前,也沒這么尷尬吧。

時間從來沒有這么漫長過。一秒,一秒,一秒。他在熬,連心跳都變得遲滯、艱難。他撐著,不讓自己后退。此刻后退就意味著輸了,哪怕一寸,也會輸。除非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除非那個響亮的大屁,不是從那個身軀里發(fā)出來的??墒歉菜y收,事情已經發(fā)生了。他沒法讓時間倒帶。他寧愿那個屁是自己放的。他寧愿尷尬的、被尷尬的,都是自己。他愿意一個人承擔這一切。

有一次,他們同桌吃飯,媳婦沒忍住放了一個屁。他當時笑了一嗓子。沒想到為這個媳婦差點和他離婚。她背過她媽的面,罵他不厚道,羞辱她,火上澆油,讓她差點羞死。他覺得沒什么,不就是一個屁嗎?她和他是夫妻,夫妻好幾年,彼此放個屁就跟喝涼水一樣,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媳婦是丈母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女兒是媳婦肚子里生出來的,這么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骨肉關系,還看不開一個屁嗎?好說歹說,媳婦才算是被他開導過來了。

這個家里,自從丈母娘來了,最不能公開發(fā)布的,就是屁。按說,人吃五谷雜糧,五臟六腑間會產生、積存廢氣,廢氣找不到出路,在腸子里經歷了曲折的探索,最后找到出口跑出來,是人體維持生命再正常不過的生理需要??烧赡改镆粊?,他們家的人口結構不一樣了,有了新的秩序和倫理要求束縛他們。比如這放屁,女婿不能在丈母娘面前不加節(jié)制地放屁,是不尊敬長輩。丈母娘在女婿面前也不能,長輩就得以身作則,帶頭做好示范,得有個長輩的樣子。所以他們排放廢氣的方式,完全轉到了地下。

只有少不更事的女兒可以不管不顧地放,只有剛出生的兒子可以放。娃娃放了,他們不覺得尷尬,他們還用屁做依據,嚴肅地討論和判斷寶貝們的消化情況。

今天的這個屁,和所有別的屁是不一樣的。它打破了一個神話,突破了一個界限,挑戰(zhàn)了世俗的成規(guī)。但是他知道,丈母娘不是有意的,她可能是困了,坐著稍微歇歇,打了個盹兒,就在這個淺淺的盹兒里,她放松了對自己身體的約束,一松勁兒,就泄氣了。巧合的是他在,丈母娘等于在女婿面前丟了個大丑。要怎么樣才能把這個丑遮掩過去?他已經不笑了。沒啥好笑的。笑話一個老人,多不厚道。他焦灼起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鬧大了!搞不好丈母娘會惱羞成怒,再也沒臉見他,來個離家出走。她現在不能走,這個家怎么能缺了她呢,當初女兒滿月以后,就因為沒人照看,丈母娘留了下來,現在兩個娃,更不能沒了丈母娘這個免費又實惠的保姆。

他撤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就這么結束。以他的讓步收尾。他覺得有種悲壯在心里生長。速度很快,以一種蓬勃迅速的姿態(tài),向上向外做出支撐,無聲地撐出一大片飽滿,這飽滿把他的內心充脹,讓他呼吸有點艱難。他感覺自己忽然就老了。是什么樣的老,說不上來,但確確實實老了。心里有了滄桑,一種洞悉了人間什么秘密的滄桑。他放下筆,慢慢地走,走向那個學步車。它一被買回來就遭受了冷遇。丈母娘只顧著清算兩瓶加一桶醬油的賬,誰都沒注意到和醬油一起被扛回家的,還有一輛小小的車。

他買的時候懷著一種迫不及待的憧憬,扛著它上樓的時候,也是懷著一種憧憬的,他恨不得馬上見到兒子學步的樣子??梢换氐郊?,回到熟悉的氛圍當中,他的心情就變了,他順手將它從肩頭取下來,放到鞋柜邊的過道里,他獨自回到了人間煙火當中,將它遺忘在門口。它像個孤兒一樣悄然待在原地。他扛著它回家的時候,心里有一種奇怪的念頭。他渴望丈母娘能第一眼就看到它,以她的脾氣,她肯定要追問價格,他就實話實說吧,他不喜歡撒謊。他的實話肯定又能招來丈母娘好一頓排揎。一百一究竟算貴還是便宜,他還真不知道。他沒有去童車店看過,沒有比較就不知道行情。再說,按丈母娘現在那張嘴,就算是一塊錢買的,估計她還是會絮叨好一陣。他早就發(fā)現了,丈母娘有時候還真不是疼他們的錢,她的抱怨其實是一種習慣、一種姿態(tài)、一個立場,代表和宣告了她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的必不可少。

他其實做好了挨一百一十塊錢的罵的準備。他懷著一種要把情況弄到更糟糕的渴望,他有種報復的沖動。那就讓丈母娘罵吧,兩瓶加一桶醬油,再加一輛學步車,他不知道會讓這個更年晚期的老婦女暴怒到什么程度。他甚至有些惡毒地想,她那么胖,又愛劇烈生氣,會不會突發(fā)心臟病、腦溢血一類的大病。他知道這念頭太過陰毒,像一條毒蛇,是不應該的,他就壓制住,不讓自己繼續(xù)構想真實的場面。可隱秘的意識里,他還是豢養(yǎng)了這條蛇,他不斷地投食養(yǎng)料,他隱隱地渴望這條蛇逃出籠子撲向那個胖身軀的時刻。

但是他們都被那些醬油分了神,這好幾個鐘頭里,居然沒人注意到有一輛學步車已經在這個家里靜悄悄地待著了。就連他本人,也忘了它的存在。他不看一直盯著電視的女兒,也不看假睡的丈母娘,他從她們眼前走過,一直走到門口,抬腳,跨腿,站到了學步車上方,然后慢慢地往下落。屁股收縮,對著小小的座椅下沉,然后把整個身子落下去。學步車沒有發(fā)出預料中的聲響,那應該是碎裂的聲音,塑料制作的部分,金屬焊接的部分,帆布做的跨騎的襠部,都應該齊刷刷發(fā)出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撕裂和破碎聲。它應該粉身碎骨,變成一堆殘骸。那條蛇又出洞了,帶著要跟誰挑釁的渴望。壓碎一輛被忽視的學步車,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尋釁由頭。

學步車的堅固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它不但承載起了他這么一個龐然大物,還能跑動,他的腳剛一試著滑動,六個輪子就咕嚕嚕滾動起來。他有些慌亂,也有些驚喜,像一個溺水者,笨拙地擺腿,連胳膊也在劃槳一樣地擺。他劃啊劃,他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幼兒,滿地跑了起來。想不到學步車這樣難以把控,有一種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的感覺,太重就不走了,死死地塞住了,只要把身子稍微提起來,輪子就帶著風往出滑。正是這不輕不重有些艱難的感覺,讓他輕松下來,他忽然就覺得釋然了,原諒了,也放下了,從一個迷局里走了出來。

他和丈母娘關系的改變,應該是從這個午后開始的。從一輛學步車開始,還是從一個屁開始,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已經說不清楚了,也無從追究。

他練字的喜好一直在堅持,可每次寫到“千古風流人物”的時候,就想起那個奇怪的午后。那應該是一個很難說清的午后。他會想起屋子里午飯后有些慵懶的氣氛,那氣氛混合著不久前飯菜的味道、孩子的尿布味、妻子的奶水味、女兒身上逸散的小女孩特有的甜蜜、丈母娘身上揮發(fā)出的老年婦女的瑣碎和陳舊味。那是復雜的味道,也是單純的味道,對于他來說,就是中年生活的味道。那是一種能把人熏得微醉的味道。他發(fā)現后來他竟然找不到黏稠而濃烈的氣氛來一氣呵成《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那種連貫、順暢、快意,豪邁,讓中年男人暫時擺脫了現實,而奔向夢想和壯志的路上,自己被自己感動和激發(fā)出來的悲壯和快意,再也找不到了。他試過無數次,總是失敗,或者有勉強成功的時候,但是有欠缺,是一種意境上的欠缺。原來好的意境如此珍貴,可遇而不可求。

丈母娘忽然對他好了起來。沒有現在的好,就沒法意識到曾經有多不好。后來當他享受著丈母娘的寵愛,甚至是她有些委曲求全般巴結和討好他的時候,他就刻意地讓自己忘卻,把過去給忘掉。飯熟了,丈母娘把飯擺到餐桌上,她喊大家來吃。她把筷子給女婿擺到碗口上,他如果沒坐到桌子前,沒有動筷子吃第一口,她就堅決不讓別人吃。外孫女不能,女兒不能,連她自己也不行。她忽然就搬出來一套早就過時的倫理,說一家子的掌柜的沒動筷子,別人就不應該先吃,要尊抬掌柜的。她對女兒說,他是丈夫,女人要尊重丈夫,這是女人的本分。對于外孫女兒,她說要尊重父母,尤其是父親,這是一個小輩兒必須做到的。她振振有詞,有理有據,誰也不是她的對手。那么對于她自己,在女婿面前又有什么根據恪守這些東西呢,她露出慈祥的笑容,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既然掛了“兒”的名分,哪怕是半個,也有了不一樣的味道。好像有了血脈與骨肉的聯系,就生出了一種天然的親。

她不再喊他小馬子了,改成了小馬兒。小馬兒。小馬兒。她這樣喊。喊得熱烈而小心翼翼。好像因為那個屁,她虧欠了他什么?;蛘?,她做賊被他逮在了現場。反正她理虧,理虧而又不甘心就這樣虧死,所以還在掙扎,為一種難以彌補的過失做著補救。于是他們之間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家里沒人的時候,他們誰也不說話,各忙各的,一整天都不會搭理彼此。要是有人,他們的話就忽然多起來,尤其是丈母娘,她會主動關心他,一會兒端一杯水,一會兒切點水果,好像他是個小孩子,小到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她不停地照顧。

家里有了一種假的氣氛。這種假只有丈母娘和他能感覺到。這感覺氣若游絲,在空氣里微妙地飄浮著。真正的女主人本來就神經大條,加上急于做產后上班前的恢復,顯得十分焦慮,脾氣也不太好,整天沉溺在她自己的各種憂傷當中,根本感覺不到身外氛圍的變化。她為要不要長留她母親而糾結,留吧,她說生女兒后就留下媽媽長住了幾年,現在這第二個月子已經伺候完了,再長留的話,她的小妹子已經很有意見了,說媽偏心,就知道對有工作的大女兒好,看不起打工的小女兒。不留吧,兩個孩子實在沒精力照顧。另外,留下她實在感覺不方便,嚴重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質量。他們兩口子開始同居,丈母娘帶著外孫女兒住一個臥室。夜里她貼著他嘀咕,說的是想讓她母親走的事。

這種事上他是有經驗的,吃一塹,長一智,所以他始終不發(fā)表意見。他知道媳婦說的生活質量指的是夫妻生活。其實內心深處他自然渴望丈母娘能走。三輩人同處一個空間,實在很不方便。尤其丈母娘又這樣嘴碎,還有點看不起他這個鄉(xiāng)下出身的女婿。自從她來到這個家庭,他的日子就沒有一天真正舒心過。說得夸張一點,他在夢里都偷偷渴望著她能早一天離開。但事實是殘酷的。當年頭胎女兒出生后的經歷,對他的教訓太深刻了。所以現在他是寧可把所有的抉擇權都丟給媳婦,任由她殺伐決斷。反正女人就是這樣,不管什么樣的后果,只要是她自己做出來的,她最后就算把腸子悔青,也不會責怪自己的。反過來,男人只要參與了哪怕十分之一,最后背鍋的肯定就是男人了。當年女兒出月子后,她自己說要讓她媽走,理由是老太太自己有家,應該過自己的日子,不然把縣城邊上的小院子放荒廢了。當時他缺乏斗爭經驗,有些幼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也贊同讓走,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媳婦表態(tài),孩子他跟她一起拉扯,年輕的寶媽寶爸,都是高學歷,有素質,身體又都好,搞定一個小嬰兒肯定很輕松。他甚至為女兒構想了美好未來,肯定是懂事乖巧琴棋書畫樣樣出眾的小公主。丈母娘一走,他才發(fā)現他們嚴重低估了斗爭的殘酷性。女兒像個小魔鬼一樣開始折磨他們。沒有了丈母娘幫忙,媳婦也變得笨拙了,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鬧,一會兒吃,一會兒拉,一會兒吐,一會兒打嗝,她和他汗流滿面地忙活著,尤其夜里,哭起來讓人沒法睡覺,只能抱在懷里在地上走圈圈。兩口子輪流畫一夜圈,他第二天上班時腿都是軟的,精力不集中,講課頻繁出差錯。堅持了半個月,孩子忽然拉肚子,一泡接一泡地稀,他們換洗的速度趕不上她拉稀的速度。最后沒辦法換紙尿褲用,結果小屁屁被捂紅了,哭得死去活來。一個人帶娃去輸液根本不行,還得另一個陪著,于是兩口子都請假。請假就會扣工資,想到那一疙瘩房貸,再想到扣工資,兩個人心里都上火。媳婦瘋了一樣哭鬧,反過來罵他,說是他目光短淺趕走了丈母娘,現在好了,日子沒法過了,她要離婚。他發(fā)現這時候根本沒法跟女人講道理,沒道理可講,她是完全被情緒控制了的動物,你要是這時候跟她講理,只能是越講越糊涂,局面越糟糕。

他親自去接來了丈母娘。這時候的丈母娘成了急救藥、滅火器。丈母娘是精明人,來了一看情況,就認識到了自己的作用,所以她自然有自己的意思要表達。她首先鄙視女兒女婿在拉扯孩子上的無知無能,她離開才幾天,娃就弱成了這樣,咋喂的?咋操心的?接著她又話里話外表達對女婿出身的不滿,孩子是馬家的,是姓馬的骨肉,應該由親奶奶親爺爺來拉扯啊,這世事顛倒了,如今丈母娘都變成了女婿家的保姆。他像個三孫子一樣嗯嗯啊啊地應付著,聆聽著,罵就罵吧,誰還沒個脾氣呢,就讓老太婆嘮叨吧,反正她一出現,確實有效控制住了局面。她用土辦法給孩子揉揉,又灌了點民間偏方藥下去,孩子立馬就不拉了,哭得不那么催命了,家里雞飛狗跳的局面明顯好轉了。他可以穿得人模狗樣地出門去上班了,可以安心講課掙工資,不用再膽戰(zhàn)心驚地記掛著家里。媳婦先向她媽哭了一鼻子委屈,接著一頭栽倒補覺。孩子和家都甩給了老媽。

丈母娘算是在這個家里長久駐扎下來了,一口氣把女兒拉扯到上幼兒園。接著又迎來了二胎的出生。

丈母娘主動提出要搬走的時候,是兒子出生五年后了。

這時候的她確實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太要緊的用處了。女兒是小學生了,小姑娘學習挺棒的,自理能力也好,上下學由妻子順路接送。兒子上幼兒園了,中午在園里吃飯睡覺,早晚接送他來完成,反正幼兒園就在本小區(qū)內。他們生活中因為妻子的生育、嬰幼兒的成長而帶來的麻煩,現在似乎被捋順了,正向著一條平坦的道路滑行。再思量丈母娘的存在,變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狀態(tài),在的話,當然也好,能幫著接送一下小朋友,還能買菜做飯,大家回到家就能吃到熱的,真要沒有了她的話,也行吧,只不過他們兩口子的節(jié)奏要緊一點了。

這些年,盼望丈母娘走人的念頭從未磨滅過,一直在他心里盤踞著。而媳婦也會時不時冒出這樣的想法。我想讓她走!她會在被窩里下著決心。他能從她的口氣里聽出含金量,是百分之百。所以他反手摟住她,他們摟得很緊,緊到彼此呼吸都艱難。兩個人都很開心,在激動地顫抖著。好像在黑暗的日子里熬煎,終于有了出頭之日。所以,情不自禁地開懷。甚至有了一點新婚時候的快樂。這兩具身體,自從有了孩子,有了丈母娘,有了二胎,有了雞毛蒜皮,就再也沒有了最初的快樂。只有在此刻,他們才能找回失去的東西。他們把床折騰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她必須得走!媳婦再次抱緊他的腰,用夢幻般的聲音表達著。

他無聲地聽著,不好隨便發(fā)聲,還是沉默為上。心里的歡喜通過肢體語言傳達了出來,他加大幅度,床咯吱得更歡快了。這感覺,真好!媳婦的身體像一口袋剛磨出來裝好的面粉,散發(fā)著溫熱,笨拙而歡快地迎合著。這些年她發(fā)福嚴重,越來越像一口袋裝得過飽的面粉。他想到了丈母娘。丈母娘更胖了,肥胖讓她顯得越發(fā)矮小,奇怪的是,她走路越來越像一只貓,尤其他埋頭寫字的時候,她幾乎是沒有任何聲息地靠近,忽然就把一杯熱水放到他手邊。如果他抬頭,她會齜牙一笑,又收斂著步子離開。她過六十歲了,白帽子下滑出來的鬢發(fā)大半是白的。那白發(fā)會驟然讓他心里一軟,想起她這些年對這個家的付出。丈母娘確實付出了很多,如果換算成保姆的話,這些年他應該要多花不止十萬塊錢吧,還不一定有這么好的效果。在對待外孫女外孫子上,丈母娘的疼愛是百分百地真。她添了一個時不時眩暈的毛病,有時候拄著拖把站在那里,一站好半天,你問她咋了,她搖搖頭,笑了,說有點暈。叫她快放下活兒歇歇去,她不放,會拿眼睛瞪你,眼白瞬間蓋過了眼黑,滿眼都是不屑,神情忽然就年輕了,讓他不由得想到十幾年前她初來這個家的時候,她那時麻利、精干、嘴快,小馬子小馬子地下著命令——

這時候他的心腸忽然就硬起來,情感十分復雜,覺得沒辦法對這個老年婦女單純地好,她的好也不是單純的,是和壞雜糅在一起的,叫你沒法劃分出一個清晰的界線來。尤其前面那些年,她有時候甚至是囂張的,對他有一種壓迫傾向,好像他成了上門討生活的女婿,而這個家真正的主人應該是她。最令他難以釋懷的事情,就是她對待他父母的態(tài)度。

女兒出生后,他的父母從鄉(xiāng)里趕來,一對老農民進了城里兒子家的門,那緊張又忐忑的神情,讓他這個當兒子的看了心碎。尤其是他的母親,他丈母娘就好像一個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婦女,他母親則像是低三下四的仆婦,一種天然的難以平等橫在她們面前,將她們分割在兩個世界。后來他無數次回想過那次會面的細節(jié),除了憤恨,還有難以理解。只有三天兩夜共同相處的時間,那段時間中丈母娘好像被注射了什么精神類藥物,或者被打了雞血,她顯得蠻橫而亢奮,有些身不由己一樣,她幾乎霸占了所有的家務,胖胖的腰部系著圍裙,胳膊上套著護腕,手里拎著抹布,她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洗、切、炒、煎、炸……讓人感覺小小的廚房變成了一個戰(zhàn)場。外面客廳的茶幾上,父親剛剛剝下幾片橘子皮,母親正猶豫著要清理,丈母娘已經沖出來,風一樣快,濕抹布裹走了果皮,撅著大屁股擦茶幾。臥室里聽得孩子拉了,媳婦給換尿布,母親猶豫著要進去幫忙,丈母娘已經裹著風沖進去,忙著擦屎擦尿,嘴里絮絮地抱怨著什么。

局面就是這樣。丈母娘是忙碌而自如的,好像全世界都離不開她。而讓母親分外窘迫,她完全就是外來者,除了傻乎乎地在一旁閑看,一點忙都幫不了。他看得出來,不是母親不幫,是插不上手。丈母娘織出了一張網,這網掛出來嚴防死守,完全把鄉(xiāng)村來的母親隔離在外頭,她除了發(fā)呆,就是個沒用的多余者。當時他心里說不出地難受,替母親,也替自己,甚至覺得悲哀。農民家庭要供養(yǎng)出他這么個有出息的孩子不容易,父母前半生付出了所有的努力,現在他成了城里人,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城里人的好日子,可是這房子里明顯容不下父母,這好生活不能接納父母。這對鄉(xiāng)村來的老人,只在這個家里睡了兩個晚上,就顫顫巍巍離開了。他們是被氣走的,也是被趕走的。

父母走后他和媳婦吵了一架。趁著丈母娘到大市場去采買的空檔,家里就剩下他們夫妻倆,還有襁褓中的女兒。小嬰兒還不知道人間煩惱。和他比,女兒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一出生享受的就是城里孩子該享有的一切,她不知道她的農民爺爺奶奶來的時候帶的一大箱子雞蛋,是奶奶從鄉(xiāng)下人家里買來的土雞蛋,走的時候他們空著手,揣著滿肚子的傷心。本來他們是想住一段日子的,可能的話,也想住長一點。他們連三天都沒能住滿,是被一種怪異的氣氛趕走的。他知道這氣氛就是城市生活空間里的那種逼仄、狹窄、擠壓和不友善。更直接的是來自丈母娘的刻意為之。這個有著幾十年小城平房區(qū)生活經歷的婦女,用她小市民特有的精明和狡猾,在不動聲色之間輕松打敗了那對來自土地的老實人。三天時間,她不停地勞動,除了伺候月婆子,還伺候小嬰兒,伺候女婿,伺候親家老兩口。她完全就是主人,而那對老實的老夫妻只有做客的份兒。他們看到兒子兒媳和孫女被照顧得這樣好,而那些照顧的手法那么高,要求那么高,他們就畏縮了,只會做粗茶淡飯的母親根本不會伺候這樣的兒媳婦。他們在這里只有添亂的份兒。

爭吵中媳婦爆發(fā)了,大哭大叫,摔了枕頭,要砸水壺,說,不就是多嫌著她媽嘛,她這就叫老人家走,老人家像保姆一樣伺候著這一大家子,最后不但不落好,還成了壞人,趁早叫她走人。

他嚇壞了。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和女人講道理是最愚蠢的事。他拿出所有哄女人的手段,總算是趕在丈母娘進門前哄好了媳婦。本來一開始是他要討個說法的,最后的結局是他不但輸了這一次,還徹底輸掉了以后的所有日子。以后他在媳婦這里就沒有道理可講,他完全成為她的手下敗將,只有乖乖服從的份兒。

后面就是打死他也不會再說丈母娘的不好。倒是媳婦自己動不動就偷偷打算著要送她媽走。他是死活不吭聲。血的教訓足夠他銘記一輩子。

事實證明他是明智的。那母女之間,就應該由著她們自己去磨合,相親相愛也好,相恨相殺也罷,反正都是內戰(zhàn),說翻臉就翻臉,說好就好,咋折騰都是內斗,只要他一加入,她們會馬上調轉槍口一致對外,戰(zhàn)爭就會升級,且性質完全轉變。

每當他們夫妻像做賊一樣躲在臥室里過性生活的時候,媳婦就下決心要送她媽走,因為她總是想叫床,無所顧忌酣暢淋漓的那種叫,她媽不走,他們就沒法施展,她不敢喊,他更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暗咒束縛住了一樣,不敢用力,收斂著,顯得忍辱負重。她說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她要像從前那樣,該怎么瘋就怎么瘋,想咋樣狂就咋樣狂。

夫妻生活畢竟是短暫的,媳婦的決心也不長,夜里說得斬釘截鐵,第二天睡醒后一切回到原點,生活還是白天的樣子,孩子哭了還得丈母娘哄,飯還得丈母娘做。他悲哀地發(fā)現,這個家已經離不開丈母娘了,丈母娘就像一株生長力驚人的菟絲子草,牢牢地吸附在他們的生活上,不僅密密麻麻纏繞住了外部,甚至延伸得很深很深,任你怎么都拔不掉。

當然,丈母娘的存在對于他們來說是利遠大于弊的,她包攬家務,還照顧孩子,簡直是一位不用發(fā)工資的好保姆。日子長了,他就接受了她的存在,也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丈母娘比一般的中老年婦女厲害,更比他鄉(xiāng)下的母親厲害,這厲害之處就是她能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所在,然后一面給你發(fā)揮著這樣的價值,一面使勁兒用這個價值索取等值的東西——比如,她確實發(fā)揮了一個免費保姆的最好作用,同時她覺得自己該享有更多的權利,可以當這個家真正的當家人,對誰都可以發(fā)號施令,她的話誰都得聽,包括女婿。她想數落誰,就可以隨時隨地數落。她打著為你好、為你這個家好的旗號,叫你挨了批評,還只有乖乖遵從的份兒,沒有頂撞、對抗的余地。

有時候他覺得頭頂上扣了一個罩子,這罩子就像如來佛的手掌心,而他就是掌心里的孫猴子,他渴望過擺脫這個罩子,卻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他想過用母親替換丈母娘,其實只要有足夠的適應時間,丈母娘能做到的,母親肯定也能做到,而且他相信母親會做得更好。但這個想法沒法落實,首先媳婦這里就通不過。他沒有勇氣設想,如果自己把心里的話說出口,會引起媳婦怎樣地震般的反應,接著是丈母娘那里的連鎖反應,肯定也是地震式的。這個后果他覺得自己包攬不起來。而且人是容易妥協的,他好像已經跟生活做了妥協,默認了目前這樣的狀態(tài),也就懶得去更改了,得過且過地湊合過吧,他聽見他的惰性和軟弱在心里跟他的渴望對話。

生活就是爛泥坑,只有跌進來在里頭打滾的時候,你才知道生活才是真正的內功高手,它能源源不絕地發(fā)功,將你困在爛泥當中,就算你拳腳天下第一,也沒法有效發(fā)力與對抗,每一拳揮打出去,都不能有效擊中對方要害,只能眼看著濺起的泥點子將你圍困。他反正是沒有本事更好地抗爭。后來的這幾年,他經常想起那個屁,說句幽默點的話,有時候他真的是感激那個屁,它有效改善了他的處境,讓他贏回了一部分尊嚴。

現在丈母娘忽然提出要走。不是他趕她走,也沒聽媳婦嘮叨過,那就是丈母娘自己要走。發(fā)生什么事了?她為什么忽然萌生要走的念頭?剛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說實話他下意識地覺得高興,甚至算得上狂喜??偹阋吡耍〗K于要走了!快走吧,走了他就解放了,就能舒展開身心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再也不用裹著長袖長褲連個褲頭都不敢露出來,再也不敢夾著一個屁不敢敞亮地放了,再也不用憋著不敢和媳婦吵架了,再也……

為啥要走?

媳婦將丈母娘堵在廚房里,在嚴厲質問。調門有點高。

他站在書桌前不動,彎下腰寫字,其實注意力哪里還能在字上,早就飛到廚房隔斷后面去了。

聽得出媳婦確實有點吃驚。她應該也事先不知道啥情況,事出突然,她自然要吃驚。但是,她也有一點點夸張。那聲調中的高音,一大半出自本能的話,有四分之一屬于表演的成分——在丈母娘的問題上,她習慣于這樣做,只要是牽扯到她的親媽,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帶上夸張和表演的成分。這里頭的用意他能明白。其實這些年相處下來,媳婦這個人他已經差不多摸透了,是個實在人,沒啥壞心眼,但是,生活里該有的精明她還是不缺的,比如在丈夫面前,她總是選擇和自己的親媽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無條件維護媽媽,這是骨肉親情的主宰作用,骨子里的血在作祟,誰也改變不了。他早就看透了,想通了,所以這些年才能和她們母女在同一個屋檐下把日子過了下來。

我覺得我沒啥用了!

丈母娘的嗓門陡然提高,像個孩子一樣地頂嘴。

這些年過去,他們已經還清了房子的貸款,日子寬裕了,他的書桌從最初的一張單薄白木簡易條桌,換成了眼前這張紅色書法桌,也配了一把專門的座椅。書寫工具也提升了檔次,托人從文化城買來的筆墨硯,宣紙也是精心挑選的。他胖了,居然養(yǎng)出了一個圓圓的肚腩,站在書桌前提著筆的樣子,頗有些書法家的氣魄了。字卻進步不大,好像在原地兜圈子。這一點他有清醒的認識。就像一個玩泥巴的孩子,多少年了,還是停留在撒尿和泥的水平上,距離真正的泥塑藝術還差得遠。好在他心態(tài)很好,對于書法沒抱任何功利性目的,純粹就是玩,自娛自樂,當然能自得其樂。這世上的人,怕就怕在看不開,看不開,就容不下,容不下,就有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齟齬。

怎么就要走呢?也太突然了些。

他覺得后來的這幾年,他對丈母娘沒那么憎惡了,能稍微安然地享受她提供的一切便利服務了。

她真的走了,他今晚就跟媳婦敞開了親熱一回——筆下一澀,將一豎寫歪了。他望著有點扭曲的豎,心里有一點空,平時寫字時的那種踏實、悠然和享受感呢,怎么遲遲不來呢?他堅持寫完其余的筆畫。一個漢字站立在面前。所有的筆畫都是稱心的,只是這一豎,便讓整個字難以完美。豎是主畫,貫穿全字的一筆,它的失敗,影響了全局,像一個皮囊好看的男人,骨子里筋骨卻軟弱無力。就算沒有了丈母娘,他和媳婦也沒法敞開了行房事,因為女兒大了,兒子也不小了,如今行事更得要處處小心,被孩子發(fā)現的話,那后果要比被丈母娘聽到還尷尬和嚴重。所以說,如今就算沒有丈母娘這個人,在這個家里,他們的生活也已經無法回到過去。回不去了啊。

他重寫這個字。橫——豎——手腕軟了一下,這一豎又歪了。

是誰?誰叫你走的?難道我們對你不好?我們有誰嫌棄你了?

媳婦的調門保持著原來的高度,但是顫抖得明顯。最初的驚詫有所減少,惱怒在迅速增多。

為啥這樣生氣?

不是一直盼著她媽離開嗎?現在真的要離開了,還是她本人親口提出,不是更好嗎?媳婦的反應為啥會這么激烈,難道是假裝的?只是不想讓她媽察覺到自己心里的歡喜?

是這個味道嗎?好像有一點點不對。

不是的,跟你們沒關系,是我自己要走的,你們都對我好得很,是我想回去了,我把老院子拾掇拾掇就能住——丈母娘的聲音低下來了,但那股倔強勁兒還在里頭。

他就不信寫不好這一豎。筆頭在墨汁里養(yǎng)了一會兒,看狼毫們完全放松舒展了,才又提起來,緩緩地落筆。

丈母娘這一去,方向有兩個,要么去小女兒家,她丈夫早就去世了,她做寡婦的年限比他和媳婦的婚期還長,這些年她都留在大女兒家,幫著大女兒拉扯兩個孩子,為這個,小女兒很有意見,早就揚言她不為老媽養(yǎng)老,因為老媽嫌貧愛富,就知道替有工作的女兒女婿看孩子,她作為一個打工婦女,這些年死活都由著自己掙扎,當媽的一點忙都沒幫。他的小姨子說得有理,這一點上確實是丈母娘虧欠了人家。所以,小姨子那里是沒法長住的。那么丈母娘如今只有一個去處,就是把一直閑置的平房小院兒清掃出來,一個人住進去。那小院兒雖然在縣城當中,可位置并不好,地勢還低,家里常年陰濕,人口多的話可能還熱鬧點,如今就一個老婦人住進去,那清冷是可以想象的。

要眼看著任由丈母娘離開嗎?

這一去,再要接回來,就算可行,也是會惹來不少閑話的。小姨子那里首先就沒法交代。

那怎么辦?

事出緊急,他連跟媳婦商量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我不要你走!

媳婦忽然嚷了一句。

他從中聽到了哭的前兆。

再僵持下去,她就要哭了。

一旦哭了,后面肯定難以收場。

福至心靈,他恍然開了一點竅,隱約領略到了媳婦的意思。

筆還在指間夾著,他穩(wěn)步走向廚房,說,你們不要吵了,我看姨娘你不要走,你給我們看大了兩個娃娃,幫我們做飯做家務,這十幾年你對這個家,是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留下,我們——

他知道自己還在猶豫,那句話他不想說出口。好在歲月將他磨圓滑了,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心又直口又快、不會深藏情緒的小伙子。他有城府了。他學會了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緒,心里想的和面上表露出來的,還有嘴里說出來的,可以完全是相反的內容??谑切姆牵蟾啪褪沁@個樣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女兒七歲那年母親病逝了。父親至今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有時候他會想起一些舊事,尤其是母親偶爾來了,被丈母娘千方百計明里暗里地欺負——嚴格說也算不上欺負,就是女人玩的那點小把戲吧。母親要是個精明人,能針鋒相對地對抗,他可能會好受點,母親老實,只有忍受的份兒。母親走了,一些陰影落在他心上,擦抹不去,刻下來一樣令他難受。

如今,要他親口說出挽留丈母娘的話,還承諾養(yǎng)老,他怎么甘心!心口上翻騰著一些東西,頂得他難受。

兩個女人眼巴巴地望著他。

她們在等。

人在生活中的境遇有時候真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在一些日常的瑣碎小事上,都是媳婦做主,很多時候她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她的權威在他之上。但也有一些事,她注定無法越過他獨自做主,比如此刻的局面,就需要他來做最后的決定,也只有他答應了,這件事才算有了確定的結果。

丈母娘今年六十七歲。按現在中國人當下的平均壽命情況來衡量,她應該能再活個一到二十年,也就是說,只要自己說出那句話,就意味著后面還有一二十年的時間,他需要和這名老年婦女在一個家里度過。一二十年后,自己也將是一個老年人了,也就是說,他三十多年的年輕時光,都和丈母娘一起生活度過,這怎么得了!也太叫人憋屈了!

他不由得往后退。腳下有柔軟感。腳踩在了一片地毯上。那是圍繞著茶幾鋪的一片地毯。自從兒子上幼兒園后,丈母娘說孩子們大了,家里能講究一點了,就建議買了地毯。沙發(fā)套子也換了新的。她是渴望這個家更舒適的。她把這兒當家了。

地毯要保持干凈的話,很麻煩,遠比保持一片地板磚的潔凈煩瑣。這毯子鋪上有幾個月了吧,還保持著柔軟度,也還鮮艷,是丈母娘努力的結果。她蹲在地上用刷子埋頭刷地毯的情景,他經常能看到。她還是那么愛抱怨,一面干著活兒,一面絮叨個不停,如今大家早就習慣了她的這種瑣碎,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就能視而不見,當作很正常的存在。

拖鞋底子薄,透過橡膠底,他能感覺到地毯溫軟、輕柔,像有一雙手,手掌肥厚、綿柔,在用力托住他的腳。

這感覺,就好像踩在了一雙手掌心上。是丈母娘那對肉嘟嘟的手。

他聽見自己的心很響地跳了一下。

——我們——給你養(yǎng)老。

他說道。

他沒有打結。

思考的時間間隙不長。成年人的圓熟,可以調動大腦思考的同時,不耽誤嘴巴的表達。

要是時光倒退十幾年,回到初為人父那會兒,面對此情此景,他肯定漲紅了臉,低頭不語,或者遠遠躲開,根本沒有本事應對這樣復雜的局面。而丈母娘早就小馬子小馬子地呼喝了。

就算都是至親,和媳婦是枕邊人,有時候他們的關系也不是完全地無縫對接,是有空隙的,這空隙可能連接著某個你難以預料的黑洞。

此刻他知道媳婦和丈母娘共同出了一道難題,然后推給他,等著看他交答卷。

要考滿分,他就得違心。

而生活,遲早會教會你做滿分的本事。

她們愣了片刻,媳婦先笑了,一把抱住了她媽的胳膊,嘿嘿地笑了,說你看你看,我們都在誠心留你嘛,小馬的心比我還誠!說到底我們離不開你嘛!

丈母娘掙脫了女兒,取下一個圍裙往肚子上系,她不笑,嘴巴嘟著,調門還是高揚著,跟誰吵架一樣地嚷,那我就不走了,是你們留我不走的,我看你們上班忙得很,一天連個飯都沒時間好好做,那我就再留上幾年,多幫你們幾年!

變故來得很突然。

在急診科搶救室門外等候的漫長時間里,媳婦哭了幾次,一邊抹眼淚,一邊抱怨。抱怨她自己,也抱怨他。抱怨她父親去世太早。抱怨妹子私心重,就因為母親給她照顧了娃娃,妹子就一直有怨念。最后她的圈子兜回到了原地,抱怨她媽。太胖了,一天就知道吃,只要有剩飯她就一個人掃尾;太傻了,這些年為這個家忙活,一天都不知道歇;太能扛了,早就高血壓了,腦血管都堵成那樣了,還能沒事人一樣伺候著女兒女婿外孫一家人。她悔恨交加,捶著自己的胸口,反思自己的自私,明明母親都胖成那樣了,自己怎么就沒想到提醒她胖也是一種病呢!還有,媽媽自己也跟女兒念叨過,說蹲下去往起站的時候頭有點暈。是自己大意了,完全沒往心上放,這要是換了是他們的孩子,只怕早就大驚小怪地帶著去醫(yī)院了——

他沒哭,也沒抱怨。身子沉在樓道里的長椅子上,腦子里灌滿了沉重的東西,暈乎乎的,有個強烈的渴望,就是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心里卻很清醒,一條一條整理著一些凌亂的東西。要是放在過去,時間倒退十年吧,丈母娘忽然一頭栽倒暈厥且長時間被搶救,他可能會暗自高興的,甚至惡毒地盼著她就這樣一睡不醒,他也好過上沒有她控制的生活?,F在呢,她自己暈倒了,腦溢血,大夫搶救前讓他們簽了字,那意思就是生死有命,救不活的話和醫(yī)院沒有關系。真要就這樣永遠離開,不正是最好的時機嗎?兩個孩子都拉扯大了,這個家里沒有她,已經完全能夠有序運轉下去。她自己暴病離世,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可是,可是真的如愿的話,他會高興嗎?像曾經渴望過的那樣高興?并且幸福?她的存在,真的讓他的人生質量打了折扣?

他慢慢轉身,把身子靠過去,托住了媳婦,讓她癱軟的身子有個依靠。當年母親去世后,他也悲痛過,沒人關注他的悲痛,他帶著媳婦孩子回老家送了一下,回城后日子照舊,只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了,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埋頭寫字,寫著寫著,抬起頭凝望廚房里那個忙碌的身影,恍惚間會覺得那就是母親。

生而為人,都有牽絆。有了牽絆,就會有痛苦。骨肉親情是每個人最大的牽絆。

他們家的日子絲毫沒有因母親的去世而改變,一切還是在丈母娘的操持下有序運轉。只有他經常黯然神傷,尤其站在案幾前的時候,每寫出一個字,就端詳一會兒,好像每個字都是母親的面容,都透著親切的微笑。不經意愣怔的某個瞬間,有的字會活,臉上有了神情,似笑,似哭,有隱隱的歡喜情狀,有淡淡的悲戚形態(tài),慢慢地慢慢地,洇開,有細微的波在蕩漾。粗糙的毛邊紙是這樣,細密的宣紙也是如此,都會從字的背后浮現一張臉,像透過了茫茫的霧,如穿過了淡淡的水。他心如止水,又波濤洶涌。尤其聽到媳婦和丈母娘在廚房里說笑,那笑聲有彈性,一高一低在空氣里抖,他感覺耳膜被細細的刀刃扎著,痛感一直滲透到心底。他曾經模模糊糊幻想過,新房子拾掇出來后就把父母接來,讓老母親幫媳婦料理這個家,讓她老人家伺候兒媳的月子,照顧孫子,一家三輩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那才是天倫之樂啊。

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真實殘酷,它完全不給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的機會。媳婦是他喜歡的類型,但是她不喜歡他的父母,要在一起生活是行不通的,她沒法容納公公婆婆。他卻得容納她的母親。如今想來,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小日子一眼看去順風順水的,沒有大富貴,但也擁有小平安,叫外人看來,都說他幸福,只有他知道,一匹緞子表面平滑如水,下面壓著多少褶子,只有自己清楚。每一個褶皺里都藏著他的痛。

人在這世上只有一個母親。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要是丈母娘就這樣走了,媳婦就要經歷他已經面對過的痛苦。他會心疼嗎?他有些嘲弄地暗笑,他不會心疼丈母娘。但是,他會心疼媳婦。他明顯能感覺到自己心里的念頭,這些年磨合下來,他還愛著媳婦。就算是從媳婦的角度出發(fā)吧,他也希望丈母娘能活著。

就這樣做了妥協?對于已經離世的母親來說,兒子是不是個叛徒?他知道鄉(xiāng)里的親戚之間早就在議論他,把他當笑話傳。他沒能把父母接進城里享福,卻常年奉養(yǎng)著城里的丈母娘,這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確實是一個笑話。

那么,還是希望丈母娘不要活過來吧,就這樣永遠從他的生活里消失。

心里汪著一池毒液。他不是個壞人,這些年他沒有干過啥大奸大惡的事。但也不是絕對的好人。比如此刻,他就在這樣促狹惡毒地詛咒著一個病危的老人。

人怎么能這樣復雜呢?

他努力用肩膀承接著媳婦的腦袋,連日奔忙,他瞌睡極了。想來母親真是疼他,就沒給他這樣一個熬煎的機會,她老人家小病了幾天就走了,沒有住院,更沒有進搶救室。此刻他怎么覺得能進搶救室也是一種人生的待遇呢?可惜母親沒有享受到。

搶救室的門開了,有大夫出來,他頓時覺得半個身子輕了,媳婦閃電一般跳起來奔了過去。

丈母娘救回來了。

日子被重新洗牌,呈現出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局面。

媳婦得親自下廚做飯了。她好像每次都沒法從一個職業(yè)女性的角色轉換到家庭主婦上來,顯得既傻又笨,還慢,做一頓飯需要大家等很久。飯菜做得不好,孩子們首先就鬧著不吃,說想吃姥姥做的飯。他也覺得媳婦的廚藝不敢恭維。吃喝上大家就開始受罪了。

還有家里的衛(wèi)生狀況,一下子停滯不前,并迅速倒退。他被媳婦指派掃地,他就抱著笤帚掃,掃完還得拖,他抱著拖把拖,還得擦拭桌子椅子茶幾窗臺以及衛(wèi)生間的所有設備。他感覺自己已經十分勤謹了,媳婦還是跟在屁股后頭叨叨叨地數落,地沒拖凈啊,茶幾臟兮兮的啊,洗手臺上全是頭發(fā)啊,馬桶都結尿垢了……

好像生活憑空就多出來一些手和腳,將他和媳婦分別束縛住了。他們本來還算舒暢的日子,忽然就結了無數的疙瘩,隨處磕絆著,冷不防就栽一個跟頭。怎么就多出來這么多活兒呢?媳婦哭哭啼啼的,才做了兩周飯,就對著鏡子說她變成黃臉婆了,被做飯的油煙早晚熏著,人不老才怪呢;另外每天都忙成狗了,哪還有時間打扮自己;還有山上的桃花開了,每年都帶孩子踏春看花來著,今年好歹騰不出時間!

他蹲在馬桶旁一邊刷馬桶,一邊整理著心里的凌亂,真是亂極了,從來都沒有這樣亂過。母親去世那陣子他也亂,如今想來不是眼前這種亂。原來世上的亂和亂是不一樣的,有著天壤之別。那時候他可以靜靜地坐著亂,躺著亂,一邊寫字一邊亂,如今回想起來,那何嘗不是一種奢侈呢?那時候真是飯來張口的日子,心里再亂,家里是不亂的,丈母娘一個人就搞定了一切。她始終穩(wěn)穩(wěn)把持著這個家的大方向,那就是你們年輕人盡管去忙吧,家里有她。有她就有方向,就是妥帖的、整潔的、井井有條的。她確實發(fā)揮了一個老年婦女的最大作用,用一刻不停的走動和嘴上的嘮叨,維持了這個家的正常秩序。

現在馬桶里的排泄物主要來自他本人、媳婦和孩子,丈母娘大小便都在床上解決,紙尿褲和衛(wèi)生紙換下來后用塑料袋子裝著,直接扔樓下垃圾桶里。也就是說,現在他刷的馬桶,污染來自和他有血肉關系的親人們。他不應該覺得臟。但是他戴了手套,忍著嗓子眼里的惡心,嘩啦啦刷著那一層黃垢。自從丈母娘來了,他好像再也沒刷過馬桶。根本輪不到他。他有好多年沒有捏過馬桶刷子。這些年用壞了幾個馬桶刷子,他都沒留意過。那個胖胖的身影蹲在馬桶前刷著這個臭烘烘的器具的時候,她犯過惡心嗎?嫌棄過他嗎?對于她來說,女兒和外孫外孫女都是骨肉,他這個女婿呢,并沒有直接的血脈關系。她居然能包容他這么多年,包括他的排泄物。

潔廁劑放多了,有刺鼻的味道,他身子伏得太低,氣味直撲眼睛,蜇得眼仁疼。他扶著馬桶慢慢站起來,走出衛(wèi)生間,慢慢地走向小臥室——自從丈母娘被從醫(yī)院拉回來后,他沒進過這間屋子。他有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感,他終于熬出頭了,這位老婦女再也沒有能力走出臥室來,對著他小馬子小馬子地吆喝和命令了。他盤算好了,就當那間屋子是她的監(jiān)牢吧,她后半輩子要一直躺在那里了。而他自己,打死也不愿踏進那門半步。風水輪流轉,現在媳婦處在下風頭,她再也沒有底氣隨便欺負他了。距離丈母娘出事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她像大夫判斷的那樣,變得半身不遂,成了個腦癱病人。大夫說最好的預后結果,也只能是扶著床下地,扶著墻角走三五步。

門虛掩著,他輕輕一推就開了,一股病人才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病人的生活都是媳婦在幫忙料理,包括吃飯、喝水、吃藥和大小便。隔幾天就得解大便,他寫字的時候常聽見母女倆為干結不暢的大便吵嘴。丈母娘要下來自己去廁所。媳婦不讓,她堅持遵守醫(yī)囑,要伺候她媽在床上穿著紙尿褲往出拉。人在躺著的姿態(tài)下要排出大便肯定是困難的。于是她們母女就吵得厲害。他裝作從來沒聽見屋里的動靜。媳婦可能覺得羞恥,也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

他看到了學步車。

那輛他花一百一十塊錢買回來的學步車,居然還在。兒子學步的時候,用它了嗎?他沒一點印象了。兩個孩子的學步期都是丈母娘陪同走過的,在他的感覺里,好像有丈母娘的日子,孩子成長得特別快,不經意間就會爬了,不經意間又會跑了,不經意間,就已經都送進學校去了。

這學步車,一直藏在哪兒呢?這幾年他似乎再沒看到過,可能一直放在丈母娘的臥室吧。丈母娘有著中國老人普遍具備的美德之一,那就是愛物,一切用過的舊物,哪怕是已經沒有用處了,她也舍不得輕易丟棄,就喜歡收留著。有一年他曾經說過,要把這學步車丟垃圾桶里去,可能就是那時候丈母娘把它藏進自己的臥室了。

學步車放在丈母娘的床邊。丈母娘不在床上躺著,她下來了,左手扶著床邊,右手拄著墻,身子懸空,撅著一個巨大的屁股,看樣子要往下落,難道是要坐到學步車上?是要學步嗎,像幼兒一樣,重新從頭開始人生的道路?

他無聲地看著。

她顯得十分吃力,在一點一點抬高她碩大的屁股。要把這么一個屁股抬上去,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他想起樓后工地上正在起重的機器,它們也是這樣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吊起笨重的水泥石板的。

丈母娘終于成功了,她將她圓圓的身軀全部擱到了學步車座上,那肥碩的屁股將學步車完全覆蓋,好像一個半大孩子一屁股坐到了一朵懸空撐開的荷葉上。丈母娘的身軀像個嬰兒一樣乖順地蜷曲著,為了蜷得舒服點吧,她扭了扭,把頭枕在左邊的床沿上,看樣子是要緩一緩。他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折騰了這半天,是應該緩緩了,不要說丈母娘自己,就連他這個默默旁觀的人也覺得累。

他一口氣剛剛吁出半口,丈母娘扭過頭,向著他赧然一笑。

他感覺魂魄都被嚇碎了。

她什么時候察覺到他進來的?

她的目光卻躍過了女婿的身子,固執(zhí)地去看他身后的遠方。

他也不由得慢慢扭過頭,目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遠方。

好像玻璃外面的遠方,那虛白的天際有什么深沉的東西正在呼喚著他們。

學步車不堪重負,終于塌架了。

他聽到一種像歌唱一般的聲音扭曲著從丈母娘的屁股下面散開。

丈母娘沒有叫,十分冷靜地等待學步車化作碎片,她沉重的身軀隨著那些碎片的落地,沉重地跌到了地板上。

她的樣子像一朵肥碩、嬌憨而妖艷的花朵,帶著某種夸張,很濃烈地把自己打開了。她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把四肢分開,靜靜地躺到了地面上。她眼里竟然沒有慌亂,沒有狼狽,反而像個孩子一樣坦然,目光清澈而釋然。然后她慢慢低下頭去,專注地打量自己肥胖的身軀,似乎渴望發(fā)現什么全新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