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鐘山》2023年第1期 | 孫頻:落日珊瑚(節(jié)選)
來源:《鐘山》2023年第1期 | 孫頻  2023年02月16日08:17

小編說

小說敘寫大陸最南端濱海一個小鎮(zhèn)上的傳奇?!拔摇痹诔鞘凶x書工作十幾年后,還是返鄉(xiāng)退回到小鎮(zhèn),替舅舅經(jīng)營一個珊瑚民宿。而我的發(fā)小,從未走出也不需要走出小鎮(zhèn)的阿梁,卻發(fā)揮著獨特智慧,建樹屋、花房、制茶制香,將小鎮(zhèn)的日子過成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純精神生活。然而這一切,卻又隱藏著囚禁外鄉(xiāng)藝術家和阿梁女友消失的秘密……這里是“被人類和文明遺忘的地方”,卻似乎又是涵養(yǎng)心靈可寄托靈魂的豐饒?zhí)幩≌f繼續(xù)在文明與蠻荒、外部與內(nèi)部之間進行著嚴肅而深刻的精神追索。

孫頻,1983年生,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多部。

1

漂泊多年,我終于還是回到了這海陸交界的地方。

這里就像時空里鑲嵌著的隱秘時空,被大陸所放逐,又被海洋放逐,放逐到最深的夢境里,放逐到人世之外,神秘、遼闊、永恒。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和我離開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靜靜地泊在海面上,準確地說,是沉積在那里,如時光深處的靜物,巖層中的化石。這些年里,無論我漂泊在何處,這些船的影子一直都陪伴著我,從未曾離開過,以至于變成了一種可怖的安寧,一種強大的心物沉積。

在城市里漂泊的時候,我總是告訴別人,我家門口就是太平洋。話語之間有一種??驼勫薜奶撁?,別人只當是吹噓,并不去當真,而事實上,眼前這道海峽確實是太平洋身上的一個小小肢體,說它的大名叫太平洋其實并不為過。

但海峽畢竟是海峽,它有它自己的計時方法,既不同于大陸,也不同于大洋,它以季風、潮汐、大霧、漂流瓶、海底植物的生長律令、船員的生死榮辱、船的更新?lián)Q代為時間刻度,來計算只屬于自己的時間。從海峽坐船前往大洋深處的時候,時間的密度會發(fā)生變化和折射,大洋深處的時間更古老更蠻荒,前往那里的人們會產(chǎn)生南柯一夢的幻覺,覺得自己只不過去了幾天時間,卻不料,人世間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回想起這道海峽的種種過往。大概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寂靜的木瓜鎮(zhèn)忽然一夜之間就熱鬧了起來,很多人從北方從南方從西北從西南,從飄著大雪的東北,從小橋流水的江南,從塞外的戈壁灘,從大陸的任何一個可能的方位涌來,涌向木瓜鎮(zhèn)的古港。因為在那一年,海南變成了經(jīng)濟特區(qū),而這道海峽是大陸通往海南島的唯一要道。那銹跡斑斑的古港自從鄭和下西洋之后就再沒見過這么多人,竟一時之間嚇呆了。它當然不知道,木瓜鎮(zhèn)上的漁民們也不知道,那是轟轟烈烈的十萬人才下海南開始了。

這些人坐了幾天幾夜的綠皮火車,再坐汽車,再坐三輪車、拖拉機,甚至步行,千里迢迢來到了木瓜鎮(zhèn),背著被褥臉盆,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只為了能從這里坐船過海峽,去那個新鮮的海島上創(chuàng)業(yè),期望能淘到第一桶金。當時過海是必須要有邊防證的,沒有邊防證的人只好在鎮(zhèn)上沒日沒夜地等待發(fā)證,填表格的時候,因為沒桌子,大片大片的人就趴在地上寫,或趴在別人的背上寫。我記得那時候,辦邊防證的隊伍每天都要排幾公里長,鎮(zhèn)上的一家招待所和幾家旅店早已爆滿。晚上,那些外地人有的爬到樹上,有的爬到屋頂上,更多的就直接在馬路上鋪開被褥睡覺,那些住滿了人的大榕樹看上去彌漫著一種妖氣,好像結滿了人形的果實。很多年后,每當我回想起當年,仍然覺得那幕情形悲壯到了慘烈的地步。

一時間,鎮(zhèn)上的漁民們連魚都不打了,漁船拴在碼頭,不許它們動,也不許它們出海,它們被囚禁在了淺灘上。下了船的漁民開始賺這些外地人的錢,賣開水,賣雞蛋,賣甘蔗,賣包子,賣盒飯,無論賣什么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迅速賣光,一個雞蛋漲到了十塊錢,還是會被飛快地搶光。最后,感到恐慌的已經(jīng)不止是那些外地人,連鎮(zhèn)上的人們也開始感到恐慌了,他們覺得整個大陸都在向著這個海邊小鎮(zhèn)奔襲而來,如巨獸一般,要把小鎮(zhèn)上一切能吃的東西,雞鴨鵝魚椰子木瓜芒果波羅蜜,甚至連同整個木瓜鎮(zhèn)都吞下去。

為了賺錢,鎮(zhèn)上有些漁民甚至開始騙外地人偷渡過海,說不用邊防證,兩百塊錢包送到海南島。半夜,幾個外地人上了當?shù)厝说囊粭l小木船,準備偷渡到海南島去。外地人和船沒有交情,看不出船的痛苦,也聽不懂船的語言,乖乖交錢上了船。漁民在漆黑的海面上劃了半天,到達了一塊陸地,在黑暗中告訴那些外地人,落船莫,到海南啊(下船吧,到海南島了)。外地人以為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達海南島了,終于可以在這里淘金了,等天亮之后,他們走不出多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就在離古港不遠的白沙灣。昨晚,他們只是沿海岸線兜了一個圈,之后又被船送回了木瓜鎮(zhèn)。

就連那些真的過海峽到了海南島的外地人,有很多后來又返回了木瓜鎮(zhèn),有的乘船,有的乘潮汐,有的像人魚一樣橫渡海峽。用鎮(zhèn)上人的話說,“穿著長衫長褲去,穿褲規(guī)中回(穿著短褲回)?!蹦菚r候,站在木瓜鎮(zhèn)古港的碼頭,時不時會看到被潮汐送過來的外地人的尸體。海上的浮尸遠遠就能被看到,因為它們身上都帶著一種不祥的寂靜,過于馴順地被潮汐牽著走。這些外地人或死于自殺,或死于謀殺,或死于械斗,或死于饑餓,他們中的一部分,渡過海峽才沒幾天,就被潮汐又送回了大陸,只是,這次連船都不用坐了。

幾年后,我見到了第二撥涌到木瓜鎮(zhèn)要過海的人流,是九十年代的溫州炒房團,他們涌向海南島是為了囤積樓房。那時候,棲息在海峽上的船族已經(jīng)完全被人類所馴化,繁衍出幾大船家族,船隊如駝隊一般終日往返于海峽兩岸。他們把溫州炒房團馱向海島,卻也并不是空船而返,他們從海島馱向大陸的是汽車,準確地說,是走私汽車。這些走私車漂過海峽后,將從木瓜鎮(zhèn)再流向大陸深處。那個時候,算是木瓜鎮(zhèn)最富有魔幻色彩的時候了,就像童話里的那些被施了魔法的孩子,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鼻子變長或者長出了翅膀,竟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一度,我走在鎮(zhèn)上的時候總懷疑這并不是木瓜鎮(zhèn),而是一個我從未來過的陌生地方。那時候,鎮(zhèn)上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停放著走私車,包括沙灘上,包括天后宮對面的戲臺上都是汽車,那可是給神唱戲的地方啊。后來實在沒地方放了,人們就把菠蘿地鏟平,于是菠蘿地里不再長菠蘿,而是長滿了汽車。那些汽車一度入侵并吞噬了整個小鎮(zhèn),成為了木瓜鎮(zhèn)上新的殖民者。

又過了幾年,木瓜鎮(zhèn)出現(xiàn)了第三撥過海峽的人流,是一些要去海南旅游度假的東北人。那時候,海南島剛剛打出了旅游生態(tài)島的旗號,東北人便聞訊從遙遠的最北方趕來,從木瓜鎮(zhèn)坐船過海峽,成群結隊地在海南旅游或買房。用木瓜鎮(zhèn)的話說,“海南島的每個石墩上都最少有沙(三)個東北尼婆人(大媽)坐過?!蹦菚r候,海峽的船族里又添新丁,火車輪渡開始過海了。聽說連火車都能過海峽了,我連忙跑到港口去看,眼看著長長的綠色火車真的爬到了船上,然后被船帶向了木瓜鎮(zhèn)對面的海島,我仍然覺得這并不真實,倒像是船在表演一個大型魔術。連船都會變魔術了,何況是人。我目送著輪渡緩緩離開古港,馱著火車橫渡海峽,心里最同情的不是負重的船,而是火車里裝著的那些人,過海時他們是不能下火車的,火車又被裝在船艙里,感覺他們就像打包被送往海島的禮物,外面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盒子。盒子拆到最后,海島才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包裹著的,是一個個帶著雪花味道的北方人。

又過了幾年,我考上了大學,離開海峽,去珠三角上大學去了。畢業(yè)以后我先后在廣州和深圳待了幾年,后來又去北京工作了幾年。作為一個從大陸最南端出發(fā)的人,我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朝著哪個方向走,其實都是在向北走,而我遇到的每一個人在我眼里都是北方人,我成了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一種南方人,我和我海邊的家鄉(xiāng)人構成了大陸上最隱秘最邊緣的部落之一,那是被人類和文明遺忘的地方,據(jù)說精靈特別喜歡這樣的地方。因為這種地方類似于晝與夜之間,類似于年與年在除夕之夜的偷換,類似于清醒與睡夢的交界線,魔幻與真實的過渡地帶。

在城市里待了十二年之后,某一天,我終于做出決定,離開城市,回到南方之南,回到海陸交界之處。當時興起了一撥新的回鄉(xiāng)潮,我也算是受了這種潮流的影響,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城市里一直看不到扎根的希望。從農(nóng)村和小鎮(zhèn)出來的青年,通過考上大學的方式留在了城市,期望以此來改變命運,卻在城市里打拼數(shù)年之后,迫于現(xiàn)實壓力不得不再次返回家鄉(xiāng)。人們從農(nóng)村涌向城市,本是追逐現(xiàn)代文明而去,卻始終無法真正進入城市。當我為自己在狹窄陽臺上養(yǎng)了一盆花而得意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故鄉(xiāng)遍地的奇花異草,不禁一陣悲從中來。后來我漸漸想明白了,與其在城市里棲息于這樣可憐的田園假想,還不如去往文明的邊緣地帶,因為那些邊緣地帶倒還存在著一些真正的烏托邦。

我的家鄉(xiāng)就是這樣一個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地方,大陸的最南端,海洋和陸地各占一半,那里棲息著無數(shù)植物精靈和眾多神靈。只要有一條船,便可以從家門口一直到達美洲大陸,還可以穿過赤道去往澳大利亞,甚至可以繞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家門口。有時候,越是邊緣地帶,越是有著一種近于魔幻的四通八達。

作為一個從城市返鄉(xiāng)的人,剛回來還有點不適應,一看見母親燒咸魚就提醒她,少吃咸魚,咸魚會致癌的。母親白我一眼,說,給魯加羊牯(給你殺只公羊)?然后繼續(xù)燒自己的咸魚。顯然,她對我這種無業(yè)游民的狀態(tài)并不滿意。我也自覺臉上無光,沒有衣錦還鄉(xiāng)不說,年紀也一把了,三十幾歲的人了,確實得趕緊找個事情做做,但到底該做什么呢?一時也沒有任何頭緒,只好成天在鎮(zhèn)上瞎溜達。

2

溜達了幾天,發(fā)現(xiàn)木瓜鎮(zhèn)還是有了一些變化。鎮(zhèn)上有三個村莊,水井村、甜燒村、那佬村,早已連成一片,不分彼此,從前都是低矮的紅磚房或珊瑚屋,如今,那佬村忽然冒出了幾棟小洋樓,有的二層,有的三層,居然還有一棟四層的小洋樓鶴立雞群。

那佬村的這些小洋樓鶴立雞群,難免被另外兩個村莊眼紅,所以鎮(zhèn)上開始出現(xiàn)攀比的趨勢。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賺了錢好回來蓋小洋樓。依然出海的漁民則天天給媽祖燒香,盼著能打到黃花魚,賣給溫州的商人們,據(jù)說溫州人買了也不吃,而是把金燦燦的黃花魚供起來,可以保佑他們生意興隆。那些沒有力氣再出海的漁民則開始日日夜夜打私彩,晚上夢到了幾個數(shù)字,第二天就買這幾個數(shù)字的私彩,他們會把一天當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破譯為一串數(shù)字密碼,并認為是來自神的暗示。但幾年下來,鎮(zhèn)上只有一個人靠私彩發(fā)了財,從此什么都不干了,只是專心花錢,很快也就敗光了。

鎮(zhèn)上還出現(xiàn)了幾座高樓,是專門賣給北方人的海景房。因為瓊州海峽兩岸的氣候差不多,北岸的房價卻比南岸低了一截,所以有些北方人會選擇在木瓜鎮(zhèn)買房來過冬。一到冬天,鎮(zhèn)上就會出現(xiàn)一些零零星星的北方老人,但木瓜鎮(zhèn)畢竟是個小鎮(zhèn),所以多數(shù)北方人只是從木瓜鎮(zhèn)路過一下,然后從港口坐船去海南島,據(jù)說在三亞,東北人已經(jīng)完全把當?shù)厝烁采w掉了,而東北口音則淹沒了當?shù)氐睦柙?,成功地晉級為三亞第一方言。當?shù)厝藢@些北方人多有排斥,這是一種本能的對外來人的警惕,我對他們倒十分友好,因為我認為自己好歹也是個從文明社會返回來的人,正是這種返鄉(xiāng)者的身份讓我變得對外地人寬容,并自覺與當?shù)丶兺林_了距離。

木瓜鎮(zhèn)還有一個變化,居然出現(xiàn)了一家珊瑚民宿,并且是我舅舅開的。以前鎮(zhèn)上只有幾家破破爛爛的小旅店,還有一家港口開的招待所,也是灰頭土臉的,忽然出現(xiàn)了民宿這種又時髦又文藝的事物,讓我覺得很是意外,同時又感到高興,看來連大陸的最邊緣也躲不開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

舅舅的珊瑚民宿在水井村,在木瓜鎮(zhèn)的幾個村子里,水井村是最窮的,靠海最近,海邊長有珊瑚礁,村人們自古就地取材,所以水井村的老房子基本都是用珊瑚石砌成的。在村人眼里,這些珊瑚礁與石頭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要比石頭輕,而且用珊瑚砌屋不需要任何黏合劑,雨水一淋,珊瑚石自然會黏在一起,堅固輕巧且會呼吸,住在里面十分涼快。鎮(zhèn)上自從興起建小洋樓的風尚之后,一家攀比一家,珊瑚屋早已被視為貧窮的象征,只有最窮的人家才會至今還住在珊瑚屋里。舅舅曾經(jīng)是個漁民,靠打魚為生,自從他的獨子打魚淹死在海里之后,他就再沒有下海打過漁,又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買了兩年私彩沒中獎,反倒欠了一屁股債,簡直是窮困潦倒,于是老婆也跑了,只剩下他和我老外婆相依為命。后來聽說他終日躺在吊床里睡覺,只在退潮時候去趕趕海,撿點蝦蟹貝殼。不料過了幾年,舅舅卻忽然開起了鎮(zhèn)上第一家珊瑚民宿,我決定去看外婆的時候也看看那民宿。

當年母親從水井村嫁到了隔壁的甜燒村,甜燒村的得名是因為村里自古釀一種叫甜燒的米酒,每年給媽祖過年例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釀酒,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酒香,整個村莊都像浸泡在了酒壇子里,村人進進出出都是一種微醺的狀態(tài),自帶一種酒神式的狂歡。無論是甜燒村的米酒,還是水井村的珊瑚屋,幾百年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本身就起到了一種屏障的作用,把兩個小漁村罩起來,隔于世外,村人們在其中怡然自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所以村里的老人們都很長壽,一百多歲的老人就有十幾個,甚至還有一百三十歲的,這些老人已經(jīng)老得不大像人類了,終日赤著足,基本上每天只吃番薯粥。常年只吃一種食物會讓人變得安詳潔凈,更像植物。老人們大部分時間枯坐在家門口或躺在吊床上,偶爾也看電視,但因為聽不懂普通話和白話,所以,除了雷劇,幾乎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天書。他們無非就是數(shù)數(shù)電視機里一共有幾個小人兒而已。

我給九十二歲的外婆帶了一壇甜燒酒,因為外婆是個老酒鬼,頓頓得喝酒,一大清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抱著酒壇子先喝兩口,這一天才算正式開始了。就著咸魚要喝酒,就著番薯粥也要喝酒,有時候一天就能喝掉二斤酒,把家里的酒都喝光了,她就跑到鎮(zhèn)上的小飯館里賒酒喝,喝多了之后,搖搖晃晃地走到海邊,躺在沙灘上就睡著了,幸好在漲潮之前被人撿到送回來了。扎著兩只小辮的外婆已不大認識人,四肢干枯如樹枝,滿是褶皺的皮膚也與樹皮類似,隨便往哪里一坐,簡直就是個樹人。她卻認得酒,一見酒壇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抱過酒壇子死活不肯再撒手,生怕別人搶了去。但我很欣賞外婆如此嗜酒,人一輩子若連一丁點癡好都沒有,也沒什么意思。

我打量了一下舅舅家的院子,那幾間珊瑚屋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把門窗重新油漆了一下,漆成了海藍色。珊瑚屋多是用杯形珊瑚、柱狀珊瑚、薔薇珊瑚、多星孔珊瑚、石芝珊瑚、西沙珊瑚、澄黃濱珊瑚、扁腦珊瑚砌成的,而像鹿角珊瑚、石葉珊瑚、足柄珊瑚、厚絲珊瑚、頂枝珊瑚、刺孔珊瑚則不大會被用來砌房子,因為太過細長。這些珊瑚活著的時候是五顏六色的,死后則統(tǒng)一變成了慘白色,散發(fā)著一種類似于白骨的氣息,荒涼中滲著一絲陰森。

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在珊瑚礁里潛水,那是一個龐大而華麗的水下帝國,已經(jīng)在水下隱居了幾千萬年之久,與陸地上那些人類的城邦相映成趣,只是比人類的城邦更為古老輝煌。無論是堅固的硬珊瑚,還是妖嬈的軟珊瑚,無論是纖細的佳麗鹿角珊瑚,還是笨重的羅素角蜂巢珊瑚,每一種珊瑚都有自己的儀態(tài)、目光和舉止。它們是珊瑚蟲的屋企和大廈,色彩極盡繽紛絢爛,甚至到了妖魅的地步,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捕捉到這里來了。如果隔著水面看下去,又會覺得是一個奇異的世界遺落在水底了,風枝搖曳,有一種古老渺茫的美好,同時還散發(fā)著一種隱隱的可怖。

在這些五彩斑斕的樓宇間,生活著各種魚兒們,小汽車大的石斑魚是這里的房客,海龜也是長租客,鯊魚是經(jīng)常出沒的殺手,章魚是頂級魔術師,極善偽裝,智商遠高于其他魚類,燈眼魚頭頂開著綠色的頭燈,儒艮是大象的海上近親,成天在珊瑚礁里尋覓水草。這里還是小魚們的托兒所,因為這里的生活太過于美好了,以至于當它們長大了還是不舍得搬走。珊瑚礁里的各種生物相互依存,有的幾近于相依為命,比如海蛇喜歡保護幼小的鲹魚,它就像一列海底的火車,走到哪,就把小鲹魚載到哪。珍珠魚對屋企的愛好十分古怪,它喜歡藏在海參的身體里,把海參當成自己的家,還喜歡呼朋引伴,把其他珍珠魚叫去一起分享自己的家,而海參看上去也并沒有什么意見,反正它肚子里能裝下很多條魚,也不知道珍珠魚有沒有在它肚子里置辦幾件家具。

但是珊瑚一旦白化,就是死亡的象征。所以,珊瑚的死亡分外觸目驚心,那么絢爛美麗的色彩,會在一夜之間像煙花一般湮滅,只剩下一堆堆白骨。這些死亡的珊瑚石便成了漁民們蓋房子的材料。我湊近了一看,盡管一百多年的時光過去了,墻上的珊瑚花紋還是十分清晰美麗,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彩色的貝殼和海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把一桶水澆到墻上,珊瑚像復活了一樣,頓時便恢復了昔日在海底的光澤。住在這樣的屋子里,就像住在活著的珊瑚礁里,屋外被茫茫大海所包圍,這樣一處古老安靜的巢穴,倒像是不小心鉆進了大海的心臟里。

小時候覺得這些珊瑚屋和那些用火山巖、紅磚、蠔殼砌起來的房子沒有任何區(qū)別,相反,正是窮人家才用珊瑚砌房子,省錢嘛?,F(xiàn)在再看,忽然驚覺出其中的美麗與獨特,這簡直就是從大海走到陸地上的珊瑚雕塑??墒牵踔挟厴I(yè)的舅舅如何忽然想出了這樣的主意?

我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院子里用蠔殼鋪出了一條頗有情致的小徑,小徑兩邊濃陰匝地,花梨、山竹、龍眼、紫檀、木棉、鳳凰、大葉榕,那棵大波羅蜜樹還在,樹干上掛著大大小小十幾個波羅蜜,最大的一個波羅蜜如波羅蜜中的大象,正慵懶地躺在樹根處曬太陽,喝醉的外婆枕在波羅蜜上睡著了,陽光從樹葉間篩下來,溫柔地蓋在她身上。我看著她們,一個是最通人性的植物,一個是已經(jīng)植物化的老人,都已經(jīng)進入了精靈的范疇,屬于同類,所以依偎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如此靜謐美好吧。龍眼樹下擺著一張花梨木桌和幾只用荔枝木做的椅子,可以坐在這里喝茶。榕樹下掛著幾張吊床,輕飄飄地泊在風中,只要有吊床出現(xiàn)的地方,時間的熵就會發(fā)生變化,吊床周圍的時間會變的緩慢寧靜,還會隱身,會在時間當中隱藏起來,變成一個空缺,一個黑洞。所以人一旦躺在吊床上也會隨之從時間中隱遁而去,吊床也算是一種小型的烏托邦,充滿飄逸氣質。

院子中間還多了一個小花園,里面種著龍船花、水石榕、紅花檵木、寬葉十萬錯、葉下珠、羅勒、朱槿、夾竹桃、洋金風等植物,一只大壇子倒在地上,里面流出來的不是水,而是各種顏色的貝殼。墻角那棵被臺風刮歪的椰子樹還在,只是在樹干上多了一副秋千,使這歪脖子老樹竟生出了幾分稚趣。墻上和門上爬滿三角梅,花葉交錯間隱隱露出一塊木牌,上面寫著“珊瑚民宿”四個字。

我坐在龍眼樹下等了一會兒,舅舅從外面回來了,原來是出去買魚了。一番寒暄過后,我問他,舅,你這民宿有人住嗎?舅舅得意地點點頭,前日有,差暗(昨天)有,京(今天)沒有,天歸無,暗謀(晚上)也會有。說罷動手燒水,給我泡了壺茶,我們坐在龍眼樹下邊說話邊喝茶。他問我現(xiàn)在外面的錢好不好賺,然后,還不等我回答就說,魯(你)在廣州時,在村下事總唔憶著(想不起來),今旦(如今)回村來,錢無好賺嘍,不然魯回來做咪個(什么)?我忙替自己申辯,老給人打工也沒什么意思,一輩子就是個打工仔,還是得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大聲呷了一口茶,摳著腳丫子說,瓦無共魯講得過(我說不過你),魯今年歲啦?有三十五六歲啦哪嘛,家己(自己)也得找寧咪來做嘍(找事情做),兩條胛頭(肩膀)抬一張嘴肯定是無得食嘍,日后要討娘的(娶老婆)。我硬著頭皮說,我是打算回老家創(chuàng)業(yè)的,就是還沒選好項目。舅舅放下光腳丫,給我添了點茶,笑瞇瞇地說,瓦(我)這珊瑚厝顯(漂亮)吧,魯讀冊(讀書)多,得食(能干),來給瓦幫忙嘍,聽聞今旦開旅館都要上網(wǎng)的,客來宿都要先在網(wǎng)上尋,今旦唔會上網(wǎng)無得食啊,舅翁老嘍,又無得閑,尼母頭殼傻掉,伊每日啱啱加酒(不停喝酒),瓦為伊煮糜,又得熬酒,無閑啊。

自從返鄉(xiāng)后,我每天就這么晃來晃去的,本來已經(jīng)覺得有些羞于見人了,而自己創(chuàng)業(yè)又談何容易。聽完舅舅這番話,我忽然想到,在海邊做民宿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在北京公司里上班的時候,有兩個女同事一天到晚想著辭職去云南大理開個民宿,種上一院子的花草,鋪上蠟染的桌布,慢慢把下半生過完,我現(xiàn)在在家門口就幫她們把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又想到舅舅年紀也大了,文化不高,又無兒無女光人一條,確實需要有人來幫他。我便不再猶豫,干脆答應下來。

舅舅看起來也很高興,起身燒水續(xù)茶。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隨口問了舅舅一句,舅,這老房子放了這么多年,你原來不是都打算拆了蓋新房嗎?怎么忽然想起開珊瑚民宿了?他沏好茶,擺在我面前,然后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一個藝術家?guī)屯唛_的,伊講,用珊瑚厝開旅館嘍。我驚訝地問,有個藝術家來過這里?那人呢?他朝著大海的方向指了指,瞇起眼睛望著遠處說,伊舊年從北片(北方)來,懸人(高個子),頭毛(頭發(fā))長長,尼官顯(長得很帥),伊后來棹船過海往海南島去嘍。

............

詳見《鐘山》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