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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安陽出發(fā)
來源:文藝報 | 徐貴祥  2023年02月13日08:53

1978年冬,一列火車把我們這些新兵拉到安陽南站,然后轉乘卡車,在風雪中穿城而過,抵達北兵營,從此就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涯。營房西邊是海軍滑翔學校的機場,跑道北邊有很大一塊草地,那就是我們的野外訓練場。從訓練場往西看,視野十分開闊,遠處的地平線是紗廠的廠房、鋼廠的煙囪,再往西,就是天穹和太行山。

這個訓練場是我人生的重要一站,以后我寫的幾部當代軍事題材的小說《彈道無痕》《仰角》《特務連》和《明天戰(zhàn)爭》,里面有很多場景都是來自于此——此為后話。

安陽是個好地方,這是我參軍來到安陽的第一印象。我們這批新兵來到安陽,恰逢春節(jié)將至,地方政府在安陽劇場連續(xù)搞了幾場慰問演出。我們炮團新兵看的那場戲是曲劇《陳三兩》,講的是一個懲惡揚善的傳統(tǒng)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曲劇,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河南文化。

1979年初春,部隊到前線參戰(zhàn),我們炮兵團九連第一個投入戰(zhàn)斗,在濃霧中抵近射擊,任務完成得非常好,連隊被軍區(qū)授予“英雄炮兵連”稱號,二班副班長王聚華被授予“戰(zhàn)斗英雄”稱號,指導員趙蜀川等人榮立二等功,我本人在那場戰(zhàn)斗中立了三等功,是全團新兵中第一個立功的。

從前線回來,我被抽調到團報道組寫新聞稿,不久又作為骨干選送到團教導隊,入伍8個月后即當了班長,這在同年兵中又是第一個。那一年的經(jīng)歷,給我極大的鼓舞,感覺前途一片光明。雖然我只是個班長,但是在組織訓練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大談連營戰(zhàn)術和炮兵群指揮了,我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未來的炮兵團團長了。

然而,就在我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個政策下來,今后將不再從士兵中直接提升軍官。這個消息對我影響很大,再也沒有過去那種趾高氣揚的感覺了。有時候望著掛在房檐的冰凌和遠處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我的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蒼涼,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我在那里開始寫詩,對著蒼天和大地默默地抒情。

有一次訓練間隙,眺望夕陽余暉,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悲壯油然而生,忽然從心底升起一縷旋律:“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進入忘我的狀態(tài),唱著走著,從營房北門一直走到韓王渡。在我最不得志的時候,就是《國際歌》在燃燒著我。我相信我的歌聲至今也沒有消失,它們一定被北兵營訓練場那片草地收留并珍藏著。

就在那天,我堅定了信念,不氣餒、不放棄,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要堅持下去。那段時間,我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咬緊牙關,操槍弄炮,把我的那個班帶得虎虎生威。年底,我的班成為全連戰(zhàn)術基準班、全團隊列示范班。翌年春天,我被推薦報考軍區(qū)炮兵大隊,一年后終于被提升為排長,回到原部隊任職。

我當排長的時候23歲,做過一件很幼稚的事情。記得那是1982年的夏天,我剛領到第一套四個兜干部服,就迫不及待地穿上,請假到湯陰拜謁岳飛。因為穿著軍裝不便燒香磕頭,我就寫了一個紙條,大意是:我也很想“乃文乃武”,可是我現(xiàn)在職務太低,寫作還老是遭到退稿,我希望得到岳大元帥的幫助。乘人不注意,我把這張紙條塞到一個亭子的頂棚里。

也不知道岳大元帥是否注意到我的紙條,但這樣做后,我的心里底氣足了許多。幾個月后,我被調到師政治部當干事,并且于第二年在當時很有影響的《飛天》雜志上發(fā)表了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相識在早晨》,從此拉開了軍旅文學創(chuàng)作的序幕。2010年中國作協(xié)組織中國作家看河南,我重返湯陰,對隨行的記者說了這個故事,他們興致勃勃地去尋找那張紙條,可惜沒有找到。

也是那個夏天,連隊其他干部參加整黨第一批學習,只剩下我一個排長,被指導員王道聚口頭指定代理連長,帶領連隊為安陽市人民公園修建人工湖。那時候年輕,不知道什么叫累,我和大個子武漢兵陳偉輪流執(zhí)掌一輛板車,像牛一樣地起早貪黑。安陽市人民公園那個軍民共建湖,里面不知道有我多少汗水。我十年前回安陽,還特地去人民公園轉轉,回憶我的連隊我的兵,很有感慨。

那個時候,好像是個文藝復興的時代,各種文學刊物如雨后春筍,年輕人最時髦的話題就是文學藝術。記憶中的安陽工人文化宮是很紅火的,閱覽室里有全國省以上的報紙和各類文學期刊。文化宮的外面,馬路兩邊的燈箱里經(jīng)常展覽書法美術作品。給我的感覺,安陽不僅是歷史文化名城,當代文化氛圍也十分濃厚。

1984年,我所在的部隊組建了兩個偵察連,再次到前線執(zhí)行任務,師機關抽調人員成立了指揮組,我一激動又報名參加了,跟隨師直偵察連行動。戰(zhàn)斗間隙,在熱帶叢林十分艱苦的環(huán)境里,我仍然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常常夜不能寐奮筆疾書。一年多的時間內,我一共寫過6部中篇小說。

那時候,指揮組的同志都知道我是個“作家”,大家隨時準備祝賀大作發(fā)表,我也隨時準備一鳴驚人,但我很快失望了,投稿后幾乎全都石沉大海。

每周,麻栗坡郵局的馮大爹挑著沉重的擔子,翻山越嶺來到前線,都會引起我無限的期待。起初,偵察連的通信員賴四毛發(fā)現(xiàn)有我的大宗包裹,就會歡天喜地地沖進指揮組嚷嚷:“徐干事,你的作品發(fā)表了!”可是每次打開,都是退稿,搞得我無地自容。后來,我找賴四毛鄭重其事地談了一次話,跟他講,以后但凡有我的大宗包裹,先藏起來,等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再交給我。

一年后,輪戰(zhàn)任務結束,部隊回到駐地安陽,我從機關調到偵察連當指導員。1985年冬天,有一天我到通信員和文書合住的宿舍檢查衛(wèi)生,發(fā)現(xiàn)賴四毛的床下藏著一堆臟乎乎的東西。我問這是什么東西,賴四毛鬼鬼祟祟地說:“指導員,是你的退稿,我把它藏起來了?!?/p>

我掂掂包裹,很大很沉,心里疑惑,我哪里會有這么大的退稿啊?我讓賴四毛把包裹打開,眼前頓時一亮,原來是10本嶄新的《小說林》雜志。打開封面一看,眼前更亮,我的中篇小說《征服》赫然出現(xiàn)在頭條上。

這次成功就像打開了閘門,此后不久,就接到《清明》《莽原》等文學刊物的通知,6部中篇小說有4部早在半年前就發(fā)表了,因為部隊離開了戰(zhàn)區(qū),我的郵寄信息發(fā)生了變化,刊物找不到我了,寄到前線的樣刊和稿費都退回去了,直到我又向他們投稿,才恢復聯(lián)系。

那年頭能領到近千元的稿費,可謂是巨款,我請本部的文友到安陽老街江南包子館大吃一頓。這以后,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就進入良性循環(huán)狀態(tài),一發(fā)不可收拾。同時,在安陽,我結識了一大批文學朋友,比如黃京湘、梁廣民、焦述、馬金聲、朱冀濮、朱江華、郭亞平等人,并開展了各項文學活動,有聲有色,影響很大。我和朱江華聯(lián)合創(chuàng)作的攝影小說《血源》,在全國攝影小說大獎賽中獲得進步獎。那個時期,安陽市差不多成了全國攝影小說的第二個根據(jù)地。安陽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雜志《洹水》和《安陽日報》副刊,也是我發(fā)表作品的主要陣地之一,給我很大的鼓勵,這是我至今難忘的。

我是1994年在安陽駐軍某部宣傳科長位置上調到北京的。轉眼之間,40多年過去了,從我當新兵開始,一步步成長,安陽可以說是我事業(yè)進步的重要起點。如今再回安陽,漫步在洹河岸邊、安陽橋頭、北兵營外,青春的光芒依然在我眼前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