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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楊苡:“那是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美夢”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龍美光  2023年02月09日07:33
關(guān)鍵詞:楊苡

楊苡先生去世前五天,中央廣播電視臺在“吾家吾國”節(jié)目中以長達30分鐘的紀錄片講述了她動人的故事。節(jié)目開首,先生很平淡地說了一句:“他們總覺得我不肯見人,我說除非我喜歡的人?!?/p>

這句平平淡淡的話,這些天來一直感動著我,鼓舞著我……

春節(jié)還沒過完,但一位在重癥室已經(jīng)一個多月的聯(lián)大老人始終牽動著我的心。2022年12月冬至前夕,她感染了新冠病毒。從那時起,我始終牽掛著她的病勢。

10天過去了,20天過去了,30天過去了……1月19日這天,她的次女,畫家、作家趙蘅發(fā)來短信:“下午四點多和重癥監(jiān)護室通話,管床戴醫(yī)生說老人情況還好,各項指標平穩(wěn),沒有什么變化。今天是媽媽病毒感染發(fā)作一個月,103歲的她仍然生命指標平穩(wěn),太厲害了!”得到這個消息,我從內(nèi)心對她的堅韌頑強感佩不已,總以為她會給我們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奇跡。

可是,1月27日22:50,突然收到趙老師短信:“媽媽走了!20點30分。媽媽堅持到癸卯免年,一生頑強而充實,終于可以休息了,進入光明而美好的樂園?!?/p>

這位聯(lián)大老人,就是著名作家、翻譯家楊苡先生。從此,我只能在記憶里欽敬先生,懷念先生!

我的懷念,從我們的第一次見面說起。

趙瑞蕻、楊苡的結(jié)婚廣告

不同尋常的聯(lián)絡(luò)

2018年夏天是非常特別的一個夏天。從5月18日起,我們西南聯(lián)大博物館口述史采集團隊的同事們轉(zhuǎn)戰(zhàn)北京、上海、南京、昆明等地,先后采訪了潘際鑾、許淵沖、鄭哲敏、胡邦定等20多位校友和30余位親屬。

采訪過程充滿奇遇,多位校友都是我們邊采訪邊聯(lián)系上的。7月23日上午,經(jīng)上海西南聯(lián)大校友會干事、聯(lián)大政治學系校友夏胤中之子夏敦義先生介紹和陪同,我們在上海徐匯中心醫(yī)院采訪化學工程學系校友趙仲興時,一位住院的老人始終圍著我們,不愿離開。我立即和老人搭話,才知他叫夏復修,是交大的校友。不過他知道我們來自西南聯(lián)大博物館,立即介紹說,他的哥哥夏來修是聯(lián)大電機工程學系的校友。夏來修校友已經(jīng)去世,但他的故事我們?nèi)韵M杉虼伺R時增加了對夏復修的采訪。

趙仲興校友的護工胡女士也一直配合著我們對趙老的采訪,見我們居然臨時抓住了采訪對象,又詫異又激動。她很神秘地告訴我們,她還可以給我們介紹一個受訪對象。我問是誰?她倒反問過來了:“楊苡!你知道她嗎?”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早在十年前,我的書架上就有她翻譯的《呼嘯山莊》(1980年版及1990年版)、《永遠不會落的太陽》(1951年版),以及她與巴老的通信集《雪泥集》(1987年版)。更早幾年,剛進大學時,我則在舊書網(wǎng)站上淘到她的先生、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校友趙瑞蕻的《離亂弦歌憶舊游——從西南聯(lián)大到金色的晚秋》……愛聯(lián)大,不可能繞過他們倆。

得知可以聯(lián)系到楊苡先生,我們真是十二分的欣喜,心中認為,這將是此次口述史采訪行動最為意外、最為驚喜的收獲。

不過,胡女士也僅僅知道她的人脈里,有人是認識楊苡先生的。楊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她卻還沒有,我一再拜托她一定助我們實現(xiàn)采訪愿望。因為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到南京訪問另一位校友,聯(lián)系方式的獲得也就顯得尤為迫切。

當天下午,我們采訪了住在徐匯區(qū)的化學系校友鄭葆芬。采訪中,胡女士給我發(fā)送了楊苡先生二女兒趙蘅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

我立即撥通了電話,表達了我們采訪楊苡先生的迫切愿望。趙老師得知我們來自西南聯(lián)大博物館,就像接到娘家人的電話一樣激動。由于父母都是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的,這份母校情結(jié)也延續(xù)到了她這一代。她十分支持我們的口述采集工作,但有一點特別為難,因為不論北京、上海,還是楊苡先生居住的南京,此時都是酷暑難耐的時節(jié),她生怕老太太不能承受采訪帶來的折騰。折中的辦法只能是先征求楊苡先生意見,看能不能請她先見我們一面,等秋天一到再進行正式的口述采集。這一提議,我們自然愿意不折不扣執(zhí)行。

第二天上午,口述采集工作路上,在102歲的彭鄂英校友家樓下,接到了趙老師電話,楊苡先生同意了。

大家興奮極了!

楊苡先生為本文作者題字

不在計劃中的采訪

7月27日,我們在南京繼續(xù)進行校友口述史采集。為了讓楊苡先生和我們的見面顯得舒適一些,我們特意避開酷熱時段,選擇在17時以后造訪先生。

17:20左右,我們一行人敲開了先生的家門。進門時,先生已早早地等在客廳。說是客廳,其實更是她的書房、讀書室。并不寬敞的房間,除了擺滿各類資料的一張沙發(fā)、兩把手扶靠椅、兩件高矮不同的茶幾、一張矮凳、一個老舊的書櫥、一臺電風扇,最顯眼的就是靠墻的四列古色古香的書架。書架里已被恩師沈從文的全集、著作,以及文友黃裳的文集、同系同學穆旦的著作及傳記等等裝得滿滿當當。

書架上、墻壁上、書案上,到處掛著、擺著她懷念著的一些師友的照片??蛷d正壁中央,掛著趙瑞蕻先生的照片;趙先生照片斜對著的則是先生哥哥楊憲益的照片。書架最上面兩格滿滿地擺放著、懸掛著巴金、沈從文等師長的照片,自己各時期的單人照和合影則擺放在書架中間兩格。這些照片,多珍藏于相框之中。在墻壁上,在架、案、桌等的各個空隙處,則錯落地擺放和懸掛著各類擺件、紀念品、掛飾。屋小而滿滿當當,顯得格外溫馨。每天在這間小房子里與故人相對,她一定是充實而幸福的。

先生坐著手扶靠椅,身旁是她讀書寫作的書案。案頭上不規(guī)整地擺放著圖書、信件,靠墻豎立著一本封面頗有顏值的《秦怡傳》。傳記左側(cè)是鏡框裝裱的楊憲益先生的漫畫像,最左沿為兩枚相互依偎的葫蘆,另外還有一枚葫蘆則斜落一側(cè)。這里,展露著她的在乎,她的思念,她的樂趣。

因為有先生女兒提前溝通過,我們的見面并未顯得生分。她首先熱情地歡迎我們的來訪,而后很快招呼大家坐下來。她俏皮地說,在昆明,人們見面總是操著一口標準的云南方音:“是了嘛,是了嘛!”她的生命里,已經(jīng)融入了云南質(zhì)樸無華的鄉(xiāng)情。

先生是9月12日生人,再過一個多月,就要迎來99歲華誕,但是她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紅光滿面,精氣神十足,一眼看上去就是鄰家80歲的慈祥老奶奶。

我找了房間里最矮的一個木凳,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先生跟前。簡單寒暄后,我請先生談?wù)劼?lián)大留給她的印象。她語調(diào)和緩地說:“人家說聯(lián)大是藏龍臥虎之地,確實是不同。我認為她雖然是三個學校,但清華是主要的,所以整個校風、一些教育的做法,還是以清華為首。剛進入聯(lián)大時,清華的學號是T開頭,北大P開頭,南開的N開頭。男同學特別愛開玩笑,經(jīng)常開玩笑說‘P字好,T字香,N字沒人要’。因為我是N2214,所以老覺得有人在欺負我。后來考進來的都是‘聯(lián)’字號,轉(zhuǎn)學生是‘轉(zhuǎn)’字號,所以我們那時的學號是不一樣的。”

由于已經(jīng)提前說好了今天只是簡單見一面,并不帶口述采集的任務(wù),我和楊苡先生也就干脆天馬行空隨便聊聊,先生愿意講啥就跟著聽啥。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溜走,原定的十五到二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先生并沒有停的意思。

這次閑聊,竟然成了一次不在計劃中的、極為真實、極為真切的口述采集。在她隨心所欲的閑談中,我們攝取到了西南聯(lián)大辦學史上許多有趣的情節(jié)。

楊苡先生少女時期

聯(lián)大學習生活的瑣憶

從聯(lián)大的學號很快地談到了她在昆明遇到的第一次轟炸。聯(lián)大來云南之前,大家都以為這里是個安全的所在,可是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全中國早已沒有太平地帶。不過,這里作為國際大通道的順暢和絕佳的氣候條件倒是辦學的最好地點。

先生回憶,“1938年9月28日上午轟炸,那時候我正在青云街。我們那院里頭,楊振聲、沈從文都在那兒(后院有施劍翹)。那天的炸彈扔到翠湖那一帶,聯(lián)大剛剛安定下來,男生宿舍也中了彈。我們同去的人,帶的東西都炸得沒有了。……不過后來就跑警報了,這是很可怕的日子?!?/p>

講到這里,我感覺我們約定的時間應該已經(jīng)到了(后來回看視頻,知道已講了25分鐘),趕緊打岔:“今天,天氣的原因,我不過多采訪您,咱們就這樣簡單講一講,剩下的9月份我們再來好好聽您講。趙老師在北京一直叮囑我,我怕跟她交代不過去了?!?/p>

聽了我的話,她回應說:“我的女兒很擔心我的身體?!痹捳Z間透著滿滿的幸福感。不過,她說完這句話,又接著往下講:“當時我本來保送的是中文系,但沈從文叫我進外文系。因為我在天津中西女校待了十年(從8歲到18歲),所以沈從文說你把英文丟了就比較可惜。你可以翻譯書,而且你本來就是要寫東西的,于是我就進了外文系。不管是外文系也好,中文系也好,一定要選規(guī)定的社會科學課程,這都是清華的規(guī)矩。我選的就是陳序經(jīng)的社會學。還得選一個自然科學,我就選了地質(zhì)學。還必須學通史,我們外文系一定要學外國通史。整個是非常有序的,該學什么就學什么。你想,我們那時候人才濟濟,那簡直是——真是最幸福的時候?!?/p>

她回憶,“我們座位也是隨便坐的,這跟許淵沖講的不一樣——他亂說,他不可能有我記性好。我們習慣的就是這樣,受的教育就是這樣,都是女生坐前面,后面才是男生,但是男生愿意坐前頭也可以,但一般的從禮貌來說,女生必然是坐前頭?!闭劦阶?,自然就過渡到了上課的回憶,如吳宓的課堂情況、陳福田的閱讀課情形等等,艱苦而回味無窮。

“至于聯(lián)大的圖書館,每天5點鐘吃飯,很多人就在圖書館外頭排隊了,我從來(不去排隊)。我只進去過一次,要排很長的隊。沒有地方,大家都是蹲著的,談不上椅子。我們多半在茶館里,還有在山上念書……我都是在茶館做功課?!钡f,圖書館雖然堅決不去,卻很向往,因為里面有燈光敞亮的汽燈。

“我們上課的房子是從農(nóng)校借的,上課有警報就跑。每次要放預行警報,預行警報一響大家就有一個準備了。然后現(xiàn)情警報就來,預行警報完了還有緊急警報,不停地響響響,所以一直到幾十年后,我們心里都聽得到。”她繪聲繪色地補充講述了跑警報的情形。

接著,她又講述了聯(lián)大豐富多彩的文學社團活動,尤其是敲門申請加入高原文藝社的情形。就是在這里,她和趙瑞蕻先生第一次見面。趙先生是高原文藝社的社團活動主持人,卻常常遲到,給楊先生留下了不太好的第一印象。正因如此,他們的戀愛就成為一段有意思的往事。1940年8月13日,他們在昆明結(jié)婚了。我回昆明后,在昆明《中央日報》上找到了他們在大觀樓結(jié)婚的廣告。楊先生說:“我們在廣告中絕對不寫情投意合?!辈贿^,在采訪過程中,我卻分明感覺到,她對趙先生始終在乎著,也始終懷著一種不能道明的愛意。1941年,她轉(zhuǎn)學去了中央大學,他也應聘去那里任教。他們始終廝守,直到1999年趙瑞蕻先生這“又一片樹葉落下”。

眼看又過去了20分鐘,嚴重超時了,但先生談興還正濃著。她說聯(lián)大這兩年“更助長我的自由主義”。她說,在聯(lián)大上課,老師并不點名,一位姓周的同學平時上課不見人影,哪兒去了也不知道,結(jié)果大考的時候出現(xiàn)了,原來是到緬甸跑單做生意去了,但老師并不計較(當然,聯(lián)大校方后來還是采取了一些措施,以保證學生能如期完成學業(yè))。總之,楊苡先生以她所見、所聞、所受的經(jīng)歷告訴我,聯(lián)大的教育教學制度是非常活潑多樣、頗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特別是,“我到中大就發(fā)現(xiàn)了,中大比較死,所以教育不改革根本就不能往前走?!?/p>

我們?nèi)プ骺谑霾杉瘯r,很快就要迎來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辦學的80周年。將要結(jié)束暢聊時,按照程式化的采訪策劃,我特別邀請楊苡先生給80周年校慶說一句祝福的話。她直率地說:“祝福的話我不知道,我就在了兩年。”

我補充說:“說一句‘祝聯(lián)大80周年校慶活動圓滿成功’就行了?!毕壬患偎妓鞯鼗貞骸澳銈冞@個形式主義了?!?/p>

“嗯,確實是完全的形式主義,用您的話就行了。”我竊笑著回應。

如此往返的對話中,楊苡先生頗為沉醉地說了一句:“在聯(lián)大的兩年,是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美夢?!睘槲覀冞@趟南京之行畫上了完美句號。

被年輕人包圍的楊苡先生 繪圖/趙蘅

永遠難忘的眼神

夏日很快過去,采訪結(jié)束時,我們和楊苡先生有一個秋后的約定。我們相約,在9月12日先生99歲誕辰紀念日前后再赴南京采訪。

9月12日晚,我們從昆明乘飛機趕到了南京。這幾天,先生的兩個女兒趙苡、趙蘅都陪在老人身邊,共賀先生的生日??紤]到這幾天來祝賀生日的人比較多,先生會比較累,我們決定在9月13日采訪趙蘅老師,第二天再去進行先生的第二次口述采集。

這次,在趙苡、趙蘅和余斌三位老師在場見證下,口述采集工作從10:08持續(xù)到13:04,時長達三小時。我們的采訪錄制工作仍然在先生那展覽館式的客廳中進行。

上次的拜訪,因為沒有列入正式采集計劃,我沒有帶去一個字的提綱,所有的對話都是隨機的。這次由我們西南聯(lián)大博物館的張沁老師提前做了功課,準備了詳實的采訪提綱,整個采訪也由她和先生一對一進行。

進行口述采集時,采訪人、攝像的老師和同學必須正對著楊苡先生,以保證視頻畫面合乎工作標準。為了讓出寶貴的采訪空間,我斜坐于采訪人一側(cè),口述采集進行得極為順利。

然而,剛過一會兒,拍攝和采訪工作都不得不暫停。負責拍攝的老師和同學反饋給我,從視頻里很明顯地感覺得到,先生的眼神一直在我身上。

——我瞬間感動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這無限的信賴,這無言的肯定,豈是干巴巴的語言表達得盡的。我隨即調(diào)整了座位,擠到采訪人之后、攝像機之前,好讓這位99歲的老奶奶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接受我們團隊的口述采集。

如今,楊苡先生已經(jīng)去了天堂。她與凡世的告別,使我們生命中陡然失去了一位呼嘯而來的奇女子,失去了一個豐盈有趣的靈魂。

斯人已逝。但我要說,她在我的生命中,也是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美夢。她永遠活著。

2023年2月3日凌晨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