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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3年第1期|劉梅花:跑鹿灘
來源:《芳草》2023年第1期 | 劉梅花  2023年02月28日06:58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七〇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八駿之一。在《芳草》《天涯》《散文》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和小說。部分作品入選中考試卷,并多次獲獎。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草廬聽雪》《駱駝莊園》等八部。

 

霧氣太濃,到處都白茫茫的,阿史那離開野狐灣不久就迷路。笨重的大卡車東撞西轉(zhuǎn),荒野里那么多路,不知道哪一條通往鎮(zhèn)子上。不知走了多久,雨刷推開擋風玻璃上細密的水珠,一個村落出現(xiàn)了。

八九戶人家,零零落落的莊院散落在山坡上,大霧中隱約可辨。從車中望去,這個村子似乎是廢棄掉的。房前屋后荒草半墻高,野兔子逃竄,一片衰秋的荒野。

然而他看到一個人影,穿著粗陋的舊雨衣,拎著一籃子青草或者是蔬菜,從巷子里穿過,推開拐角處低矮的莊門,走進去。不一會兒,屋頂冒起炊煙。

天快黑了,荒郊野嶺的,最好去問問路。莊門敞開著,狹小的院子里荒草齊腰,夾雜著野花亂開。有一條紅磚鋪的小徑,通到屋檐下。低矮的土坯屋,極簡陋,老式牛肋巴窗子,窗縫里漏出來昏暗的燈光,寒磣可憐。

阿史那站在莊門口,正想高聲打個招呼,有人走出來。幽暗的光線里看不清面容,似乎細高,臉白皙,藍帽子,衣服臟兮兮的。

“掌柜的,過路的,想討口熱水喝。”

“進屋吧。”聲音柔和低沉,似乎是個女人。

屋外,濃稠的白霧從莊門口涌進來,幾乎撲到屋檐下。借著昏黃的燭光,這才看清確實是個女人。他伸手接過一碗面條,確實餓壞了,幾乎狼吞虎咽。女人戴著一頂藍帽子,是鄉(xiāng)村男人們常常戴的那種。發(fā)絲從帽檐垂下,沾著露水,一溜一溜貼在面頰。

夜晚已經(jīng)降臨在山野,雨點噼里啪啦打在屋頂。這樣的鬼天氣,荒野里數(shù)不清的路,樹杈子似的,怎么樣才能摸黑趕到鎮(zhèn)子上?阿史那吃過飯,點了一支煙,沮喪又焦慮。

當然了,這會兒任誰出去都會迷路——可別大意,羊圈灣有枯井,谷堆灣那兒淘沙人留下大片沙坑,摩天嶺有一大片亂墳地。你剛好走反了方向,去鎮(zhèn)子上還得二十多里路。你是干嗎的?荒野里開著一輛大車亂跑。從野狐灣過來?是收藥材的外地老板嗎?野狐灣的當歸柴胡今年長勢好。

女人坐在灶前吃飯,火光照著她白皙的臉,帽檐的陰影遮住眼睛。筷子長了霉斑,黑曲烏拉。手指細長,指甲縫里塞滿黑泥。莊稼人嘛,大抵這樣。阿史那暗自思忖。

如果不是迷路,我這會兒已經(jīng)在鎮(zhèn)子上。除了布爾智大帳篷之外,還有道道店,都很破舊,晚上喝酒的打架的,格外嘈雜。至于餐館倒是有幾家,別指望味道有多好。街道破破爛爛,店鋪陳舊,還是水泥柜臺。你在鎮(zhèn)子上有沒有一種感覺,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阿史那岔開話題。他開的是康明斯,車上整整一車藥材,至少幾十萬。這個村子是個什么情況,他完全不清楚。若不是中午老板有急事趕回省城,他也不會獨自返回誤入此村。但是就眼下來看,他除了在這家借宿一晚,根本沒有更好的辦法。焦慮歸焦慮,他還是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看上去不像卡車司機,是大老板那樣的氣派。

你要借宿一晚?那也不是不行。全村只有我家有人,其余都是空宅子。可以把你的衣服烤干,灶火里火旺,待到明天再走,這樣的黑夜里山神爺都不敢走。為啥空著?幾年前發(fā)了一場泥石流,把坡下的幾個院子沖走。后來鬧鬼嘛,大家都搬遷到鎮(zhèn)子上去了,春耕來撒一把藥材種子,再不管。過個兩三年才來挖藥材,不薅草,懶人莊稼。我恰好早上回來,西廂房快要泡塌,回來拾掇拾掇。

女人一邊說,一邊嚼著青菜。她抬頭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毛茸茸的,眼角有淡淡皺紋,臉色有點蒼白??床怀鰜砟挲g,也許三十多歲,腰身很細。

你一個人住荒了的村子不害怕嗎?雖然是舊院子,然而很久不住人,狼啊狐貍啊來敲門咋辦?阿史那慢吞吞試探。女人看起來沒啥見識,是那種未經(jīng)世事的村婦。身上衣服破舊,襯衣領(lǐng)一圈油漬。然而就荒村來說,一個人都沒有,也不必刻意打扮。況且在昏暗的燈光里,女人眼神柔和,帽檐下的發(fā)絲垂著,也自有一種風韻。

別說夜晚,白天都害怕。到處都是荒草,草叢里野雞子亂飛,村后面全是老白楊樹,陰森森的,烏鴉嘎嘎叫。干點活兒,也提心吊膽,心里總是毛。

女人吃過飯,洗鍋擦灶臺,絮絮叨叨。

阿史那還想套取一點信息,比如她的丈夫家庭之類的。然而女人態(tài)度十分隱秘,岔開話題,嘴巴很嚴。

“你可以睡到套間里去,只有一鋪炕,可能有點潮?!?/p>

“那你呢?睡哪兒?”

“我灶前的柴禾上對付一晚夕。晚間有啥響動,也別怕,兔子大的老鼠亂竄,拖著長尾巴。當心別被咬住腳趾頭。至于野狐子,也不是沒有,扭著腰走路,還對人笑。啥?你是說鬼嗎?你怕鬼嗎?”

女子說話的時候,眼神有笑意,阿史那覺得她質(zhì)樸率性,甚為可愛,像小孩子的那種純真。他暗自猜度,如果不戴這頂煞風景的藍帽子,穿上干凈的衣裳,這女子也必定有幾分姿色,值得讓人迷戀。這么一想,他的小腹內(nèi)似乎咕嚕了一下,某種東西竄來竄去。

外面下起大雨,空曠的山谷里塞滿古怪沉悶的雨聲,轟隆隆滾來,碩大又驚駭。阿史那冒雨跑到車跟前,打開駕駛室,取了牙具袋和毛毯。倘若在駕駛室睡一晚,未嘗不可。然而他是個膽小鬼,山里陰森森的,雨又這樣瓢潑,各種來歷不明的聲音,他沒這個膽量。

其實就算不下雨,空曠的荒野也會在深夜里出現(xiàn)各種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人不住的地方,神住。神不住的地方,鬼住。像他這樣的壯漢,虎背熊腰,按理不會這么慫。然而現(xiàn)在是農(nóng)歷七月,依著民間的說法,七月不干凈,鬼出沒。

運氣還算不壞,荒野里遇見人家,還是個身材不錯的女人。他返身關(guān)好莊門,插上釕铞,內(nèi)心嘿嘿笑了幾聲?;牟萆易由爝^來,擦腰而過,發(fā)出潮濕的簌簌聲。

天黑得鍋底一般,窗口閃著一豆微弱燈光,院子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幽暗與凄涼,令人心悸。阿史那幾乎是狗攆般的跳著腳跑進低矮的廚房里。他怕黑,覺得黑窟窟的雨點里似乎隱藏著一雙眼睛盯緊他。

本能的,他掩上廚房門,從門縫里向外瞅了一眼,嘴里說,嘖嘖,真是好嚇人,世界上竟然有這么黑的夜,這么可怕的雨聲,真擔心被連皮帶毛吞噬掉。他脫下身上的濕襯衣,湊到灶火跟前烘烤。柴禾發(fā)出微弱的火焰,一撲一撲,火光照著他健壯的肩膀和寬厚的胸膛。他的胸膛上長滿黑毛,比猴子差不到哪里。

女人一雙腳泡在粉色的塑料盆里,抬頭看他。你身上為啥這么多毛?什么?好男一身毛?估計你還是個猴子,沒徹底變成人。她咕咕笑,沒心沒肺的那種單純。女人嘩啦嘩啦洗腳,身后的柴禾上扔著一條舊毯子,一邊繼續(xù)跟他聊天。她的小腿細長白皙,在昏暗的光線里發(fā)出光亮。

村莊叫跑鹿灘,整個山谷也叫這個。平日里見不到跑鹿,但冬天下了大雪就會跑到村莊附近。至于野黃羊,藍馬雞,雪雞,雪天多得是。三九天,麻雀會凍死,枯樹葉一樣落下,一頭栽到雪地里。呃,麻煩你遞給我那塊毛巾,是,就是墻上掛的那個。

女人擦腳,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她的思維跳躍性很強,或者說前言不搭后語。但是又能說清每件事,不含糊。

你看起來特別年輕,沒三十歲吧?笑起來也好看。阿史那烤得熱乎乎的,很有些愜意,剛才的恐懼感煙消云散。他試探套話時,覺得小腹有些腫脹,一些東西在身體里竄來竄去,摁不住的樣子。

你是收藥材的老板?還是給老板跑腿的司機?瞧你都打噴嚏了,剛才被大雨劈頭蓋臉潑了一頓。晚飯大概沒有吃飽?要不再吃一點餅子?

據(jù)說吃得太飽,人看上去愚蠢。只有半飽時,才會顯得好看。阿史那瞟了一眼女人,面容曖昧,大腿內(nèi)側(cè)抽了一下筋。

女人淡淡說,其實也沒餅子,誰有錢買那個。她潑水,又換個盆舀水洗臉。終于摘掉藍帽子,一條粗辮子盤在頭頂。喝茶時,兩人挨得很近,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誰也不把最靠譜的東西說出來,彼此的感覺也拿捏不透,云里霧里的那種朦朧。

她身上有一種久不洗澡的汗味,還有干草味,柴煙味。但是恰恰是這種混雜的味道,勾起阿史那強烈的沖動。他的眼神顯然露出渴望的神色,心里當然在盤算著什么。時候不早了,他想早點睡,就算套間里是一鋪潮濕的炕,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女人的神色撲朔迷離,一會兒熱乎,一會兒淡漠,他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似乎是有一道屏障在阻礙他的渴念。其實在這種荒野里,大雨傾盆,天地都是水的咆哮聲,怪瘆人的,就算人類抱團取個暖,老天也不會責怪。他不忍心讓女人睡在柴禾堆上,但自己又沒法睡柴禾堆,沒這個經(jīng)驗。

“下次可別獨自住村子里了,叫上老公一起來,夜里怪害怕的。我一個大男人都慫得很?!卑⑹纺抢^續(xù)試探。

“沒事兒,住慣的老院子。早些年家里養(yǎng)著一百多只羊,年年要去夏牧場住圈窩。你想想看,周圍幾百里沒有人煙,阿尼嘎卓深山,連鳥兒都沒有多余的幾只。習慣了。你叫啥名字呢?”

“唔,人家都叫我突厥。也有叫我大狗熊的。其實無所謂,叫啥不是個叫呢。”阿史那不能探出女人的家底,所以也不講出姓名。

當然,他也沒有說謊。據(jù)說很久之前,有個部落住在金山下,金山的樣子很像兜鍪——兜鍪就是古時的戰(zhàn)盔,俗稱“突厥”,因此部落名字叫突厥,首領(lǐng)叫阿史那。此人彪悍勇猛,赤手空拳和狗熊搏斗,狗熊敗,被打瞎眼睛,所以也叫瞎熊。

他生下來體弱多病,父親就給他取名阿史那,小名叫突厥。他們村有個奇怪的習俗,怕小孩養(yǎng)不大,就會取個少數(shù)民族的名字,越古老越好,據(jù)說這樣就很長壽。

突厥?女人愣了一下,而后沉默。她肯定不知道突厥是個啥。一截蠟燭燒光了,屋子里一下陷入黑暗。黑暗里兩個人影,坐著木墩,靠著柴禾堆,影影綽綽的,不甚真實。阿史那伸了個懶腰,順勢摟了一下女人的腰,粗重地呼吸。

女人一躲,往灶膛里塞了幾根劈柴,火焰一下子躥起來,黑窟窟的屋子里又多了一坨亮光。阿史那試探著摸索過去,想抓住女人的手,卻摸到一個破舊的玩偶,齜牙咧嘴笑他。

你聽,外面奇怪的聲音,呱嗒呱嗒,像誰在躡手躡腳走路。怕不怕?要不靠近我一點。阿史那有點心急,舔了舔嘴唇,不掩飾渴求的眼神,胸膛上的黑毛一起一伏。他壯實得像一頭蠻牛,一身勁兒沒地方使,火急火燎。他大膽摸了一下女人的手。

村莊里能有啥呢,最多就是野狐子,荒野深山才怕人。你想想,除了牛羊,幾百里沒有人煙。夏天我們在阿尼嘎卓山谷放羊,住的圈窩,是低矮的泥土屋子。兩只牧羊犬,是那種老品種,細長條夾耳朵的。

有那么一個晚夕里,后半夜,狗瘋狂地叫,把人吵醒。我們隔著很小的窗戶往外瞅,天啦,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鬼,穿著破索索袍子,看不清,就那么隱隱約約,要闖進來,陰氣逼人。

爹拔出宰羊的刀子,在缸沿上倉啷倉啷磨了兩下,屋子里發(fā)出詭異的回音,不像磨刀子的聲音,倒像是有人在咕咕叨叨笑。我不是很膽怯的人,但也嚇得夠嗆。狗還在叫,那個黑影還在左右晃蕩朝前撲。

爹手持刀子,大聲嚎叫,給狗壯膽,并喊著,趕緊點燈。媽媽剛點亮燈,呼一下被窗口吹進來的陰風給滅掉。媽媽又讓我快些點火。我哆哆嗦嗦點燃柏樹枝,爐膛里冒起一股火焰?;鹪絹碓酵?,我們從窗口往外扔火枝子。

火枝子引燃了門口的一堆黃草,被風一吹,冒出火焰。隱約看見那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倏然之間消失了。一條牧羊犬追過去,另一條嘴巴抽搐,叫不出來聲音,跳了幾下,倒地上渾身痙攣,看上去特別痛苦。

我們也不敢出門,只能使勁兒往外扔火枝子,念一種老先人留下的咒語,能破荒野妖鬼。風一直在刮,狗沒有聲氣兒,一家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挨到天亮。

天大亮,才敢開門出去,門口的牧羊犬已經(jīng)癱軟。抱到屋子里,灌了水,后來活過來。另一條叫閃電的牧羊犬,找了很久,在山下的一大片枇杷柴跟前找到,已經(jīng)死了,狗嘴巴是歪的,眼珠子白登登的,一臉猙獰,很嚇人。

后來呢?阿史那腹部騷動腫脹的那一部分逐漸消失,他害怕起來,聲音有些抖。尤其是這到處亂響的雨夜。女人在昏暗的空間里,看不清臉,模模糊糊,聲音空洞,像累得筋疲力盡的樣子。

當然了,我們不可能搬家。圈窩嘛,年年都住。爹騎馬回了一趟村子,把家里的土狗領(lǐng)上,又去鄰居家借了一桿火銃,你知道,有些人家還是有那個東西,主要是過年時放幾槍避邪。

第二天夜里,仍舊是后半夜,突然傳來凄厲嘶喊,像一個半男不女的聲音。土狗狂叫起來,黑袍子影子又出現(xiàn)了,飄忽不定,左閃右撲,能看見白臉,一條長舌頭吊著。土狗很兇猛,發(fā)出粗糙的狂叫。

我們都沒睡,守在窗前。沒點燈,一直看到黑影張牙舞爪撲到窗前時,爹嗵嗵嗵放了三槍。火星子濺在黑夜里,黑影發(fā)出吱嘍嘍的哀嚎,倏然消失。狗追了幾步,被喝回來。爹又對著遠處放了幾槍。你知道,山谷里非??諘?,火銃的聲音簡直滾雷那么有勁兒,幾里外都會聽見。

天亮后,我們巡視牧場,草地上有血跡。丟了三只肥羯羊,被鬼捉走。羊群看上去不精神,蔫蔫的,像受過驚嚇。打那以后,圈窩才算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任何鬼妖干擾。因為山谷本來沒有人煙,是鬼妖的地盤,我們算是闖入者,就得橫,不然立不住腳。

村子里沒事吧?好幾年不住人了,有沒有鬼?

早幾年有,是查痞家的瘸腿鬼?,F(xiàn)在沒事兒,就算有點響動,也不傷人。今年春天,我們來撒藥籽。睡到天快亮,迷糊中突然聽到巷子里吹吹打打,聲音很近,鬧社火似的。又聽見一群人唧唧咕咕聊天,聲音很大。還有劈柴的聲音,啪嗒啪嗒拉風匣的聲音,真真切切,就在耳朵邊。但是睡得太沉,醒不透徹,就那么迷迷瞪瞪地在耳朵邊響。天亮后問媽媽,說不曾聽到,可能是我的幻覺吧。

那么,你爹媽呢?沒和你一起來拾掇屋子???阿史那窮追不舍,這個問題太重要。

女人在黑暗中瞟了他一眼,臉上露出詭異的笑。誰說沒來?爹在呀。就在剛才,你進來前一陣兒,他去后山看牛。幾頭牦牛,不必天天看管,隔一段日子來瞅幾眼就行。你沒見呀?爹披著舊雨衣,提著一籃子大黃草——牦牛吃了雨天的草肚子脹,喂點大黃草。

呃,老天,是看見那么個人,細高個子,披著雨衣,戴藍帽子。但是我明明看見是進了你家莊門,不是出了村子呀。那他夜里回來不回來呢?

你又在打噴嚏,腿也在抖,往灶前靠靠,可別感冒了。說不準回來不回來,后山有人家,誰知道能不能借宿呢。找不到住處,回來也就半夜了。

那他回來,介意不介意我在你家?阿史那膽子確實夠慫的,聲音有些抖。主要是這么黑的夜,這么大的雨,各種喪心病狂的聲音,令他心生驚恐。對女人,他又沒做什么,用不著擔心。他收起所有妄念,拿出紳士的樣子來。腹內(nèi)那點小沖撞早已煙消云散。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疏離和謹慎,臉上又露出詭異的笑。說不定也不回來,畢竟這么大的雨,潑得人張不開眼睛。又打噴嚏,你可能感冒了??拷罨?,烤著會好一點。依我看,你只能坐到天亮,感冒的人可不敢睡潮濕的炕,不然一場大病跑不掉。

呃,好主意。阿史那確定這樣很不錯,即便她爹回來,自己只不過借個宿,坐在灶前烤火打盹,衣裳整齊,不會犯忌。他怯怯地暗自思忖。最好別惹這些山野粗人,明早撤退。

女人把柴禾上搭著的舊毛毯丟給阿史那,自己進里屋去睡潮濕的炕。阿史那裹上自己的毛毯,又把女人的舊毛毯也加上。舊毛毯是潮的,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和柴煙味。但是多一層總歸可以抵擋風寒,不至于一連串打噴嚏。夜里會更冷。

那么,你家的羊群呢?阿史那高聲問,盡管不用這么大聲。

賠給查痞家了。女人的聲音很細,從套間里傳來。

那么,你家的牧場呢?后來放牧的人家有沒有遇見鬼?

噢,牧場嘛,也是查痞家在放羊。至于鬼,誰知道有沒有遇見呢。村子里的人都告訴我,不要和他們家說話,盡量躲開。我不害怕鬼,但是害怕查痞一家子。

哦,是這樣,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每個村都會有那么一兩家人,很兇,村霸,就愛欺負人。阿史那抬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雨聲大得簡直驚心動魄。雨點打在草梢子上,發(fā)出嘶嘶金屬一樣的聲音,似乎無數(shù)蛇在吐信子。打在屋檐下的青石頭上,是一種破碎的斷裂聲,雨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那種爆裂。聲音大得不可思議,他發(fā)誓活了四十多歲,第一次聽見這樣響亮的雨聲。好像每個雨點里都鉆著一個鬼,嚇人道怪的。

柴禾都是劈柴,干干的,很好燒。阿史那填滿了灶膛,劈柴發(fā)出噼啪聲,火苗撲出灶口,那么旺。阿史那貼近灶火,抱膝而坐,迷迷瞪瞪睡過去。朦朧中似乎有人從身邊走過去,腳步輕輕的,但是他實在太困了,沒醒來,踏踏實實睡到天亮。

阿史那醒來時,天還不很亮,外面灰蒙蒙的,雨小了很多,霧氣濃得連莊門都看不清。他看一眼手機,依舊沒信號,七點多了。灶膛里火早都熄滅,一鍋水也燒干。

阿史那往鍋里添了幾瓢水,點燃干柴,燒水洗臉,喝點熱茶。套間里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喝了一陣熱茶,天陰沉得很,雨不停,只是小了一點??磿r間,已經(jīng)八點。他決定叫醒女人告辭。

叫了好幾聲妹子,沒有回應。阿史那壯膽把腦袋伸到套間門口看過去,炕上空蕩蕩的,沒有人。確切地說,沒有睡過的痕跡。被子枕頭啥的都不見,炕上鋪著一條舊羊毛氈,連床單都沒有。

阿史那吃了一驚,這么大的雨,她去了哪里?這個村莊和這個女人都很詭秘,難道是聊齋里的情節(jié)?阿史那嚇出一頭汗,腿子又忍不住哆嗦。他為自己的懦弱生氣。又喝了一杯水壓壓驚,確定水是真的。于是摸出一張鈔票,拿茶杯壓在鍋臺上,關(guān)好門,踩著雨走出莊門。巷子里空寂,泥濘,一種恍如世外的感覺,又荒涼又瘆人。大約月球上也不過如此。

女人昨晚告訴他,要朝東走,途中有五條岔路,怎么拐來拐去都給他講得很清楚。但是她是荒野里憑空出現(xiàn)的一個女人,又這么神神道道,該不該相信她?

躊躇半天阿史那決定相信她。如果是鬼怪,會怕火,可她一直燒火來著。坐到駕駛室,雨又大了一些。這種鄉(xiāng)村砂石路很窄,車又那么長,倒車就麻煩。阿史那打開前后大燈,深吸了一口氣,踩下油門。無論如何,白天是安全的,就算鬼怪,白天不能害人,總得講道理嘛。

他小心翼翼回好車,開下坡,坡底下一大片廢墟,殘垣斷壁,雜草沒過墻頭,陰森森的,草叢里會藏鬼嗎?他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頭發(fā)根子豎起來。坡下有三條路,一條是他來時的路,可以排除。另一條伸到北面,也刪除。中間一條朝東,他選擇了這條。

往前走了一里多地,他發(fā)現(xiàn)砂石路被雨水沖出幾個大坑,然而有人剛剛往水坑里墊了石塊濕土。阿史那下車,拿腳踩踩濕土,很瓷實。大車笨拙地轟鳴著,安全駛過水坑。前面是幾道土坎,也被平整過,不然大車根本開不過去。

這荒山野嶺,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就是菩薩顯靈幫他。四下里張望,一個人影也不見。她到底躲在哪里?說不定在前面等著。

大車繼續(xù)轟鳴著緩慢前行,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曠野里啥也看不清,只有鋪天蓋地的白霧。他活了幾十歲,第一次見如此嚇人的霧氣。這個倒霉地方,雨也不是尋常的雨,霧也不是正常的霧,邪氣得很。他懷疑自己踩了迷魂草,遇見了鬼打墻,才誤入這個鬼地方。

前面又伸出一條岔路,朝南走了。他決定繼續(xù)朝東,憑借感覺,野狐灣應該在南邊,他昨天出了野狐灣,應該朝東拐,卻鬼使神差繞到西山去了。

再走一段路,前面出現(xiàn)了女人昨晚說的谷堆灣,地面被淘沙人挖的溝壑縱橫,到處是沙坑,灌滿水。亂石灘中間有一條路,但是被霧氣籠罩,看不清。阿史那跳下車,跑過去看。

情況比他預測糟糕得多,路面很窄,水坑遍地,車轱轆稍微打滑,就會翻車。幾十噸的康明斯,必須要平穩(wěn)。這段路扭來扭去,大車根本扭不過去。這深山里人都搬空,所以路廢棄掉了。

走回車邊,阿史那眼淚掉下來。他承認自己是懦弱的膽小鬼,沒啥氣魄。雖然看起來五大三粗,壯漢的樣子,然而有什么用。之前他一直城里跑出租,也就是今年才開始跑長途,幾乎沒到過鄉(xiāng)下,確實沒啥經(jīng)驗。

被白茫茫的霧包裹,他覺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盡頭,心里瘆得慌。沒有人,沒有聲音,他被一腳踢到紅塵之外,孤立無援。阿史那一籌莫展,絕望得想抱著大車哭一場,委屈死了。工資才六千,卻要拿命冒險。這個鬼地方。他憤憤罵道,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一口。

一支煙還沒吸完,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此時,女人出現(xiàn)在迷霧中,藍帽子,舊雨衣,肩上扛著鐵锨,踩著泥濘朝他走過來。近了,大聲說,狗熊,前面過不去,我剛看過。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阿史那幾乎要哭出來。你去哪兒了?我早上都找不到你。

不說這事兒啰,我?guī)罚蝗荒阒苯映霾涣松?,霧氣這樣大,能把人壓垮。往后倒,一直退回后面那個岔路口,拐上岔路,直接到野狐灣。到野狐灣就妥了,全是好路,直通鎮(zhèn)子上。

阿史那松了口氣,就差跪下給女人磕頭。這車藥材幾十萬,倘若有一點點差錯,把他賣了都賠不起。他不僅慫,還窮。

路太窄,笨重的康明斯不能掉頭,只能一路倒車,退回岔路口。拐上岔路后,路況好很多,有幾處不大的水坑,女人下去鏟了沙土墊瓷實,車安然無恙通過。路過了一大片墳灘,荒草萋萋,石碑青森森的,鳥在雨里胡叫,白霧亂竄,旱獺站在路邊發(fā)呆。倘若晚上路過,能把人魂兒追掉。

到達野狐灣的時候,阿史那懸著的心才算落到地,畢竟回到了人間煙火里,擺脫了妖氣迷離的鬼地方。女人繼續(xù)給他帶路,說岔路多,可別再走錯。她目光低垂,很疲憊的樣子,早上肯定沒有洗臉,鬢角是泥點子??蓱z的女人,渾身濕透,那個舊雨衣啥用不頂。藍帽子濕噠噠的滴水,腳上的黃膠鞋幾乎沒有鞋樣子,糊著一層黃泥。衣裳臟兮兮的,半截褲腿都糊著濕泥,整個人落魄得看不成。

有時她迷糊著了,輕輕打鼾,大車顛簸著劇烈一晃,又猛地嚇醒,偷偷從帽檐下瞟一眼阿史那,嘴角一絲微笑。又急急忙忙伸長脖子朝前看,怕走錯路,一臉專注。

她當然不知道,這個大塊頭碩壯的男人其實是個慫包。阿史那暗自挖苦自己。當然就相貌來說,也算不錯,皮膚黑一點,濃眉大眼,方嘴巴白牙齒,笑起來還很真誠。

霧氣漸退,順利回到鎮(zhèn)子上。大車開進布爾智大帳篷旅店,剛停穩(wěn),老板恰好打來電話。鎮(zhèn)子上信號不錯。老板有點生氣,你昨晚去哪里了?不接電話??蓜e把老子一車藥材拐跑。

唉,迷路了,差點回不來呢?;囊袄锱懒艘煌砩?,鬼也有,獸也有,大雨傾盆,嚇死個人。你的藥材算個毛線,老子是一條命哩。阿史那眼淚都快淌出來,委屈死了。

老板聽到阿史那聲音異常,也嚇一跳。他根本想不到這家伙窩囊成這個鬼樣子,哭戚戚的,一頓一個羊腿喂狗了。那你沒事吧?還囫圇著吧?你到底跑到了哪里?

阿史那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半天,說不清。老板問,你到的地方,路邊是什么田?青筍還是土豆?阿史那說,都不是,是灰楚楚的一種高桿子,梢子帶點紫色,吊穗穗,很多雜草。老板說知道了,是跑鹿灘的藥材田,那地方就是古墳多,野鬼出沒。估計你長得太笨重,狗熊似的,一個鬼拖不動,兩個鬼分不公,所以沒事。休整休整,明早返回,別急哦。

雨小了,鎮(zhèn)子上霧很淡,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幾只雞在院子里跑,閑人抱著雙臂聊天。阿史那覺得終于回到人間,從魔境中掙脫出來。這個破爛的小鎮(zhèn),此刻多么美好。

女人拖著一身泥水已經(jīng)走了。阿史那跳下車,大步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口的一間小房子去辦入住手續(xù)。

我迷路了,有個好心大姐給我指路,不然現(xiàn)在還在山野里亂撞呢。你們看見她了嗎?道聲謝都沒來及。這地方可真嚇人,雨霧這樣大。阿史那拿了塊墻上的干毛巾,擦掉額頭的雨珠子。

旅館老板是個矮胖的老男人,禿頂,三角眼,額頭上全是褶子。他吩咐服務員去給阿史那房間生爐火,說,是胭脂花嘛,見了,這會兒肯定在唐老鴨飯館里。是個守村人嘛。

守村人?阿史那不明白,瞪眼看著旅館老板。

每個村都有啊,這里多少有點毛病。老板指指腦袋,又說,因為替村子擋災難,所以傻了。胭脂花嘛,就是愛亂跑,你說她多傻,倒也不至于。不過比起正常人,是弱智一點。

在一邊的服務員接茬說,胭脂花心善良,又勤快肯幫人。就是小時候腦袋受了重傷,所以才成了吃百家飯的。難道你們村沒有守村人嗎?

我們村?呃,自從我出來之后,就再沒有了。阿史那叼了根煙,一臉嚴肅回答。屋里幾個人哈哈大笑,說不管怎么著,有個就好,還濃眉大眼怪帥氣的。

阿史那早上沒吃飯,又累又餓。他簡單洗漱一下,換了干爽的衣裳,往外走。服務員剛生了火,屋子里一股潮氣。

唐家的面食不錯,鹵肉真不行,白瞎錢。老板追著他的后背補了一句。大約是看著他魁梧高大,飯量不輕。阿史那回頭說,昨早吃過,確實不怎么樣。

唐老鴨飯館據(jù)說是鎮(zhèn)子上的老館子,門面窄小,進去后廳堂狹長。午飯時間,也沒幾個人食客。阿史那放眼掃了一圈,不見胭脂花。老板娘瘦筋筋的,抱著一只貓走過來打招呼,幫他拉開椅子。

阿史那要了兩盤干拌面,茶水免費。吃飯的時候,阿史那假裝隨意地問,胭脂花沒有來嗎?旅館老板說她是個守村人,我想替她付個賬。我們出門人,求個平安才好,每個地方都有守村人庇護。

沒來呀。胭脂花可憐,從小就遭受各種厄運,幫大家擋住煞氣。不過,她有掛賬,你可以替她付一點,發(fā)善心嘛。老板娘丟下貓兒,拿來厚厚的賬本,翻到胭脂花那一頁,攏共七十多塊。阿史那都給她付清,拿筆劃掉單子。

她為啥成為守村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阿史那問。

你是個好心人,老板娘給阿史那續(xù)滿茶水,說,胭脂花爹媽都是殘疾人,靠養(yǎng)羊為生。她五六歲時,家里丟了二十來只羊。你知道,農(nóng)村里這是一大筆財產(chǎn)。找來找去,羊在坡底查痞家,還沒宰。警察就把老查痞抓了,這樣兩家就結(jié)下梁子。查家有五個兒子,都住在跑鹿灘坡底下,個個都坐過牢,偷獵,打人,盜竊,賭博,不是善茬。

夏天轉(zhuǎn)場,胭脂花爹媽趕著羊群,去阿尼嘎卓深山住圈,荒山野谷的,沒個人煙。查痞家使壞,裝神弄鬼,披著黑袍子亂頭發(fā),夜夜去嚇唬,順便弄走幾只肥羯羊,說是鬼捉走的。也是活該出事,胭脂花爹不知從哪兒弄到個火銃,去鎮(zhèn)鬼,黑夜里胡亂放了幾槍,誰知傷到大查痞,一條腿被打殘,腮幫子打掉一塊破了相。

胭脂花家說是打鬼,然而大查痞卻說世上哪有鬼,明明他打著火把去找羊,剛走到圈窩門口就被一槍打翻,說胭脂花爹看得很清楚是他,故意報復。村莊里好多事糾纏不清,只能調(diào)解,兒子多的人家肯定占上風。被查痞家偷走的羯羊找不到,也拿不出他裝神弄鬼的證據(jù),胭脂花家的羊群賠給大查痞,火銃也沒收了。連草場也被查痞家霸占。這樣,胭脂花一家日子貧困得很,到處借吃糧。

隔年春天,兩個殘疾人種了幾畝青稞油菜,指望這點莊稼過活。誰知道被壞天良的查痞家撒了一地草籽。別人家的青稞拔節(jié)抽穗,胭脂花家地里藍汪汪的一大片,看不清是啥草,擠得莊稼都找不見。警察來好幾次,查痞家死活不承認,七狼八虎非要說胭脂花家誣陷人。

就那幾畝地,都絕收了。兩個殘疾人哭倒在地頭,又去鎮(zhèn)上報案。鎮(zhèn)上來了幾趟,把查痞家罵一頓,說總得叫人吃飯,你們活活要把人逼死。除了你們,誰家還能干出這種缺德事?

挨了罵,查痞一家攆上門去打兩個殘疾人,順便一腳把胭脂花踹到墻角。她還小,腦袋撞到石臼上,當場沒氣息,差點救不過來。傷好后,丫頭明顯智力有問題,讀書讀不進去。

這也罷了。丫頭長到十來歲時,特別漂亮。細條身材,紅唇白牙,見人就笑,跟著爹媽在山林里挖藥材。查痞家的五狼八虎放出風聲,遲早要把丫頭給糟踏掉??蓜e落他們手里,弄死就扔野地里叫狼啃去。

村里的老者們就特別擔心,也放出風聲,說請示了山神,胭脂花是守村人,守護著村子平安,誰給她使壞,村子里不得安寧,會有大災。村里有個紅白事情,也特意請了胭脂花來吃飯,說是為了擋災禍。別人家都信,然而查痞家才不管,他家可沒啥敬畏心,仍舊嚷嚷著要禍害胭脂花。

丫頭越長越大,白嫩的臉蛋,黝黑的頭發(fā),漂亮得很。就是喜歡滿山遍野亂跑,爹媽管不住。大家都擔心啊,這么花骨朵般的丫頭,落在查痞家手里就慘了。有那么幾回,被三查痞追得滿山跑,幸好有放羊人攔住,丫頭這才僥幸逃脫。

最后一回,是一個雨天,三查痞又把丫頭追到后山,剛按住撕開衣裳,她爹趕到,朝著三查痞腦門一鐵锨,這才救下丫頭。

三查痞抓進去幾天,又出來了,說是腦子里被打出血,要住院治病,還要訛詐醫(yī)藥費。查痞家天天去恐嚇兩個殘疾人。自己一身綠毛,還罵人家是妖怪。胭脂花一家嚇得膽戰(zhàn)心驚,她媽嚇成尿失禁。鎮(zhèn)上來人接走胭脂花一家,安置在養(yǎng)老院。胭脂花滿仍舊鎮(zhèn)子亂跑,但是比起跑鹿灘安全多了,查痞家不可能天天跑到鎮(zhèn)子上來鬧事。

村子里的人都說查痞家,把個殘疾人有啥欺負的,何必呢。那丫頭都被你們打成智障人,還放不過。大查痞說,老子想咋地就咋地,呼風喚雨威風唄。三查痞說,誰不服,老子就去錘他,叫他狗一樣的吱吱叫。查痞家氣焰相當囂張,村子里誰家都怕。胭脂花家的院子被查痞家大咧咧當羊圈,鎮(zhèn)上來人過問幾次,他們就把側(cè)墻給搗翻,對著干。

過了七八年,也是七月,下了半個月的連陰雨。有個早晨,突然山洪暴發(fā),老輩人也沒見過那么大的泥石流。山坡上的人家都沒事,地勢高嘛,大水只沖掉門面墻。偏偏查痞家在坡底拐彎處,泥石流猛乍乍沖下來,拐彎處打個漩渦,就把查痞家五個院子全部卷走。一大家子,只剩下牧場放羊的二查痞和縣城打工的兩個女孩,也夠慘的。

后來村莊里總是出現(xiàn)各種古怪的聲音,鬼哭狼嚎,嗚嗚咽咽,特別凄慘。尤其查痞家那片廢墟,刮風時各種響動,嘈雜,紛亂,簡直群魔亂舞。都說查痞家的鬼不甘心,跑出來鬧。

村民不敢住,去找鎮(zhèn)上,鎮(zhèn)上批給地方,每戶又補助兩萬塊錢,全村八九戶人家都搬遷到鎮(zhèn)上來了。耕地都種藥材,兩三年收一回。二查痞跟著侄女在縣城打工,胭脂花一家才徹底安穩(wěn)下來。

說來也怪,這幾年,胭脂花又常常往村子里跑,一個廢棄的村子,鬼里鬼氣,有啥可跑的。有時候還在村子里過夜,膽子可夠大的。誰說都不聽。她爹老了,有時候跟著,有時候跟不上,氣得大哭。

那她現(xiàn)在多大了?

三十多了,看起來老相,常年風里雨里胡跑,穿得又邋遢。有時候收拾整齊,洗干凈,也怪好看的。

阿史那喝了好幾杯熱茶,聽完老板娘講的事情經(jīng)過。當然無法告訴老板娘,昨夜正好在胭脂花家的老院子過夜。他哀嘆幾聲,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又感嘆,法律管不到的地方,天能管住。兩人聊了一陣子,阿史那回到旅店。

躺在床上,阿史那仔細回想胭脂花昨晚的樣子,她提到查痞一家,輕描淡寫,眼睛里沒有深仇大恨的怒光。他記起不知從哪兒讀到的一句話:天真之人和美麗之人,除了時光沒有仇敵。唉,眾生皆苦,愿她渡過這么多苦難之后,會平安。

第二天清晨,天晴了,小鎮(zhèn)上太陽很毒,一會兒就能曬疼皮膚。阿史那收拾好,去唐老鴨餐館吃了早餐,灌滿一大杯茶水。走到車前,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站在陽光里看他,微笑著。白襯衣,牛仔褲,清清爽爽,腦后挽著一個發(fā)髻。她看上去一臉無辜,或者是極度單純,臉白皙,眼睛毛茸茸的。阿史那愣怔怔的,誰呢?

嘿,大狗熊,你要走啦?女孩笑起來很好看。胭脂花?是你嗎?阿史那支支吾吾說,你穿這樣就很漂亮啊,何必把自己邋遢成個男人婆。求你別再戴那個藍帽子了,瞧你現(xiàn)在多美好。

不過,胭脂花低下頭,小聲嘟囔,問他能不能帶自己一起走,哪怕到城里去掃地都行,她實在想離開這個地方。她覺得大狗熊會帶她走,因為他是好人,不使壞,想跟他在一起。

然而,阿史那臉上出現(xiàn)明顯的拒絕。他確實是個很懦的男人,半點氣魄都沒有,甚至有些窩囊。不行,胭脂花,最好別這樣想,我不是藥材老板,只是個開車的司機。

我是個沒用的蠢貨。他恨恨罵了自己一句。胭脂花笑瞇瞇的臉上仿佛突然挨了一巴掌,她慢慢抬起臉,盯著阿史那看,眼淚一顆一顆滾出來。她慢慢往后退,眼神和昨晚的那截蠟燭一樣,黯淡下去。

聽我說,胭脂花,快別哭啦,我是說現(xiàn)在不行。你回家好好待著,再也不能亂跑,等我找到適合你的工作,來接你。他紅著臉跳上車,空曠的院子里響起巨大的轟鳴聲。向車窗外看,胭脂花已經(jīng)不見人影。

出旅館大門的時候,打了幾聲喇叭,停下車。旅館老板走出來,踮起腳尖遞給他一根煙,路上平安,兄弟,有空再來。可是,胭脂花是個守村人,這種人很癡心。我是說,天窗里吊苜蓿給驢種相思病的事情,她以為是真的,會一直等你,她固執(zhí)起來比誰都厲害。

阿史那點燃煙,吸了一口。老哥,我知道騙她不厚道,但是再亂跑,遲早會被人販子拐走,多么好看的姑娘。只希望她好好在家里,再也不要受任何傷害。世上的苦難,她承受得夠多了……

話還未說完,阿史那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嗚嗚大哭。他確實是個軟弱的男人,連眼淚都撐不住,不能體面地離開小鎮(zhèn)。

踩油門,換擋,大車氣憤地轟鳴著逃竄出小鎮(zhèn)。阿史那擦掉眼淚,朝倒車鏡瞟了一眼,鎮(zhèn)子口,有個小小的白點,一直給他揮手。小鎮(zhèn)在世界的盡頭,前面才是煙火人間。他踩了一腳油門,身子伏在方向盤上,路邊的白楊樹成排倒伏,夢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