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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期|楊知寒:三手夏利
來源:《草原》2023年第1期 | 楊知寒  2023年02月22日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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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吳天華做好了迎接客人的準備。地拖過,水果擺滿,和洗凈的茶杯放在一處,每只天青色的小杯子上,都映出清早的光澤。吳天華唯獨沒主意該怎么打扮自己。在玄關(guān)放下一排拖鞋后,她坐在破了皮的沙發(fā)上,養(yǎng)的兩只狗,妞妞和鬧鬧,都來腳邊繞。她推推它們,怕狗毛粘上新褲子,等待中,又拿出手機,端詳起節(jié)目組發(fā)來的卜文彬的相片。卜文彬穿著件天藍色襯衫,胖瘦、身量都合適,皮膚還比她白,兩只腫眼泡,沒精神地溜在鏡片下面,頭頂徒剩幾根白毛。他比她大十二歲,面相看是個福氣深厚的好老頭兒。吳天華沒留神點了棵煙,她不知道對方抽不抽,在她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上,若要像今天這樣要去相看一個男人,都會想藏住自己的缺點?,F(xiàn)在她覺得不該藏,起碼有些事兒,不該藏。

門鈴響了,狗跟著叫。吳天華迎四人進屋,三個年輕的,一個年老的,不用說,最后那個蔫頭耷腦的是卜文彬。年輕人里一個穿鮮紅毛衣的小姑娘,熱氣騰騰攥上吳天華的手,囑咐兩個同事怎么站位。機器都架好了,姑娘笑靨如花,把卜文彬推到鏡頭前和吳天華站一塊兒,夸,姨,你家真亮堂啊,喲,還有兩只小狗兒。叔叔喜歡狗嗎?卜文彬低頭樂,喜歡。他兩只肥厚的大腳掌擠在吳天華的小拖鞋里,走路有點兒局促,鬧鬧正緊著聞他褲腿上的氣味兒。紅娘坐到倆人當中,手里的話筒,不是遞給這個,就是遞給那個,面前有攝像頭,讓吳天華怪別扭的,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小孩兒。他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其實不用被虛頭八腦地介紹來,介紹去。她答完一個問題,緊著張羅別的,問攝像喝不喝水,問紅娘一行咋過來的,坐車還是走路,坐幾路呢?卜文彬始終低著頭,招手逗狗,在他沒系嚴實的衣領(lǐng)下,透出一截掛鑰匙的紅繩。他還在脖子上掛著鑰匙。紅娘的又一個問題被吳天華忽略,她越過紅娘,直接去夠卜文彬胳膊,你咋回事兒,她拿笑話人的語氣問,怕丟???卜文彬把鑰匙繩從領(lǐng)口拽出來,像個讓老師檢查的學生,老師,就是個鑰匙。老師,我記憶力不行,今天兒子把我?guī)С鰜?,說不能來接,等會兒我自己回去,怕給鎖外面。

紅娘說,姨,你倆等會兒再嘮。咱一步步來,節(jié)目有流程。吳天華又有點兒忘了攝像頭,她走南闖北多年,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本事,都在身上攢著,此刻很想使用。蹺上二郎腿,她說行行,要掏煙,沖紅娘耳語,你抽不?紅娘看看兩個攝像,他們放下手里機器,都笑了。吳天華說,這也不能播。那,吃水果。都我自己地里收的李子、杏,沒打藥,可有果子味兒了。紅娘說,姨,你得讓人說話。吳天華便閉上嘴。這回是卜文彬拿話筒,他說話沒口音,慢條斯理開腔,我呢,先前是車輛廠工人,年年勞模,挺認干活兒。家里就我和我兒子,都單身。我妻子是十來年前,肺病沒的。我沒啥不良愛好,愛走個象棋,不影響正常生活。紅娘把話筒給吳天華,這回說吧。吳天華問,你們想知道啥。紅娘說,照叔叔說的來。吳天華說,退休前,我在長途客運站當售票員,跑大車。有個姑娘,有個孫子。老頭也走十來年了,也是肺病,但死在腦出血上,走得挺靜悄。我愛好多,不知道良不良??赡苡绊懮?,但要是不管我呢,就不影響。

卜文彬扒一個又一個李子吃,他挺饞嘴,吳天華偷樂。紅娘說,叔啊,別光顧吃。吳天華拿下巴頜點她說,我數(shù)呢,看他吃幾個。卜文彬擦手,不吃了,問能不能下地走走。吳天華說,走唄。他背著手挨屋瞎轉(zhuǎn),一個攝像跟他,一個留下,錄紅娘和吳天華。紅娘問,覺得叔叔人咋樣?吳天華說,可能有點兒癡呆。紅娘笑,姨,咋這說話。吳天華說,下象棋挺好,我不下,但好些老哥們兒都下,說下棋講究一步看三步,能鍛煉腦子。我建議呢,他最好把麻將也學上。麻將更活,還鍛煉人察言觀色。紅娘說,你意思是,叔叔不太會看眼色。你這方面挺擅長唄?吳天華尋思下,我也得練。姑娘你多大了,成家沒?紅娘說,我……姨,叔叔其實挺搶手的,在我們臺一掛上號,好些老太太去電話問。你看有勞保,有積蓄,身體健康,人談吐也文雅,你倆一動一靜,多合適啊。吳天華撇嘴,不當一回事兒。卜文彬轉(zhuǎn)回來了,站到吳天華面前欲言又止。吳天華看他,你想說啥。卜文彬說,想問你,李子擱哪兒買的?吳天華笑,我說他癡呆吧。說了自己種的,剛才聽啥了?拿走吧,回你家吃去。她撲撲身上的衣服褶,相比拉近關(guān)系,她更擅長對一段關(guān)系下總結(jié),說,算了吧,你們感覺呢。

卜文彬不會玩兒,這點不行。她最后跟紅娘這么說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能不能成為伴侶,而是連和這人處哥們兒,都沒意思,你們還沒明白我訴求。紅娘說,姨,咱到這歲數(shù),不求穩(wěn)定?我不太信你這個理由啊,叔叔是家里條件,還是顏值,不可你心?吳天華說,他年輕時應該挺耐看的,現(xiàn)在湊合。但我不講求這個。紅娘也泄氣了,說,吃喝嫖賭那樣兒的,我們也不能給你找。吳天華冷笑,姑娘,工作幾年了,理解人能力沒有?紅娘說,我是不明白啊,咱倆差四十歲。吳天華說,我在你這個歲數(shù)上,不這么嘮嗑。我會耐心聽我不明白的話,腦袋得轉(zhuǎn)啊姑娘,不能老讓別人順你轉(zhuǎn)。紅娘說,咱走吧。她招呼兩個在陽臺抽煙的攝像動身,其中一個既勸她,也勸吳天華,說他聽半天了,有點兒明白。姨,他擰了煙頭,你其實是,想找個幽默的老頭,對不?吳天華眼神溫柔,凝視對方,你咋理解幽默的?男人說,說話受聽。他逗不了別人能逗你笑,讓你心情輕松。吳天華一聲嘆息,可惜啊,小伙。她說,我和我姑娘這輩子都沒碰上你這樣理解人的。不行你倆往一塊兒走走唄?她示意紅娘,紅娘拂袖而去。

節(jié)目沒播出,吳天華給電視臺去幾次電話,抗議此事。她覺著應該播出,讓別人知道,老年人有她這樣的,除了求穩(wěn)求感情,還求點兒別的什么來著,心情輕松。不播出不耽誤她跟周圍人輸出這場經(jīng)歷:卜文彬吃得一手紅汁兒,不住嘴塞李子的場面,被她播講得活靈活現(xiàn)。生活里什么樣兒,她那天表現(xiàn)出來的,就什么樣兒。她想卜文彬也沒隱藏自己,這點很好,但也許倆人是缺了頭回見面的客氣。姑娘晚上來陪嘮嗑,聽她說完,埋怨不休。說幸虧沒播,沒給她丟人。咋想的,還電視相親?你也不缺老頭兒啊。我王叔,李叔,你們秧歌隊那誰的爸爸,可別讓我替你記了。愿意往前走一步,誰也沒攔過你,可你不能這么鬧。酒過三巡,吳天華委屈,我鬧啥了?你們還是不理解我訴求。姑娘擺手,嘚嘚,就這句絮叨。誰也不理解你訴求,你上訪吧。姑娘一走,吳天華站在窗后,看著黑色吉普駛出小區(qū),風馳電掣,姑娘開車手法頗有她當年雄風。吳天華過去也開一手好車,往北去草原,往南到沿海,總在最痛快時候踩下了剎車,沒能一直跑下去——這是近二年她給自己人生下總結(jié),認定最大的遺憾。

2

歲月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在被她拿到地里糊墻用的報紙上,有篇文章講這些,吳天華看下去了,還在心里轉(zhuǎn)幾轉(zhuǎn)。文章說,歲月是壇美酒,人生是裝酒的容器,那人呢,是釀酒的?釀給誰喝?吳天華不禁去想自己這壇酒,都同誰分享過。女兒當然是一個,可吳天華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她愛女兒,事事第一個想到女兒,卻從未在對方那張如今也長出黃褐斑的臉上,看見過領(lǐng)情。枯苗之間,吳天華坐下來,蹬開腳上孫子不穿了的運動鞋,突然很想親近土地,躺在上頭。她躺了,在陽光下曬著,繼續(xù)想釀酒的事兒。退休后,她訂了不少報紙,看不少電視節(jié)目,里面總會談到,父母子女之情。她想辯解,我們那代人,其實不會愛孩子,不叫寶貝兒,不會親親,太忙了。我們忙著生存,忙生存下來后,比別人家過得再好點兒,這貪嗎?吳天華不信理論,覺得有嚴重的誤會存于其中。而這種誤會,她見過太多。如果不是到老了發(fā)閑,根本不覺得是個問題。她也想起了老伴兒,想他在世時的樣子。在眼下她住的那幢樓房里,過去老伴兒總背對她,坐在床沿,戴老花鏡孜孜不倦研究他那些X光片。她會對他說,研究自己啥時候死哪?人生最后階段里,老伴兒總癡呆著兒童似的眼睛,面對吳天華,像面對無解的一生之敵。

父女倆都怨自己,怨恨藏不住,沒法兒藏。要是她晚生三十年就好了,就能想去哪兒去哪兒,把車隨意開上一段公路,到大漠里扎營,誰也見不著誰,誰也就不怨誰了。吳天華最近常這么想。雖說平時跟麻將桌上的老姐妹兒,你家長我家短,閑不下嘴,唯獨對這樁心思,吳天華隱秘極深。她知道,這太小兒科了。唯有像現(xiàn)在,躺在離城市十幾公里遠,這個她在女兒默許下動用儲蓄,買下的小農(nóng)家院里,吳天華才好無所顧忌想好些可笑的事兒。對著太陽,她一會兒睜眼,一會兒瞇上,不斷傻樂。屋里廣播沒關(guān),一再強調(diào),說眾志成城,說萬眾一心,她隱約知道一點兒現(xiàn)在情形不對的事兒。最近她在小區(qū)里放狗,保安看她眼神不對,可沒敢當面和她提。他們找到她姑娘,姑娘又在晚上過來,問吳天華,你就沒觀察觀察,現(xiàn)在街上別人什么樣兒?吳天華說,還那樣兒,這兩天冷啊。你屋子熱不熱?姑娘厭煩,說你不戴口罩的事兒。你得戴,這樣上街誰不煩你。吳天華說她知道,有疫情,不嚴重,在武漢呢。姑娘聲調(diào)拔高,你到底能不能聽明白話?戴口罩,難理解嗎?吳天華沉默地看她,最后蹦出一句,滾你媽的。姑娘滾了,吳天華一人看新聞,抽煙,尋思別的。當年她們姐四個,都在世的時候,一旦吵架,也這么互相罵媽,都占不著便宜,但樂此不疲。

她知道自己說話不好聽,這輩子成在嘴上,虧也在了嘴上,可誰也別想改變她。吳天華給自己倒上半杯白酒,入夜家里從不開燈,借電視的藍光,屋內(nèi)明暗閃動,好幾次,她就在沙發(fā)上睡。狗會躺在她破了大腳趾的襪子旁,半夜蠕動,被她冷不防踹一腳,還動,人和狗都在午夜寂寞地哼哼。鬧鬧最近反群,黏人厲害,每天就期待著出門看看新鮮物,好散它的精力。翌日吳天華醒來,早忘了口罩的事兒,擦擦哈喇子,她像清洗桌臺面一樣賣力清洗自己的假牙,戴穩(wěn)當了,領(lǐng)狗出去。出門,才記起口罩。街上的確沒有不戴的。老娘們兒冬天怕冷,沒疫情也戴,不足為奇;現(xiàn)在連大小伙子也戴上了,每人嘴巴上都糊塊兒藍布,見著吳天華和她的狗,見病原似的,緊躲忙逃。吳天華清楚往后真得戴了,這事兒不難,只要別把兩只狗嘴也糊上。抱著知錯就改、明天再改的態(tài)度,她今天特意帶兩只狗去了遠點兒的地方轉(zhuǎn)。走上沿江修筑的大壩,工作日四周肅靜,她帶著鬧鬧跑了跑,妞妞則始終跟她腳邊。妞妞老了,眼睛都發(fā)白,走走路就停,像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兒。后半程,吳天華抱著妞妞走,壩上沒人,有人她也不怕,放嗓子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哎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唱著唱著停下來,當她看見,恨不能八十都有的哥哥,正站在前方路上,老熟人似的對自己揮手,嗨,那個誰!

吳天華走近了笑,能不能講點兒禮貌,哪個誰。卜文彬臉紅,兩手揣進棉衣口袋,還戴頂鴨舌帽,上面寫兩個吳天華能認識的外國字,OK。自倆人上回見面,過去已有半年,由夏入冬,彼此卻都感到熟悉。卜文彬說他常來壩上遛一遛,尤其禮拜一到禮拜五的白天,就他自己,相當自在。吳天華和他找了個路邊的公共座椅坐下,望著眼前一片銀裝素裹的洼地,江水沒有浮沉,凍得很結(jié)實。他手揣口袋,看著鼓囊囊的,原來是戴著棉手套,還往兜里揣住。吳天華看他就樂,沒話的時候,吳天華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卜文彬臉更紅了,你精神真好,他說,那天我就瞧出來了。吳天華眼睛飛他,那天你咋那么完蛋?;丶覂鹤記]批你?卜文彬承認,批了。她問,批啥。卜文彬說,說我貪吃,惦記你的李子。吳天華沒笑背過氣去,不是,她說,這事兒你也和兒子講?他說,得講,兒子現(xiàn)在是我監(jiān)護人。說笑間,吳天華一張瘦條臉上,肉漸漸墜下來,透出她也不知道啥時來到的同情。卜文彬是她最不希望成為的一類老人,可當現(xiàn)在這樣看著他,又總會叫吳天華想起她那研究X光片的、絕望的老伴兒。

她發(fā)現(xiàn)卜文彬衣服口袋里,鼓囊不說,還簌簌發(fā)響。問他,藏啥呢?卜文彬真一副藏著掖著的樣子,不好意思說,話打上磕巴。吳天華追問,他只能解釋,我口齒不靈,平時練一練。他到底掏出來了一卷打印稿,吳天華拿來瞧兩段,詞兒挺硬,朗朗上口不說,光看都讓人心潮澎湃。她念著念著,想起來了,外孫課本里有過這篇課文,當時孩子在她面前,還激鬧呢,作崩潰狀仰倒沙發(fā),說,姥,我萬念俱灰。吳天華問他怎么灰的。外孫說,背誦全文。此刻卜文彬卻在她面前,聲音由磕巴到連貫,由膽怯到激昂,脫稿背得一字不差。卜文彬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對茫茫冰野,把吳天華和世界都甩到腦后,帽子脫了攥在手套里,背影巋然不動。吳天華瞧著他頭上幾根兒白毛,都隨風搖曳,隨詩念出了長江蜿蜒的形狀,經(jīng)風一吹,成為氣魄。她像個乖順的學生聽卜文彬朗誦:

你,跨越橫斷山脈健美的臂膀

一瀉千里的行囊,若野馬脫韁

創(chuàng)造源源不斷的能量

你西接蜿蜒曲折的雅礱江

連起岷江的山高水長

釀造天下醉美的純釀

任嘉陵江、烏江依岸相望……

朗誦完,卜文彬發(fā)現(xiàn)吳天華根本沒看他,默默把帽子戴上,給兩只狗摸腦袋,丟下一句,妹子,我先走。吳天華點頭,走吧,留聯(lián)系方式。卜文彬說,不用,有你電話。說完,彼此看一眼,有種微妙的革命感情,就這么各回各家?;丶液?,吳天華反復轉(zhuǎn)一個合計,她到底是為什么突然看上這老頭了。朗誦并沒多浪漫,幾十年比他會玩兒會浪的老爺們兒,不勝枚舉,都成她生命中一廂情愿的過客,如今一個個又老,又禿,又見癡呆,浪的那幾個,還落下一身疾病。相比之下,卜文彬似乎沒有特別??伤窍虢o他安個特別。又是半杯下肚,枕著重播新聞睡覺,聽到武漢,說形勢不容樂觀,只有您減少出行才安全,十四億人才安全……那些漂亮年輕的面孔苦口婆心,沒一個不以她姑娘的口吻說著話。但此時此刻,借助酒勁兒,吳天華很想對姑娘說,媽動心了。媽這種感覺,不太安全。動心不為別的,為他今天朗誦時臉上的小孩兒模樣。我沒想到,千人千面,連一個人也會有一千面。

卜文彬就像大漠里一段沒怎么被人探索過的,陌生的路。當晚夢中,吳天華夢見卜文彬,他們都老,卻都穿上外孫的校服。課堂中,卜文彬被點名抽查背誦。等他背完,屋里一人不剩,只有她,還罵罵咧咧給他鼓響巴掌。受寵若驚的卜文彬,張口結(jié)舌,打出一個嗝,從嘴邊淌下紫紅色的果汁兒,離近了,他張口都是李子味兒。卜文彬?qū)翘烊A鞠上一躬,轉(zhuǎn)頭將他脖上的鑰匙繩,套到她的脖子上。

3

一周后一個工作日下午,天光暗淡下來,吳天華家的二樓窗下有人喊她名字。家里狗跟著叫起,開窗戶看,吳天華見到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四十上下,體格不小,戴灰棉線帽子,五官在見著她時全被笑容擠在一起,有些面熟。男人身后停一臺夏利車,沒熄火,暗紅色的,車身臟兮兮,落不少刮痕。他從車上陸續(xù)取下豆油、大米,兩箱啤酒,笑著跟吳天華打比畫,哪個門兒?吳天華以為是女兒的朋友,打開門禁,聽男人敦實的腳步聲抱東西越來越近。男人把東西都搬進來,在地墊上蹭腳,哼哈出連續(xù)不斷的白氣,說,姨,真不好意思。知道你講究禮貌,可在外面找你的時候,我必須喊你大名。關(guān)鍵我不知道這樓里幾個吳姨啊,我爸囑咐我,東西得親自送你手上,才算交代。吳天華整整頭發(fā),沒大用,她穿了條破絨褲,一邊兒腿上一個洞,要多憔悴,有多邋遢。她有點兒緊張,當?shù)弥腥司褪遣肺谋騼鹤?,這趟來送年貨,也認認門兒。小卜看出來,吳天華是下午覺剛醒,頓覺冒失,連說就不坐了。吳天華緩過勁兒說,起碼坐下喝口水。你不待,姨心里不明不白的。

小卜坐了十分鐘不到,話說得很明白,讓吳天華覺得,節(jié)目沒播出,真是個好事兒。她那天對卜文彬不夠客氣,對所有人都不夠,以為自己到一個歲數(shù),就能享受歲數(shù)的特權(quán)。事實卻像那天紅娘對她說的,世界上還有好些人是和你不同,去忽略他們,有時很殘忍。卜文彬沒記恨,她就挺高興,沒想到卜文彬還這么感謝她。聊天知道,卜文彬和兒子倆人過生活,爺倆也會像吳天華和女兒一樣,說好些沒對錯、沒結(jié)果的話。卜文彬告訴兒子,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吳天華,知道對方?jīng)]有看上他?,F(xiàn)在他沒別的心思,只想交一個像吳天華這樣性格的好朋友,因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過得無聊。他不屬于會嘮會玩兒的爺們兒,被人冷淡慣了,連小卜母親都嫌棄了他幾十年。他希望能和吳天華一起度過一段時間,從她身上學點兒什么。吳天華點頭,說她大概懂。小卜起身要走,吳天華讓他把東西拿回去。她還沒開始帶卜文彬玩兒呢,沒必要這么早交學費。小卜說,姨,我爸知道你會開車,想讓你教他開車。我這臺夏利不打算要了,太舊太破,也拉不上活兒。你們留著玩吧,先放你這兒。吳天華更驚恐,這怎么行。小卜說,姨,聽我說完。上周我爸坐公交吧,讓人趕下來了?,F(xiàn)在這個疫情,大家都害怕,他上車沒有綠碼,身份證也總忘帶。人家趕他,他沒說啥,說個好嘞,自己往車下走,我聽了挺心疼的。說讓你教,其實也就是陪陪他,你開車,帶他各處轉(zhuǎn)轉(zhuǎn)。他歲數(shù)大,上道我更不放心,不像姨您,看著就年輕爽利,心眼也活。

小卜走了,夏利停在樓下,吳天華怎么也想不到現(xiàn)在竟會屬于自己。她打電話問姑娘,夏利現(xiàn)在值多錢。姑娘說她也不懂,等回頭問問姑爺。姑爺?shù)弥囀侨值?,年頭已久,此前小卜也跟吳天華承認,除了能跑能剎,不剩啥功能了。姑爺說,三五千吧。吳天華下樓看車,拿小卜留的鑰匙開門,座兒又冷又硬,煙灰積蓄在每一個卡槽,玻璃上鳥屎斑斑。她幾乎是顫抖著去摸車上的一切,心說,老天爺呀,你咋那么知道我想啥,那么慣著我呢。我是真想大跑啊。她熟練地擰火,聽發(fā)動機就跟他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一樣,發(fā)出運行前呼哧帶喘的咳嗽聲,胸腔逐漸蓄力,好能平穩(wěn)說出一些沒人聽的話,繼續(xù)跑它慢當當?shù)哪嗤谅?。和過去一樣,手穩(wěn),油離配合,掛擋,拔營。開著這臺三手夏利,她順小區(qū)不大的面積,轉(zhuǎn)上四五個圈兒,見自己后視鏡里的臉,門牙隨笑容一咧,呲呲出來,也那么閃光。姑娘當晚過來,跟吳天華說,趕緊讓他來把車開回去,這事兒不對。吳天華說,放心,我不讓卜文彬開,我就是教他一些原理,我開,帶他遛。姑娘急了,你也不能開。你駕照還在我家呢,我拿著扣分用。吳天華說,那你還我,明天就還。姑娘以老師一眼看穿小孩心思地、不遮掩地輕蔑問,你到底咋想的。吳天華也急,礙著誰了,我咋想的,礙著誰了?

卜文彬穿著第一次見她時的衣裳,羽絨服脫下扔后座,里頭是小格襯衫,配棗紅色毛背心,他這次把鑰匙繩好好地藏在了線衣里。吳天華也打扮打扮,坐駕駛位上,打趣兒地看他,今天你咋過來的?聽說坐公交車讓人趕下去了。卜文彬把兜臉的藍口罩取下,手在兩條腿上邊摩挲邊說,走路。我老忘東西,還老想著出門。吳天華問,在家待不???他說,不知道干啥。吳天華說,看報,看電視唄,手機也有不少好玩兒的??焓帜悴豢矗坎肺谋蛘f他就會打電話。想看別的,手機老讓他交錢。他一點啥,手機讓他買啥。吳天華說,我反正是不買。但電視上好些東西看著還是不錯的,我身上這件外套,你看咋樣。卜文彬掃了一眼,黑棉服,看著像領(lǐng)導穿的。吳天華說,巴黎貨。電視上說,劉濤同款。知道劉濤誰吧?他說不知道。吳天華一聲長嘆,演媳婦的。老卜啊老卜,你太封閉。卜文彬又不知所措地揉自己的腿。吳天華最后問他,想去哪兒,今后我就是你司機。卜文彬不假思索,上大壩,愛看江。

壩上總那么安靜,卜文彬下車掏出他的朗誦稿,這次是《沁園春·雪》。吳天華留在車上,聽卜文彬的話,不跟著他,讓他自己走,自己念,享受沒人笑話他的一段時間。她也給卜文彬準備了個小禮物,或者說課件。一本她到新華書店買的《機動車駕駛員考試科目一通用教材》,信手翻翻,吳天華發(fā)現(xiàn)變化挺多,她也需要學習。外頭起風,卜文彬小跑回來,吳天華把書交他,囑咐說,第一頁,你看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考你。咱一頁一頁學。卜文彬乖順地翻書,看書的時候,他后背坐得很直,聚精會神。吳天華把從家?guī)У南春昧说膬鍪磷?,擺在旁邊,倆人就這么開著一條窗縫兒,在封凍了的自然里上他們的老年大學。卜文彬眼皮略往上翻,回答吳天華每個提問時,他都想得慢,想盡可能一遍過,準確答出來。答對了,他吃上吳天華準備的凍柿子,小心拿牙嗑開外頭的冰皮,吸果汁喝。柿子清甜的味道在車里溢開,吳天華也饞,拿起一個,和他一塊兒吸。吸溜聲不絕,時光也倒退,讓她想起小時放學回家,和鄰居家孩子一起分享那個年月里難得的零食。他們當時比誰吃得慢,好能延續(xù)美味?,F(xiàn)在他們則比誰吃得干凈,更體面,像提防著衰老,怕它通過生活里每個細節(jié),每次將自己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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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竟成為了彼此晚年意外的好朋友。吳天華想,可能她再也不需要別人關(guān)心,不需要被人需要的一種感覺。冬天漫長得像過不完,年已經(jīng)過完很久,這是個很沒滋味兒的新年,讓人憂心忡忡,懷疑自己在創(chuàng)造一場災難的歷史。吳天華每天期待的就是開車,在市里泥濘的街道上,她和卜文彬以無人知曉的雄心壯志,超越每個每輛無論車還是駕駛員都年輕多的路上的對手。吳天華堅持自己付油錢,雖然除了拉卜文彬到處玩兒之外,平時她不開這臺夏利,吳天華只是在享受給車加油的過程。感覺她真擁有了這臺車,還能在加油站工作人員看到她搖下車窗的臉時,露出的詫異表情中尋回一種滿足。對方會問,姨,車你開的?尋思誰呢,漂移著進來了。吳天華把錢從腰包掏出,遞進對方一雙棉手套里,說,要不是結(jié)冰,我能飄得更帶勁。一旁的卜文彬捋著身上的安全帶,心有余悸,偷看吳天華一眼。吳天華溫柔地問他,老卜,又嚇著了?卜文彬說,我在習慣。他說話還總會低頭,臊眉耷眼一笑。在和卜文彬相處越來越多的時刻里,吳天華得出了判斷,即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靈魂是怎么過完了另一種人生的。他也會被人喜歡,被人當珍寶呵護著,可很多時候,他自己全不知道。

鬧鬧、妞妞緊貼著吳天華的腿和腳,不知道幾點了,吳天華發(fā)現(xiàn)自己又睡在沙發(fā)上。她最近容易困,也許是白天心情太好,也許是和她那些養(yǎng)在地里的苗兒達成了共識——她們都對眼下不抱期望了,想著多睡點兒,等春天到來,冬眠成為安心的選擇。醒來她看到還亮著的電視,新聞早放完,現(xiàn)在是某個訪談節(jié)目的重播。窗外比室內(nèi)顯得還亮,月亮大又圓,感覺離人間很近。四處是熟悉的安靜,電視里說話的幾張嘴還絮叨著,都像默片演員,認真對他們的臺詞。吳天華去廚房燒水,知道這個點兒一旦醒了,難再睡著。她準備等到天再亮一些,趁清晨無人,到小區(qū)里自在地帶狗玩一會兒。狗都老了,都不愛動,妞妞的眼睛最近出了問題,看著渾濁,里頭白色的東西在擴大。聽到吳天華叫自己時,它總生硬地把頭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可能耳朵也不好了。吳天華泡上茶,捋著倆狗的皮毛,想找找哪個臺還播電視劇。這時候,電話響起來。她忙按住心口,幾十年人生經(jīng)驗告訴她,這時間來的電話,充滿驚悚色彩,每次接到它們,她都必須接受失去的發(fā)生。方向盤在手,但再也不聽使喚了,吳天華只能看著車窗前的懸崖越靠越近,看到自己墜下去,在黑暗里發(fā)出蛤蟆吐泡一般的救援聲。像一只跳不靈便的老蛤蟆,電話里她怯聲問,誰啊。小卜聲音啞著,姨,我爸走了。吳天華說,哦。什么時候的事兒。他說,今晚上。送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讓我?guī)Ыo你兩句話。吳天華想想說,等我拿筆記一下。小卜說,好,話不長。吳天華進屋拿紙筆,端端正正擱在腿上,手直打哆嗦。小卜說,第一句,早認識你就好了。吳天華笑了笑,哎。小卜也笑一下,說第二句是,現(xiàn)在認識也不晚。吳天華想她這時候應該掉眼淚,可眼眶很空,許多時候都這樣,父母葬禮上,姐妹葬禮上,和老伴兒見的最后一面時,她眼都干涸的,像殺人犯。

吳天華說想現(xiàn)在過去,送老頭最后一程。小卜勸她不要來。吳天華問,為啥,我能幫忙啊。他說真不用,我就帶兩句話,還有很多事兒要處理。我現(xiàn)在安慰不了別人的情緒了,姨。小卜反復道再見,吳天華只好說,到底讓我把車給你開回去。小卜說,不要了,也是我爸的意思。往后你開車的時候,能想起他這個老朋友。她問,你們在哪兒?我不添亂,看看他,行不行?小卜忍無可忍,不用。電話這么被掛掉。吳天華充耳不聞,往腿上套棉褲,披她那件巴黎貨,黑漆漆的,這個場合正適合穿。打開車門,車里就像個冰造的世界,冷硬,沒半絲溫度,她半天擰不著火。吳天華想,我差了一個重要的步驟。摸出口袋里的塔山,她給自己點一根,另一只手也拿一根,點好后,擱上車窗。老卜不抽煙,聽他說起過,曾經(jīng)抽,在他出了一件大事兒后,人很多習慣都變了。當時聽他說起,吳天華也像現(xiàn)在這樣,在車里抽煙,打量卜文彬那張已顯露出老年癡呆的臉,很難去信,這么個人,還能經(jīng)歷大事兒?卜文彬說,曾經(jīng)我一天兩包,真的。吳天華給他遞煙,示意抽口看看,好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卜文彬搖頭,戒就是戒了。吳天華又說起她在青海開車的事兒,講述一天開三百公里,牦牛圍著她車轉(zhuǎn)圈圈,其中一只把整個牛臉都貼在了她身旁的玻璃上。吳天華邊咳嗽邊樂,指著表情木訥的卜文彬。真的,她開懷大笑,牛就你這死出。

卜文彬說,小華,后來他總這么叫吳天華,像叫愛人,更像在部隊里,稱呼一個戰(zhàn)友。他低聲叫她,我發(fā)現(xiàn),最近和我在一起,你特愛笑。吳天華點頭,是,你招笑。卜文彬面帶微笑,我前妻,和我一塊兒生活這么久,很少看她因為我笑。兒子也是。有時他們娘倆說上話,笑個不停,我一加入,笑就沒有了。我挺悲哀的。吳天華有種沖動,想抱抱他,看到卜文彬毛衣下軟和的小肚子,覺得抱上去一定很舒服。卜文彬先發(fā)制人,突然拽上吳天華的胳膊,把她往自己懷里塞。吳天華給他一撇子。他喘粗氣說,我都這歲數(shù)了……吳天華說,是啊,這歲數(shù)打你一撇子咋了。拿你當哥們兒,你拿我當啥。他問,小華,你不喜歡我嗎?吳天華整整頭發(fā),將帶來的水果都收進塑料袋,扔在了后座。她開車送卜文彬回家,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卜文彬有點兒出神。到小區(qū)西門時,他轉(zhuǎn)向她,在車里騰高屁股,笨拙地鞠了個躬,小華,我向你道歉。第一次跟你錄節(jié)目,你是因為不會玩兒,才沒看上我,我以為你不是正經(jīng)人。吳天華說,好,就說到這兒,往后別提這茬兒了。誰是什么樣人,嘴說沒用。明天吧,拉你去我地里看看,雖然現(xiàn)在天冷罷園了,你去看了就知道,我過日子很本分。我自給自足,不饞爺們兒。他說,我期待明天。柿子我能拿兩個走嗎?吳天華下車給他拿,卜文彬接過,仍哆嗦嗦彎腰,轉(zhuǎn)身往家走去。吳天華望了他背影一陣,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縈繞心頭,想她或許還是在對待卜文彬時,不夠客氣。

得知卜文彬死訊的午夜,很快變成了早上。找不到地方也聯(lián)系不上小卜的吳天華,開著老卜留下的三手夏利,穿行于城市的樓房,開向郊外的菜園。她思考車是三手,也許冥冥中有因緣,人和車一樣,被反復交易,經(jīng)三回手,是合理的結(jié)果。青年時磨過自己一回,中年也磨一回,到老年,她無比渴望結(jié)束,卻仍懷最大希望,車程能落得漂亮。她知道國內(nèi)有地方已經(jīng)封城,國外情形更亂,好些人被困住,正承受孤獨和饑餓,她還是更信過去人的老辦法,自己種,自己收。交朋友和種莊稼,都總有收獲,別管命是什么。吳天華再沒跟人賽車或去競爭晚高峰的能力,野心仍在。保持駕駛,眼下就想以她的速度自由自在。

楊知寒,1994年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出版小說集《一團堅冰》。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鐘山之星佳作獎、丁玲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