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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杜衛(wèi)東:一嘆千年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 | 杜衛(wèi)東  2023年02月28日06:52

1

俠骨柔情,在血一樣的余暉中綻放,有如曇花,一瞥驚鴻。

沒有先兆,也不合時宜。沙場上,戰(zhàn)馬如颶風刮過,揚起的滿天煙塵還未消散,荒草萋萋,秋風瑟瑟,殘陽驚恐地墜入地平線,正準備與月亮完成晝與夜的交割。

曹操撫弄琴弦。一曲《短歌行》,緩時,如清風拂面;急時,似電閃雷鳴。有晚霞從窗欞躍入,映出他鬢角的銀發(fā)。連年征戰(zhàn),曾經(jīng)年少輕狂的洛陽北部尉已經(jīng)變成萬人忌憚的大漢丞相。天下三分,鼎足之勢已成。按說,這位一心要平定天下的亂世英雄,此時該與謀臣運籌于帳中,遣甲士馳騁在沙場。孰能料,他硬如彎弓的心弦,在這樣一個黃葉飄落的秋日傍晚,竟被一雙纖纖玉手撥動。

“蔡邕有女,名蔡文姬,今在何處?”曹操問近侍,琴聲依舊。

蔡邕乃東漢名臣,年過不惑,長髯盈胸,雖是朝官,平時卻喜著儒裝。他師從文宗大師胡廣,十四歲即學業(yè)初成。好辭章、精音律、善古琴、通曉天文、長于碑刻、工于篆隸,實乃一代天驕。女兒蔡文姬降生時據(jù)說有亮光閃過,一只鳳凰從產(chǎn)房啼鳴而出,這固然是人們對一代才女的美好附會,但蔡文姬天資聰慧卻是不爭的事實。牙牙學語時,便可跟讀《詩經(jīng)》;七歲即精通音律,蔡邕撫琴,小文姬隔窗根據(jù)音色,就能斷定第幾根琴弦折斷。蔡邕視女兒為掌上明珠,每有客來必讓她誦詩彈曲,一時,驚艷四方。那時曹操二十二歲,任洛陽北部尉,雖然官職不高,卻滿腹經(jīng)綸,登高必賦,有一股霸者之風。

曹操佩服蔡邕的才華,蔡邕欣賞曹操的抱負。兩人惺惺相惜,亦師亦友,皆是當時文壇頂格。每有閑暇便聚在一起,牽幾片朝霞,掬一捧月色,三百《詩經(jīng)》做柴,半闕《楚辭》點火,指點江山,睥睨天下。宏論迭出,析春秋大義;逸興云飛,誦時代華章。

父親與曹操品茗對談時,小文姬每每靜坐一旁,如入蘭室,心香暗生。

其時,漢少帝年少式微,外戚與宦官鷸蚌相爭,隴西豪強董卓以勤王之名得漁人之利,據(jù)兵擅政。曹操心生怨懣,刺董不成,隱姓埋名遁出京城,欲展鯤鵬之志;這之前,蔡邕因豎宦專權(quán)、黨人被污,上書天庭痛責群閹而遭致嫉恨讒毀,雖免死,已被貶丟官。

董卓筑鮑魚之肆,卻想引入蘭花之香,頻詔隱居的蔡邕入朝為官。

蔡邕本來已絕意于仕途,他習慣了徜徉山水之間,寄情笛琴詩書的日子。但是,再優(yōu)雅的靈魂面對強權(quán)也插翅難逃,幾次婉拒不成,蔡邕在董卓的逼迫下,只好回到云譎波詭的廟堂。董卓橫行無忌,對能給他帶來巨大人望的蔡邕卻禮遇有加,數(shù)日之間周歷三臺,從祭酒升為侍中,俸祿由六百石漲到兩千石,跨入漢朝高干之列。遷都長安后,又被封為高陽侯。不過,蔡邕深知官場險惡,他目睹董卓擅權(quán)亂政,知道此人難以長久,曾想棄官逃走,又怕累及家門,只得讓蔡文姬隨乳母回到鄉(xiāng)間,以免一旦遇禍而殃及愛女。他就像一只巢中的夜宿鳥,探出頭向天邊張望,從稀薄的晨光中已經(jīng)看到了即將到來的亂云飛渡。

生活中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也許就是人生的訣別。

客居鄉(xiāng)間的蔡文姬不久即聞噩耗:父親被王允誅殺。

事情是這樣的:董卓的所作所為,引發(fā)朝廷大臣普遍憤慨,司徒王允用計干掉了董卓。在之后的祝捷酒宴上,蔡邕下意識一聲嘆息,引發(fā)王允猜忌,認為這是對誅殺董卓心存怨恨。大怒,欲殺之。蔡邕對自己深受董卓厚待也心存愧疚,他不想辯白,盡管朝中大臣皆為之求情。蔡邕只是泣血請求王允,愿意被挖去雙膝,臉上刺字,以換取能讓他續(xù)寫《漢書》。不料,這一卑微的請求徹底觸發(fā)了王允的殺心,他害怕蔡邕在歷史的竹簡上刻下自己的專橫,執(zhí)意要殺死這位名滿天下的文壇頂格。

蔡邕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嘆竟要以命相抵。

蔡邕學富五車,通曉事理,他的一嘆,絕非是因為董卓被誅心生憤懣。他豈能不知道董卓專權(quán)禍國,民怨鼎沸?然而,在戰(zhàn)亂頻發(fā),刀兵四起的亂世,殺了一個董卓就能國泰民安嗎?以蔡邕的才學,見識不會這么短淺。其后,群雄爭霸,殺戮不斷。三國歸晉后,晉武帝曾進行過一次人口普查,據(jù)《晉書》記載,全國此時只剩三百萬戶,人口約一千余萬。也就是說,三國時代的戰(zhàn)亂導致全國人口損失五分之四,銳減四千萬。蔡邕當時的一嘆,有對后世的茫然與無措,誰能說,這不是一位理性知識分子對時代良知的拷問呢?當然,蔡邕的一嘆,也折射了他內(nèi)心的無奈、自責與傷感。蔡邕風華絕代,但畢竟深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淫,董卓對他優(yōu)渥備至,作為“士為知己者死”的封建士大夫,他也不可能對董卓被誅,像秋風卷走一片落葉一樣,漠然無視。

蔡邕無力逆天改命,只能仰望星空,掬一捧熱淚,為苦命的女兒祈禱。

只是,蔡邕西行未遠,蔡文姬的命運便驟然改變。董卓死后不久,部下李傕、郭汜起兵;一直對中原虎視眈眈的南匈奴也趁火打劫。年僅二十四歲的蔡文姬還沒有從喪父的悲哀中走出,就被南匈奴所擄。一朵雍容華貴的牡丹,本該在深宅大院里綻放,狂風吹來,卻墜入了塞外的滾滾黃沙,一去大漠十二年。十二度寒暑交替,四千多次日月輪轉(zhuǎn),她回歸中原的念頭雖然沒有熄滅,卻如風中殘燭,流下的是滾燙的淚,燃燒的是生命的年華。她不知道,在時代的暴風驟雨中,一簇遭受霸凌的秋菊能否等來綻放的日子。

所幸,有一位年少時的熟客一直牽掛著她。

曹操聽部下報告了蔡文姬的下落,得知在“董卓之亂”中,她被南匈奴擄去,已為左賢王生下兩個兒子,不由雙眉微蹙,沉思不語。稍頃,猛地一撥琴弦,“咔”一聲,弦斷音停。他起身踱到窗前,屋外已是涼露驚秋,落葉遍地。這位多情的當朝宰相,極目北望,一字一頓道:“傳我的命令,遣屯田都尉董祀為特使,前往南匈奴,持金以禮,贖回蔡文姬?!?/p>

2

蒼茫的暮色中,有一棵枯樹,虬曲盤結(jié)。

它的頭頂,是布滿鉛灰色云朵的天空,遼闊而深沉,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腳下,是暗綠色草地,像一張碩大無朋的地毯,由近向遠鋪展,直到與天際相會。天地連接處,是地平線。那棵樹就突兀地佇立在那兒,孤獨、壓抑,令人心生悲涼。

慢慢走近,不是樹,是雙臂張開,仰頭問天的左賢王:一個皮膚黑黃粗糙的壯年漢子,身著繡有鳥獸圖案的金紅色錦袍,一把利劍掛在一掌寬的腰帶上。下顎長滿草原一樣茂密的絡(luò)腮胡,眼睛不大,平時目光如劍,給人一種無形的忌憚。此時,神色凄楚,像是遭遇了電閃雷擊。失望與無奈落滿一地,只有不舍掛在枝頭,在風中搖曳。

接待漢家使者的宴會正在單于的穹廬里進行。笙絲管樂,歌舞升平。

為贖回一個弱女子,大漢丞相遣來一個豪華的團隊,奉金千兩、持璧十雙,還有整整一車漂亮的綢緞,禮品貴重得讓人難以說不。禮品的后面,是中原最強大的軍事集團,謀士過百、戰(zhàn)將千員,上百萬大軍枕戈待旦。一聲號角,舞動的旌旗就可以遮天蔽日。大單于樂得順水推舟,他知道,敬上加了鹽和糖的奶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作為當事人的左賢王,卻無法一刀斬斷十二年的日月。

左賢王癡癡望著東方。暮靄四合,天與地正在融合,一會兒,就將被夜色吞噬。

緣生、緣滅,本是人生的一次邂逅;得到、失去,不過是命運的一次轉(zhuǎn)身。生離死別,青山綠水依舊在;緣續(xù)緣斷,依稀往事入夢來。十二年前,冷雨凄風,古道夕陽,蔡文姬就是從那個方向走進了他的世界;明天日出的時候,蔡文姬又將從那個方向淡出他的生活。他有些愧疚,蔡文姬已經(jīng)為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可是卻從來沒有得到正式名分。一朝分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漢家女的愛與依戀并不亞于任何一個王妃。得到時不覺得珍貴,懂得時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擁有,世事無常,何不且走且珍惜?一旦海水漲潮,留在沙灘上的腳印就永遠不復存在了。在觥籌交錯的酒宴上,左賢王覺得孤獨;來到空曠遼闊的草原,又深感悲傷。他明白,悲傷的盡頭是不舍,而所有不舍,必須用決絕的利劍斬斷。他要在心中完成一次艱難的告別。這一刻,只有他自己,只有被他捧出來祭拜蒼天的那一顆心。

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蔡文姬的情景,心弦一顫,疑為天人。盡管三千青絲散落于肩,一襲青裙污痕斑斑,但蔡文姬依然娉婷婉約,依然嬌艷俏麗。蛾眉一彎,淡淡入鬢,秀目兩只,幽幽似水。大家閨秀的端莊與高貴如日東升。見慣了粗獷與豪放的左賢王未曾想到,人世間還有這樣一種美:靜似秋水,貴如皓月。

遭遇左賢王,于蔡文姬幸亦不幸?

一個弱女子被匈奴所擄,如柳絮逐風,被馬蹄踐踏本是大概率事件,當然是不幸;可是,遇見了左賢王,她的生命才得以保全,千古流傳的《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才有可能問世。于蔡文姬,于中華文化的延續(xù)與光大又是萬幸。其實,路本無對錯,錯的只是選擇。可是,如果面前只有一條路,還會去糾結(jié)能不能遇見姹紫嫣紅的風景嗎?蔡文姬接受了威猛的左賢王,這是生命的又一個渡口,她不想還未登船,就在命運的漩渦中淪陷。她是蔡邕的女兒,滿腹才華還沒有被歷史簽收;她是大漢的才女,一腔抱負還沒有得以施展。妥協(xié)不是茍且,等待是另一種形式的抗爭。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肉身所處的位置,而是靈魂朝拜的方向。

歷史的一次誤打誤撞,蔡文姬和左賢王共同生活了十二年。

這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本該是歲月靜好,一縷幽香潛入夜;本該是青春花季,一路笑靨化春風。可是,蔡文姬卻把它交付給了塞外的寒風、冷月、冬雪、殘陽。大漠深處風沙彌漫,狂風驟起的時節(jié),如果不特意加固,連人居住的穹廬也會被風沙卷起。到了冬天,滴水成冰,迎風而立時不及時眨眼,上下睫毛就會被冰霜凍在一起。只有春、夏兩季,草原才是上天勾勒出的一幅山水長卷。綠草無邊、白云片片,星星點點的羊群,像散落在綠色地毯上的芍藥和銀蓮花。這時節(jié),蔡文姬會帶著兩個幼子走出穹廬,在草原上練習騎射。兒子太小,還騎不上馬背,健碩的公羊就成了替代。蔡文姬會一邊看著兒子在仆人的保護下練習騎射,一邊捧出父親留下的焦尾琴。那是父親的最愛,據(jù)說蔡邕到一位朋友家做客,忽聽灶臺響聲異常,急步上前,搶出了被當做柴燒的一塊桐木——制琴的上等材料。蔡邕精心用它制作了一把琴,因為琴尾還留有火燒的痕跡,故名焦尾琴。

這是蔡文姬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草原遼闊,有雄鷹飛過,會在一望無際的藍天上留下一道道劃痕;藍天如海,瞬間又平復如初。望著雄鷹遠去的方向,蔡文姬的思緒也長出了翅膀,飛回中原風光旖旎的山水之間。這時,她會讓兒子坐在身邊,掬一泓盈盈月色,或剪一片燦燦余輝,撫琴而歌。琴有七弦,它沒有二胡的如泣如訴,沒有古箏的沉穩(wěn)優(yōu)雅,沒有琵琶的激越流暢,卻委婉纏綿,如山間小溪,細膩而含蓄。如果再有一支簫應(yīng)和,會更加幽怨迷離,古雅脫俗。每每一曲未了,思念像草甸上不知名的野花,已開了一地。有沒有遺憾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像一只梭,編織著生活,編織著歲月;兒子便是纏繞在梭上的線,漸漸縫合了她情感的傷口,看上去,如花盛開,暗香浮動。

情愛錯付,離別時必有殘忍一刀。

如果錯付的情愛是因為時代牽制,內(nèi)心更會翻江倒海。怨恨上蒼?是的,上蒼不公,揮手掘出一條天河,便阻斷了一個人的來世今生。如果機緣巧合,命運搭起一座橋,過,還是不過?那邊,是心心念念的故土,兒時的夢像一只風箏,從未在心靈的天空墜落;這頭,黃沙蔽日、朔風刺骨,卻也有難以割舍的濃濃親情。

走出穹廬,蔡文姬看到了佇立在空曠處的左賢王。牛皮靴、合襠褲,髡發(fā)齊眉。平時,那兩道濃眉叛逆般向上揚起,粗獷、豪橫,而此刻卻蹙在一起,像是解不開的麻團。她知道,和自己生育了兩個兒子的這個男人,心中有苦,苦不堪言,可是他無法訴說,只能讓痛苦化作愁云,在心靈的天空彌漫。他貌似強大,強大的后面駐守的也是不堪一擊的靈魂。不然,犀利如鷹的雙眸為什么會有淚花閃爍?情難剪、意難收,悲傷故獨語,心痛唯自受。目斷天邊飛雁,喚回,喚回?甘愿做楚囚。

雖然相遇、相伴,蔡文姬卻沒有更多的留戀。怨與恨,已經(jīng)被日子漸漸消融,情與愛卻沒有在歲月中同步成長。她目睹過胡羌的血腥,所到之處殺戮成性,“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面對左賢王,她一咬牙,可以毅然轉(zhuǎn)身,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塞外的云彩;可是剛才,當年幼的兒子走上前,抱住她的脖子小心翼翼問:“母親,您打算去哪里???”別看兒子還小,卻也明白,一走就是永別?!澳赣H啊,您平時對我們溫柔寵愛,現(xiàn)在怎么突然不仁慈了呢,我們還是孩子啊,您難道一點也不顧念嗎?”兒子的話像一把利刃,直戳心口。小孩子哪里懂得母親的糾結(jié),他只知道母親要離開自己,卻不知道她一路走來所經(jīng)歷的屈辱。

蔡文姬無言以對??梢杂谜Z言解釋的是誤會,無法用語言抹平的是傷口。

原以為,心中的期盼已被時間繳械,當大漢的使者舉起回歸的旌旗時,蔡文姬才知道,內(nèi)心的執(zhí)念永遠不會改變。歸漢途中,蔡文姬牽掛著兒子,寫下了千古絕唱《胡笳十八拍》。那一路,她的情感波飛濤涌、輾轉(zhuǎn)回旋,幾度被思念淹沒;她用血淚凝成的詩篇,如一顆璀璨的恒星,升起在命運的天空,光照河山。

從此,一顆心,留一半在大漠,帶一半回中原。

3

文姬歸漢后,與曹操第一次會面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沉淀在歷史的皺褶里。

話劇舞臺是這樣還原的:蔡文姬求見曹操,兩人見面沒有寒暄,有的只是蔡文姬的委屈與憤懣。因為這之前,曹操聽信副使周進讒言,誤認為文姬與董祀關(guān)系曖昧,董祀與左賢王有私,從而下了對董祀的誅殺令。文姬此來,專為說明事情真相。

這是為了強化戲劇沖突的藝術(shù)演繹。我想,曹操既以隆重的陣仗迎回文姬,就沒有理由再等故人來求見。十二年念念于心,他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召見心中的女神。相擁、相泣或許有些夸張,但久別重逢的激動是有的。有人比喻,往昔的一切是一把折扇,合上時風收云斂、波瀾不興,一旦打開,就如扇面上的山水小品,風生水起,撲面而來。在湍急的時光漩渦里,他們歷經(jīng)坎坷有幸重逢,彼此早已稱出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已經(jīng)近二十年,兩人天各一方。二十年,物是人非。

曾經(jīng)的翩翩男兒,青衣白馬,心雄萬夫,如今鬢染微霜,仗劍走天涯,成了叱咤風云的大漢宰相;昔日的金釵少女,一點朱砂點眉中,兩眼顧盼漾春風,現(xiàn)在也變成了眼里裝滿故事,臉上盡是風霜的中年女子。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誰說明天只是一個虛幻的夢?該來的,總會像山水一樣顯現(xiàn);該去的,一定似清風一樣無形。沉淀在歲月深處的青春記憶,是流沙中的一顆顆金粒。

我一直疑惑,曹操重金贖回佳人,僅僅只是感念與蔡邕的情誼嗎?僅僅只是愛惜蔡文姬的才華,想為后世留下一脈文香嗎?曹操與蔡邕的友誼絕非世俗理解的那樣淺薄,他們的對談中有思想引領(lǐng)、心曲交融,如同茅臺釀制,端午踩曲、重陽投料,九次蒸煮、八次發(fā)酵,勾兌出來的已是高純度的精神美酒,沒有任何功利與世俗的雜質(zhì)。在暗錘傷人、爾虞我詐的官場,珍貴得如同風姿綽約的五角楓。蔡邕不幸罹難,曹操把對老友的懷念移情其女,順理成章;曹操乃亂世梟雄,亦是治世能臣,“建安文學”的奠基者,對文化傳承念念于心,滿腹才華的蔡文姬自然不會脫離他的視野。戰(zhàn)事稍定,想迎她回歸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風流灑脫的曹操對才貌俱佳的蔡文姬從來沒有情動于心嗎?

昔日為蔡府座上客時,曹操年及弱冠,那時的蔡文姬十一二歲,多情的曹操對乖巧懂事的小師妹自然欣賞。這種欣賞是加了茉莉的花茶,裊裊清香中不會沒有愛慕的成分。只是恰逢亂世、烽煙四起,胸懷大志的曹操顧不上兒女情長,他要持戈橫掃天下。加之,蔡文姬年齡尚小,蔡邕也沒有流露過招他為婿的意思。還有,曹操是氣質(zhì)男,顏值卻一般,出身也不名貴,內(nèi)心多少有點自卑。于是,在歷史的風云際會中兩人擦肩而過。只是,曹操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小師妹,即便在金戈鐵馬的征戰(zhàn)中,心中也會時而閃過她的倩影。如果完全沒有情愛的成分,一個男人的思念怎么會像燃燒的地火,經(jīng)久不息?

曹操終未迎娶蔡文姬,有一個心結(jié)或許不能走過。蔡邕年長他二十二歲,但畢竟亦師亦友,納蔡文姬為妾,是否有悖蔡邕初衷?斯人已去,他不愿意讓世人議論。還有一個原因毋庸諱言,此時的曹操妻妾成群,皆是傾國傾城的美色。而蔡文姬年近不惑,容顏消褪,如果娶之為妾自己又不能專情,蔡文姬肯定會更受傷害。重金贖回而不能使她快樂,亦非曹操所愿。他特意為蔡文姬挑選了青春年少、玉樹臨風的董祀為夫,有彌補心中虧欠的情愫,是真心希望蔡文姬的婚姻生活能夠圓滿幸福。

背負希望上路,期待花開滿地。誰料想,剛一出發(fā),行囊中就塞滿了落寂。

董祀正值芳華,不免心高氣傲。而從塞外歸來的蔡文姬已經(jīng)生育了兩個孩子,是一位三十六歲的中年女子,塞外的風沙也使她面帶滄桑。經(jīng)歷迥異,志向不同,又加上年齡上的差異,兩個人的婚后生活并不和諧。董祀不喜歡蔡文姬,但囿于曹操的威懾不敢公開抗拒,只能以冷漠來排遣心中的幽怨。蔡文姬冰雪聰明,她何嘗不明白曹操的用心,又怎能不洞悉丈夫的心境呢?她已經(jīng)三次嫁為人婦,東漢末年的封建禮教,雖然不似宋、明時期嚴苛,但是她也無力再面對一次婚姻的顛覆了,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被命運多次揉搓的蔡文姬,已經(jīng)將恬靜平淡的家庭生活,視為靈魂棲息的生命之樹。她努力逢迎、討好丈夫,是因為她知道,來之不易的這次婚姻,其實是一掛美麗的冰凌,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碎裂一地。

一場意外的劫難,使他們的愛情起死回生。

董祀獲罪。獲罪原因眾說不一,史無可考??傊懿傧铝顢貧?。

這一天,曹操正在宴請公卿名士,有侍衛(wèi)報,蔡文姬門外求見。曹操一聽,興致盎然地一揮手:“諸位,蔡邕的女兒乃當今才女,受其父教誨,詩詞歌賦無所不精。今日有緣,大家正好借此機會一見。”眾人大喜過望。蔡文姬幼時即聲名遠播,聞曹操厚禮重金迎回,想必日月輪轉(zhuǎn),學識見漲,都想一睹佳人風采。可是,令曹操和眾人沒想到的是,站在面前的蔡文姬,沒有了昔日的端莊。那個一襲紗裙及地,三千青絲盤成一個芙蓉簪,臉頰粉黛輕施,唇上朱紅略點,一雙明眸似兩潭清水的大家女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蔡文姬,雙足赤裸,披頭散發(fā),兩眼無光,神色凄然,像一個被命運絆倒的棄婦,跌跌撞撞跪在曹操面前。

曹操大驚,叫著她的乳名,上前攙扶:“琰兒,這是何故?有話起來說?!?/p>

蔡文姬伏地不起,一仰頭,目光凄楚,淚水盈盈:“文姬拜見丞相,向丞相請罪,有罪之人不敢修飾儀容,還乞丞相寬宥?!?/p>

曹操略一遲疑,正色問:“文姬夫人,此話怎講,你何罪之有?”

蔡文姬神情悲切,掩面而泣:“我知道,丞相已經(jīng)定了董祀死罪,董祀乃文姬夫君,他獲罪,文姬焉能無事?況且,文姬已事三夫,這一段婚姻又為丞相所賜,如董祀獲罪西去,文姬焉可獨存?求丞相念在與家父的情意上,免去董祀死罪?!?/p>

曹操聽了,心弦一動。早聽說董祀對蔡文姬冷落,心中已是不悅,沒想到得知董祀將死,蔡文姬的反應(yīng)竟如此強烈。細想也是,董祀一死,她又成了一只孤雁,在風雨飄搖的時局中何以自立?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嘆息一聲,道:“可是,降罪的文書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奈何?”

蔡文姬見到事情有了轉(zhuǎn)圜的可能,淚眼中迸射出希望之光:“丞相,你馬廄里的好馬成千上萬,勇猛的士卒不可勝數(shù),還吝惜一匹快馬來拯救一條垂死的生命嗎?”

下面的橋段野史有記,正史無考,我倒是愿意相信它的真實。

曹操有心放水,但為了堵住眾人之口,令天下折服,就說:“這樣吧,文姬夫人,你如果能在七步之內(nèi)成詩一首,我便赦免董祀,如何?”

蔡文姬心神初定,她的五言詩自成一格,婉約細膩,張口即出。于是站起身,稍一思忖,悲聲誦道:“唇亡齒怎暖,樹死藤何依?鴛去鴦空穴,月孤日單啼?!?/p>

曹操聽了,頷首重復:“‘鴛去鴦空穴,月孤日單啼?!?,好詩。雖是即興之作,卻也情真意切,艷麗而不失質(zhì)樸。都說文姬夫人文章錦繡,日臻化境,果然言之不虛,老夫再次領(lǐng)教了?!闭f著,招手喚過侍衛(wèi),“選快馬速傳我的命令,赦董祀不死?!?/p>

蔡文姬聞言,梨花帶雨,向曹操深深道了一個萬福。

曹操撫髯一笑,伸手示意,說大事已定,文姬夫人可隨侍女去后堂更衣梳妝,我還有要事與你相商。梳妝完畢,曹操請文姬用茶,自己也端起香茗,掀開杯蓋輕啜一口,又用回兒時的稱呼:“琰兒,蔡府原有許多藏書,不乏孤本,可惜盡皆毀于戰(zhàn)亂。你博聞強記,不知還能回憶起多少?”蔡文姬略一思忖,胸有成竹地回答:“家父留給我的藏書大約有四千余卷,我讀過且熟記的應(yīng)該有四百余篇,默寫下來不難?!?/p>

曹操聞言,喜不自勝,把茶杯在茶幾上一墩,激動地起身,拱手一揖:“太好啦!琰兒,你專心默寫,有何需要只管說,我焚香更衣,靜待拜讀?!?/p>

4

陜西。藍田。一處景色秀麗的清幽之地。

公元一九五年的某一天,迎來了兩位遠方游子,男子正值青春年華,青衣布履,玉樹臨風;女子年齡稍長,雖是布裙荊釵,卻氣質(zhì)高雅。他們誅茅為屋,邀虹為伴。遠處有青山環(huán)繞,近處有小溪潺潺。日出,一聲雞鳴,牽出淡淡晨曦;日落,幾聲犬吠,送走天邊晚霞。

避開塵世的喧囂,蔡文姬和董祀來到這里,珍藏了一段美好的歲月。

那一次董祀被赦免,蔡文姬從相府回到家中,憑借非凡的記憶力,默寫出四百余篇散失的典籍,曹操讀后大為驚嘆。這些典籍文辭秀麗、嚴謹,無懈可擊。有些典籍,他以前也在蔡府讀過,和自己的記憶高度契合。曹操很是高興,文姬此舉無疑延續(xù)了華夏文脈,具體篇目雖史書無載,但她能熟記、背誦,亦足見其經(jīng)典性,如果散佚失傳,將是對中華文化的重創(chuàng)。更何況,蔡文姬寫出了《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他誦讀后,心中如同掠過一道閃電,知道這兩部作品將會光照大千,以輝日月。令曹操遺憾的是,其后,蔡文姬執(zhí)意要放棄優(yōu)渥的生活,和丈夫董祀去營造一段只屬于自己的時光。

付出總有回報。每一次努力都在澆灌希望,經(jīng)過歲月打理,就會長成你想要的樣子。

蔡文姬曾經(jīng)不相信這個道理。她有過彷徨、失落,再嫁董祀后,甚至擔心自己年老色衰而被董祀嫌棄。她不是王者,骨子里卻潛伏著王者的清高。誰曾想,自卑也像洪水決堤,漫灌了一位曠世才女內(nèi)心的傲嬌。

三次婚姻,哪一次是高處綻放的煙火,真正華美了愛情的天空?

與名門之后衛(wèi)仲道的結(jié)合,雖是父母之命,卻一見傾心、兩情相悅。明天如花,擺放在人生的渡口。本想長相守,一世花開,誰料想,僅一年衛(wèi)仲道就因病離世?;ㄗ燥h零,一場癡情一場夢。從此天人兩隔,淚流盡,夢成空。委身左賢王,是她屈辱的回憶,也是幸福的犒賞。在強權(quán)面前,個人的意愿根本無從展示,是屈辱;由女人變?yōu)槟赣H,盡享兒子帶給她的天倫之樂,又是上天所賜的犒賞。這兩段為人婦的經(jīng)歷,無論悲喜,蔡文姬都處于被動的地位。只有與董祀的結(jié)合,由她主宰了婚姻的峰回路轉(zhuǎn),一場劫難,讓愛情起死回生。而在逆轉(zhuǎn)的過程中,蔡文姬扼住命運的咽喉,活成了人生中最好的自己。

董祀情動于心,是因為蔡文姬的做法超出了他的生活經(jīng)驗。

他不能想象,一個高貴、典雅的大家閨秀,為將他從鬼門關(guān)救回,竟能披頭散發(fā),赤足踏雪闖入相府。他知道,王命已出,行刑在即,自己斷無生還之理,如果蔡文姬不以此坦露心跡,表示出錐心刻骨的悲傷,怎么能打動曹操的鐵石心腸!山一程,水一程,都是歲月;哭一陣,笑一陣,才叫人生。他感受到了蔡文姬的真心與癡情,那是一張美麗的網(wǎng),讓他的心甘愿墜入。他決意從此執(zhí)子之手,共赴時光。有一句詩,或許可以描摹董祀彼時的心境: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

經(jīng)歷過生死檢驗的愛情,沒有言不由衷的敷衍,沒有山盟海誓的承諾,如同被歲月風干的玫瑰花瓣,夾在風輕云淡的生活冊頁里,色澤雖淺,馨香永遠。

歸隱山林,應(yīng)該也是蔡文姬對生活的期許。

歷盡千般坎坷,他們要遠離過往的喧囂與浮華,只將陽光和風雨收入行囊,到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搭一間只屬于倆人的茅廬。幸福本來非常簡單,就是和心愛的人,每天重復做著相同的事:清晨觀日,夜半聽雨;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一起看逝雪無痕、落花無聲;一起聽溪水長流、鳥蟲鶴鳴。過去,置酒高臺邀賓客,推杯換盞微醺后,有佳人歌啟朱唇,有同好共寫詩文,是幸福;如今,半壺濁酒,醉了天涯路,一張古琴,泊了彼此心。那一種恬靜,那一種理解,那一種心心相印的滿足,又何嘗不是幸福?在平淡的日子里,他們感受著生命的質(zhì)感與真實,用兩顆彼此相擁的心,為生命的每一個空格精心著色,直至把生命變成一幅氣韻生動的山水長卷。

不過,有一個問題一直令我困惑。

蔡文姬是東漢第一才女,“建安七子”亦難出其右,其詩風和書法影響到諸多大咖。恰如曹丕所言,別人行文用墨,蔡文姬寫詩用血。沒有那樣坎坷的經(jīng)歷,沒有那種情感的撕裂,斷不會有《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這樣的泣血之作?!暗﹦t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边@樣的詩句,用意向和靈感可以想象得出嗎?不!蔡文姬生于名門,長于溫室,可是一朝風云際會,她卻要同成千上萬的難民一起,奔走在夜色之中,逃避于刀劍之下。一個弱女子,在刀光劍影中的無奈、恐懼、迷茫和絕望,在她的詩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怒問蒼天,“今別子兮歸故鄉(xiāng),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蒼天無法回答她,只能把她拋進歷史的長河,任其自生自滅。絕世才女的尊嚴與自信,大家閨秀的傲嬌與高貴,被時代的車輪無情碾壓。但是,她像昆侖山上的一棵草,迎風而立,不屈不撓,活成了亂世風云中一道獨特的風景。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她是孤獨的舞者,不是路旁的看客,即便明珠暗投,也努力讓自己的這一束光穿透歷史的陰霾。

按說,蔡文姬生活安定后本應(yīng)佳作迭出。這既是她本人的心愿,也是曹操的期許??墒牵齻魇赖淖髌穬H為《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且都是作于顛沛流離之中。和董祀隱居后,像一片雪花落入茫茫大山,正史上再無跡可尋,也再沒有一首新作傳世。文學是一個精靈,一旦注入靈魂,終生便難以擺脫。我不相信,一個情感豐沛的詩人,會沉溺于生活的日常而放棄文學夢想。蔡文姬的生活庫存遠沒有用盡,內(nèi)心情感也沒有徹底噴發(fā),曠世才華顯露的只是冰山一角。這期間,她應(yīng)該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文,或許是擔心毀于戰(zhàn)亂,沒有公諸于世?倘若這一束文化瑰寶失傳,無疑是中華文學史上一次最昂貴的“錦衣夜行”,令人唏噓、遺憾。但愿它已經(jīng)被蔡文姬藏于名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

莫笑我癡。不是嗎?有海燕翱翔的大海,它的美麗才更值得期待。

據(jù)說曹操領(lǐng)軍征戰(zhàn),曾經(jīng)路過藍田。得知蔡文姬隱居于此,率輕騎數(shù)百,一路絕塵,來到她棲身的茅廬。見景色清幽,不免目酣神醉,嘆道:“擇一處歲月,聽秋雨靡靡,看白雪飄飄。漲水時節(jié),播百尾魚苗,花開之日,看蝶舞蜂飛。文姬夫人,日子安好乎?”

嘗盡人間甘苦,走過山高水遠的日子,蔡文姬盡顯從容與淡定。她深施一禮:“多謝丞相掛懷。東山高臥,霞友云朋,小女子心之所愿也。”曹操朗聲大笑:“超然物外,笑看云卷云舒,老夫真是羨慕文姬夫人。”他看了一眼侍立于側(cè)的董祀,眉峰一揚,雙眼露出希冀之光:“什么是日子,日子就是郎呼妾應(yīng),柴米油鹽;日子就是夫唱婦隨,心曲相伴?!辈涛募Щ祝骸柏┫嗾婺水斒烙⑿?,亮劍,可以一掃天下;俯首,立馬洞悉人生。琰兒當謹記斯言,亦不會忘記丞相的囑托,愿意為華夏文化的延續(xù)略盡綿薄?!?/p>

曹操聞言,撫髯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比f千情感,一語盡出,有禪意、有讖語,亦有不盡的感慨與期望。遙望著天邊的火燒云,良久,才收回目光,深情地望一眼曾經(jīng)的琰兒,“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文姬夫人,山高水長,老夫就此作別;日月輪轉(zhuǎn),但愿后會有期。”說罷,一拽韁繩,戰(zhàn)馬揚起前蹄,發(fā)出一聲嘶鳴,疾馳而去。

目送馬隊如風一樣遁去,蔡文姬長抒胸臆,愴然一嘆,悠長而豐盈。

這一嘆,山河空遠,落花傷春,往事已隨風雨去,唯要憐取眼前人;這一嘆,歲月稠,心有愛,含悲含淚含期待。同是人間惆悵客,共盼月下花自開;這一嘆,人生負壯氣,韌性如磐石,醉了殘月,醒了旭日。

這一嘆,穿云破霧,在歷史的時空中回蕩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