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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23年第2期|劉年:哪怕春天,也是秋風(fēng)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3年第2期 | 劉年  2023年03月02日08:24

劉年,本名劉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順人。喜歡落日、荒原和雪?,F(xiàn)在張家界學(xué)院任教。出有詩集《世間所有的秘密——劉年詩歌自選集》。

 

哪怕春天,也是秋風(fēng)(組詩)

劉年

《魯家山絕句》

拖著幾十噸廢鐵的加長大貨車,走出了五公里

母親還沒走出兩百米

她弓著腰,低著頭,每一步都很費力

拖著被夕陽加長的影子,仿佛拖著幾十噸的廢鐵

 

 

《豐收謠》

老太太在柚子樹下罵,麻雀們在柚子樹上罵

湘鄉(xiāng)話聽不懂,麻雀話也聽不懂

按理說不會有任何效果

老太太前腳進(jìn)屋,麻雀們后腳下來吃谷子

邊吃邊抬頭看門口,然而,老太太并沒有再出來

 

 

《山路謠》

三個孩子,加上女人,像一串眼淚

緩緩地下去了,收也收不回

 

山路,是一條長長的淚痕

十多年過去了,彎彎曲曲的,還在

 

羊一季一季地長,人一季一季地老

一生放牧的,一生也被牧著

 

山路,是一條長長的鞭子

驅(qū)趕著,抽打著,所有路過的事物

 

 

《有空來急診室坐坐》

去什么海角天涯,訪什么名山古剎

有空來醫(yī)院急診室坐坐吧

救護(hù)車、輪椅、擔(dān)架、呼吸機(jī)

氧氣瓶,什么都有,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里的醫(yī)生清閑,話也很多

“到急診室工作過了

才會真正懂得人生”

“醫(yī)生,得經(jīng)常換

誰都受不了長期在這里工作”

 

陽光悄悄地爬上了擔(dān)架

不說話的時候

這里便是最安靜的地方

看無聲電影一樣

看門診大樓下排著長長的隊

看門診大樓上

白云像白大褂的護(hù)士一樣

安撫著人間

 

陽光悄悄地爬上了氧氣瓶

“陽光這么強(qiáng),要不要把它移開一點”

你覺得它像巡航導(dǎo)彈一樣

隨時會爆炸

 

 

《風(fēng)》

掛擋,提速,制造八級的秋風(fēng)

一定是秋風(fēng),哪怕春天,也是秋風(fēng)

春風(fēng)里有手指,抽出嫩芽

解開頭巾、辮子和衣衫

秋風(fēng)里才有巴掌,不斷地扇你的耳光

秋風(fēng)才吹得出切割般的離別感

秋風(fēng),才含有這么重的硫酸

吹白了頭發(fā),吹青了石頭

吹黃了高原,吹得斜陽銹跡斑斑

從巴顏喀拉雪山往下看

黃河像一棵五千四百公里的老樹

一人一騎,落葉一樣

剛剛回到枝頭,又被自己制造的秋風(fēng)

吹下了青藏高原,吹過了橫斷山脈

我早就停下來了,我制造的秋風(fēng)

卻在窗外,越吹越有勁

吹得天空,像一塊灰布的帆

吹得群山,像一排滔天的浪

吹得人世,像一只搖晃的船

 

 

《江南賦》

傾壺,傾杯,傾訴,傾聽

問茶莫問道,問道莫問情

你說蘇曼殊和李叔同是同一個人

你說我和李煜是同一個人

本是煙波釣徒

卻誤入紅塵深處

終將難逃命運的羞辱

無情的,往往最癡情

擅長等待的,往往也擅長離別

有人把一杯琥珀色的茶

擱在琥珀色的黃昏里

十七年之后,才回來

淡卻的,正在冷卻

退卻的,正在忘卻

坐在眼前的,和萬水千山的

竟然也是同一個人

如露亦如電,如刀亦如劍

如夢幻泡影,真實不虛

打開甜白釉淺浮雕雙鳳梨式茶壺

一聲輕響過后,月亮出來了

月光,是另一只纖細(xì)的手

將青瓦、楠木、芭蕉

摸出了青瓷的光澤

完美的事物,是不祥的

在精致如瓷的江南

我的粗糙,是唯一的瑕疵

你開衩太高的絲質(zhì)繡花旗袍

是唯一的缺口

 

 

《巴顏喀拉雪山》

站在高處

空氣稀薄

能見度相當(dāng)好

往前看可以看到烈日下

拒絕融化的冰川

往后看到

塵世里

盲目地忙碌的人們

分不出

哪個是自己

哪個不是自己

 

他們邀請我跳鍋莊

我不肯

悲觀的人

擅長悲傷

不擅長

沒心沒肺的快樂

舞會散后

每個人都回到了家

就連那只藏獒

也回到了

帳篷邊的鐵鏈里

只剩下我

一人一車

停在一地野花里

 

戴上頭盔

穿上雨衣

我馱著沉重的暮云

回家一樣

走向了遙遠(yuǎn)的

巴顏喀拉雪山

水泥路如同優(yōu)雅的長臂

萬物快要睡去的時候

看啊,巴顏喀拉雪山

為我一個人

舉起了一盞

橢圓形的月亮

 

世人的荒野

是我的醫(yī)院

風(fēng)沙,烈日

暴雨,暴雪

月光,彩虹

比化療還有效

面具、甲胄

鐵銹、油膩和粉刷

紛紛剝落

我又恢復(fù)了感覺

又感到了久違的

饑渴、冷暖、疼痛和害怕

 

一只高原鼠

橫過馬路

我偏了一下車龍頭

分明避開了

可后視鏡里

依然多出了一團(tuán)模糊的血肉

唉,有的生命

連一下震動

都換不來

 

人生有多少錯

黃河就有多少彎

急轉(zhuǎn)彎

貨車超貨車

去路完全堵死

死神駕駛六十噸的大貨車

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

撞過來

做好自己能做的

就是剎住車

倚著護(hù)欄

然后鳴笛

那一刻我想到了

那只草原鼠

車輪帶著風(fēng)塵

擦著護(hù)膝

呼嘯而過

這時候

生與死的距離

一個人和一團(tuán)肉泥的距離

只有五厘米

 

死神,是最好的司機(jī)

也是最好的老師

我對生命的理解

也是死神教導(dǎo)的

死神,教我學(xué)會了珍惜

教我抓緊時間去愛

死神還教會了

我如何勇敢而壯麗地

完成死亡

 

仿佛回到少年

獨自叛逆人間

如果你是巴顏喀拉雪山

就會看到

一盞倔強(qiáng)的車燈

在銀河系之下

星宿海之上

左沖右突

繁星退卻

萬物還未蘇醒的時候

巴顏喀拉雪山

又為我舉起了一盞

深紅的朝陽

知道我的水喝完了

巴顏喀拉雪山

又為我準(zhǔn)備了世間

最干凈的雪

 

云,才是河流

真正的源頭

有些流浪的云

喜歡上了巴顏喀拉

就落下來變成雪

有些雪喜歡上了星宿海

就融化成了水

有些水迷戀上了遠(yuǎn)方的繁華

一定要離開高原

黃河就由此發(fā)生

后面的事

都知道

喜歡繁華的水越來越多

形成了高歌猛進(jìn)的時代

在磧口奔騰的時候

呂梁趕緊為其讓路

路過壺口

太行和燕山

都在為其顫抖

 

從又臟又窄的旅店出來

高原的黃昏

顯得格外遼闊

五十公里后是黃昏

一百公里后,還是黃昏

仿佛被一根繩子吊著

夕陽怎么落

也落不下去

我已完全康復(fù)

雖然丟了身份證

每天都要去派出所

證明我的善良

但自己知道

現(xiàn)在的我

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是一個丟失了刀的刀客

但鋒利還在

我是一個慣看

秋月春風(fēng)的漁夫

沒有船和釣竿

但我擁有一條

偉大的河流

我是一個沒有國土的國王

我的王國里

保留著別處沒有的

純真、至善和完美

世人的荒原

是我的殿堂

 

我和陽光一個方向

時速達(dá)到九十公里

在牦牛看來

已接近光速

身心熾熱,生命盛大

感覺自己

就是黃昏

目光就是斜陽

燦爛輝煌

一萬多丈

我照耀

巴顏喀拉雪山

也照耀

野驢、渡鴉、狐貍

草原鼠、藏羚羊

和它們的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