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傅小平:我現(xiàn)在還是覺得存在“真正的小說”
“好的小說并不是要告訴你一個故事或某個事件,它的整體性的敘述力量是要給予你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審美經(jīng)歷。”
傅小平:我是后來讀到你剛剛出版的《藍色時代》,才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寫作可以分幾個類型。因為之前讀的小說集《飛鳥和池魚》《在南方》,你多是寫居住地的事、故鄉(xiāng)的事,都交錯使用了還鄉(xiāng)者或在地者,也可以說是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的旁觀者的視角。也就《兩次相遇》里包含了一部分看上去特別現(xiàn)實主義的鄉(xiāng)村小說題材。但《藍色時代》里的幾乎每一篇小說,都能對應(yīng)一個類型。這樣看來,相對全面閱讀你的作品是必要的。當(dāng)然我是走了最笨拙的,先把小說一篇篇讀下來的路,其實最簡便的了解方式是看評論資料,像宋明煒給你的寫作分出了三個階段或三種傾向,也有讀者給你的小說分了四個類型,我個人特別感興趣的是,除生活環(huán)境變化之外,是什么促使你發(fā)生寫作上的轉(zhuǎn)變?
張惠雯:《藍色時代》算是我的自選集。我的想法就是把過去十幾年里在不同時期寫的不同題材、風(fēng)格的作品精選到一起。其實,我沒有刻意轉(zhuǎn)變,不同階段主題和風(fēng)格的改變甚至有點兒隨機?!秲纱蜗嘤觥防锏淖髌凤L(fēng)格相對會比較雜一些,因為早期會嘗試寫不同的題材,甚至是自己并不那么喜歡或得心應(yīng)手的題材。譬如鄉(xiāng)村生活的題材、老人問題的題材,所以會有《垂老別》《良民周三》這樣的小說。這里面有挑戰(zhàn)自己的想法,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寫好。到美國以后開始寫移民題材,就有了《在南方》和明年要出版的《在北方》。之后的回望故鄉(xiāng)似乎也是非常自然的變化。現(xiàn)在我開始寫一些童年時候的往事……我沒有規(guī)劃,也不給自己選擇某個特定的題材。我在寫作上比較隨心而欲,而小說風(fēng)格基本根據(jù)主題來定。如果我哪一天想寫寓言式小說了,可能我又會寫《水晶孩童》那樣的小說。
傅小平:倒是挺喜歡這篇,像這樣的小說顯見地有先鋒色彩,并且還閃爍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光彩,余華喜歡并推薦給《收獲》,倒是很可以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他們這一撥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或許骨子里是喜歡先鋒的,但沒能先鋒到底,到新世紀前后,就不約而同地回到了踏踏實實講故事的路子上來,有些評論文章就說,他們這是向讀者、向市場妥協(xié)。是不是這樣,可以討論。我得補充一句,如果說《水晶孩童》是先鋒小說,那也是挺好看的先鋒小說。由此看,先鋒也不是非得和讀者過不去的,雖然先鋒總是給人那么一點點距離感。
張惠雯:先鋒作家的小說當(dāng)然可以好看。余華他們那一代就寫出過不少好看的先鋒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不好看嗎?《透明的紅蘿卜》《西瓜船》不好看嗎?當(dāng)然,也有掛著先鋒標簽但很難看的、作者癡人說夢式的小說,我對這種故弄玄虛的小說挺反感。在讀國內(nèi)的先鋒小說以前,我讀過不少國外的現(xiàn)代小說,從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科塔薩爾、馬爾克斯到波拉尼奧,我發(fā)現(xiàn)好的小說無論多先鋒,它的表達肯定是準確而清晰的,即便它的意圖、主旨是模糊多義的。作者寫作都有和隱形的讀者交流的意圖,沒有作者是寫了只為給自己一個人看的。好的作家會順從自己的意愿,不迎合讀者,但他的意愿絕不會是和讀者過不去。
傅小平:贊同,作者表達清晰是一方面,讀者提高自己的閱讀能力和欣賞水準,也是一方面。要是根本就不明白小說是怎么回事,只要讀得不爽,就說作者和自己過不去,這就沒意思了。你在《惘然少年時》里,寫了那么一句:“我相信我是從那一年才明白什么是小說的?!苯酉聛磉€有一句:“我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寫‘真正的’小說?!蔽也淮_定這里的“那一年”,是不是《水晶孩童》發(fā)表的2005年,但確實想問問你那時“明白”了什么?是怎么突然明白過來的?
張惠雯:不是,是2003年。我覺得我那一年明白了什么是小說,也感覺到了(盡管還有些模糊)自己想要寫的是什么樣的小說。當(dāng)然,具體開始寫以后,還是會有一陣子筆力跟不上心勁兒,總要經(jīng)過一個積累的過程。我以前也讀了不少小說,大學(xué)期間,我參加過新加坡大專文學(xué)獎,我的小說、散文都獲了獎,我一會兒寫得像張愛玲,一會兒寫得像沈從文……我就是沒有找到自己的那個“調(diào)兒”,對小說的理解也不深。我大概是從2000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開始大量讀西方現(xiàn)代小說,當(dāng)時是從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開始,一下子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然后讀了當(dāng)時所有翻譯成中文的昆德拉的書,因為昆德拉的解析,再回過頭去讀卡夫卡、塞萬提斯、福樓拜,接下來讀拉美那批作家,魯爾福、科塔薩爾、馬爾克斯,最喜愛的是博爾赫斯,后來又迷上了卡爾維諾……這樣讀了兩三年的現(xiàn)代小說,就到了2003年。你知道那年很不太平,伊拉克戰(zhàn)爭,還有疫情。之前多年的閱讀積累,那兩三年對現(xiàn)代小說的密集閱讀,再加上當(dāng)時那種陰郁的氛圍,我開始寫一些寓言式小說,有點兒卡夫卡那種。我當(dāng)時心情很不好,是讀小說、寫小說把我保護了起來。后來,《水晶孩童》比較廣為人知是因為它獲得了2005年的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之后被評委余華推薦給《收獲》刊發(fā)。其實,我2003年也獲得了金筆獎,獲獎的小說叫《徭役場》,評委是蘇童。它就是我當(dāng)年寫的那些色調(diào)陰暗的寓言小說之一,但完成度沒法和《水晶孩童》比。
傅小平:你說的完成度,倒是一個重要的標準,“真正的”小說應(yīng)該是有比較高的完成度吧。這是個有意思的說法。乍一看,小說的世界真是無比浩瀚啊,但其中有多少算得上是“真正的”呢?何況,對小說的理解也是無邊無垠,自稱“真正的”,還會被認為自以為是,自視甚高。但不管怎樣,談?wù)撌裁词恰罢嬲摹毙≌f,都或許得包含對“故事之外,小說還應(yīng)該提供什么”的思考。
張惠雯:我當(dāng)時說“真正的”,是和我之前那些渾渾噩噩寫下的模仿之作比較而言。但我現(xiàn)在還是覺得存在“真正的小說”,以和那些偽裝成小說的《故事會》故事區(qū)別開。我們讀過很多莫可名狀的故事,都貼上了“小說”的標簽,但我們知道那些談不上是小說。我不知道如何嚴謹?shù)孛枋觥⒘_列真正的小說的標準,但在有經(jīng)驗的讀者心里肯定存有這么一個標準。它確實要提供故事之外的東西,譬如,像康拉德反復(fù)強調(diào)的,喚醒人的感受力。好的小說并不是要告訴你一個故事或某個事件,它的整體性的敘述力量是要給予你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審美經(jīng)歷。
傅小平:是這樣,既然都說到標準了,不妨說說,在你看來,什么樣的小說才稱得上是好小說?或者說,你心目中的好小說有哪些標準?
張惠雯:如我前面引用康拉德的觀點,好小說要能夠喚醒人的感受力。通俗一點兒說,就是它要能夠撥動心弦,能把那些在日常生活里麻木或沉睡的感覺給驚動。另外,我覺得它要有像音樂一樣的回旋性,不是看完就拋諸腦后的,而是看完后很久仍有什么東西存留下來,在你腦海里盤旋不去,是小說里的幾句對話也好,是某個畫面場景也好,總之是不肯熄滅的東西。最后,我還會提到耐讀性。“耐讀”,這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其實是非常難達到的。只有功力最好的小說家才能讓自己的小說耐讀,經(jīng)得起一讀再讀。很多小說都是讀完一遍就不會再想讀。
傅小平:我可沒想刻意說你寫作功力好啊,但你的一些短篇的確耐讀,我覺得你的小說有藝術(shù)感,也因為你寫到的一些細節(jié)、場景等等,包含了耐人尋味和很可玩味的東西,以至于想再琢磨一下這些東西,就需要再讀一遍兩遍。當(dāng)然,我讀你的小說讀出了藝術(shù)感,也因為你的語言能看出是像藝術(shù)品一樣經(jīng)過細細打磨的。另外,你小說里會寫到藝術(shù),你小說里的人物也透著藝術(shù)氣質(zhì)。其實,這個詞包含哪些方面,我也說不太清楚,我也不確定小說與藝術(shù)這兩個詞有什么區(qū)別,它們之間究竟構(gòu)成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有時我們會講“小說藝術(shù)”或者“小說的藝術(shù)”,好像有意要強調(diào)小說不是一門技術(shù)似的。
張惠雯:我覺得“藝術(shù)感”更像是我的個人偏好。我最愛的那些作家,如福樓拜、契訶夫、普魯斯特、喬伊斯、亨利·詹姆斯,他們的小說都具有濃郁的“藝術(shù)感”,我覺得他們也都是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小說家。有的小說沒有這種特質(zhì),但也不能說不好,只是我個人不會那么喜歡,譬如斯坦貝克、君特·格拉斯這樣的作家,我知道他們寫得非常好,但那種小說我讀起來沒有那么強烈的藝術(shù)愉悅。一般來說,我不太喜歡過于男性化的小說。小說的藝術(shù)和藝術(shù)的小說,我覺得這是兩回事。小說的藝術(shù),多半談的是寫小說的藝術(shù)。
傅小平:我們都知道昆德拉寫過一本《小說的藝術(shù)》,我還了解到亨利·詹姆斯、戴維·洛奇、約翰·加德納各自出過文論集,翻譯成中文也叫《小說的藝術(shù)》。想必精通小說的藝術(shù),才能寫出真正意義上的好小說吧,好小說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沉淀后也就成了經(jīng)典?!端{色時代》是“中國短經(jīng)典”之一種,說來對于“經(jīng)典”這個詞也是各有各的看法,放在當(dāng)下的語境里,有些面世沒多久的作品,就被出版社納入經(jīng)典之列。評論家們,還有文學(xué)史家們,更是有快速把當(dāng)代作品經(jīng)典化的焦慮。你有多年海外生活的經(jīng)歷,想必有不一樣的理解。
張惠雯:經(jīng)典化是急不來的,也不是當(dāng)代人能通過什么手段造出來的。我們只能說某些當(dāng)代小說具有經(jīng)典氣質(zhì),或是具有經(jīng)典作品的某些品質(zhì),不能說它是經(jīng)典。是不是,最后只有靠時間來驗證。
“景物描寫構(gòu)成一種氛圍,它能形成類似于印象派繪畫里光色感的東西,或者說那層罩在實物上的‘光暈’?!?/strong>
傅小平:剛剛我說讀你的小說讀出藝術(shù)感的同時,其實就想說還能讀出經(jīng)典感的。當(dāng)然我不是說你的小說已經(jīng)是經(jīng)典,而是說你的寫作后面,仿佛站著你自己也經(jīng)常談到的福樓拜、亨利·詹姆斯和契訶夫等經(jīng)典作家,或者說,你的小說里折射著他們作品的光影,我也確實能從中讀出相近的氣質(zhì)。還有,你的敘述和描寫帶有經(jīng)典感,一個比較明顯的特點是,你幾乎在每篇小說里都會比較多地寫到自然風(fēng)景,那些經(jīng)典作家也是,而且中國古代詩人、作家本就特別講究“一切景語皆情語”“情景交融”等等,只是這些東西在當(dāng)下失落了,當(dāng)代作家大多是不怎么寫自然風(fēng)景的,即使寫了也有些隔,難以達到那樣的意境。
張惠雯:對,我喜歡寫到一些周圍的景致,寥寥數(shù)語,但不會太多。我覺得在景物描寫方面的“恰好”比例方面,契訶夫是典范。我也喜歡D.H.勞倫斯、哈代小說里的景物描寫,還有喬伊斯在《都柏林人》里的那種非常簡潔的風(fēng)景勾勒。我覺得景物描寫構(gòu)成一種氛圍,如果運用得好,它能形成類似于印象派繪畫里光色感的東西,或者說那層罩在實物上的“光暈”。它對敘述主題有很好的烘托作用,也特別容易在讀者的腦海里形成畫面感,在他們記憶里留下某個場景。但風(fēng)景描寫不能過多,我覺得蒲寧的小說就是風(fēng)景描寫過多,形成一種累贅和堆砌的感覺,不能和小說的其他東西融合,它溢出去了。你可以試著把他的小說里的景物描寫和契訶夫小說里的做個比較,就明白我的意思。
傅小平:同感?,F(xiàn)在一些作家寫風(fēng)景也是要么不寫,要寫就寫太多,寫多了,也就顯得堆砌,寫風(fēng)景很多時候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和主題,倘是為寫而寫就沒多大意思了。像契訶夫?qū)戯L(fēng)景都寫得這么好了,你會不會有我還能怎么寫風(fēng)景之類的焦慮。讀一些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如果覺得他們寫某個題材、某個主題寫得特別好,我們也或許會想,要是我來寫這個,我還能怎么寫啊。
張惠雯:不會。我沒有焦慮。對于經(jīng)典作品,我永遠都是個虔誠而謙卑的學(xué)生,我想要做的,就是向它們無限接近。
傅小平:說得也是,即使他們寫得再好,也還是代替不了我們自己的書寫。前面比較多提到《藍色時代》這個集子,就順便問問你為何起這個書名。里面那篇同名小說當(dāng)然寫得好,但放在你的整個寫作脈絡(luò)里,它似乎很難說是其中特別有代表性的一篇。也可能是你偏愛藍色吧,這篇小說題詞,你也引用了聶魯達的詩句:“是誰欣喜吶喊/當(dāng)藍色誕生之時?”有意思的是,宋明煒就把你寫作的第一階段,說成是對世界仍感到懵懂的夢幻一般的“藍色時期”。
張惠雯: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當(dāng)時和編輯商量用其中一篇小說的名字作書名,在所有這些小說里,最后發(fā)現(xiàn)最適合的就是《藍色時代》。它是我唯一一篇寫青少年情欲蘇醒的這樣一個題材的小說,確實沒有什么代表性。但我很喜歡這篇小說以及這個名字,我覺得藍色從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我的小說的某種氣質(zhì)。
傅小平:是有這么一種感覺。像《藍色時代》和《二人世界》這樣的小說,大體上可以歸為心理小說。站在小說前臺的是人物心理或意識的轉(zhuǎn)換,故事情節(jié)只是背景,并且是淡化的背景。這樣寫真是很有難度的,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寫出人物持續(xù)的,有很多個瞬間連綴而成的心理狀態(tài),大概就像畫家捕捉大自然的光影變化,把它定格于畫布一樣,對于寫作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抖耸澜纭穼懪松撕⒆右院蟮男睦碜兓彩菍懙眉氈氯胛?,而且入情入理。
張惠雯:畫家捕捉光影變化的這個比喻很貼切。這一類的小說確實不好寫,幾乎完全靠心理描寫和景物烘托推進,因為它寫的東西又都是細微的,對精準度的要求也更高。寫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的話,如果情節(jié)已經(jīng)編好,敘述中往前推進并不難,因為它是粗線條的,它的節(jié)奏是軍樂進行曲似的敲敲打打。但心理小說不一樣,敘述起來要蛛絲馬跡般精細。
“我的很多女主人公還是有女性意識的,只是她們不會喊出來或者標榜,但能從性格、行為中體現(xiàn)出來?!?/strong>
傅小平:不確定集子里《雨林中》這樣的小說,是不是寫于“藍色時期”。這篇小說里有博爾赫斯小說的影子,卻是熱帶雨林的背景,我讀的時候感覺自己也跟著主人公在雨林里穿行似的,有身臨其境之感。你離開新加坡后去了休斯頓,那里該是亞熱帶氣候吧。我記得馬爾克斯好像曾經(jīng)苦惱于怎么寫熱帶,他后來說自己從格雷厄姆·格林那里學(xué)會了如何探索熱帶的奧秘??傮w感覺,你寫那種熱乎乎的感覺寫得挺好,而且沒有寫得奇觀化、異域風(fēng)情化,也挺好。
張惠雯:《雨林中》也算是比較早期的作品,是我還在新加坡的時候?qū)懙?,可以歸于“藍色時期”吧。當(dāng)年在《人民文學(xué)》刊發(fā),他們把名字改成了《馬來雨林中》,我覺得這個改動意義不大,所以出版的時候,我仍然用了原來的名字《雨林中》。寫異國故事,我覺得特別要注意的一點就是不要寫出風(fēng)光片般的異域風(fēng)情,不要寫出那種文化比較隨筆或論文的感覺。格林是特別棒的小說家,但關(guān)于熱帶的描寫,康拉德和吉卜林更讓我受益。
傅小平:突然想到,你在小說里倒是更多寫到冷,寫到雪。你的近半數(shù)小說里都在下雪,而且是下得紛紛揚揚。要這么看,你的小說天氣背景常常是非熱即冷,這和你總體上偏于溫暖、中和的寫作調(diào)性,倒是有那么一點點反差。
張惠雯:我沒有注意到這個。應(yīng)該是你近期集中讀的《在北方》里的小說有很多寫到雪,那也不奇怪,因為波士頓有半年是冬天,至少三個月的時間里,會經(jīng)??吹窖┑?。我想起來了,《飛鳥和池魚》里也有寫到雪。我覺得雪很美,它的純凈和冬天大地的那種枯竭丑陋構(gòu)成反差。說到反差,我覺得正是反差能構(gòu)成特殊的效果。你在夏天感到?jīng)鏊⒃诒煅┑乩锔械綔嘏?,這才有意思,才會讓你的感受更充沛。
傅小平:是這么回事,說到熱和冷,我就想到了南方和北方。前面提到《在南方》,你還會出版《在北方》。這至少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你在南方或者北方寫作,一是你寫的南方或者北方的故事。印象中,美國有南方作家的說法,你頗為傾心的亨利·詹姆斯從出生地域上講,應(yīng)該也算是南方作家吧,但他后來長期生活在英國,并且主要是在歐洲寫作。
張惠雯:詹姆斯是北方作家,他出生在紐約,曾在波士頓居住,長期生活在歐洲,他那個時代以及稍早些的美國作家基本都在北方,愛默生、霍桑、麥爾維爾、梭羅……在美國,“南方”意味著相對閉塞、蠻荒的地方,象征著挫敗、蕪雜、孤立、陰郁、暴力等等。
傅小平:也是怪了,我想到美國會首先想到福克納、奧康納、麥卡勒斯、卡波特、韋爾蒂等作家,也可能是對他們的作品更熟悉,也可以說是更熟悉亨利·詹姆斯之后的美國作家,他們算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作家。其實,中國也有南方敘事的說法,想必你是知道的,反正你在作品里比較多寫南方,南方的字眼也出現(xiàn)在題目里,譬如《南方的夜》《雪從南方來》等等。索性問問你,地域?qū)τ谀愕膶懽饔惺裁从绊?,還有怎么看中國的南方、美國的南方?
張惠雯:拉美文學(xué)里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南方”,譬如博爾赫斯就在詩歌、小說里都反復(fù)寫南方,我想這對中國作家有相當(dāng)?shù)挠绊?,所以先鋒派也經(jīng)常會寫到“南方”。通過這種文學(xué)的加持,“南方”這個詞已經(jīng)具有某種神秘的詩意和美感了。我覺得地域的氣質(zhì)是會浸潤到人的氣質(zhì)里去的,所以,熱帶、美國的南方北方、中國的南方北方,我居住過的地方,我都嘗試在小說里寫出那個地域特有的氣息。
傅小平:這在你寫不同地域的小說里能感受到,你的小說里倒是不太能看出國別的印記,你寫的多是華人在美國的境遇,大概你生活中交往更多的也是華人,還有也許是在你的認知里,人性共通吧,有些東西不會因為國別有很大的區(qū)別。當(dāng)然也不絕對,你在《黑鳥》這樣的小說里,就寫到了文化或者文明的沖突,雖然這部小說要表達的重心,似乎并不在這一點上。
張惠雯:我生活中交往的華人肯定更多,但西方人也有一些,我和我先生應(yīng)該都屬于那種比較國際化的中國人。但我的小說里不太寫外國人的故事,我覺得翻譯文學(xué)里都是這樣的故事,我寫出來沒多大意義,所以我把我的描寫對象定位在移民群體。我的小說里也有不少西方人的形象,譬如最近的《黑鳥》、《朱迪》,但確實西方人充當(dāng)主角的故事并不多。我覺得我不會比西方人自己寫得更好更深。而且,最重要的還是你說的,人性共通。我的小說里表達的中西方人性的共通遠多于文化沖突。
傅小平:可能和你的寫作偏于引而不發(fā)有關(guān),你的小說比較少見尖銳的男女沖突,你筆下的女性也似乎沒體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意識,或者說你寫女性命運,女性生存,但關(guān)注的重心不一樣,像《玫瑰,玫瑰》和《我夢中的夏天》,換成長期生活在大陸的女作家來寫,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表達,你像是偏重于寫她們與生活的和解,而不是抗爭,甚至也不是覺醒,雖然其中也有不甘和無奈。
張惠雯:我覺得很多女主人公還是有女性意識的,只是她們不會喊出來或者標榜,但還是能從性格、行為中體現(xiàn)出來。我并沒有專門去寫女性的妥協(xié)和無奈,我寫的是生活本身的無奈以及男人女人都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以《我夢中的夏天》為例,女主角并不軟弱,譬如她寧可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愿接受辜負了她的男友的資助,她走投無路也不向家人開口……她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嫁給美國莊稼漢漢斯,一開始還是想逃脫的,但命運把她帶到了這樣一個境地:她懷孕了,連生下兩個孩子。她最終因孩子而選擇留下,這不能說就是軟弱妥協(xié),也許反而是另一種剛強,那種愿做出犧牲、承受痛苦而繼續(xù)生活的剛強。
傅小平: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觀察角度。所以有些細節(jié)仔細琢磨一下,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看法。
張惠雯:難道她拋下孩子和責(zé)任甩手離開就是有女性意識或獨立抗爭?我覺得必須拋棄這樣的成見,才不至于寫出千篇一律的所謂女性的“反抗”。女性的獨立意識體現(xiàn)在她做出了自主的選擇,即便是在一個困境里。最后,當(dāng)她見到過去的鄰居“我”的時候,她所做的一切都滿懷著感情和對生活的渴望,但“我”并沒有施以援手,“我”逃跑了并且決定不再見她。
傅小平:這篇小說讀到結(jié)尾,我倒是略略想了一下,“我”無疑是軟弱的,但反過來講,他施以援手或許會給她帶去些許慰藉,但同時也對她的生活帶去干擾。何況他或許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命運,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種不敢承擔(dān)的,自私的表現(xiàn)。另外,像《十年》和《奇遇》也是,男主人公同樣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你也沒寫他們的名字,而只是用“他”或者“汪先生”指代。
張惠雯:能帶給她什么,或是“我”的幫助能否改變她的命運,這是“效果”,所以你在談?wù)撔袆拥男Ч?,而我注重的是“動機”,即無論會不會有效果,“我”有沒有那個動機那個心腸去嘗試給予她幫助和慰藉。小說里的她可能并不需要“我”把她救出去,可能她需要的只是時常見到一個老朋友的溫暖和安慰,因為她的生活極度孤獨,她臨別時的不舍一直在暗示這一點,但“我”似乎刻意忽略這一點。對女性來說,朋友的眷顧、心靈的安慰就是“效果”,當(dāng)然,男性一般不這么認為。男性傾向于信任“有形”的東西,女性看重的很多東西倒是無形的。正因為這樣的差別,男女之間才會產(chǎn)生很多誤解和隔膜,這都是小說可以探討的東西。對,我的小說里男性和女性相比反而軟弱一些,更優(yōu)柔寡斷,也更容易盤算、退縮。其實,我的很多女主人公有主見和個性(無論命運如何),我之所以沒有寫顯見的“出走”“覺醒”,一是我反感在小說里描寫太強烈的動作或姿態(tài),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生活的真相就是大多數(shù)人當(dāng)然也包括大多數(shù)女性是待在生活的原地,沉默而堅忍地與命運角力。
傅小平:所以總體感覺,你更想要表達的是真實的生活本身。《沉默的母親》似乎有那么一點例外,題目里“沉默”二字,也像是表明母親不該沉默。
張惠雯:《沉默的母親》里的“沉默”并不是說母親不該沉默,而是外界的一些東西迫使她沉默了,人們的成見和忽略堵住了因生育而陷入精神困境的女性的抒發(fā)通道。
傅小平:看來是我誤讀了,你的小說有些地方是要慢慢體會的。但因為趕時間,你發(fā)我的電子版部分,我只能一目三行地快讀,好在你的幾部集子,我算是好好讀了的。前面的話題主要是由《藍色時代》引發(fā)開去,不妨回過來說一句。這本集子里,《書的故事》和《“我是一個兵”》兩篇不太好歸類,但都有那么一點點主題先行或觀念先行的痕跡。這個痕跡在你其他一些小說里也會見到,比如你會比較多讓敘事者說出個人的看法,有時還讓他們直抒胸臆,讀著卻一點都沒有違和感,也是挺有意思的??梢娪^念并不總是有礙小說敘述。
張惠雯:《書的故事》是“主題先行”,因為我當(dāng)時就是想寫一篇致敬書籍的東西,所以,里面的每一節(jié)都像一個小寓言?!丁拔沂且粋€兵”》沒那么明顯,因為對主人公的經(jīng)歷描寫還是比較多的,但主題和批判性也相當(dāng)強。我并不完全排斥這種“主題先行”,也不排斥偶爾的直抒胸臆或議論,后者現(xiàn)在變成了今天的小說作者的大忌,但我們翻開經(jīng)典作品,發(fā)現(xiàn)比比皆是。契訶夫小說里的人物經(jīng)常在議論或爭論,想想《醋栗》《我的一生》……托爾斯泰更不用說,他后來實在議論得過多了。想想當(dāng)代名篇,阿特伍德的小說《盲刺客》《使女的故事》,都是顯見的“觀念先行”。盡管我個人并不太喜歡這種觀念性、諷喻性太強的小說,但我覺得它們還是遠遠好過很多不是主題先行的小說。
傅小平:既然這么覺得,不如說說你怎么看待觀念這個東西。你覺得觀念對于寫作有何重要性,觀念在你的寫作中又占有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張惠雯:觀念性明顯的小說也有我非常喜歡的,譬如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或譯《盲目》),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所謂小說的準則——不發(fā)議論、不主題先行、長篇小說的人物不能沒有名字、長篇不適合寓言體——幾乎統(tǒng)統(tǒng)被作者打破。但《失明癥漫記》卻是偉大的小說。我的意思是說,不存在碰不得的規(guī)則,只要(如你所說)效果“不違和”。
“詩意并不是能通過什么方法獲得吧,首先是天性要足夠敏感,要能夠感覺到藏在尋常事物里的詩意?!?/strong>
傅小平:現(xiàn)在簡單來談?wù)勀愕哪切┼l(xiāng)村題材小說,這大概是你在比較短暫的過渡期里寫的吧。這些小說在你的小說序列中不是太突出,或是辨識度沒那么高,但像宋明煒提到的《愛》和《路》這兩篇確實不錯,但我覺得不錯,也主要不在于它們寫的是鄉(xiāng)村題材,而是你以鄉(xiāng)村為背景,寫出了人物那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心理狀態(tài),這個特點在你后來的寫作中一以貫之。我感興趣的是,你怎么會想到寫這樣一類小說,是受了當(dāng)時回歸現(xiàn)實主義潮流的影響?
張惠雯: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有這么個潮流。我寫這些大概就是當(dāng)時碰巧讀到或是聽到了某些事,這些事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記得《路》是因為有一年我回國時,無意中聽婆婆講到一個她認識的女人,說她現(xiàn)在信主,她女兒和外甥女前兩年遭遇車禍都去世了。在這之前,這個女的已經(jīng)有很不好的遭遇,譬如丈夫(也就是她死去女兒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她后來改嫁了一個年紀很大的退休老人,老人去世后他原先的兒女就把她趕走了……這個女人的命運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后來就寫了《路》。我覺得這樣的命運、這樣的抗爭值得被寫下來。另一篇鄉(xiāng)土小說《垂老別》則是因為我父親在報紙上讀到的一則社會新聞,里面說一個農(nóng)村老人有三個兒子,半夜卻被其中一個趕出家門,要他去找其他兒子,結(jié)果另外兩個兒子都不愿接收,說要第二天兄弟們碰面商量了再說,老人就在外面流浪了一整夜。我父親給我們說起這個,是為了評論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都不講倫理孝道了。而在我的想象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冬夜流浪在外、在兒子們門外徘徊的老父親……這個形象太具體,如在眼前,我覺得不把他的悲傷寫出來,我自己的悲傷就難以平息,所以就寫了《垂老別》。有時候,寫作也是出于責(zé)任感或是良知受了折磨。
傅小平:但就像宋明煒說的,你把故事背景放在你并沒有生活經(jīng)驗的遠方,只是我在讀的過程中,感覺你像是在那里生活過。實際的情況是,你很有可能都沒去過類似的地方。還真是,你的寫作像是有意要與自己的經(jīng)驗拉開距離,讀了《惘然少年時》,再對照你的寫作,也沒覺得有什么重合的地方。
張惠雯:我生長在縣城,從未在農(nóng)村生活過,我對鄉(xiāng)村最直接的觀察來自我家里的一些農(nóng)村親戚。可能確實是有意與自己的經(jīng)驗拉開距離,尤其剛開始寫作時,我會特別注意這個,因為我不想變成那種作家:只會寫和自己一樣的人。我嘗試去寫各種和我很不一樣的人。我崇拜契訶夫那樣的作家,可以寫農(nóng)民、市民、商人、知識分子……形形色色的人他都能寫好。偉大的作家就像上帝,能理解每個人、塑造每個人、成為每個人。
傅小平:哈,一不小心就蹦出了個金句。這一點,我很是贊同。都說到了《惘然少年時》,就說一點我讀后的疑惑吧。你居然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你怎么會想到寫這樣一部回憶錄?是要對自己的少年時光做一個打量,做一番梳理?畢竟相比你的小說寫作,它有那么點旁枝斜出的意味。
張惠雯:我沒有想寫回憶錄,這個事情是因為當(dāng)時新加坡藝術(shù)理事會給了我一筆贊助,資助我創(chuàng)作并且出版一個隨筆集,唯一的要求就是和新加坡有關(guān)。當(dāng)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好幾年,也覺得可以寫寫剛到新加坡時的那些經(jīng)歷和回憶,于是就有了這本書。
傅小平:我邊讀邊感嘆你的記憶力真好,那么多細節(jié)你都記得真切,大概也就這句“我至今仍記得那位很sportive,皮膚曬成棕色的新加坡學(xué)姐來找我談話的情形,很可惜,我忘記了她的名字”,你看你好不容易說到自己忘了點什么,卻只是忘了名字,也就是忘了符號。
張惠雯: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身上,記得某個人的樣子,她/他說過的話,還有一些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情的細節(jié),但把人的名字忘記了。所以,我的小說里很多人物也沒有名字??赡芪矣X得名字沒那么重要,哈哈。我不知道這樣的記憶力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確實認為對生活中某些細節(jié)的記憶對寫作很重要。福樓拜說過,神在細微的事物中。這也是我的信仰。
傅小平:這大概也是寫作者共同的信仰。大家都希望自己有比較好的記憶力吧,不只是記住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也記住聽聞的一些事物。你不怎么寫自己的經(jīng)驗,那想必主要是轉(zhuǎn)化間接經(jīng)驗,或是一些道聽途說、八卦奇談,我好奇這些東西最后怎樣熔鑄成你的小說之魄。你寫了篇《鉆戒》的創(chuàng)作談,說這篇小說源于你在一次聚餐中聽到的故事,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戒指大概率是退貨了,小說里卻沒有,你讓“我”做出不退的決定,就讓生活與小說有了區(qū)別,或者說讓小說比生活本身多了意味。這只是個簡單的例子,想必這樣的例子有很多。
張惠雯:《鉆戒》里男友嫂嫂的戒指確實退貨了,但“我”的沒有退。我聽到的故事里,鉆戒是退掉了。道聽途說的東西,我經(jīng)常會只選取自己需要的那一點兒東西,因為人們給你講的東西,有很多你并不需要,而且還是干擾性的,你要從這些大幅材料里剪取你需要的那一點兒。我在《玫瑰,玫瑰》和《雪從南方來》的創(chuàng)作談里寫過類似的觀點,就是小說家要找的素材其實是一小粒種子,而不是一棵現(xiàn)成的大樹。
傅小平:這是很重要的經(jīng)驗之談。我想到另一個問題,不少評論家談你的小說時都不約而同地說到如楊慶祥說的,你善于在一派瑣碎平庸的日常中發(fā)掘出詩意的可能。話是這么說,但寫作本身大概包含了一些只有經(jīng)歷寫作才能體認的東西。聯(lián)想到你寫過一篇《在微信時代讀小說》,你不妨現(xiàn)身說法一下,在微信時代寫小說,怎樣發(fā)現(xiàn)“詩意的可能”,更為重要的是怎樣寫出詩意?
張惠雯:詩意并不是能通過什么方法獲得吧,我覺得首先是你的天性要足夠敏感,你自己要能夠感覺到藏在尋常事物里的詩意。有的人即便把自己“訓(xùn)練”成了詩人,但你讀了他的詩,也知道他其實不懂得詩意。能不能“感”到,這是前提,但這個不是技巧或觀念能決定的問題。還是說表達吧,我覺得藝術(shù)可以表達任何東西,很粗野很蠻荒很骯臟的東西,但還是要“藝術(shù)地”去表達。
傅小平:對,好小說就是要“藝術(shù)地”去表達。這樣表達出來才高級,也精彩。說來也是,在微信時代,甚至是更早的微博時代、網(wǎng)絡(luò)時代,我就聽文學(xué)圈里的人感嘆,生活比小說精彩!要是碰到離奇的新聞,大抵還會聽說,小說都不敢這么編!感覺這些話對也對,不對也不對。小說是需要編故事,但寫小說絕不僅僅是編故事那么簡單。單看事件本身,乃至一些細節(jié),有時候生活是看似比小說精彩,但這個精彩也還只是近乎通俗劇的精彩。小說能讓事件與事件、細節(jié)與細節(jié)之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生發(fā)意味啊,那就比生活本身精彩多了,也高級多了。何況如昆德拉所說,小說審視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存在。你是怎么理解的?
張惠雯:我完全同意昆德拉。你前面提到的那些說法,我也經(jīng)常聽到。大家看到某些離奇的社會新聞,立即就會不假思索地丟出這些陳詞濫調(diào)。我覺得沒必要嚴肅看待這些說法,因為這樣說的人基本都是不怎么讀小說的。我以前在《雪從南方來》的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這個話題:“人們喜歡感慨地說‘現(xiàn)實比小說精彩’,這個‘精彩’往往指曲折離奇、炫目刺激的效果。不過,真把現(xiàn)實中的各種精彩事件搬進小說里去,那小說倒未必好看。小說的精彩和現(xiàn)實的精彩是不同的?!?/p>
傅小平:感覺有必要問問你,是怎樣不同的精彩?
張惠雯:我覺得昆德拉已經(jīng)回答了。一個是事件的精彩、社會百態(tài)的龐雜,一個是人的存在的精彩,后者不需要多震撼,但可以往深處、幽微處走??ǚ蚩ㄕf過:“一本書應(yīng)該是一把斧頭,鑿開我們內(nèi)心的冰海。”那些精彩傳聞有這樣的力量嗎?對于現(xiàn)實的精彩,我們往往是旁聽者或看客。但小說邀你進入其中,閱讀即精神之旅,最終你發(fā)現(xiàn)的是自己。
“我喜歡小說里有一點兒抒情氣質(zhì)。那些我們讀了會覺得濫情的描寫,多半是因為作者并沒有真情可抒?!?/strong>
傅小平:不確定對你作品的閱讀,是不是已經(jīng)夠全面,就我讀到的這些小說來說,大概《兩次相遇》可以看作是你第三個寫作階段的起始。
張惠雯:可以說是個過渡,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
傅小平:差不多是這個感覺,寫作大約就像河流,一旦開始就不再有新的開始,而只有過渡、延續(xù),或者終結(jié)。我就是覺得,大約從這篇小說開始,相遇成了你寫作的核心主題,你寫了各種各樣的相遇,當(dāng)然有些更準確地說是重逢。寫相遇或重逢,就必然會寫到場景,所以你會不時寫到漫步、旅途,或是約會、聚會,你大體上都寫得真實而自然,最讓我感嘆的是,你寫聚會真是寫得特別好,尤其是《歲暮》里的那個晚宴。這和國內(nèi)的飯局還不一樣,飯局么,一般也就在一張桌子上,一個房間里展開。而西方式的聚會在更大的空間里展開,因為多個人物在里面活動,常常是移步換景,人物曲折隱晦的心理活動又特別多,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還真是不容易。這方面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分享?
張惠雯:我來美國后確實參加過不少聚會,就是美國人所說的家庭派對。最經(jīng)常去參加的,是我先生做博士后時他的教授家里的聚會。教授是歐洲人,實驗室里大概有二十多個人,有博士、博士后、實驗室管理人員,還有從其他國家來的訪問學(xué)者,這些訪問學(xué)者多半是醫(yī)生。實驗室只有我先生一個中國人,其他除了兩三個日韓的醫(yī)生,都是西方人,絕大多數(shù)是歐洲人,西歐、中歐、東歐……他們的實驗室就像一個小聯(lián)合國。一年兩次,復(fù)活節(jié)、圣誕節(jié),教授會邀請所有人帶上男友女伴兒去他家聚會。這種派對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大的空間里展開(整棟房子里),大家不是坐在一起的(你不可能讓二十多個人坐在一起),而是三五成群分散在房子里、庭院里的各個角落,食物放在長餐桌上,大家自取,各種酒都羅列在吧臺上,大家自斟,所以這種聚會上的人都是走來走去,就是你所說的“移步換景”。沒有孩子的時候,我也常在自己家辦派對,我們家是他們實驗室同事的聚會據(jù)點。當(dāng)然,地方小,和他老板家沒法比,但也有它的氣氛,大家特別隨便,有的坐在沙發(fā)上,有的聚在餐桌旁,有的坐地板上,有的在陽臺上抽煙……還經(jīng)常有人抱起吉他就唱歌。你會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人,這些我在小說《在我生命中》寫到過。當(dāng)然,在休斯頓時,我也經(jīng)常參加華人的聚會。有時候,我小說里描寫的那些華人移民的談?wù)?,就是我在這些聚會上聽到的。
傅小平: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么。有些議論挺有意思的,我約略記得,其中有關(guān)于時間的議論。其實,幾乎所有的相遇背后,都隱含著一個時間的主題。宋明煒說,這些作品都強調(diào)時間的殘酷,也表達了世事變遷,物是人非的感受。我讀后基本上也這么覺得。只是這樣理解的話,是不是可以說,你的小說也充滿對于童年、對于青春的緬懷呢,好像并不全然是這樣,讀讀《惘然少年時》就知道了。
張惠雯:我肯定是懷舊的。但我并不是那種特別留戀青春年少的人,我甚至更喜歡三十歲以后的生活。我緬懷的并不是年輕,而是過去曾擁有的、珍惜的、于今卻被時間帶走的東西。
傅小平:也大約是跟時間流逝的主題有關(guān),也跟你比較多運用回望的視角有關(guān),從你的作品里是能讀出抒情氣質(zhì)的,我想這種抒情也部分源于詩意的描寫、感傷的流露等等,但你的敘述又分明是節(jié)制的,這樣你的行文反而在節(jié)制與抒情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張力,這真是有些微妙,而且奇妙。你怎么平衡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又怎么看小說里的抒情這回事?因為對抒情,我們其實有很多誤讀,何況在分寸上也不是那么好拿捏,哪怕過了一點,都有可能會走向濫情。
張惠雯:你分析得很對,我喜歡小說里有一點兒抒情氣質(zhì),它會增加小說的“陰柔”感。我不喜歡太剛太硬朗的小說??赡苓@個比喻并不恰當(dāng),但我們沒法想象《紅與黑》里的于連是陽剛的、過于masculine的,于連必須有陰柔氣質(zhì),否則他的迷惑性就不夠。抒情的前提是節(jié)制。如何在兩者之間平衡?我覺得就是你自己要拿一把尺子,時刻衡量:會不會過了?那些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自己能深刻體會到的?一般我們讀了會覺得濫情的描寫,多半是因為作者并沒有真情可抒,那些情不能打動我們,才會給人矯揉造作、多余的感覺。
傅小平:是這樣,抒情多少帶有主觀性,抒情的主體一般是“我”。你的小說也多是第一人稱敘述。我讀這些“我”的敘述也許有一點點預(yù)設(shè),我都先入為主想這是一個女性,但讀著讀著就發(fā)現(xiàn)原來是男性視角,我不知道女性讀者會有怎樣的觀感,但這不能完全說是性別不同所致。一來,無論有意無意,你在行文中基本上不做什么提示。二來,“我”的男性氣質(zhì)似乎并不突出,借用波伏瓦的話說,大概可以說你筆下的人物居多是雌雄同體。反正這是一種挺有意思的閱讀體驗,你確實挺喜歡用男性視角,不知道你寫的時候會不會有錯位感。
張惠雯:我一般不會很直接地交代敘述者“我”的性別,但總有提示,譬如當(dāng)你讀到“我的妻子”“唯一的兒子”這樣的描寫時,就會發(fā)現(xiàn)“我”是男性。但這需要讀上一會兒才會發(fā)現(xiàn),而且還要細心讀,不然很容易錯過這些暗示,一錯到底。的確有讀者或評論者一錯到底的,不止一次,他們把小說里“我”的性別搞錯了。所以,所有的解讀都不用看了。杜拉斯好像也有過類似說法,說好的作家都應(yīng)該“雌雄同體”的,也可能她說得更極端,說好的作家必然是“女性”的,女性的,在法語里,就是陰性的。我不敢說我就是好的作家,但我比較認同這個說法。我寫男性敘述視角時并沒有錯位感,我從小讀了太多男作家的書,男性的視角和感受可以說根植在內(nèi)心深處,可以隨時調(diào)動出來。雖然我的男主人公多半是有些陰柔氣質(zhì)的男性,但并不失真。讀我的小說,不能把作者的性別帶入。
傅小平:這可有點兒難。要我看,帶入一下也好,還能增加一點閱讀的趣味呢,錯位也是一種藝術(shù)么。體現(xiàn)在《飛鳥與池魚》里,你心心念念的是契訶夫,不只是在題詞里引用他的話,讓主人公說:“我就像契訶夫小說里描述的一百多年前的人,從彼得堡或是莫斯科回到自己外省小城的家鄉(xiāng),對一切陋習(xí)不滿,變得憤世嫉俗起來?!蹦氵€用了《帶閣樓的房子》式的結(jié)尾。但讀這些“我”返鄉(xiāng)見聞的小說,我想到最多的是魯迅。比如,讀《街頭小景》,我就想起了魯迅的《一件小事》。而且和魯迅一樣,你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思鄉(xiāng)病”,多的是冷靜的審視。宋明煒也提到了這一點。他說讀你的這些小說,不止一次想到《彷徨》,我想會不會是幾篇小說里敘述者“我”的視角,讓他生發(fā)了這樣的聯(lián)想。當(dāng)然你的寫作能讓人這么聯(lián)想,也反證了魯迅的小說夠經(jīng)典。不管怎樣,魯迅和契訶夫之間本就有一些共通性吧。你自己怎么看這種錯位,或者說反差?
張惠雯:我同意你們說《街頭小景》會讓人想起魯迅,因為它里面也有對破敗故鄉(xiāng)的描述,對麻木國民的批判。但它同樣也有契訶夫小說的影子,里面的主人公“我”對縣城里的陳規(guī)陋習(xí)充滿鄙視、尖銳地批判,那種彷徨而無望、終日在自己房間里徘徊或者去街上亂走的知識分子形象,在契訶夫的小說里也能找到影子。我的縣城就像他小說里的俄國外省小城。魯迅深受俄國文學(xué)影響,他那種冷峻的調(diào)子、批判的內(nèi)核,對知識分子的描寫,會讓人想到包括契訶夫在內(nèi)的俄國作家。魯迅的《故鄉(xiāng)》是散文式小說,而且有濃郁的抒情氣質(zhì),這在當(dāng)時的中國是很創(chuàng)新的,而我們都知道契訶夫小說的散文化、抒情氣質(zhì)……有意思的是,在這兩個大作家的小說里,你都會發(fā)現(xiàn)冷峻的敘述和抒情不相違背,相反,它們反而更能烘托出彼此的效果。
“真誠才能寫好小說,文學(xué)不應(yīng)該掩飾或美化什么,但它的道德底色應(yīng)該是對生命的尊重、理解和悲憫?!?/strong>
傅小平:由前面說的抒情氣質(zhì),我還想到你的小說普遍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我一直在想這種意味是怎么來的,我就想到你在小說里很少寫到徹頭徹尾的壞人,但你的小說又大多是感傷、悲哀的結(jié)局,也就是說他們都不是壞人,但也都沒能有好的境遇。是什么造成這個情況呢,我們可以說部分是源于人物性格,這之外的部分,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命運所致了。這些正是形而上的重要命題。我不確定這么推測是不是合理,但我贊同你對人世,對小說里的人物抱有善意,也贊同你一貫秉持的狄更斯式的信念。
張惠雯:人生充滿遺憾,人性充滿軟弱,文學(xué)不應(yīng)該掩飾或美化什么,但它的道德底色應(yīng)該是對生命的尊重、理解和悲憫,我想,這就是我秉持的“善意”出發(fā)點。我不太可能把寫壞人當(dāng)主業(yè),因為我對惡真的不感興趣,對嗜好寫惡毒殘忍的那類文字也不感興趣。
傅小平:是寫惡,還是寫善,關(guān)乎世界觀,也關(guān)乎方法論。有些寫作者可能認為人世本就險惡,唯有寫假丑惡才能寫得徹底、寫得真實,寫真善美反而會流于空洞。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偏見,但他們也可以說我就是要寫出深刻的偏見。但要做到真善美也難,真是說寫作要真誠,這是寫作的必要前提,只是實際上并不是很多作家都能做到。至于美,我覺得你的小說后面,如果說還有一本潛小說,就是《關(guān)于美》。我這是引用的扎迪·史密斯的一個說法,她有本小說書名譯成中文是《關(guān)于美》。因為你在小說里比較多寫到美,尤其是寫到女性的美。你寫到一些女性外表就是美的,有一種令人驚艷的美,但寫到更多女性從外表看不怎么美,但讓人覺得美。反正你寫到了女性的千姿百態(tài),你該是認為美并非主要源于姿,而是源于態(tài),還有是人們怎么欣賞吧。
張惠雯:我覺得必須真誠,這對我來說是能寫好的必要條件之一。我非常喜愛美的事物,兩性之中,當(dāng)然女性更美。我對女性的觀察遠多于男性。我并非歧視或敵視男性,但說到美,尤其是細膩的美,我覺得大部分男性基本無可觀。對,我對那種源于態(tài)的美關(guān)注更多,因為姿是很快會改變的,但態(tài)更持久;姿就像實體事物,而態(tài)就像氛圍或光線;姿是天生的,是人自己無法決定的,但態(tài)是后天塑造的,它更像是一個人內(nèi)在的投射,因此也更有發(fā)掘和描寫的價值。我贊同契訶夫借助他的戲劇人物所說的話:“人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美的!容貌,衣裳,心靈,思想?!比菝矡o法選擇,那么就讓衣裳、心靈、思想盡量美吧。
傅小平:想到《美人》《南方的夜》《麗娜照相館》這三篇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小說,倒是可以命名為“美人三部曲”。這三部小說,大概關(guān)乎你的童年經(jīng)驗,尤其是《美人》,應(yīng)該是你迄今最長的小說了,也因為篇幅長,顯得相對沒那么緊湊。
張惠雯:《美人》是個中篇,的確是這些年來我寫過的最長的小說。它和我之前的短篇小說題材不太一樣,寫法也不太一樣,不過我特別喜歡這個嘗試。當(dāng)然,讀者和作者對某部作品的看法不一致也很正常。
傅小平:剛想說你可能更擅長寫短篇,但又覺得會不會有些武斷。無論寫什么題材,寫到多少篇幅,都有一個嘗試的過程。我想說的是,放到縣城這樣一個地域來寫美人,還有寫《少女們》里面的少女,會有更多的意味,寫縣城故事,也大概會更多調(diào)動你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你應(yīng)該不是有意識地要寫三部曲吧,但能感覺到你不把她們寫全了就放不下的??茨愠龅募樱灿X得你有一點主題寫作的傾向,寫還鄉(xiāng)歸為一類就有了《飛鳥和池魚》,寫南方歸為一類就有了《在南方》,所以就有點疑惑,你是一段時期里集中寫集子里的小說,還是把寫的小說分別歸到集子里。不過,你雖然經(jīng)常使用回望視角,你的寫作卻是很少走回頭路,曾經(jīng)寫過魔幻題材、鄉(xiāng)村題材,后來就似乎再也沒寫過了。
張惠雯:不是有意寫“三部曲”,而是因為我記得這三個人的原型,她們?nèi)绱瞬煌?,但又都很美,是?dāng)時小縣城里的“美麗傳說”,我就想把她們都寫下來。有時候,我一段時間內(nèi)只寫相似的題材,《在南方》就是這樣,是兩三年里集中寫出來的移民題材的小說。但寫《飛鳥和池魚》里的那些小說時,我也同時在寫一些國外生活題材的小說。后來,就把幾年里寫的“還鄉(xiāng)”題材的小說收入《飛鳥和池魚》,國外生活背景的小說收入《在北方》?!秲纱蜗嘤觥烦霭婧?,我在后來寫作時確實會留意主題和風(fēng)格的“統(tǒng)一”,至少是協(xié)調(diào)。不走回頭路,大概是因為通過后面的持續(xù)寫作,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風(fēng)格。
傅小平:所以,你的寫作可以說是穩(wěn)步向前。讀你近幾年寫的小說,明顯感覺是意象多了,使用隱喻手法多了?!讹w鳥和池魚》里的飛鳥、池魚,《黑鳥》里的黑鳥,《玫瑰,玫瑰》里的干花,《鉆戒》里的鉆戒,《雪從南方來》里的雪,都是帶有鮮明標識的意象,這些意象也都帶有隱喻色彩。這是不是說,你借著寫作,借著這些意象,想更多表達你對世界的認知和理解。當(dāng)然,相比你以往的寫作,體現(xiàn)在《奇遇》《雙份兒》《玫瑰,玫瑰》等小說中,諷刺或者說諷喻的意味也似乎有所加強,不過再是如此,也到底還是委婉的,溫和的。
張惠雯:我覺得隱喻能拓深小說的意蘊。就像意象、隱喻對詩歌來說很重要一樣,它對短篇小說也同樣重要。你要在短短幾頁內(nèi)寫出存在的某種深刻面貌,就需要偶爾借助這些濃縮的、具有象征性的東西。溫和、委婉,也許有點兒,但不完全,因為里面時常存在你提到的這些“諷刺或諷喻的意味”。我的小說基本沒有火力集中的揭露,或是撕拉傷口的慘烈,但不乏冷靜的觀察和不留情面的諷刺。如果讓我形容,我會說它們有種冷淡的溫柔。
傅小平:對,就是這種感覺。你還把意象徑直放在了近期小說的書名里,不妨問問你起書名有什么講究?除了這些意象式的書名外,像《飛鳥和池魚》里的《臨淵》《漣漪》等也好,好就好在不玩噱頭,也能讓人生發(fā)聯(lián)想。如果由我給你的寫作下個定義,我會說是臨淵寫漣漪。雖然漣漪看上去最多不過是微瀾,但因為是臨淵寫作,漣漪也就不僅僅是微瀾,而有可能是駭浪。
張惠雯:“臨淵寫漣漪”,這個定義比較準確,也很有意思。你大概是第一個說我的小說名字起得好的人,很多人都覺得我的小說名字太平淡無奇了。起小說名對我來說經(jīng)常是難題,有時小說是先有了名字,有時是寫好了很久,還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名字。對于小說名字我沒有什么講究,可能唯一的講究是希望它不要試圖去吸引眼球,不要透露過多信息,不要新奇。
“一直期望寫出純粹、典雅、準確而又有表現(xiàn)力的漢語,我覺得只有這樣,才配得上我對母語的珍視?!?/strong>
傅小平:話說回來,談小說無論是談思想怎么深刻,意義怎么高拔,都還是得說到語言上來,畢竟語言是載體。不少評論都談到你的語言,無論洪治綱說的“一種純粹的書面語,一種精粹、唯美而又簡潔的語言”,還是曹霞說的“對漢語不斷地進行內(nèi)心化、詩意化的實踐,使之走向優(yōu)美和細膩”,我都贊同。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你長年生活在異域他鄉(xiāng),又是深受翻譯小說的影響,寫作倒是不見翻譯腔,那外語環(huán)境給你的寫作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如果由我來說,你文字里的那種雜糅感,還有從中透出的靜氣,是異于很多中文作家的表達的。
張惠雯:關(guān)于外語環(huán)境的影響,我覺得你最后的那句話回答了這個問題。那種雜糅感、靜氣,就是這些吧。國內(nèi)的環(huán)境煙火氣太盛,有時候這種東西反映到作品里面,可能導(dǎo)致某種浮躁喧囂。我覺得美國大詩人弗羅斯特對詩歌的定義適用于一切藝術(shù)形式包括小說:“一種暫時的安寧穩(wěn)定,對抗混亂喧囂。”
說到翻譯腔,其實好的翻譯都沒有生硬的翻譯腔。我年少時讀汝龍翻譯的契訶夫、麗尼翻譯的屠格涅夫……我覺得它們給了我最上乘的文學(xué)語言的享受,也給我設(shè)定了語言的“標準”。而這種書面語的典雅和文學(xué)氣質(zhì),當(dāng)代的漢語寫作中比較缺乏了。我自己一直期望寫出一種純粹、典雅、準確而又有表現(xiàn)力的漢語,我覺得只有這樣,才配得上我對母語的珍視。
傅小平:既然說到翻譯,那就說說翻譯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迄今為止,你大概也就翻譯了亨利·詹姆斯的《戴茜·米勒》“序”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序”,你像是因為特別認同他們的文學(xué)主張而翻譯的,有沒有想到重譯小說?
張惠雯:別人的,尤其是那些大翻譯家的翻譯深深影響了我,和余華老師一樣,我也算是讀翻譯文學(xué)長大的。但我自己的翻譯和我的寫作關(guān)系不大。你說得對,我翻譯這兩個序完全是因為讀到了自己特別認同的文學(xué)觀念。除了這兩個序,我還翻譯了美國作家詹姆斯·索特的小說集《昨夜》,去年剛剛在國內(nèi)出版。
傅小平:我匆匆翻過這本集子,居然沒留意是你翻譯,回頭找出來讀讀。
張惠雯:這本小說集我非常喜歡,而且剛好國內(nèi)也沒有人翻譯過,所以就自己譯了。狄更斯的小說我不會考慮重譯的,因為有經(jīng)典的翻譯版本。我考慮過重譯幾個自己特別喜歡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譬如《戴茜·米勒》《叢林猛獸》等,等待時機吧。
傅小平:期待。再說兩句評論吧,你雖然不曾專職寫評論,也沒寫過多少這方面的文章,但《查爾斯?狄更斯的信念》《亨利·詹姆斯,印象的藝術(shù)》等,真是寫得挺好,我讀了有所觸動。你在和宋明煒對談時問他:“你本人覺得好的文學(xué)評論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標準?你覺得批評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什么樣的意義?”你不妨從你自己的角度,還有偶爾寫評論的實踐出發(fā),說說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張惠雯:聽評論家說這些小隨筆寫得好,還是有些滿足感的,哈哈。我覺得好的文學(xué)評論應(yīng)該有什么標準,這個需要你們評論家來回答。至于批評對創(chuàng)作的意義,我覺得批評的意義主要不是指導(dǎo)作者,而是把好的作品好的作者發(fā)掘出來、介紹給讀者,并且把作品置于文學(xué)傳統(tǒng)中來評析。利用批評家的學(xué)識,在文學(xué)傳統(tǒng)中(不僅是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還有世界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找出作品的坐標位置和參照,這是很有意義的。我舉個例子,譬如,很多人讀中國的先鋒文學(xué),覺得怎么突然涌現(xiàn)出來這么一波天才的思潮?驚為天人。我個人是先讀了很多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xué)包括拉美文學(xué),才去讀中國的先鋒文學(xué),所以我在《售棉大道》里看到了科塔薩爾《南方高速公路》的啟蒙,讀《儀式的完成》,我立即想到博爾赫斯《馬可福音》的影響……這樣的例子很多。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對文學(xué)有整體的了解,你就不會覺得這些東西是橫空出世的,它都是有其來由的,它的確是中國文學(xué)大爆發(fā),作家們也都才華橫溢,但它背后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尤其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營養(yǎng)的汲取,它是被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大量譯介激發(fā)出來的。想到某種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這是美好的事。這種關(guān)聯(lián)感會使我們對文學(xué)的認知更清楚更深。
傅小平:是這樣。一路聊下來,不知不覺聊了好多。實話說,我是多少喜歡挑點刺的,畢竟沒有什么作品是完美的,何況有些寫作太不完美,但你的不少短篇小說從很多方面看確實是無可挑剔。當(dāng)然,也還是對你的寫作充滿期待。時光流逝,早已過了“惘然少年時”,轉(zhuǎn)眼中年在望,說說還有什么期望吧。
張惠雯:謝謝。我聽說過你“挑剔”的美名,但我沒有壓力,因為我也是挑剔的作者。當(dāng)我看到你的7000多字的問題清單時,我有點兒懵,但這樣聊下來,反而覺得有趣,談到了很多東西。我覺得我這一次幾乎把關(guān)于寫作的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如果以后有人要求采訪,我讓他們看你這個采訪就夠了。我說說短期的期望吧,我希望寫兩三個比較堅實的中篇,冷門的題材。然后,我想寫一系列以女性為主題的短篇小說,不是《美人》那樣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而是更為現(xiàn)代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