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李世成:心跳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 | 李世成  2023年02月28日06:56

孤獨是無證據(jù)的,正如它是無用途的一樣。

——布朗肖

- 1 -

昨晚他撐到一點,可能就是為了殺死那只老鼠。

合上粘鼠板,右腳尖對準(zhǔn)老鼠腦袋位置,用力輾軋,老鼠頭骨爆裂的聲音給他制造出一點麻煩,他的雙耳持續(xù)轟鳴——但一切總要過去,就像那幾天,他一到廚房就聞到一股尸臭,他知道是老鼠的。他多次站到廚臺上往柜頂探頭,除了積灰什么也沒有,但并不意味著老鼠未曾在那里躺尸,柜頂上的粘鼠板就曾成功粘到老鼠,之后好幾天他才發(fā)現(xiàn)。(那氣味,他懷疑是它的遺臭。除了用清水在碗柜頂部多擦幾遍,他毫無辦法。)

“我?guī)еL時感冒所贈的咳嗽,還是不想放棄,先前鼻塞一定程度上眷顧過我,鼻塞好了,咳嗽來了。我將舌尖卷起抵住上顎,這樣呼吸可以令我短時內(nèi)不咳嗽。也因此,我的呼吸聲變得粗重了很多。但有時,我短促的呼吸就像我看到有趣的事情在發(fā)笑。尤其,我不能進入廚房?!彼鹕碜诖惭貙ξ艺f。我仍舊斜靠著他壞了門鎖的臥室門框。

(他最終發(fā)現(xiàn)那是他買的雞蛋發(fā)臭已是一星期后。)就是這樣,他總是將生活過得一團糟。

我躺在充滿破綻的冬天

他將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便簽上記錄的一些文字。

“現(xiàn)在你躺在哪里?”我問。

“要繞過一個意象,太難?!彼髨D用另一個向度的尷尬處境告訴我他此刻所在。那我又站在哪里?我說“站在”的此刻,我站立和倚靠的地方是否就是真正的實在?

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不同種類不同程度的抽筋勞作。大概是凌晨一點十分開始,他不停地打哈欠,繼而被綿軟無力的自身懇求將他的脖頸、腦袋倒伏在枕頭上休息。他不停地抽筋,最后心臟像一個裝滿水的粉色氣球猝然崩裂。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像以前看劣質(zhì)的地下黃色雜志般,為了銷毀證據(jù),他將自己浸入水盆。和紙張一樣,浸透了才能揉成團,他將身軀的碎團放進黑色垃圾袋,并多系了幾下袋口,扔進垃圾池。他清楚,明天清潔車將把這些廢掉的殘渣運走。只要車輪在轉(zhuǎn)動,一定距離后,他將不會感到惋惜。作為另一個意象,我已經(jīng)不能繞過他。

他將鏡子劃開,我們從一個多棱鏡構(gòu)成的墻壁通道往前走,他說,這是他的記憶通道,只要我不回頭,腳步就能一直向前邁?;夭换仡^,我根本沒有細想。我感知到,我和他有著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我愿意聽他話語指使去往某地,通向未知。我們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地面,樹木全是晶體狀的雕像。這兒的動物們,也只是影像,和他一樣,同我一樣,是不同的意象體。眼目所見,光怪陸離。拳頭大小的猴子在猩猩的下頦蕩秋千,它怎樣勾握住猩猩下頦,我無法知道,擺脫它們的影像后,我繼續(xù)在他的記憶中漫步,我感知到,實際上我通往的場域只是他記憶通道的延伸,以及他過去的幻象所筑的空間。

我甚至看到一個鮮活的他,站在一塊明亮的鏡子前,大幅度增減唇角弧度調(diào)整笑容。

“我今晚發(fā)現(xiàn)我笑起來很好看?!彼谖疑砗笳f。

“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嗎?”

“沒有,是我先對鏡子笑的?!?/p>

但他的笑總歸是無聲的笑。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個無聲的世界。這兒所有聲音都被剝奪了,被一只無形的巨獸吞掉。如果還有什么能稱為“聲音”,那一定是我倆所能聽到的一種較為可疑的聲音。這里除了樹木,肯定還有其它植物,在路邊我還遇見一種植物,個體形狀像獼猴桃縮小兩百倍的樣子——能這樣說嗎,縮小兩百倍是什么樣子——誰知道它叫什么呢,就叫獼猴桃好了,孩子們紛紛將獼猴桃夾在眼皮上,嬉皮笑臉。我們茫然路過,但我還是用了一部分心力在思考關(guān)于心臟的問題,到底是氣球破裂還是西紅柿熟透了自己裂開……此刻我傾向于后者。所有一切,自然而然——“自來熟”這一詞匯如果可以用來描述植物果實的成熟機制,關(guān)于他心臟的開裂,是一種“自來熟”,如此說來,這一用法也是恰切的。

“我們?yōu)槭裁礇]有看到老鼠?”我問。

“老鼠已經(jīng)被我滅光了?!彼f。

接著他回憶了滅鼠的細節(jié),以及為死去的老鼠和他未曾公開的無望的愛情寫過的那首詩。老鼠各種鬧騰,滅鼠的細節(jié),放大老鼠的動作,爬行,逃竄……那首詩歌已經(jīng)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包括他的心理活動。

如此正是領(lǐng)會自我貼切的虛弱時刻

黑夜與星空,與站牌,時間的綿亙

注定我們無法相互滲透

在我踩扁第三只老鼠腦袋時

我想到我的心臟,可能也被我絕情地

踩碎。黑夜與凌晨,與機鋒

自我安慰罷,世上哪有因果,哪里沒有

循環(huán),虛空作祟,作人過狠

至今我仍自責(zé)上月,將那只老鼠

無盡的子孫逼進下水道

我想我該高估它的生命力

如此正是領(lǐng)會自我貼切的虛弱時刻

明日天氣怎般我又如何得知

想望游絲,我們均為誰人活過

兩小時前被我除掉的呼吸

它總能順利拔出心跳吧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以前我把詩歌當(dāng)作陪伴,但沒處理好,僭越自我,過于哀愁,仿佛是頹喪的共謀?!彼f。

“可能很多時候,只是為了多關(guān)心一下自己,才會將情緒施壓在自己身上。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小說里的東西,更貼近我的內(nèi)心,而詩歌,可能更多地只是表達一個‘傾向’。”他說。

“誠實的人注定不會有好運?!蔽艺f。

“哪里有悲傷啊,我們只是在低迷中前行?!?/p>

見了猩猩,想必也應(yīng)該有虎豹。他仿佛窺探到我的疑問。他用他們民族的語言說出了“虎”和“豹”,沒有文字,他說。他認(rèn)為這是他們民族語言的無奈,也是漢語的無奈,漢語里也沒有一個字與它們讀音一致。而單就他們民族的“豹”的讀音——“豹”的讀音,意指“豹”還是“獅子”,如果它們共享一個讀音,那么“獅子”也即是“豹”。他覺得很有意思,上前一步與我并排。

他的這一嚴(yán)謹(jǐn)態(tài)度,有些像卡爾維諾筆下的帕洛馬爾先生。帕洛馬爾先生是外國人。我和他都沒有去過國外,我們一直在某個居所里安分守己。我提到“我們”,那一定是我將我與他分開,而不是共享一個名字,或者佩戴同一副面孔?!拔覀儭保皇且蚰硞€機緣,決定結(jié)伴而行。尤其是,“我們”失去了一個堅固的身軀或說實體之后。

此時我們勢必要慨嘆時間,時間只是我們慨嘆記憶投射的產(chǎn)物,我們活在巨大的空無里,無始無終。

- 2 -

一輛車從我們面前駛過。那是一輛快遞貨運車。閃爍的光亮似乎在為這段水泥車道雀躍。一路吃灰的貨車司機,以及長道上不知疲倦的尾氣,帶著黃昏的倦容沉入暮色。

“我總是懼怕認(rèn)識的人過得太糟糕?!彼f。

“比如呢?”

“自己?!?/p>

“可我們遠遠沒將自己認(rèn)識到位?!?/p>

“是這樣?!?/p>

“比如,泥土與灰塵的關(guān)系,比如,我——和你,你——和我?!?/p>

他興致盎然,對我微笑,說,“我們的發(fā)聲,真的有聲音了嗎?”

困惑來得太突然。但我已不想再深究。正如我仍舊接受自己莫名聽從他的話語,這般游蕩。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恥?”他問。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恥?”他重復(fù)。

未及我回答,他攤開雙手,左右手食指相繼劃開右手掌左手掌,他將掌心裂縫重合再重新攤開,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夢境。

這是一個屬于周日的早上,他的時空被這場夢打亂了?!踔欣蠋熈罕笫撬母咧欣蠋?。小學(xué)同學(xué)琴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兼舍友吳俊飛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黑壓壓的影子里,他僅辨認(rèn)出幾個高中同學(xué)和幾個初中同學(xué),但無一例外,此時他們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影像突然借用了他大學(xué)時期某節(jié)語文教學(xué)課,作為師范生的他站在講臺上當(dāng)著大家的面講了一堂失敗的課,走下來他將頭埋在桌箱前,桌洞的大眼睛接受他的頭發(fā)以及十萬根頭發(fā)的失敗。繼而梁斌老師出面發(fā)下卷子替他挽回了窮途末路的顏面。(扯遠了,但我還是要說,通過敘述,我們才能獲取影像,或者影像需要通過敘述維持生命。)夢里他是唯一上100分的,他得了110分。150分的題,作文他得了58分,他寫了一個短篇小說。

“你看到了嗎?”他問。

“看到什么?”

“羞恥?!?/p>

“……”

“人們習(xí)慣將某一特長掩蓋其他挫敗并沉醉在夢中而不自知?!?/p>

“怎么說?”

“比如你仰仗敘事功能,一直忽略我的姓名——當(dāng)然,姓名是可有可無的符號——如果沒有影像的更迭或傳輸,你的敘事必然只是蒼白的愚懦的告慰?!?/p>

這個早上并不屬于窗外勤奮的鳥聲,它仍然是情場失意的李向東無人在意的又一場夢。(既然他提到姓名和符號,以下我將不再聲明,這是一場夢)。夢和現(xiàn)實的區(qū)別我從來沒有思考過,夢想與理想的區(qū)別,我曾回答過一個高中校友,加之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這層關(guān)系,他在安順學(xué)院的某間教室里給我發(fā)來qq消息。我當(dāng)即回答他,“夢想實現(xiàn)了是理想,理想沒實現(xiàn)是夢想?!?/p>

李向東掌心的夢境里有一個細節(jié):他送給女孩信封包好的情書,但后面情書變成了白菜,琴原本好心決定將白菜帶回去喂兔子;最終她將信封包裹著的白菜葉當(dāng)著大家的面退還他,他只好決定將它們帶回家喂雞。夢境映現(xiàn)的意象是“兔子”和“雞”,如果要進一步釋夢,兔子會打洞,雞會飛,它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扒闀被蛟S是一沓深情的書信,“白菜”也或許是一朵少有的有機蔬菜。這里我玩弄了一下虛榮心,描述“白菜”用“朵”而不用“棵”。

李向東的小名叫朝陽,在過去的幾個小說里我提到過。他的小名“朝陽”,很多人都曾誤讀,但知道他本名的人,也就不會再讀錯?!俺枴薄颉枰粋€方位,比如一株向日葵選擇了東方。

關(guān)于疏離的夢境,與琴有關(guān)的,還有另一個影像,這在先前我靠著他臥室門框時,就已發(fā)現(xiàn)鏡子深藏的球狀物,那是一只憂郁的牛眼,牛眼里有一個門板若隱若現(xiàn)。他靠在門板上,琴在屋內(nèi)一言不發(fā)。這時候如果我們繼續(xù)討論關(guān)于羞恥的話題,可能我發(fā)表意見會更加得心應(yīng)手。之后他從感覺中,成功印刻出琴的站姿。

他再次將掌心的裂縫重合,重新攤開掌心。如同紙張翻頁,他找到了琴,琴的身影不再是憂郁的,她穿著白色襯衫,站立在李向東柔軟的夢境中,李向東告訴她,傾聽心跳的方法:用身體左側(cè)抵住床板,有一個舒適的枕頭,我們就能聽到……

- 3 -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遇到她那天,我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童年第一次面見殺人的地方?!崩钕驏|說。

“你是指夢境么?”我問。

“我們非得提夢境嗎?真實又是什么?”

真實?我冥想片刻。“真實”是我剛才在路邊遇到洗腸子的男人,男人像搓衣服一樣在清洗他的腸子。那一定是李向東童年時期所見的那個“露面”的男人。彼時“露面”一詞在他們村相當(dāng)流行。村里老少,互相謾罵或者挑釁前,勢必用到這一詞匯。事情自然是源于那個垂死的男人,挨刀的他躺在村里的亭棚,吃過的面條順著被捅破的肚皮流出來。所以,“露面”一詞,用李向東他們民族的話說出來,極為形象。(注:亭棚,地名,大新寨公共場壩;并非是一座亭子或者其他有遮蔽性質(zhì)的小型樓蓋。)真實?“真實”還在李向東的另一個夢境里出現(xiàn)過,李向東正和一個婦女打招呼,他們第一句話說了什么他忘了。亭棚正上演一場婚禮,接親儀式正在進行。由于他們的談話,將剛才的場景給抹掉了,包括他的疑慮,什么樣的婚禮會有紙傘一并出場,那可是白紙。他對她的出現(xiàn)感到好奇,他預(yù)感到她認(rèn)識他父親,說他是某某某的兒子。她眼圈略顯倦怠,他就一些她的誤會簡要辯駁過三兩句,是關(guān)于父親“聲名”和村莊“閑事”,(父親和他幾乎因為他的婚姻問題翻臉,他對獨身的堅持觸怒了父親,父親在村人面前宣揚,他沒有李向東這個兒子。)下一句年輕的婦女說她打算好好跟他聊聊。她彎腰做出搬椅子的動作后他醒了。

和父親最近的一次通話,已是一年前,那次父親打來電話問,“你寫的一篇小說,叫什么什么‘煙’?”村官先生去縣里開會遇到。村官先生對父親說,“聽說你家朝陽是個作家???”父親說,不知道,他沒和我說這些?!班?,”村官先生就那本縣級內(nèi)刊關(guān)于他的簡介發(fā)表議論,“就他寫的門類最多……那篇寫得很好,面面俱到,包括他遇到的幾個女生之間的交集,甚至他的娃娃親他也提到了,還有相親……一層一次……”(他用了西南漢語方言)——想必他將里面的人均看成與他有瓜葛的人,包括相親,包括虛構(gòu)的三十歲。

當(dāng)然,李向東不知道三十歲會是什么樣子,大概三十歲像一只寄居蟹的模樣,或者,一只朦朧的睡眼,左眼或者右眼都可以。

誠實的人總是容易陷入沒意義的模糊情感中,自我頹喪。沒有真正陪伴自己。感情應(yīng)該是瀟灑的,果敢的。包括接受與拒絕。

類似的生活,我們在很多電影里見過,一旦人們沉溺于無望的感情中,個人與生活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只能相互離間。我很好奇,我們的行走,走走停停,一路上除了未見一只老鼠外,一座橋也沒有看到。我知道有一段時間,他一次次確證,音樂是有毒的。剛來這座城市時,經(jīng)過地下通道他總會莫名感傷——而后,他用另一種意象替代了地下通道——橋——他對橋的私人意象過不去,每次看到橋都會感傷。“橋的兩端,往今背向?!薄绱吮磉_他的感受。

“孤獨是一個人喝不完的茶和看不完的書,”他環(huán)抱起雙手,繼續(xù)說,“可它不過是眾多活法中最為恒定和堅固的存在罷了?!?/p>

- 4 -

談到生死,我是否也應(yīng)該說說他的愛欲觀呢。

“愛與歸屬的需要也重要,”朋友問起,何以選擇獨身,他曾如此誠實地回答過。他還說了一件趣事:“有時我擦鼻子,不知道流的是鼻涕還是血,冰涼的程度難以把握,說是鼻涕也可以,說是血液也可以。我小心翼翼地將紙巾抵住鼻端,是鼻涕,這樣我就可以認(rèn)真地擦鼻涕了。身后有個垃圾桶可以扔廢紙,我覺得世界幸福極了?!?/p>

“但是……沒有合適的?!?/p>

“怎樣叫合適?”朋友們問。

“說話不累,不說話也不累,沒話說也不累?!痹诤蛶讉€密友談起性觀念時,他更是坦白:“缺愛,沒安全感,性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我不可能在大街上展露自己的欲望,那和動物沒區(qū)別——性,看對誰來說吧,于我,是偶然事件。性和愛,我失卻衡量它們的心力太久,確切說,是忽略它們。我甚至不知道,性與愛,哪個重要?!?/p>

“我不知道我每天在想什么,無可避免,有朝一日注定融入生活中來,至于單身成癮、愛無可愛等話語及境地,總要和什么和解,總要身在‘個中’——某……中,‘此中—當(dāng)中—其中’——”

他有時會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孤獨和虛無,是不太能分辨的。倒是和一個師妹聊過孤單和孤獨的區(qū)別,他說孤獨是自找的,孤單沒得選。(可能孤獨更在意內(nèi)心感受,孤單更多是就現(xiàn)實意義而言。)后來他還談起電影,王家衛(wèi)的《墮落天使》:“我更喜歡金城武飾演的角色,那種無為狀態(tài),同時也并未完全脫離生活,在面對親情和愛情時,有他積極且懼怕的一面。而不說話,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如果沒看錯,金城武的角色倒是在劇中唱了一首歌,彼時,他面對的定然只是自我。《墮落天使》是《重慶森林》的延續(xù),但又自成一體。相似的主題,其實在美片Her也有展現(xiàn),那種自為的與人疏離、與世疏離——李嘉欣飾演的角色躺床上夾腿時,與美國電影Her男主人公與操作系統(tǒng)做愛基本是同一件事——我沒辦法不喜歡它們,類似的題材,孤獨與愛是不是太多了,多得難遇?!?/p>

此外,他還常常因為一些臺詞落淚。

你幾乎沒怎么吃東西。

不是的,我在家吃過了。

噢,你為什么要在家吃飯呢?

這樣一來你就能隨便點餐了。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

在這部瑞典電影中,這幾句話戳中他淚點。因錯過站沒錢補票,青年歐維初遇看書女孩索尼亞。接下來他花三個星期,堅持每天起來坐六點半的火車,終于再遇。歐維:“我在想,我該把錢還給你?!彼髂醽啠骸澳阊埼页詡€飯不是更好嗎?”飯桌上,歐維解釋為什么不多吃點,臨別時他說:“我家被燒毀了。我要走了,謝謝,今晚過得很愉快?!彼髂醽單醇皻W維轉(zhuǎn)身便勾住他頸部熱吻。——有關(guān)火車上結(jié)緣的電影,還有《愛在黎明破曉前》,此外,他一時想不起來。

這倒是勾起他另一段記憶,多年前火車經(jīng)停南昌,上來兩個同鄉(xiāng)女孩,其中一個擁有一只極為漂亮的臀部,除了她自身身材,大概是高腰牛仔褲的原因,彼時印象較為深刻,他剛好在學(xué)寫小說,一直想為那只臀部編一個短篇小說,后來沒能續(xù)上,匆匆結(jié)尾硬是將其寫成了散文。

你要不要去哪里

……

你隨便說一個地方吧

……

——《愛情萬歲》

一個人不知道去哪里,哪里都一樣。影片呈現(xiàn)的一旦是“生計+缺愛+孤獨”,難免壓抑無比。金基德的《空房間》男主同樣居無定所,但被藝術(shù)性地淡化了生計之虞,附著較多的浪漫色彩。蔡明亮的《愛情萬歲》,高跟鞋的腳步聲——長鏡頭——與晚十三年上映的法國電影《在希爾維亞城中》相似,不同的是,前者迷惘同時絕望,后者迷惑卻也悠閑。

“關(guān)于寫作,”他打斷我,他有自己的一套,“感受好書的(和自己喜歡的)語言邏輯,開始寫東西,你甚至需要注意符號的運用——符號實際上是敘事機制里,控制節(jié)奏的螺絲?!?/p>

觀望他的記憶,并不會給人以錯覺他讀了很多書。相反,他認(rèn)為他的閱讀,是裝飾寂寞用的。是的,他很誠實。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一直秉持誠實的品質(zhì)——面對書本,懶惰得無比誠實,誠實得相當(dāng)無恥。

正如我先前說的那樣,誠實的人注定不會有好運。他斷送了他的好運氣。說到底,他只是一個羞澀的人。比如他給送外賣的人開門,心里時常會涌出羞愧,他覺得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出去覓食的路上,或者架起了鍋打算煮碗面條。

- 5 -

沒有說出的?

此刻我感到非常疲憊。我已經(jīng)厭倦……

我突然想去某個地方游泳,仰躺水面上——但想想,我多年沒有游泳了,或許我的泳技已經(jīng)沒那么高超。

和記憶過招實在令人疲憊。我和他經(jīng)過的街,看到他的欲望,各種欲望——細節(jié)+欲望,欲望+細節(jié),夢境+細節(jié)——欲望、美好的欲望,羞澀的欲望。

他也感覺到了我的疲憊。

“何必呢,等你聽到床叫,你就不會來和我說話了。”他說。

“你呢?”

“我也不會找你。”

“你未必想過,有那么一陣,漫不經(jīng)心的四個字,會擊敗你所有信心——黑白顛倒——你會多次重述它們。”他說。

“你了解自己,你疲倦而感到失望,而后突然,在人群中你看到一記目光,然后一切都更光明了,就像圣餐之后一樣?!?/p>

“等等,”我問,“這是誰的話?”

他報以知音般的微笑:“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安德烈·盧布廖夫》。”

“你有什么夢想?”他問我。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xù)說,還與父親關(guān)系融洽的那年,回家路上他經(jīng)過一處山嶺前,多年未回老家的某冀字號私家車車主問他,你有什么夢想。他聽得清楚明白,好一陣后他只是干笑。拐過一個彎車主繼續(xù)問,你的夢想是什么?山溝里的草叢,那抹綠色已被甩在車后。他覺得他不能再敷衍了,快速思量后,他簡約說,新的一年多讀幾本書吧。出于禮貌,他反問車主。養(yǎng)殖,握著方向盤的男人說。離家多年的他,布依話顯然無比遲鈍,據(jù)說娶了漢族的姑娘,她在河北過年。

“所以,這是一個想起夢想的清晨?”我問,繼續(xù)說,“然而我需要再睡半小時?!?/p>

“除了閱讀、電影,我還喜歡什么?——噢,回憶,虛構(gòu),河,小溪,山峰,小狗……”

我自顧翻看他的便簽,其中對一則名為“大新寨個體恩怨名錄”的文字深感興趣:

前言

我看了看日歷,今天陰轉(zhuǎn)小雨,空氣質(zhì)量優(yōu)。

這是2019年2月的最后一個凌晨,四點四十九分我寫下這些日記。不是小說。我們村里大概已經(jīng)有一百人知道我寫小說了。我向來懼怕一百這個數(shù),有時又覺得一百其實挺好聽。另外,我們村有一千多戶布依人家。

夢想

我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應(yīng)該說我上了一趟廁所,這樣說話更接地氣。我真的在廁所里思考我的人生,包括夢想。和五個小時前我在群里和我的小學(xué)女同桌小梨談過“夢想”無關(guān),我套用網(wǎng)上的段子,說叫醒我的不是夢想不是鬧鐘,而是被憋醒。直到此刻前,我一直以為“憋醒”一般都是指憋尿。

這促使我思考,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是一個連一間廁所都買不起的男人。我同很多擁有夢想的年輕人一樣,在一定時期內(nèi)我們沒有自己的廁所。這不容辯駁,我知道我攢下的錢肯定可以買五間廁所了——精裝修,水閥用最好的沒關(guān)系,有錢——墻上擱板用最好的料沒關(guān)系,錢夠。

一個清晰的邏輯是,沒有誰會單獨買五間廁所,那不是最低要求“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

寶動

翻看和寶動的聊天記錄。我回簾城的路上他說他一天沒吃飯沒喝水。原因是我們一幫老同學(xué)去河邊玩,男女同學(xué)的合照被他未婚妻看到。我沒有過多安慰他。在我看來,不過是小女生的嚷嚷撒個嬌。難不成,這只是甩掉寶動的借口?女生的醋意無非是一萬個她堆雪人,順便摘下雪人腦袋,真正地玩滾雪球。她們的醋意和雪球的腦袋一樣,滾啊滾,滾啊滾——你不知道是她們的醋意在滾,還是滿地白雪都是她們的醋意。

群里討論,聽說寶動家要殺雞了。因為女孩的醋意,會不會最后沒有殺成。

殺雞。結(jié)婚。信號彈。

寶動遇到困難了。不知道他的感情方面有沒有好一些。

賭紙

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小時候竟以為自己勞動所得的賭紙贏來的課本用來擦屁股是最時髦的,實踐了才發(fā)現(xiàn)它們并沒有比衛(wèi)生紙的感覺好。同樣的誤會,我覺得春節(jié)賭錢調(diào)換來的一沓沓贏來的零錢,看在厚度的面子上讓我覺得自己挺富有。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實在是太窮了,窮得餓不死。拋開擦屁股以及紙張問題不談。一個人可以窮到什么樣的程度呢?窮到餓不死,窮到只知道吃。再忙再心煩,心情好得不得了,閑得不得了,仍舊知道要吃飯。

表妹

我的個人史里,我和表妹的爸爸有一段傳奇,我知道只是我個人的傳奇。我在爺爺?shù)脑岫Y上,用一角錢贏來一塊錢,最后拿去麻將桌上,跟隨表妹的爸爸如何下錢,最后我贏了十塊錢。我沒有走,結(jié)果輸回去了。我最后一次賭錢是在小王寨,學(xué)校門口,被外公逮到,問我贏了多少,我說八十塊。外公問我開心不?我很謙虛地說還好。結(jié)果,我被外公英明地教育一番。

我和表妹見得最多的次數(shù),應(yīng)該在我初中時期,那時候她和她可愛的弟弟在上小學(xué)。表妹的爺爺?shù)臓敔?,和我爺爺?shù)哪棠淌怯H兄妹。

我和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們?nèi)ズ舆吥翘煳覀兘⒁粋€微信群。他們在群里說,整個班就我和寶動沒有結(jié)婚了。他們說,寶動過完年就要結(jié)婚了。

我說……

我什么也沒說。

后來我在群里戲謔地說,我的母親大人,希望我找個本民族的女孩做媳婦。

我的老同桌小梨將一句布依族人用了幾千年的話用在我頭上,她說,不要把眼睛一直扔到天上去。最后她們說,布依族女孩——她們各自思量了一番,從周身開始搜索,倏然月妹說,沒有誰比她表妹更漂亮了。小梨附和說,整個大新寨還有誰比月妹的表妹漂亮。

我說,也是我的表妹。

文盲

如果那次文盲不砍楊柳一個漢人那一刀,我就不會被當(dāng)場抓住。我的近視眼絕對不是因為看書,而是從看錄像開始。那天晚上,我們像是一群有經(jīng)驗的賊人,得知老師來查人,我們動如脫兔(好詞語難道不是這么用的么)消隱在錄像放映室的主人臥室。一起逃晚自習(xí)的是我的同學(xué)官寶,我們不只是同學(xué),還是老表,官寶外婆和我外婆是親姐妹。我們不屑于躲床底,覺得沒面子。要是從床底被揪出來更沒面子。當(dāng)然,已經(jīng)有我們的學(xué)弟躲到床底去。老師是貓,我和官寶是老鼠,貓抓到老鼠,問,還有沒有人?沒有了。我們真的很在乎面子,同時也不想次日亮相,因為床底下的人,訓(xùn)話時一視同仁,“他們竟然躲在床底下”——這和在門背后撒尿被亮相的某個家伙名聲一樣臭。但是我們記不得門背后撒尿的家伙名字了,我們在臺下笑歸笑,我們不會刨根問底,那家伙是哪個村的。老師口中的點名以及批評,在我們看來只是火堆里的一陣煙,非要找點關(guān)聯(lián)或者僅僅只是想起我們民族悠久的傳說——那就是,誰在路上邊撒尿邊前行,今后火堆上的煙霧只追蹤他。如此說來,我們少年時期的那位撒尿男孩,想必也曾在馬路上飚尿徐行。畢竟,老師這一道道煙霧,實在太濃烈了。

膠壺

我和膠壺的交集不多,最多是十多年前他在亭棚贏過我?guī)捉清X,當(dāng)時我們在堵彈珠。之后的恩怨,可能也算上規(guī)范的恩怨,至多是我個人短時內(nèi)記仇。我覺得我有機會,他惹到我,我一定會揍回來,我肯定是想過多種方法,比如在腦際翻動過不同形狀的石塊。在考慮石塊是否趁手的同時,我一定想過它們的顏色,即便我可以忽略石塊的顏色,但無一例外,我手中的石塊一定是質(zhì)地堅硬的。

后來我經(jīng)常鍛煉身體,也不是為了等揍膠壺的機會。那其實是再微末不過的事情了。十多個人在一個木架籃板下?lián)尰@球,雄性少年踩到年長一點的雄性少年一腳,大點的雄性給了小點的雄性一腳。作為回應(yīng)和不解,小點的雄性說了一句“我日”。大點的雄性追過去就是一拳,打在小點的雄性頭頂。那種嗡嗡聲,肯定是骨頭里的星星冒出來的聲音。誰說“冒星星”這種事情非得和眼睛有關(guān)呢?

多年后我再見到膠壺我已經(jīng)不恨他了。誰會和一把膠壺過不去呢?而且當(dāng)時我也是出于好心,在現(xiàn)代化的籃板下膠壺依舊勇猛地在搶球。但他渾圓的腰膀,給人展示了歲月這件摸不著的抽象事物。

我原諒他只有一個原因,我的身材實在是比他好看太多了。

- 6 -

窗外下著雨,他躺下了,他還沒打算好,是否真要再睡半小時。似乎還需要想些什么。很多年前,他們村第一棵電線桿還未被抬進村,每個八九點鐘的夜晚,他的母親總會叫他洗臉洗腳睡覺,他們是用自己民族語來說的,“洗臉洗腳睡覺”,算是晚間常用語了。那時候他困了,總會將木椅子反轉(zhuǎn)過來趴在椅背橫桿上睡,而他的母親便會叫他的名字,說困了就洗臉洗腳先去睡。那時他大概剛滿8歲不久,小學(xué)三年級下學(xué)期將要結(jié)束。他“嗯”一聲應(yīng)答他的媽媽,接著說“我先想一些事情”——那真像一副思考事情的小大人模樣。他的媽媽當(dāng)然看穿了他的伎倆,他就是懶,同時也快沉浸到一場變幻莫測的夢里去,當(dāng)然了,大人叫他名字他還是能聽到。直到她媽媽端來洗臉盆,盆里裝滿水溫適合的水,將他扳過來坐好,給他洗臉。他母親再次給他端來熱水時,給他脫鞋,將他腳放進水里,他的腳一放到水里,他的手也就機械地去摸盆里的熱水,胡亂洗腳。他的媽媽在旁邊說他,好好洗,快四年級了,還想讓大人給你洗?

彼時,沒有電燈的夜晚,孩子們都早睡,不睡覺沒事做,作業(yè)也少,而且比較簡單。躺在床上,他總是無法入睡,但這難不倒一個精怪的小孩,他找到對抗失眠的方法——想事情——對,就是剛才他的借口,想事情——通常會回憶今天去哪里玩了什么,昨天玩些什么前天玩些什么,一直把一件件事想起來……他也并非只會回憶發(fā)生過的事,有時他也會幻想明天,想想明天去哪里玩,我們知道,幻想比回憶費勁,更難入睡,但很多時候,哪怕是幻想,一些情節(jié)也會自然流動,無需多加費神,而他,不管是幻想未知還是回憶舊事,他總能夠趁腦力松弛的時刻進入睡眠。

“你明白,有些命定是無聲的,并遵從無形的契約。我們的羞恥、遺憾、孤獨,都是繞不開的,一旦我們放下,我們的生存也就無以為繼了?!崩钕驏|打斷我的思緒。

“生活的毒……你只能用另一部電影來解……一只母猴,也閑得發(fā)斑……”

“醒醒吧你。”我說。接著我想起“省份”“反省”兩個詞,我回頭看他,在他耳邊準(zhǔn)確地發(fā)音:省省吧你。

這其實算是我們之間,一種點到為止的禮儀了。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貴州晴隆人,貴陽作家營簽約作家。曾獲第六屆“臺積電文學(xué)賞”評審團特別獎。小說發(fā)表于《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大家》《江南》《長江文藝》《青年作家》《思南文學(xué)選刊》等雜志。著有小說集《月亮今天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