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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姚鄂梅:北方密碼(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 | 姚鄂梅  2023年02月15日08:59

媽媽去世了。我在街上找了個殯葬公司。公司里的人問我宴席預計多少桌,我說沒有宴席,又問追悼會多大規(guī)模,我說沒有追悼會。我向他們解釋,媽媽是第一次到杭州,才待了一天半,我們也是杭州的新人,才待了一年半,沒有人會來參加媽媽的追悼會,也沒有人要吃我們的喪宴。

如果是這種情況,恕我直言,你不如直接打電話給火葬場。

不,我找你們,是因為我想要給她一個儀式,我想讓她很規(guī)范地死一次。

經(jīng)過再三討論,殯葬公司同意了我的請求,比起他們的付出,收費著實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打定主意用信用卡支付,因為我的錢不多。

他們讓我去選服裝。女裝有點像漢服,白色、粉色、淡藍色、黃色,上下顏色統(tǒng)一。我想起一件事,問他們能不能自己配色,我想要白色的上衣,黃色的裙子。接待我的人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說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兩種顏色,可以買兩套,上下錯開穿。我有點不高興:只有一個死人!那人非常沉得住氣,他告訴我,可以把兩套衣服顏色錯開,套在一起穿。

我沒有像那個人說的,把兩套衣服都給媽媽穿上,我把多余的那套扔了。媽媽穿著白上衣黃裙子,躺在紫色金絲絨棺材里,生動得根本不像死人,像是閉上眼睛在跟我玩一個裝死人的游戲。

很長一段時間里,媽媽似乎只有一條裙子,黃顏色,像土豆切開的那種黃,無領(lǐng),無袖。她肯定不止一條裙子,不知為什么,我的記憶里,永遠只有那條黃裙子。

她不是個喜歡在穿衣上動很多腦筋的人;夏天,她單穿那條黃裙子,露出她的長胳膊長腿;秋天,她往裙子里面塞一件襯衣或T恤;冬天,她在裙子里面穿毛褲,上面再裹一件厚厚的棉襖。全城只有她一個人這樣穿,全城的人也只允許她一個人這樣穿。在我們那個小城,女人們只在七八月份才穿穿裙子,其他時候一律像男人那樣穿褲子。因為她來自北方,他們原諒了她一個北方人在南方的窘迫和無所適從。

我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為什么她塞很多衣服在里面時,裙子并沒有顯得臃腫,而在夏天,她光胳膊光腿穿那條黃裙子時,也并不顯得空空蕩蕩。

媽媽是北方人,說普通話。這使我從小就能在媽媽和奶奶之間靈活切換兩種口音。到了吃飯時間,奶奶問我:你媽媽又不吃飯?又吃饃饃?又吃餅?奶奶總說她不知道媽媽在說些什么,媽媽也說她只能聽得懂奶奶二三成。

奶奶是我們家的大廚,一出手就是六七個菜,大盤小盤擺在木質(zhì)方桌上,杯盤碗碟點綴其間,不把一張飯桌填滿不罷休。媽媽不喜歡這樣的大飯桌,也不喜歡米飯,她說米飯里面有水,菜里面也都是水,她不喜歡吃太多水。她買回來一個不銹鋼大鍋,又買回來一袋面粉,趁奶奶不做飯的時候,她胡亂捏一些面團,再把那些面團放進鍋里,不一會兒,就有胖胖的大餅拿出來。我不喜歡吃她做的餅,我覺得沒有外面賣的包子好吃,也沒有奶奶做的米飯好吃。這也是她最生我氣的地方:一個人怎么能說自己媽媽做的飯不好吃呢?奶奶也吃過她做的餅,她咬了一口,表情復雜,像個誠實的孩子,努力想要撒一個不昧良心的謊。

也不甜,也不咸,你覺得這是個什么味道呢?奶奶很客氣地問媽媽。

這就是饃饃的味道呀,饃饃就是這樣啊。

奶奶最終沒讓饃饃爬上飯桌,媽媽也沒有認輸,她把臥室做了點小小的改動。她買來兩扇屏風,在臥室里隔出一塊小小的角落,在里面擺上一個電爐,一只鍋,隔幾天那里就熱烘烘的,然后就有比臉還大的餅一個個從鍋里跳出來。她會在餅上壓一個大大的字,把壓了字的餅遞給爸爸,爸爸看了,一笑:你這手藝,只學到了形,沒學到神。媽媽說:那是因為這里的土地長不出我要的香料。

那,你回去吧?回去到處都是饃饃。

你休想!媽媽輕蔑地斜他一眼,從餅上揪出一小塊,很享受地扔進嘴里。

這時他們之間還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叫她回去的話還屬于打情罵俏。很多個傍晚,他們肩并肩出去散步,晚風吹在他們年輕的臉上,吹起他們的額發(fā),露出飽滿光潔的臉,他們就算不笑,臉上也是興奮而甜蜜的。很多人望著他們的背影竊竊私語:他去了一趟新疆,帶回一個老婆。真的嗎?新疆的女人這么容易帶走嗎?

媽媽有記日記的習慣,她并不將它視為秘密或隱私,她就將它放在衣柜里,或是壓在枕頭底下。在我還不識字時,我指著那個筆記本問她:這是什么?她說:這是我自己對自己講的話。

等我識字以后,我很容易就翻開了它。我在那本日記里看到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那時她把他稱為“南方小伙子”,那一年,南方小伙子從他待了三年的軋鋼廠失望地跑出來,他發(fā)現(xiàn)工廠跟他在技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工廠里盡是些老頭子老阿姨,以及一些說起話來詞不達意的笨蛋,廠長在會上發(fā)言,一不小心就讀錯幾個字。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那些幾乎不大說話的老頭子老阿姨,其實都是聾子,那些總是說錯話的笨蛋們,也是半個聾子,這些半聾子馬上就要變成老頭子老阿姨那樣的全聾,因為軋鋼廠的車間實在太吵了,在耳朵里塞上棉花都不行,那感覺就像是把兩只蟬塞進耳朵里再用棉花堵上耳朵孔一樣。他知道他必須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耳朵了。他收拾了一個雙拎手提包,里面裝著兩條褲子一件上衣,一雙鞋,兩本他喜歡的書,一支筆,一個軟殼筆記本。筆記本里有他胡亂寫下的只言片語,幾個可能會用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以及從書上抄來的段落。他是個安靜的小伙子,白凈面皮,紅而濕潤的嘴,丹鳳眼,黑發(fā)烏亮。他第一天出現(xiàn)在車間里,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他,而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雞,巨大的噪音把他嚇傻了。他頭發(fā)直豎,腳底發(fā)麻,因為受不了持續(xù)不斷的尖利的噪音,他的嘴唇很快失去了血色,他覺得必須為他的心臟找到一個妥善的安置之地。幾經(jīng)周折,他找到了,他把筆記本從家里帶出來,藏在藏藍色工作服里,每隔一小會兒,他就打開他的筆記本,看幾眼,在里面寫幾個字,他用這種辦法跟巨大的噪音作斗爭。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還是行不通,它唯一的作用只是讓他意識到,人不應該在無間歇、無休止的尖嘯聲中活下去,就算是一株植物也不行,只有枯死的木頭和金屬才能在那種環(huán)境中毫發(fā)無損地活下來。

不能把人降低到枯木與金屬的檔次。一個周末過后,他沒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返回工廠,他拎著早就收拾好的手提式行李包,直奔火車站。

火車站也有噪音,但那是來自人的噪音,跟金屬與金屬摩擦切割的聲音完全不同。人的聲音多么親切,每個人的聲音都不相同,語氣、語調(diào)、語速,哪怕是一對喁喁私語的雙胞胎,他們的聲音也有很大不同。他太愛人的聲音了,他在車站里鉆來鉆去,遲遲不能決定到底要去哪里,他恨不得拉住那些正在說話的人,問他們他應該去哪里,順便問問他們都從哪里來,他們口中的任何一個地址都有可能成為他的目的地。漫無頭緒的穿行中,他突然聽到一聲悠長的感嘆:新疆?。⌒陆商h了!他如遭雷擊,怎么把那個地方忘記了!他還記得課本上的新疆,地圖冊上的新疆,金黃的起伏有致的沙漠,一眼望不到邊的田壟,美麗的少數(shù)民族少女都有會跳舞的脖子。他不能想得更多了,頭一低,像條魚一樣撥開人群,游到售票窗前。

他到達新疆的時候正是九月,遍地都是大型號的瓜果,世界明亮無比,像被一只大功率的電燈泡日夜不熄地照著。他覺得這里的太陽跟家鄉(xiāng)大不一樣,家鄉(xiāng)的太陽是透明的,這里的太陽卻是金色的,所到之處金光閃閃,連水泥和鋼筋都被涂抹了一層蜂蜜的顏色。我見過一張他們那時候的照片,在一個公園里,他們微笑著,向?qū)Ψ降椭^,似在甜蜜地說著情話,金黃的樹葉和陽光繞著他們飛舞,身后的白色樹桿上長著黑色的眼睛。

她在日記本里寫道:命運指點我,那天一定要去那個公園,因為他就在那里!

那天公園里的人很多,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別人。他的頭發(fā)像他的瞳仁一樣漆黑,幽幽地閃著光,他面目清晰滋潤,眉毛尖上都在滋滋冒油。他跟她身邊的北方男孩完全不一樣,那些男孩都太干燥了,全身上下都是干裂翹起的皮屑,頭發(fā)枯焦,發(fā)梢?guī)е鹧鎾哌^的影子。她那天并非無所事事,她正在商場門口一個促銷活動上等待好運氣,很多人都會在那個時刻候在那里,那些賣烤包子的人會不定時地出來向大家免費派送滾燙的烤羊肉包子。她撥開人群,無法自控地走過去。

她有個同伴,悄悄拉了她一下,她知道同伴的意思,但她從小就不知道害怕兩個字,因為她自幼聽慣了媽媽的自言自語:我怕個屁!我已經(jīng)待在地球上最偏遠的地方了,不管往哪里走,都不會比現(xiàn)在更偏遠。媽媽是小時候跟著父輩從四川過來的,從此再沒回去過,因為當他們想要回去時,發(fā)現(xiàn)故土已沒了家人。一個人沒法找一堆黃土要自己的家,于是他們一家從此就在農(nóng)場邊上落了腳,再也不提回家的事。

她在南方男孩面前站住,問他:喂,你想吃烤羊肉包子嗎?男孩有點不好意思,但羊肉包子幾個字喚醒了他的腸鳴。他在烏魯木齊上了一輛長途汽車,車到終點,他就下來漫無目的地游走,已經(jīng)有一天多沒吃飯了。女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過來跟我坐一起,很快就有羊肉包子送過來了。她把男孩拉到她剛才坐的地方,其實她心里沒底,因為送包子的時間地點從不固定,完全取決于店主當時的心情。

等包子的時候,她問男孩:你來新疆干什么?男孩瞬間激動起來:我想去新疆大學讀書,我想學維語,我想做個新疆人,新疆實在太美太美了。她笑了:讀書太慢了,我有一個辦法,讓你不去新疆大學讀書也能做個新疆人。他問她什么辦法,她說:娶我!然后就是一串豪放然而又很秀氣的笑聲:嚇壞了吧?不等男孩的表情恢復正常,滾燙的烤羊肉包子端上來了。她不由分說抓起幾只,放在一塊攤開的手絹里。

你的運氣太好了,這里很多人等了幾個小時都沒等到,你才來幾分鐘就得到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我的運氣好,我要是不拉住你,也許你就走掉了,就錯過了。

男孩慌亂不堪,為她的話,也為剛剛端上來的烤羊肉包子。包子實在太好吃了,男孩說:這里一份包子餡,拿到我家鄉(xiāng),可以做五個包子。

女孩也說:我聽說了,你們南方人,用牙簽挑包子餡兒。

吃過包子,女孩帶男孩去逛公園,然后就拍下了那張照片,看起來像一對戀人,但其實他們那時候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女孩那時剛剛高中畢業(yè),她有兩個選擇,要么走向農(nóng)場,要么去城里找份工作,但后者的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城里總共沒幾家單位。男孩說:如果你到我的家鄉(xiāng)去賣烤包子,馬上就會變成富翁,因為我們那里沒有烤包子,我們那里的包子都是用籠屜蒸出來的,而且我們只有豬肉包,沒有羊肉包,因為我們那里沒有羊。女孩說:那我得先養(yǎng)羊。男孩想起他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養(yǎng)豬場,像他工作的車間一樣,豬們密密匝匝排成數(shù)行,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用來照明和保暖的燈泡終日亮著。他想,也許他可以去給他們提個建議,讓他們同時養(yǎng)上一些羊。他們之所以沒想到養(yǎng)羊,很大可能是因為他們沒來過新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烤羊肉包子,一旦他們知道,他們肯定會動羊肉包子的主意的。

他們立刻就在公園里討論起羊肉包子店來。他說他家里有一個親戚在工商部門工作,可以向他咨詢辦執(zhí)照的事;他還認識一個開雜貨店的人,可以去他店里賒一些餐具;他還可以在他的工廠為她定制一些烤盤之類的,因為那邊的確很少用到烤這門廚藝,相應的餐具應該也很少。她說她可以向媽媽請教怎樣把羊肉包子烤得更好吃一些,順帶學些烤羊腰子之類的手藝。他一聽就笑了:生意肯定會非常非常好,我們那邊的男人,對各種腰子最感興趣。

公園還沒逛完,他們的烤羊肉包子店已經(jīng)在心里開張了。說到店名,他脫口而出:一見鐘情,怎么樣?他們對視一眼,覺得一切都已確定下來,根本不用再多說一個字,上天讓他們在這里相遇,讓他們在這個美麗的季節(jié)里一見鐘情。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突然想要離家出走,毫無目的地登上通往西部的列車,那是他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旅行,他在火車的硬座上坐了三天兩夜,當他走下火車時,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時空,他被巨大的震驚所控制,想不起來吃,也想不起來睡。

她知道他還沒有住的地方。跟我去吧!她說。這時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大腦,她說什么他都依她。我媽媽會喜歡你的。她繼續(xù)說:我媽媽也是南方人,她肯定會喜歡你的。

待問清她媽媽的籍貫時,他大笑起來。

四川不是南方,四川是西部。

如果你要得到我媽媽的支持,你就要說四川是南方,她最喜歡別人說她是南方人,而且,等你看到她,我保證你不會為自己的謊言感到慚愧,她長得跟你們南方人一模一樣,又黑又亮的頭發(fā),又白又滋潤的皮膚。地理上講,四川是西部沒錯,但你知道嗎,四川太大了,山又多,有些山的背陰處、凹陷處,比南方還要濕潤多雨,總之,你看到她就知道,她真的就是個南方人。

他們走出公園,穿過廣袤的西部農(nóng)場,他第一次看到沉甸甸的磨盤一樣大的向日葵,一眼望不到邊的葵花地,千軍萬馬,得意洋洋,葵花籽像羊屎一樣被人隨意抖落在地,又被人和車隨意踩進土里,毫不可惜。他還看到那些氣宇軒昂的馬,將軍一樣昂首挺胸走在白楊樹下,鬃毛紛披,無風自動,透著一股子光明磊落的派頭。時間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天色依然明亮熱烈,人畜皆無倦意,仿佛誰也不準備回家,只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和衣倒下,倦極而眠,第二天再自然醒來。

見到他的一瞬間,她的媽媽兩眼驟亮??熳屛铱纯?,好久好久沒見到我們南方來的人了。整整一晚,她們都在纏著他講南方的事情,長江水夏天漲到哪里,地里種些什么東西,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過年吃什么,女孩子平時穿什么,結(jié)婚穿什么,一到夏天真的滿街都是白嫩的大腿和只有一兩根帶子的涼鞋嗎?男人果真都要燒飯給女人吃、還要給女人洗內(nèi)褲嗎?女人除了生生孩子上上班,真的什么也不干嗎?問題越來越多,其實她的媽媽并不完全依賴于他的回答,她每問一句,基本都會自答一句,那都是根據(jù)以往的記憶自我匯總和編輯出來的答案,跟他的標準答案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只是需要一個盡情回憶的機會,她十歲就來到此地,之后再也沒有踏上過那片多山的土地。當她再也無法產(chǎn)生新的問題時,他不失時機地向她提出邀請:回去一趟吧,跟你印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樣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也沒有意義了,讓她回去吧,讓她替我回到南方去,回到濕潤的地方去。干燥的地方不好,干燥的地方?jīng)]有想象力。

“想象力”三個字讓他大吃一驚,就像她突然說出了某個密碼,他睜大眼睛望著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沒有以前,我的現(xiàn)在就是我的一切,你聽說過一個故事嗎?一個人躲在山洞里,外面在下雪,鵝毛大雪,追他的人想,天助我也,只需要順著腳印去找就好了。這個山洞里的人也在想,天助我也!他把鞋倒過來穿在腳上,等那些人跟著腳印追到山洞口時,山洞里的人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

他聽得魂飛魄散,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他越發(fā)確定,她有以前,只是不想告訴他而已。

她允許他在她家借宿,但前提是出示他的身份證。

你叫王曉明?這是真名?這名字也太沒有想象力了,行,我們就叫你曉明吧。

這是她第二次說到“想象力”三個字。

女孩把曉明從她媽媽那邊領(lǐng)過來,帶進自己的小房間。

我感覺你媽媽有很多故事。

這邊的人,誰沒有故事?故事太多了,都懶得去聽別人的故事了。

都是些什么樣的故事呢?

什么樣的都有,你想不到的也有。你知道這里的瓜果為什么都那么大嗎?因為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吹日曬。人也是一樣,你在這里幾乎看不到瘦瘦小小的人,都是高高大大氣壯身粗的大家伙,跟那些瓜果是一樣的道理。

見他一臉驚訝地望著她,她笑了:別當真啊,跟你開玩笑呢。

她給他看她所有的小秘密,包括一個塑料封面筆記本,他笑了:你也有筆記本??!

他小心打開封面,扉頁上寫著:當你打開它,你就成了我的朋友!他抬眼看她,她也正看著他,他瞬間心跳加快。

那我真看了?

女孩鄭重地點頭。

沒多久,他興奮地喊了一聲,他看到了那段話,他也抄過那段話。

“萊納,我想去見你……我想和你睡覺——入眠,睡著……單純的睡覺。再也沒有別的了。不,還有,把頭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摟著你的右肩……還有,要傾聽你的心臟的跳動。還有——親吻那心臟?!?/p>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話上。他還記得他抄寫這段話時的心情,心里響著一個女人黏稠的聲音,伴隨著肢體纏繞的畫面,讓他整個人從地板上升騰而起,懸浮在空中。他的兩眼突然模糊,等它們終于回歸清晰時,他看到一滴眼淚落到筆記本上。

不好意思!他用袖子去擦拭被他弄濕的地方。

為什么我們?nèi)绱艘恢??他從他的旅行包里找出自己的軟皮筆記本,找出他抄寫的那一段,一望而知是陳舊的筆跡。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此時此刻正是絕佳的擁抱時刻,那時他們似乎還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毛衣上粘著一片金黃的小樹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幫她摘了下來。她接過來,放進筆記本里,放在那段話上面,放在“親吻那心臟”上面。

我本來還想繼續(xù)往西,繼續(xù)往北,但我現(xiàn)在不想走了,我想就留在這里,我可以干點什么?這里有什么可干的?他問她。

這里沒什么可干的,整天就是吃飯睡覺。

他覺得她在開玩笑,不可能“沒什么可干的”。

半個小時后,她被媽媽叫了過去,說是她的床可以騰給他睡,其實他知道,那是在防著她,是在保護自己的女兒。

他睡不著,連躺下來都做不到,全身每個毛孔都興奮無比,這片土地一定有什么不對頭,他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激動,就算不吃飯也不覺得餓,不睡覺也不覺得困。

他推開窗戶,清冽的夜風直吹進來,他打了個冷噤,沒想到溫差這么大。他站在窗邊,遙望星星閃爍的夜空,如癡如醉,如夢如幻,他實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機緣,剛剛把他牽引到這個壯美的地方,立刻又把他牽引到這個女孩面前、這個女孩家里。

他在她家住到第三天,一切就都定下來了。媽媽把她的身份證拿給他看,他才知道她名叫李向南。

曉明,向南就交給你了!

他激動得眼泛淚光,這時她已換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件黃色的背心裙,里面襯一件白色的襯衣。他現(xiàn)在知道她媽媽為什么總說“想象力”三個字了,她的衣裙讓他想起他們相遇的公園,金黃的樹葉,白色的樹干,她把秋天穿到自己身上了。她輕輕走向他,他當著她媽媽的面,牽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懷里。

媽媽送他們?nèi)セ疖囌?。媽媽叮囑女兒:從此你就是南方人了,再也不要回到北方來?/p>

他在火車上問她:為什么讓你再也不要回到北方來?我覺得北方很好啊。

因為她討厭北方。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她講,她曾經(jīng)整整一個月沒吃飯,實在挺不住的時候,就往嘴巴里抹點鹽,因為她拒絕吃面食,她只想吃米飯。她在四川的時候,面食從來不是主食,只有偶爾的零食才跟面粉有關(guān)。其實她不光反感面食,她還反感外公,是外公犯了錯誤,一家人才會來到新疆,之后外公再也沒有能力把一家人帶回四川。但她并沒有見過外公,她出生之前,外公就死了。至于爸爸,她有很多年沒看到他了,媽媽說他出去辦事,再也沒有回來,也許他仍在新疆某個地方,也許已經(jīng)死了,新疆實在太大,根本沒辦法找。

他說不出話來,他感覺她的生活像海,陌生而浩大,而他好奇得不能自拔。

難怪你叫李向南呢。他不想細問那里面的故事,問了也沒有意義,在火車單調(diào)而平穩(wěn)的震動中,在脫離地心引力義無反顧的飛翔里,他只想跟她傾訴衷腸。

軋鋼廠一點都不浪漫,它根本不歡迎浪跡新疆滿載愛情而歸的曉明,他們說,你還回來干嗎?繼續(xù)去流浪啊,趁年輕,流浪夠了再回來。

聽說那個不請假就外出的小伙子帶了個新疆老婆回來,同事們一窩蜂擁過來,只看了一眼就咕噥著散去:這是個假新疆!真的新疆人不長這個樣子。真的新疆人隨便哪個都比她漂亮。

他們的評價絲毫影響不了沉浸在愛情中的兩個年輕人。他們知道什么?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就是驢,只知道圍著磨盤轉(zhuǎn),只知道吃飯干活。罵過那些人后,他們從城區(qū)轉(zhuǎn)移到江邊。他們整天漫游在長江邊,他教她游泳,到小港口乘輪渡,帶她爬上夜晚的躉船,在上面點著蠟燭唱歌。他帶著她游走鄉(xiāng)間,訪古鎮(zhèn),串農(nóng)家,品嘗各地小吃。與此同時,李向南懷孕了。他們沒有告訴奶奶,是奶奶自己從她的身形上發(fā)現(xiàn)的。奶奶果斷出面,強令他們必須馬上去登記結(jié)婚。她指著兒子的鼻子大罵:你這個輕狂東西!這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事情一旦進入合法的軌道就有點無趣了。李向南從北方帶過來的黃色背心裙已經(jīng)穿不下,她開始穿曉明的工作服,深藍色,長袖長身,肥大無比。軋鋼廠換了新廠長,奶奶拎著禮盒出去了幾趟,曉明就接到一個通知,他可以回去上班了,不是去那個差點震聾耳朵的車間,而是去生活服務公司。這下你滿意了吧?奶奶疲憊而責備地望著他。

曉明去上班的時候,李向南就只能待在家里,附近所有能玩的地方,他都帶她玩過了,其他地方,如果沒有曉明陪她,她是不愿去的,何況她走出家門,一個人都不認識。這里的人似乎有個習慣,他們都不想跟陌生人說話,似乎他們都信不過陌生人。

他們在新疆暢談過的烤羊肉包子計劃早就流產(chǎn)了,因為這里很少有羊,有些農(nóng)家會散養(yǎng)三兩只,但他們不會賣,當寵物一樣養(yǎng)著,到了年底,殺了燉蘿卜吃。

待在家里無事可干,她開始搜尋曉明的舊物,借此想象他以前的生活。跟她在新疆時想象的不一樣,他的過去其實很頑劣,很粗魯,她甚至看到過一個老師給他的評語:打架并不能證明你有多強大,玩撲克也不能證明你有多聰明,只有勤奮學習,把成績搞好,才是最好的證明。看來,他根本不像她看到的那么水靈,那么溫文爾雅。

奶奶過來對她說:你應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否則生孩子會非常困難。她說:我反正是要剖腹產(chǎn)的,我才不要順產(chǎn),太恐怖了。不到萬不得已醫(yī)生不會給你剖的。奶奶輕飄飄丟下一句,她就不再反駁,從此每天跟著奶奶出去“走動”。奶奶帶她去江邊淘衣服洗菜,帶她去雜貨店,帶她去走親戚。走親戚這件事她不太喜歡,那些親戚,都喜歡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完了,再問一句:在哪里上班呢?

奶奶面露尷尬:她暫時先不上班。

一些親戚說:哦,從新疆過來,把工作搞丟了。一些親戚說:反正你家底厚,養(yǎng)個把人不成問題。也有一些親戚說:先把孩子養(yǎng)下來再說,實在不行,自己開個店。親戚們越是說得坦誠,奶奶臉上越是難看,那以后,親戚家便不再去了。

直到有天晚上,曉明在另一間屋里和奶奶吵了起來。

餓不死的!就算餓死又怎么樣?跟病死有什么區(qū)別?孩子自然會長大的,你不要有人要,你實在不要我把他送回新疆去。

曉明回到自己房間,見李向南紅著臉看他,居然笑了一下:沒關(guān)系,大不了孩子生下來,我們回新疆。

如果我不回呢?

除非你愿意一直跟我媽住在一起。

我無所謂,只要房間里有你。

他們的房間不算大,一張大床,一個衣柜,一張一頭沉小桌,不坐的時候椅子塞到桌子下面,是以前曉明讀書寫作業(yè)的地方。他一個人住的時候,有點空曠,現(xiàn)在多了個李向南,雖然她并沒帶來太多的行李,但不知為什么,房間里一天一天變得擁擠,有時竟感覺快要轉(zhuǎn)不開身了。

有一天,曉明從外面回來,拉著她的手急切地說:能不能叫你媽媽借我們一點錢,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商品房了,如果我們買了那里的房子,我們就可以從家里搬出去,建立我們自己的家。

她抽回手:我覺得她肯定沒有多余的錢借給我們。

為什么?她就你一個孩子,多少有點積蓄吧。

她只有我一個孩子,并不是計劃生育的結(jié)果,是家里沒有爸爸的結(jié)果。

他忍不住想笑,但焦慮最終壓倒了笑意。

把身無分文的孩子推出家門,從此不聞不問,不理不睬,這是不負責任。

她已經(jīng)負完她的責了,現(xiàn)在應該是你對我負責的時候,對我、對我們將要出生的孩子負責。

如果我負不起這個責怎么辦?說到負責,你對我們的家庭也是有責任的。

這是他們第一次說到生存問題,這個問題太現(xiàn)實,太難聽,他們臉上的表情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好,我去找工作!我挺著大肚子去找工作!

打住打住,我沒說要你現(xiàn)在去找工作,我們本來是在說房子的事對不對?

問題的核心只有一個,你嫌棄我沒工作,你媽帶我去走親戚,你家親戚也嫌棄我沒工作。一個孕婦休息幾天有罪嗎?一個從北方來到南方的人,不應該花點時間適應一下環(huán)境嗎?我還覺得委屈呢,我突然一下來到這里,我放棄了一切。

你放棄了什么?你在新疆時有工作嗎?有自己的房子嗎?你本來就什么都沒有,談得上什么放棄?

在新疆我有家人,有朋友,我想去哪去哪,想干嗎干嗎,看看我現(xiàn)在,出了這個破房間,我到哪里都如坐針氈,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這里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怪物一樣,我主動去跟他們說話,他們不是裝聾賣啞就是干脆撅著屁股跑開。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鬼地方。

那你回去呀,回你的新疆去。

廢話!你都把我搞成這個樣子了,你讓我怎么回?

他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吵了第一架,雖然很快就和好了,但第二架隨時會因為回憶起第一架的某句話而爆發(fā)。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