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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1期|李宏偉:第七只(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1期 | 李宏偉  2023年02月21日08:20

推薦語

小說以獨特的想像力,讓一只沉默的甲蟲有了言說的權利,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夢境般的探索之旅。我們可以感知其內在意識的涌動歷程,關于種種難以言說的諸物諸事諸感,空間與時間,虛幻與真實,自我與他者,熱切又疏離,彼此交織,往復盤恒,在無數(shù)次回望與眺望的接力中,福至心靈。復眼如花,欲說還休,這衍生的層層的夢,也可能正是現(xiàn)實的照射。小說敘述冷峻,語言豐瞻,質感獨異,在形式和內容的雙重探索中,有了更多的思考和啟示。

 

第七只

□ 李宏偉

第一只

他止步于睜開眼之前。那復眼如花,一樹撐開,在要完成的一瞬間之前,他說“停”。便停下來,除他之外的一切皆停,供他觀賞、把玩、咂摸,并且不往腐爛深入一分。于是,他便停留在那些夢里。

有一層是忙碌的夢,他反復在其中忙活,使其得以運轉。他分不清是什么辰光、自己有多大,只知道父母俱在,妹妹仍未成年,他必須一刻不停歇。他從各處銜來頭發(fā)、線頭、破布,堆在塵埃里,找準濕度恰當?shù)慕锹洌鲁鐾倌?,任身體分泌那些只有家人才能識別,才不會被其拒斥的液體,將它們團成一團。他在外面翻滾,讓它成樣子,不輕易散架,他又在里面踢蹬,每一條細長的腿都蹬住實際的壁,讓它盡可能緊湊。

他一邊忙活,一邊記起,這是夢,是借助著別的軀殼才得以衍生的夢。他甚至抽得出時間自嘲,對父母和妹妹說,你們等著吧,我們先行仿寫他的夢,他會照著這個仿寫一一落實。他其實不確定口里的那個“他”是不是自己,但在夢里,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和妹妹都得以安置,他們好好地待在那團好的巢里。

有一層是濕冷的夢,他必須一刻不停地睜大眼睛,仰望著天光如細雨,落下來。落下的光反倒加重了他的濕與冷,卻分毫不能停歇,就像裹尸布得永遠織下去。幸抑或不幸,這一層夢里只他一個,他左搖右晃、左支右絀,想要靠住誰的身體,觸須像釣鉤,往天光里拋,撈不著一絲實在,更到得不了干燥、溫暖。望得久了,他能夠把光分成絲,一線一縷地纏下來,那時候他會想叫一聲“爸爸”“媽媽”“妹妹”,最終又憑借這想而止住。

有一層是空的夢??绽镏挥邪l(fā)愣、發(fā)呆、發(fā)噱,他都瞧自己不起,索性趴在地上,讓肚皮貼住涼滋滋的夢的殼,全部的腿伸開,枯枝條那樣擺在身體的兩側。那真是冗長復冗長的空啊,他想喚醒自己,至少退回或前進到另一層,卻找不住著力的點。涎水就那樣滴答,嚶嚶哼哼就那樣響著,連厭惡都沒有苦味。不過,他明白,這層夢里,有他貪戀的一點點甜頭,那就是,偶爾他可以將空等同于無。

最堅實最持續(xù)那一層夢,是不安的,甚至是恐怖的。如果他及時睜開眼,會聽到不少人稱之為“噩夢”??尚钐幉痪驮谟冢牪婚_眼嗎?何況,還是他自己喊的“?!薄K椭缓猛A粼谀抢?,如同被蟾蜍盯住,絲毫不敢動彈。那是個男人,就是反復出現(xiàn)的那個,瘦弱、蒼白,整個人像一只無力的手,試圖將他攫取、揉捏,要一層層剝開他的夢,扔去夢的皮肉,硬生生把自己擠進來,占據(jù)他的軀殼,占據(jù)他行動的方式。最殘忍的是,即使這么一點事情,即使在可以不斷調整、修正的夢里,那個男人都無力完全吞沒他,總殘留他的部分意識,讓他知覺已發(fā)生的,將發(fā)生的。

他不能理解的是,那個男人為何要攜帶家人來占據(jù)他。而且,他們那么輕易就得逞。他的父母被男人的父母覆蓋,他的妹妹被男人的妹妹篡改,他們從夢的這一個角落被驅趕到另一個角落,得不到茍活的機會,被遮沒時毫無反抗的空間。他殘留的意識影影綽綽窺見男人的意識,哪怕是在借來的夢里,男人也沒那么喜悅,也不是那么想拖家?guī)Э?,那何苦呢?/p>

他也不能接受,男人盤踞他的夢,卻舍棄他最甜美的營造。那是他唯一的念想,真實的目的。等再暖和一點,他將會吟唱,將會振動并非用來飛翔的翅膀,并且繞著團好的巢穴不停轉動,那時候,方圓足夠的范圍內,會有多少異性被他吸引過來,等待他選出一個,獻上殷勤,以得到呼應,以便能夠雙雙進入另一層他尚且不知如何著手的夢里。這個男人,既然別的夢都嫁接上來,為什么單單舍棄這一層呢?是羞怯于未知,抑或膽怯于不能?

到了這里,他知道再不能拖延。時間得繼續(xù)往前滾動,花必須完全開放,眼睛必須迎接事實。他已經得到夢的預示,將在方正的空間內,在一張鋪著讓他發(fā)癢的床單的床上醒來。他將第一次以一個男人的眼睛,打量自己棕褐色的肚皮,就此一去不返,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個男人,還是原本窩在夢里的第一只,這才是這個夢讓他最不安的部分。

不安之中,他記起那個男人站在夢的邊緣,是被人推了一把才往里來的。那一只手快要抵達之前,男人的肋骨硌著他的邊緣,讓他疼痛難忍時,男人說過一句話。于是,在睜眼的同時,他喊出男人暗示的解脫之語。他說,我退出。

第二只

最難挨的,是鬧鐘的聲響。不是它到了某個時刻予以報告的聲響,而是它作為標識的流動聲,一格一格、一下一下,仿佛是等分的切割,稍稍留神,又感覺在加快,每一下都比上面的快,可又一直間斷著,總連續(xù)不起來,于是便讓一顆心隨之半懸。

起先,他沒有留意。接續(xù)第一只的退出,他與男人同步睜開眼。他的意識讓渡或者說被擠壓得更加厲害,不屏息凝神強打精神,都快要找不出自己,恍惚中,便睜開眼,便感到自己的巨大、后背的堅硬,便看見肚皮是棕褐色,傻乎乎地伸腿去碰不應該觸碰的斑點。這些有什么新鮮的?他的父母、妹妹,平日里的玩伴,乃至渴慕著的異性,不都如此嗎?但他懶得與身體里的男人推搡,便由著他去。隨后,真正的驚悚到來,就是那永遠的滴漏,一旦注意,便再避讓不開。

男人肯定也受到驚嚇,未必同一,卻可以相通。因為男人轉去的方向、目光落定的物體,物體那圓乎乎的臉上一步步抖動著邁開的步子,正與聲響同步。他實在地同步了男人的驚恐,盡管未必理解,但支持著男人對他的身體的調動。還能說是他的身體嗎?他其實很懷疑,并且對先前那位如此快速地叫嚷“退出”心生鄙夷,可調動時的無奈是實實在在的。他無法協(xié)調所有的腿,無法奓開本就不是為飛翔的翅膀,以幫助自己翻過身來,正面立在地板上。既然做不了主,只好任由男人在床上折騰,與一切較勁,并在較勁中帶來鉆心刺骨的疼痛。疼痛的間隙,他忍不住好奇,這是同比的嗎?如果男人占據(jù)著意識的主導權,那就應該分去大部分疼痛??傻侥莻€劑量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容細想,不堪細想。他記憶中,唯有幼年時,被兩只白羽雞競啄的疼痛可相比。兩只雞尚未成年,喙卻足夠他受的,它們一下下啄在他身上,比賽似的,直往深里去,并不扎穿或挑斷,他只能跳躍著躲避,扁圓的身體一再斜彈開,以求活命。他知道,父母躲在安全的地方,望著他生生死死,不敢吱聲更無能為力。那時候,妹妹……哦,男人的意識塞過來,堵住他對妹妹的回憶。是男人的妹妹,在另一扇門后一聲聲喚,隨后是男人的母親。

如果他們進來,會把我拍死、碾死吧?一陣驚惶掠過他身體的每個部位。如果那樣,我是我,還是他們的親人呢?——他聽得清兩個聲音里的擔憂,又讓出一點意識空間。這個問題的莊重被一陣懸空感褫奪,男人的一番動作將他們折騰到床的邊緣。寂靜中,聽到鬧鐘更沉重的腳步聲,他往回推推男人的意識,讀取到一種標志性的確認。算了吧,不要再掙扎。他幾次想要喚出男人的名字——現(xiàn)在他可知道了——想要告訴他,別怕,我還在呢,你不是孤獨的。最終,又都默默地閉嘴。要是我,也顧不上搭理我。

這些細碎的念頭讓他疲憊,更讓他驚懼。什么時候,需要他這樣來想問題了?這不全然是體內的男人的憂慮所系嗎?還是說,男人對身體的占據(jù),其意識的彌漫,早超過他的認知,他自認的一切只是聊以自慰的假象?這讓他經受著難以承受的撕裂之痛,精神的,接著是身體的,因為他的身體做出一系列他預想之外的動作,終于落到床下。僅僅是因為,一個陌生人來到門外,讓這具身體,讓身體里的男人緊張,必須要到門口迎接。而他,仍被不間斷的滴漏的鬧鐘的聲音煩擾。它什么時候能夠停下來?

男人可不管這個,拖動著他們的身體,用他們的嘴咬住鑰匙。啊,他收攝心神,來不及了,疼痛不可避免。如果我知道……又能怎么樣,你真的以為,能用笨拙的腿完成這么復雜的任務?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是男人的意識進入,他壓根就不會去想這些事。媽媽、爸爸,你們在哪里?還有妹妹,她總是喜歡和他分食一群蚜蟲,她又在哪里?你們都在安全的地方嗎?咔噠,從他們的嘴里傳出響聲,門總算開了。

要不就這樣出去,站在他們的面前,讓他們看清楚,面前的到底是誰。男人的意識又擠壓過來,備齊猶豫、畏懼、驚恐等細碎成分,壓住他的莽撞。他明白,男人只是佯作迎接,實際上根本不想見到那個上門的陌生人,聽對方嘮叨成串的廢話??伤麘{什么要受這樣的撕扯?他暗地里惱火,任隨男人與門周旋。就在要轉過去的瞬間,他驀地胸膛里傷感涌動,急切想要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自然,他記起那句解脫之語,一句正好搶在四目相對之前說出口的話。他說,我退出。

第三只

無須仰頭,他的雙眼即能盯住天花板上那個黑點,暗自決定沿著彎折兩次的直線,爬到那里去。說爬就爬,他蹬動右側后面的兩條腿,然后是左側,然后再右側,無比協(xié)調。這是現(xiàn)在嫻熟的游戲,幾乎不需要再分出額外的精力,幾乎要哼哼起來,而在哼哼之前,涎水先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哼哼不上兩句,便轉為吃吃的并不屬于他的笑,可那笑意是他的。至少,那笑意包含出自他的成分。

怎么能夠不笑呢?他著實感到得意。就算這個詞有些偏頗,往回調調,說自在總沒問題。和前面那兩個一樣,他也為男人意識的擠壓、侵占而驚惶,那莫名的無休止哀傷讓他百爪撓心,可他很快明白,男人看似運用著原來的意識,卻不過是在以進為退,步步入了他的彀。這是難免的,畢竟以他的軀體為模板,是他的爪子、堅殼、觸須,是他的復眼,怎么能夠擺脫得了。明白這一點,他就只需要體會,如此巨大身軀帶來的力量。再孱弱,也突破他的想象,在他的族類前所未有。

怎么能夠不笑呢?據(jù)說他的序號是第三,首先要重蹈前面兩次的覆轍;據(jù)說他又是從頭而來,經過他們以退出標志的節(jié)點,才得以到達現(xiàn)在的境地。如果屬實——這家族內部的口口相傳,自然無從確認——如果有機會——站在那兩位的面前,他一定會忍不住笑,以刻意壓制實質上意在適得其反的聲音,告訴他們,只需要再多忍耐一陣,越過不適的山丘,就能抵達自在境地。

如他現(xiàn)在,已經一次彎折,從地面上墻,上到墻的三分之二處。他停下來,回看行經的痕跡,是直線的,幾乎是直線的。他不滿意房間里堆砌的物體,它們擋住他的道,讓他無法在一個單純的平面上劃線。他又是感激這些物體的,因為它們,那線才又具備立體感,才讓他獲得的空間遠遠超過一眼所見。就像眼前,這張蒙塵但暗地仍舊金光燦然的畫框,畫框內自他來到就沖他微笑的婦人,他們給予……腳步聲驚擾了他,一步往上,肚皮緊緊貼在畫框外的玻璃上。

由外往內透進的涼意讓他冷靜,似曾相識般拋下方才的自得,回憶起眼前的場景,記起是在體內那個男人的世界,有著與他相對應的父母與妹妹。他的媽媽,此刻應該正例行地爬過那根圓乎乎的木頭,為爸爸送去……他的心里一涼,順藤摸瓜地尋求源頭,果然,是妹妹,那個男人的和他自己的,重合重影的妹妹,正瞪著他。他扭動身子,想要讓開,想要回到床單下面,卻一動不動——男人控制著身子呢,死死抱住畫框。沉寂中,另一雙眼摸索過來,按住他和男人共有的身子,或者說,摁住又要拔起。接著,便是一通混亂,尖叫、摔倒、破碎……他再要分辨,只得到純粹的疼痛,沒來由地要將他的臉撕去,扔在什么地方,最好是掛起來。

更大的混亂接踵而至,他顧不上直線,顧不上什么黑點,再次放任那個男人,任隨他也有份的身子被拖動、打轉、倒立,不由分說地跌落在桌子上。公道地說,短暫的跌落中,滋生了一點飛行的樂趣,讓緊接著的以背著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甚至期盼著再來一次。沒有了。四仰八叉地躺著,每一條腿都以重復無數(shù)次的方式,亂揮亂動。他感受到不受控制的顫抖,在體內傳來,讓他的肢體敲打著地板。不必默察,他知道,這來自體內的男人,更由一個聲音,一個他聽聞而未目睹的形象。那么威嚴、干燥,與他記憶中儲存的詞語關聯(lián)的形象完全不符。當然,他知道,這里的“爸爸”是男人的,不是他的??伤?/p>

男人沒有留出時間讓他去體會,徑自拽著兩個人的身體,向那個聲音的源頭、父親的所在而去。他看到了,是和聲音相配的形象,仿佛被線條捆束、繃直,每一個側面都在極力威嚴不自禁地干燥,仿佛立地可燃,然而除了胸前紐扣放射的金光,給予不了別的溫暖。于是他笑起來,吭吭哧哧地笑得喘不過氣來,要是爸爸知道,這世上有這樣并列的角色,更會笑破肚皮吧。等這個男人離開,等身體完全復歸他自己,一定要飛奔著……不容他想定,炮彈嗖嗖而來;不容他想定,男人轉過身子,拖著他狂奔。他醒悟過來:笑與看都是次要的,現(xiàn)在得逃命。

可你不能用這種方式??!他的心跑到身體前面,不得不數(shù)次停下來等待,不得不數(shù)次攔阻男人的意識倒灌,想要傳達自己的熟稔逃命的意念過去。你得加速,還得拐彎,出其不意才能甩開……甩不開了,炮彈砸中后背,砸進回落的心里,就像粗暴的釘子,要把他把男人把他倆,釘在地板上。暈厥之前,他只剩一口力氣吐露——我退出。

第四只

蘋果,石頭中的火焰,火焰里的王子,王子中的斑鳩,斑鳩里的雨滴……他可以一直這樣隨機地將迄今為止積累的感覺與印象傳遞下去,傳遞即是發(fā)酵,發(fā)酵理應珍藏,珍藏必將享用。他記得第一次見到蘋果,是在窗臺上,爸爸一再叮囑他,藏在窗簾遮住的那一半后面,不要探頭探腦,那樣太過危險,他們必須等到大的光亮都隱身,確定窗戶不會關上,才能從縫隙進去,開啟冒險之旅,找點尋常不易得到的東西,帶回給媽媽和妹妹。還是爸爸,最先判斷出那個人正在靠近,提醒他再往后退一些。他一邊退,一邊咀嚼著爸爸神情、動作里蘊含的意思,忽然明白,爸爸并沒有那么緊張,只要那個人不推開窗戶,只要他們能夠在窗戶推開之前迅速爬動,離開那個人的視線。

一團陌生的氣息忽然籠罩住他。是一團,他記得,降落下,撲過來,像糖漿黏住他,讓他心甘情愿不動彈。清香又濃郁,脆甜又醇厚,鮮艷又恒久,他努力要把那一團分出層次來,但終究力有不逮,只好傻傻呆呆地看著那個人巨大的嘴巴張開,覆蓋在那圓實上,上下牙齒閉合,啃嚙下一塊,缺失處更露出不一樣的色澤,暗示出另一種質地。他終究抵擋不住,沿著玻璃往上,爬到那人嘴巴對應的地方,從那咬合、蠕動中,見證著果肉翻飛間被壓榨出汁液,并因這極為短促的翻飛,變更顏色與味道。那迅疾的變化迷住了他,以至于他根本沒有注意,窗戶后面的那個人顯然盯住了自己,并在醞釀什么。

他趴在地板上,任散碎的往事與記憶糾結,互相揉搓。身體自然是疼痛的,但這疼痛持續(xù)得足夠長,以至于似乎亙古存在,至少自他接續(xù)以來,自他跨越過前面三次喊停的節(jié)點以來,疼痛就彌散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寬廣,幾乎成為唯一在懷的事。多虧這蘋果的氣息,提醒他,疼痛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他的生活、記憶還有可以落腳的點,雖然他知道陷在背上的蘋果是疼痛的根源,并且隨著時間的累積,它的腐爛會帶來更深厚的疼痛,并可能以終結他的方式,終結疼痛,終結一切。但他就是迷戀,就是迷戀蘋果在時間里或快或慢的變化,迷戀這些變化體現(xiàn)在外形上——除非以極其特殊的姿勢來到鏡子前面,他是看不到它的——特別是體現(xiàn)在氣味上,那清澈悠長自然關聯(lián)著生脆、鮮活的清香,被滴進濃濁的腐爛,不斷擴散不斷加重,讓他迷醉讓他貪嗜,他愿意趴在那味道里,一動不動。

這段時間,他顧不上那個男人,顧不上疼痛更多作用于對方——畢竟,他的意識已經快被擠壓至于無——顧不上對方不能像他這樣,僅憑嗅聞背部的氣味,依靠對腐爛的想象與體驗,就得以存活;雖然,他也清楚,這種存活實際上是同時對他與男人的壓榨,是那未知其緣起、未知其終結之人之思的敷衍塞責。他知道,男人更顧不上他,從偶爾的與他無關的身體抖動中,他知道男人在不斷回想前不久的逃竄,他知道在那些逃竄之夢里,蘋果在繼續(xù)轟鳴而來,沉悶炸裂。這些就夠男人應付的了。更何況,男人還始終飽受愧疚的折磨,割舍不下不知道何時系在身上的責任與牽絆。因而,男人始終關注父母、妹妹,多過關注自己。

他是什么時候卸下這份重擔的呢?這種自問不會有答案。歷來都是如此,當他長大到足夠進入他人的夢境時,就必須離開爸爸和媽媽,離開妹妹,去找到愿意與他共同營造新的巢穴的一方。這有什么不對嗎?他從來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但非要說,他其實是記得一些關鍵時刻的,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比如說,當媽媽第一次夸耀他的個頭時,爸爸就揍了他一頓。比如說,當他終于能夠熟練地歌唱時,媽媽就告訴他,永遠不許對著妹妹吟唱。比如說,他裝作漠然,實際上耿耿于懷的,就是當他爬上窗戶,對著一張咀嚼蘋果的嘴,體會到別樣的滋味時,轉過頭發(fā)現(xiàn)爸爸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他回到家里,再也找不到他們。連他甚至還有前面三位共同筑就的家,都被毀壞殆盡。

還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呢?除了這背上真正屬于他的蘋果。還有什么值得流連的呢?除了這蘋果時時都在變化的氣息。他才不想管這一番番的接力,在接力中對與一個男人共同占據(jù)一具身體的體驗,對兩個意識融合與拉扯的調節(jié)。他更不想為別人探路,到達某個超出承受范圍的限度,喊出那個詞語,坐實自己真真正正的墊腳石的角色。他就要,他必須,停留在此處,停留在蘋果的實在與想象里。直到,陪伴著它,腐爛成泥,消失于無形。

就這么想定的一刻,他聽到新的聲音說,你退出。

第五只

他到得有些匆忙,不過這種事誰又能先就做好準備呢?方一步入,爛泥般的癢便攫住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寸都要往下流淌,散作一團似的。這超出了他的經驗,以往他都是強健地爬來動去,拖著食物回家,送到父母和妹妹面前,一有空閑,就修補一家人的住處,時刻提防著突然而至的災殃?,F(xiàn)在倒好,只能這么趴著,在晦暗的光線里,置身于比鐵更硬的空間,被擱在一堆分不清是什么的物件中。

沮喪就這么壓在心頭,往復盤桓,過上好幾天,他逐漸接受現(xiàn)實后,才意識到現(xiàn)在的身軀并不主要由自己控制。那個意識很孱弱,根本不符合他印象中一旦遇上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類,它細若游絲,隨時都能崩斷。但那孱弱意識,又不絕如縷,仿佛哀哀的目光或潮水般的嘆息,將他浸沒,讓他不由自主地聽從。

現(xiàn)在,他知道了,那是個男人的意識,是他從未想象過其存在的那種男人。意識到這一點,他相信自己明白了,為什么前面的接力者會退出,他都想即刻退出?,F(xiàn)在,男人的意識正在緩慢積聚并在尚不充分時,動員著那些干枯的腿,向門口挪去。他知道這是危險的,卻無力違拗,更別提每動一步,背上的癢都發(fā)作一次,吸走他絕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已經知道,那是個生來就如此一般的蘋果。不是每一條腿都能用上,甚至要說,大部分的腿都成了擺設,因此行進非常緩慢,挨到門縫前,他都喘不過氣來??膳吭陂T縫的這一邊,他知道這番折騰是值得的,也多少懂得了男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從這褊狹的縫里望出去,他看到粗笨的桌子、椅子,粗壯的腿,圓滾滾的肚子,然后是金色的紐扣、灰枯的頭發(fā)、油光的髭須,另有一團團的煙霧,一部分往上翻滾,一部分往下沉墜。就是在這亂糟糟之中,有一具發(fā)出柔和的白光的身軀,他不能從橫豎不一的物的遮擋中,看清其全貌,但是足以知道那是在場的唯一,只有那軀體,如此的協(xié)調、美麗,如同他在春光中,伏在草叢里,目睹其拂動的柳枝。他知道,男人是為她才來到門口,才張望的。形象已是如此動人,由她的手腕、手指的靈動,由她脖子托著的提琴,更是流淌出讓他忘掉自己是一只甲蟲的顫動靈魂的聲音。

他并不完全懂得那聲音所有的微妙,但已足夠他沉醉,足夠他遺憾自己不能和男人完全合一,他甚至想拋掉自己的意識,舍棄自己。因此,當男人擠開門縫,要離那形象那聲音更近時,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跟隨,乃至慫恿男人往前一點再一點。果然,離得更近,白光的沐浴更溫暖,那少女仿佛血肉之軀與大理石雕塑的合一。她是忘掉或者不在意這一點的,因為她的整個身心,全在那琴上,她的靜穆、高貴,她熱烈的情緒,生命的活力,無比恰切地調和成溫煦的春風,在屋里回蕩。于是,他又跟著男人前進了幾步。他覺得,他隨時都可以跟從男人,站起來,走到他們中間,言笑晏晏。

幻想戛然而止,并以戛然而止提示,那真真切切不過是幻想。春一下切換至冬,房間里的聲息與響動,全部停頓。白光迅速退卻,扔下一具再尋常不過的少女的軀體。緊接著,眼前的混亂一格格升級,帶著互相依托的氣急敗壞。他沒有完全明白,但感到了那個共生的男人所剩不多的精力在聚集與涌動,并且毫無出口,只得在體內橫沖直撞。粗壯的腿快速移動、消失,留下那個男人的父母與妹妹——他終于抽空,從男人的意識里,挖掘出這些表皮的內容——他們在說著話,談論與男人也就是與他有關的事。他并不太在意,因為他時刻可以喊出那句話。即便如此,他依舊感覺到冷,從他們說的話,更從他們漫長的沉默以及伴隨著沉默望過來的目光。

于是,他跟隨男人,轉動軀殼,邁動枯腿,留意著不被男人動蕩的意識,帶偏方向??伤坪踔灰麄儎樱蜎]有對的方向,因為這些動作攪起更大的混亂。所幸這一次的混亂極其短暫,緊隨其后的仍是沉默,讓他冷到打戰(zhàn)的沉默。他就在沉默中,被男人帶著轉到正確的方向,拖著回到門口。男人回頭望去,他也跟著投去目光,然而得到的,他實在不忍心說出。他們就這樣擠進門去,門內是一樣的冷,讓他根本不愿意多等一秒鐘,便使出所余無多的精力喊著,我退出,我退出。應和一般,身后傳來重重的撞上門的聲音,然后是上鎖的聲音。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一期)

李宏偉,四川江油人,現(xiàn)居北京。著有詩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長篇小說《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引路人》、小說集《暗經驗》《雨果的迷宮》、對話集《深夜里交換秘密的人》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徐志摩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