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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3年第1期|吳昕孺:蟻災(zāi)
來源:《星火》2023年第1期 | 吳昕孺  2023年03月01日06:50

我們早已考證出,在羅嶺村廣袤的土地上,至少生活著三種螞蟻,一種是碎米般大小的黃蟻,一種是頭大身長的黑蟻,還有一種體型介乎兩者之間,卻長著翅膀,經(jīng)常在空中偷襲,我們叫它“飛螞蟻”。

此前,我們一直以為白蟻也是螞蟻中的一種,但四十出頭就長著一頭白發(fā)的肖老師說,白蟻不屬于螞蟻。我有些不服氣,問肖老師,那為什么要叫白蟻呢,白蟻不就是指白色的螞蟻嗎?肖老師語調(diào)不高,語氣卻是硬邦邦的:

“它長得白,和螞蟻相像,所以取名‘白蟻’,但它和螞蟻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蟲字邊的‘螞’和女字邊的‘媽’也長得像,它們是同一個字嗎?”

我們誰都不敢吱聲了,倒不是因為肖老師有多兇,而是他不知有意還是巧合地,竟然將“螞”和“媽”這兩個字相提并論,連班長匹超那樣的大腦袋都接不上茬,我們只好尷尬地笑幾聲,一哄而散。

其實,我們內(nèi)心里也不愿意將白蟻歸于螞蟻一類。白蟻是讓人談之而色變的害蟲,而螞蟻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的玩伴和玩具,危害大不到哪兒去。放學(xué)后,我和匹超、宋武、范小軍、楊立生他們一起,坐在羅嶺山的坡地上,用吵架的聲氣,辨析螞蟻與白蟻的區(qū)別。他們幾個玩得好,本來比較排斥我,大概是看在我敢于質(zhì)問肖老師這一點上,他們覺得這個討論會我不應(yīng)該缺席。

“白蟻是白的,螞蟻沒有白的。”宋武搶先發(fā)言。

“白蟻當(dāng)然是白的,不然怎么會叫白蟻呢,你這說了等于沒說!”匹超對他翻了一個白眼,還狠狠搶白了他一頓。我看著宋武,覺得黑不溜秋的他也全身泛白了。

“螞蟻的頭頂長著一對觸角,可白蟻頭上有對鉗子,那是它最厲害的武器,連鐵都可以鉗碎……”

楊立生話還沒說完,宋武就插嘴了:“不可能吧,一把肉鉗子鉗得碎鐵?莫把水桶當(dāng)喇叭吹咯?!?/p>

“我二伯說的。哪回鬧白蟻災(zāi),不請我二伯去!”這個回答理直氣壯。楊立生的二伯抗美援朝回來,在村里當(dāng)過民兵營長,對付白蟻很有一套。

匹超朝范小軍努努嘴,意思是要他發(fā)表意見。范小軍頭一甩,差點把一梭子鼻涕龍甩到匹超褲腿上,嚇得匹超后退兩步。

“我抓過白蟻,它全身軟乎乎的,更像蛆婆子,跟螞蟻肯定不是一類?!?/p>

“嘚瑟啊,誰沒抓過!你吃過才算你狠,沒吃過就先管住你的鼻涕龍,好唄?”

范小軍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嘴里嘟囔了一句。正好刮來一陣風(fēng),我沒聽清,估計匹超也沒聽清,他把眼睛望向我。

我有點心虛。我從沒抓過白蟻,而且只看見過一次,就是前年秋天,五保戶汪三娭毑家鬧白蟻,我們一起去看的熱鬧。

汪三娭毑獨(dú)自住在山?jīng)_里,周圍都沒人家。她老公汪三爹去世好多年了,在汪三爹去世前好多年,他們僅有的一對兒女,兒子溺死在羅嶺河,女兒暴病身亡。拿宋武的伯伯宋大伯的話來說,“上帝收人就像我們踩死螞蟻一樣簡單”。我對這句話很不理解,死一個人是多大的事??!看得出汪三娭毑至今都沒能從喪子(女)、喪夫的悲痛中走出來,她幾乎足不出戶。或許,真正壓倒她的還不是失去親人的悲痛,而是災(zāi)難集中發(fā)生在她身上,讓她深感屈辱——命不好——村里人都這么說。她所遭逢的命運(yùn),讓她抬不起頭來,讓她沒臉和其他命好的人站在一起,她甚至連說話都低聲細(xì)氣,不撮起耳朵很難聽清。

宋大伯是個大好人,他自稱和汪三娭毑家沾點遠(yuǎn)親,時不時去她家看看,幫她做點事,解決她的實際困難。那次,他去給汪三娭毑劈木柴,以防變天降溫,發(fā)現(xiàn)她家的門檻、門框上生著密密麻麻的“蟲眼”,那些“蟲眼”里還嵌著形同粉末的泥巴。他舉起柴刀,劈開一道口子,看到里面已經(jīng)空了,白蟻驚慌逃竄,趕緊通知楊立生的二伯。

消息很快傳遍全村。第二天下午,肖老師特意早點放學(xué),我們一窩蜂跑去汪三娭毑家看捉白蟻。到了那里,大人們早已在汪三娭毑家周圍畫上了石灰線,我們只能站在石灰線之外。宋大伯、楊二伯、宋武和楊立生的爸爸都在里面忙活,楊二伯顯然是總指揮,其他人都聽他的調(diào)遣。

我們看了好一陣,也搞不懂他們在干啥。他們不停地進(jìn)進(jìn)出出,時而盯著門檻上的一線泥巴出神,時而圍著屋外幾棵大樹的樹干轉(zhuǎn)圈,時而在屋里敲出“嘭咚嘭咚”的沉悶聲響,好像在放皮影戲,我們卻看不到。開始還很興奮,慢慢地,缺乏信息刺激,就讓一場漫長的等待變得越來越乏味。宋武和楊立生都扯起嗓子喊他們的爸爸,試圖率先獲取第一手情報。可那兩個人像約好了似的,望都不朝這邊望一眼,感覺石灰線里面根本就沒宋武和楊立生的“爸爸”,而只是幾個捉白蟻的人。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落開來,有的去摘豬草、撿柴去了,有的上山采毛栗子去了,有的回家做飯去了。到最后,我邊上只剩下學(xué)習(xí)委員李燕子以及萬小鳳等幾個女同學(xué)。匹超老是笑我喜歡跟女同學(xué)“泡”在一起,哪是我“喜歡”,明明是他們都跑了,才造成我“喜歡”的假象。不過,說老實話,我也沒有不喜歡。即便我和李燕子之間隔著萬小鳳,我也感到十分愉悅,感到自己被學(xué)習(xí)委員的光輝照耀,心頭的爽快足以驅(qū)除被嘲諷的陰霾。

宋大伯出來了。他一邊彎著身子,盯著地面看,一邊直往我們這邊走來。當(dāng)他靠近石灰線時,我壓低嗓門喊他:“宋大伯,白蟻捉完了沒?”宋大伯抬頭看我一眼,悄聲說:“必須找到白蟻巢,再等會,別著急?!闭f完,又急匆匆地回屋了。我斜過身子,驕傲地對著李燕子笑了笑,她恰好也撇過身子,回我以嫣然一笑,一副很是佩服的樣子。

萬小鳳也走了。她喊李燕子一起走,李燕子說,她還想看一會兒。天啦,在無聊的等待中,我曾設(shè)想過這樣的情景,當(dāng)然不會奢望它成為現(xiàn)實。沒想到,意念竟能生發(fā)這么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把萬小鳳給“搬”走了!現(xiàn)在的難題是,我和李燕子之間有一個曾經(jīng)站著萬小鳳的空當(dāng),我不知道要不要挪過去,用“自己”填補(bǔ)這個空當(dāng)。我想了很久,腳卻像生了根,一動也沒動。我又想,李燕子會不會挪過來呢?又想了很久,她也沒有挪過來。我只瞅見她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可能是站累了吧……

我正想問李燕子是不是站累了,突然,汪三娭毑屋場那頭傳來一陣響動。楊立生的二伯出來了!他身后,宋大伯提著一個木桶,看那姿勢,至少有大半桶水,宋武和楊立生的爸爸,一個挑著一擔(dān)石灰,一個拿著兩把鋤頭。宋大伯把木桶放到屋前坪一棵高大的芭蕉樹下,從一個纖維袋里掏出一個棕黃色紙袋,他拆開紙袋,將里面的粉末全部倒進(jìn)桶里。他問正在盯著地面看的楊二伯,一袋夠不?楊二伯像是對著地上的一只螞蟻說話,兩袋吧。宋大伯就又拆了一袋。那些粉末是灰白色的,有點像水泥,它們落進(jìn)水桶之后,“咝咝”作響,不知是高興得歡叫還是痛苦得呻吟。

楊二伯像先前宋大伯那樣,哈著腰,盯著地面,慢慢地邊看邊走,像我們做作業(yè)時找一篇文章里的錯別字。他的線路也和宋大伯一樣,直往我們這邊而來。我既緊張又開心:莫非我和李燕子的腳下也躲著白蟻?我低頭一瞧,只見兩粒黑頭螞蟻在一根稻草上互不相讓,眼看要打起來……要是平時,這樣的場面夠我看一兩個時辰,今天我才懶得理它們!可等我抬起頭來,楊二伯已經(jīng)在芭蕉樹那里拐彎,下到了屋前連接后山和田塍的一條水壩邊。他沿著水壩往前走,壩與山的交會處有一株枯了半邊的榆樹。他拍了拍樹干,樹上有幾片葉子像鳥一般驚得飛起,其中一片落到他頭上,就賴在那里不肯下來。他戴著那片葉子盯著地上,又蹲下身子,摳起一塊泥巴,掰碎了看,還湊到鼻子前嗅了嗅……終于,他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含進(jìn)口里,打出一個響亮的唿哨。宋大伯三人提桶的提桶,擔(dān)石灰的擔(dān)石灰,拿鋤頭的拿鋤頭,快速到了那棵榆樹下。

楊二伯從宋武的爸爸手里接過鋤頭,率先挖出一個窟窿。接著,他和楊立生的爸爸你一鋤我一鋤,沒多時就挖出了一個大坑。我們首先是踮起腳尖,像鵝一樣抻長脖子。我計算了一下,除非把脖子抻到芭蕉樹那么高,否則什么都看不到。石灰線外僅剩下幾個看客,大家實在忍不住,不知誰起的頭,轟然向那個大坑跑去。我是每天練晨跑的,一啟動便如離弦之箭,跑了幾步,意識到李燕子還在后面,便硬生生地停下來。往后看,李燕子卻不見了!我很奇怪,她跟我一起等那么久,臨到可以去看白蟻,卻沒影兒了;匹超、范小軍他們倒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趕緊轉(zhuǎn)身,向那個大坑跑去,坑邊已圍滿了人。我個子瘦小,像鏨子一樣從大人的腿間嵌進(jìn)去,終于看到了那滿坑蠕動的白蟻。

沒想到它們有那么白,那是一種鄉(xiāng)下極為罕見的純白,我只在枝上的棉球、新買的搪瓷缸、空中飛舞的雪花等少數(shù)事物上領(lǐng)略過。至少,我從沒見過這么白的“動物”,而且像漲水時的波浪般擁擠著,涌動著,糾纏著??纯催€行,真要去抓,我肯定嚇得臠心都會沖出來,我寧愿去捉蛆婆子。范小軍說,白蟻像蛆,似乎很對,但我覺得有一個重要差異是,蛆讓人惡心,白蟻卻令人恐懼。螞蟻則更非此類,連“飛螞蟻”都只是討人嫌,不會叫你惡心,其他螞蟻我們擁有絕對的控制權(quán),哪怕被它咬上一口,也不過癢刺刺的,增添一些趣味而已。

我本來準(zhǔn)備把這個區(qū)別講給他們聽的,話到嘴邊,覺得這可能會暴露我的膽小,被他們譏笑,便換了一種說法:

“白蟻之所以白,因為它們不是藏在地下,就是躲在什么東西里面,不見天日,不出汗;而螞蟻呢,它們總是在外面曬太陽,運(yùn)食物,搬家,不是黃焦焦的就是黑漆漆的。”

“你撿了我的講!”宋武大聲抗議。

“沒有。他說出了一個道理,一看就知道比你有學(xué)問得多?!逼コ瑠A帶著陰陽怪氣,然后偏著頭問我,“可是,難道你看到過螞蟻出汗嗎?”

范小軍、宋武、楊立生他們哈哈大笑起來。范小軍笑得鼻涕龍亂甩,宋武則口水直淌,楊立生的頭皮屑活像一撥撥剛出窩的飛螞蟻……

不管怎么說,肖老師把白蟻從螞蟻的種群中剔除出去,至少讓我們和螞蟻玩得更加心安理得。雖然我們在羅嶺村發(fā)現(xiàn)的螞蟻有三種,但究其實,真正玩得起來的只有大頭黑螞蟻。

黃螞蟻不好玩主要是因為它體型太小,略大于灰塵,一粒米上可以趴三只,捉起來太費(fèi)事。我和宋武玩過一次黃螞蟻,是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我和他在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看到一隊黃螞蟻正在進(jìn)行浩浩蕩蕩的遷徙。隊伍中間,它們還搬運(yùn)著一條已經(jīng)干硬的蚯蚓。宋武將那根蚯蚓拈起來,放進(jìn)旁邊一個小水坑里,粘在蚯蚓身上的黃螞蟻反應(yīng)不一:極少數(shù)往蚯蚓背上爬,守住制高點;大多數(shù)采取游水逃命的方式,但沒有誰能游上岸,游得最遠(yuǎn)的距離也不過一兩只黑螞蟻那么長。

“好蠢!”宋武罵了一聲,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撿起一塊泥巴對著那條干蚯蚓擲去,那些螞蟻就全軍覆沒了。我好長時間還想起那些爬到蚯蚓背上的螞蟻,要不是宋武搗蛋,它們是有可能獲救的,風(fēng)遲早會將那條蚯蚓吹到岸邊來。

飛螞蟻大多是褐色,比黃螞蟻更不好玩。首先,它有翅膀,能飛來飛去,我們無法控制它;另外,它像蚊子一樣咬人,輕則紅癢,重則腫痛,雖然抹些口水就沒事了,到底讓人不爽。所以,和飛螞蟻沒啥好玩的,它叮到你身上,一巴掌過去,打到了算你報了仇,沒打到算它走運(yùn)氣。只要不是太笨,基本上都打得到,因為飛螞蟻咬人比黑螞蟻要狠得多,口器扎進(jìn)去一下子出不來。我唯一一次沒打到,是手掌撲過去的時候,手指沒來得及合攏,狡猾的它從指間溜走了。那應(yīng)該是我遇到過的智商最高的一只飛螞蟻。

啰啰唆唆說到這里,原來“螞蟻是我們的玩伴”這個命題其實單指大頭、長身、長著三對腳和一對觸角的黑螞蟻。

從肖老師那里得到“白蟻不屬于螞蟻”這一知識之后一個星期,范小軍神秘兮兮地帶了一只火柴盒到學(xué)校,殼面鉆了密密麻麻一板小孔。他得意地打開盒子,原來里面藏著一只超級大的黑螞蟻。這只螞蟻在范小軍信得過的男生們手上巡展,自然沒到過我手上。不過沒關(guān)系,我見縫插針也脧了它不少次。它站在我們驚訝而艷羨的目光中,簡直像一匹馬。匹超問他從哪里搞到的。他說,昨天下午,他在他家菜園里玩水槍,正要擤鼻涕的時候,眼睛余光瞅到一棵茄子下的這只黑色珍寶……

班上于是掀起了一股熱潮。

肖老師上課非常嚴(yán)肅。那些天,我們上課看上去出奇地認(rèn)真。肖老師剛開始還以為到底是高年級學(xué)生了,學(xué)習(xí)態(tài)度大有改觀,可他一提問,女生都答得不錯,男生包括班長匹超在內(nèi),要不答非所問,要不撬口不開—我們的腦袋里都只有一個念頭,如何找到超大黑螞蟻?回想已經(jīng)找過的地方,搜尋被遺漏的可能藏匿之處;還有,臆想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肖老師氣不打一處來,手上的教鞭嗞嗞冒煙,也沒能撲滅我們的螞蟻夢。

先后有楊立生、匹超、宋武,甚至萬小鳳都帶過一只自以為可超過范小軍那只的大黑螞蟻到學(xué)校來,可范小軍掏出火柴盒一比,還是他的最大!

有天早晨,我跑完步去學(xué)校,稍晚了點。急急地走到通往羅嶺山的第四條岔道時,閃出一個穿著粉紅色的確良襯衣的窈窕身影。她平時很早就到學(xué)校的,今天這么磨蹭,好像在等什么人。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先開口了:

“你想不想要一只比范小軍那只還大的螞蟻?”

我正琢磨著該如何回答,她從書包里拈出一個火柴盒塞到我手上,便蹦跶蹦跶跳著去學(xué)校了。她今天連臉上都是粉紅的,真好看。

站在原地,我打開那只殼面鉆滿小孔的火柴盒——竟是一只超大螞蟻!從我的目測看,應(yīng)該比范小軍那只更大。我興奮得像全身鼓滿了風(fēng),走進(jìn)教室時差點遲到了。我跟在肖老師后面進(jìn)了教室,另一個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給我潑了一瓢冷水——肖老師背后的褲子空蕩蕩的,我敢打賭肖老師沒有屁股!

肖老師一直喜歡坐著講課,看到我們調(diào)皮搗蛋才會站起來呵斥,可這堂課他自始至終站著,還把兩只手撐在講臺上,明顯看得出沒有屁股讓他多難受。我有些可憐他,這個連宋大伯都不知道是為什么來到羅嶺村的外鄉(xiāng)人,晚上一個人睡在半山腰上的學(xué)校里,除了講課和呵斥學(xué)生幾乎不再出聲,他的屁股放哪兒了呢?還有更加可憐的宋大伯,我早幾天聽媽媽說,他得了絕癥。鎮(zhèn)衛(wèi)生院治不了,他在縣政府當(dāng)秘書的侄兒把他送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一檢查就對他侄兒說,花錢治病,還不如回家給他弄點好吃的,頂多能熬三個月。怎么可能呢?宋大伯得絕癥和肖老師沒屁股,在我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下課了,男生們一齊往范小軍那里跑,用他們捉到的螞蟻去比大小,他們紛紛垂頭喪氣時,我回過神來,從課桌里拿出李燕子塞給我的那個火柴盒,向范小軍走去。

我把盒子打開,連范小軍都嚇了一跳:我的咯乖乖!不過,他不承認(rèn)我盒里的那只比他的大。我當(dāng)然認(rèn)定比他的大,雖然不算很明顯。楊立生左看右看,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那只頭略大,范小軍的身子稍長。宋武的說法又不一樣:我那只腳粗些,范小軍的觸須長些。最后由匹超來裁決。匹超這回倒是沒偏袒范小軍,他說,看來看去差不多,這樣吧,放學(xué)后我們找個地方,讓它們打一架,誰贏了誰就是蟻王。

楊立生家離學(xué)校最近,旁邊是一片稀疏的竹林。我們幾個圍著一個土墩,匹超說他來當(dāng)裁判。我和范小軍都把火柴盒交給他。他要我和范小軍石頭剪刀布,范小軍的剪刀剪了我的布,匹超便把我盒里的螞蟻拈出來放進(jìn)范小軍的盒里。我們緊張極了,眼睛圓瞪,嘴巴微張,大氣不敢出。兩只如此壯碩、威猛的螞蟻想必有一場惡戰(zhàn)。它們互相瞅著對方,都斜移兩步,幾乎同時伸了伸觸角,然后一動也不動。宋武看得口水差點掉進(jìn)了盒里,被匹超推到一邊。宋武涎著臉再回來的時候,兩只螞蟻已各自挪開,分別縮到火柴盒的一個角上。匹超氣得把兩只螞蟻搬到我的盒里,它們又互相瞅著對方,好像才第一次見面,都斜移兩步,伸了伸觸角,就一動也不動了。它們正要抬起腳,再往火柴盒的角上挪動時,惱怒不已的匹超一掌拍下去,李燕子送給我的那只火柴盒瞬間成了一塊紙片。

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匹超突然捂著臉號啕大哭,而且有血像小蛇一樣從他捂著的指間溜出來,直往下淌。楊立生的父親聞聲而出,他掰開匹超的手,只見一枚螞蟻那般長的生銹的釘子扎進(jìn)了他的手板心!他立即從口袋里掏出一撮煙絲敷在傷口上,扯著匹超就往村部衛(wèi)生室跑。匹超一邊跑一邊哭,血一邊從他的指間淌下來。他們跟著去了,我留在最后,慢慢打開那只被一掌拍扁的火柴盒,里面什么都沒有,既沒有活螞蟻,也沒有死螞蟻,干凈得仿佛里面從沒裝過東西。我在四周找了半天,也沒見到那兩只超大螞蟻。我將兩個空火柴盒都撿起來,放進(jìn)書包里,正待離開,發(fā)現(xiàn)有很多普通大小的黑螞蟻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圍著匹超掉在地上的血跡打轉(zhuǎn)轉(zhuǎn)。每滴血邊上都圍了不少,而且越聚越多,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兩只“蟻王”。

我回家跟媽媽說起這事。媽媽對螞蟻一點也不關(guān)心,只是問起匹超的傷勢。她說,必須打破傷風(fēng)針,否則連命都會丟掉。我想,問題應(yīng)該沒那么嚴(yán)重,大人就是喜歡嚇唬人。

第二天,匹超沒來學(xué)校,他果然被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去打破傷風(fēng)針了。肖老師依然站著講課,他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講臺遮住了他“屁股”的位置。我看他的身體像片竹葉那樣,沒有風(fēng)也搖晃個不停,估摸著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屁股。他的外鄉(xiāng)話就像從竹葉里發(fā)出的哨音,凌厲而無所依傍。

楊立生到學(xué)校跟我們說,他家里全是螞蟻。我們跑到他家,真是傻眼了。從他家屋后那條小路開始,密密匝匝,層層疊疊,全是米粒長的黑頭螞蟻。小路直通竹林,我先到我們昨天玩“螞蟻打架”的地方,那里螞蟻更多,放火柴盒的土墩子幾乎被“染”成黑色,路上、草叢中匹超昨天淌的血已不見絲毫痕跡。

我發(fā)現(xiàn),這么多螞蟻,它們卻不往竹子和樹上爬,各色花草、樹葉,都干干凈凈,索索利利。我又發(fā)現(xiàn),麋集于地上的螞蟻,看個體,雜亂無章,東西南北各行其是,整體上卻有著一致的方向,那就是楊立生家里——不僅其前坪和階基上螞蟻成堆,窗戶、門檻、灶臺、碗柜……全是黑壓壓一片。楊立生媽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掄著一塊長條形抹布,對著灶臺上的螞蟻使勁抽打,因為有不少已經(jīng)逼近鐵鍋邊緣,它們似乎嗅到了鍋里兩個剩菜的味道。

從楊立生家出來,讓我吃驚的是,螞蟻的“洪流”已經(jīng)翻過山坳,離我家頂多還有三四百米。我跑回家,媽媽不在屋里,我又跑到媽媽出工的田頭,對著她喊道:“不好啦,螞蟻占領(lǐng)了楊立生家,馬上要侵略我們家了,怎么辦?”

媽媽從田里直起身子,甩了甩手上的泥水,故作認(rèn)真地回應(yīng)道:“你立功的時候到了,這批入侵者就交給你了!”

我返身回家,再去察看“軍情”,更是毛骨悚然,這螞蟻大軍也太快了吧,離我家只有四五十米遠(yuǎn)啦!它們從各個方向冒出來,先是粗略地聚合在一起,然后潮水般向前翻滾,涌動。我跑到屋里,舉出一把最大的竹掃把,對著它們的先鋒部隊一頓猛撲。開始還很過癮,受到強(qiáng)力阻擊的黑色“洪流”被我天兵天將般的神力威懾,一時丟盔棄甲,死傷無數(shù)。我奮力撲打著,漸漸將陣線前移,不多時就掃蕩了十多米。螞蟻們聞風(fēng)而逃。我覺得已取得絕對優(yōu)勢,再碾壓它們一陣后,實在有些累了,便暫停下來,拄著掃把,躊躇四顧地觀賞勝利成果。前頭的螞蟻數(shù)量的確大大減少,但回頭一看,我不禁大驚失色,差點像宋武那樣,連口水都掉下來了——我剛剛掃蕩過的地方,早已重新集結(jié)了更多的螞蟻,而且更加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涌,最前面的爬上了我家階基……我狂叫著往回跑,不停地?fù)]舞竹掃把,拼命保護(hù)著階基——這是我們家的最后一道防線。

這個時候,我才深切體會到什么叫絕望。我的掃把明明所向披靡,一掃一個準(zhǔn),一掃一大把,但蟻群像水一樣向四周滲透開來。掃把莫與爭鋒,螞蟻不可阻擋,失敗者只有我一個。大汗淋漓的我,精疲力竭的我,從威風(fēng)八面急墜至無可奈何的我。眼看一道道黑色“洪流”從門口、窗臺,甚至墻壁的罅隙,涌進(jìn)了屋里,我氣餒地扔掉掃把,站在階基上淚水直流。

媽媽回來嚇一大跳,她說,難怪路上盡是螞蟻,還以為要落大雨了呢。她燒了一大鍋開水,舀了往螞蟻堆里潑,螞蟻自然又是大面積死傷,但就整體而言,幾乎沒有作用。地上的水一涼,馬上就會被螞蟻填滿,好像一個打不死的巨人,即使剜掉它一團(tuán)肉,傷口也會立即愈合。

宋武和他妹妹宋霞在隔壁大喊大叫。我過去一看,他們正和滿桌螞蟻共進(jìn)晚餐。宋霞雙手把飯碗護(hù)在胸口,宋武則從桌上捉了螞蟻來嚇唬她。她媽媽在灶臺邊上,用帚子將灶上的螞蟻掃進(jìn)鍋里,準(zhǔn)備煮豬潲。她爸爸宋天奇在豬欄房里點燃了好幾根艾條,他對欄里的豬說:

“我爺爺講,滿清倒臺那年,羅嶺村突然爆發(fā)蟻災(zāi),把一頭老?;罨畛缘弥皇O乱桓羌茏?。后來有過蝗災(zāi),蟻災(zāi)再沒來過,這回怕是來了。”

宋武扒光碗里的飯,邀我跟他去匹超家。宋霞也要去,被她哥哥強(qiáng)行按住。她不服氣地嘟囔著,你們出去玩,讓我在家里陪螞蟻。宋武則理直氣壯,你陪螞蟻,我們是去打螞蟻呢,現(xiàn)在全羅嶺村都是螞蟻,我們不去打,你會被螞蟻給吃掉。她媽媽在里屋吼道:

“野貓子一樣,只曉得往外面跑,還去打螞蟻,巴不得你被螞蟻吃了才好!”

匹超的爸爸和他哥哥匹勇被螞蟻纏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邊喊,快來,快來!那邊喊,這里好多!里邊喊,都往床上跑了!外邊喊,要把它們的線路截斷!他們家里有石灰,匹超的爸爸帶著匹勇把石灰圍著屋撒了一圈,效果不錯。那些東西聞到石灰的氣味就往回撤,他們得以集中精力消滅進(jìn)入室內(nèi)的螞蟻。匹超手心的傷口結(jié)了一個小痂,酷似一只正在爬動的螞蟻。

一只永遠(yuǎn)在原處爬動的螞蟻。我腦子里冷不丁蹦出這句話,我覺得很有味,這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只“螞蟻”了。

一旦“抗蟻”變成一場波及全村的大戰(zhàn),那就是大人們的事了。孩子們反而將當(dāng)初的驚慌轉(zhuǎn)化為興奮,每天走門串戶,視察各家“抗蟻”成果;更重要的,還是想從蟻群中,尋找到至少能媲美范小軍和我當(dāng)初那兩只的超大螞蟻。

卻一無所獲。

遍布羅嶺村,悉數(shù)占據(jù)路面地坪、房前屋后,在各家各戶橫沖直撞的螞蟻,其大小、個頭、顏色、觸須長短、爬行姿勢等,幾乎一模一樣。沒事的時候,或者即使有事也可以當(dāng)作沒事的時候,包括聽課、做作業(yè),我都會就地取材,隨意抓取一把螞蟻進(jìn)行甄別。我發(fā)現(xiàn),每一只都沒有不同,每一只都是同一只。所以,和匹超他們不一樣的是,我不再糾結(jié)于螞蟻的大小,而是把找出兩只不同的黑螞蟻作為自己的目標(biāo)。

在我自己家里、隔壁宋武家里、學(xué)校里,都找不到。那個星期天,我決定去李燕子家附近轉(zhuǎn)悠。李燕子告訴我,她送給我的那只超大螞蟻是她二哥在屋后柴堆里看到的,他去搬柴,以為是一只蜈蚣,大叫道:“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螞蟻!”李燕子丟下作業(yè)跑出來,特意騰空一只火柴盒,要二哥捉給她。她二哥問,你要這個干嗎?她說,我們上自然課,肖老師交代每人要帶一只螞蟻去學(xué)校。李燕子還是蠻聰明的,不愧是學(xué)習(xí)委員。我正準(zhǔn)備從她家后山溜下去,被她二哥逮著了,這個人仿佛一直站在那里,就等著我來似的。

“嗨,你,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干什么?”

“撿柴。”我隨口說道。

“跑到我家后院來撿柴?”

這時,李燕子挺身而出:“哥,是我約了他來幫我做一道題的,我做了兩天都沒做出來?!?/p>

“做題你請匹超呀,我只聽說過匹超會做題?!?/p>

“這道題連匹超都做不出,班上只有他做出來了。你讓他進(jìn)來呀!”

李燕子患了眼病似的,對著我連使眼色。她二哥閃開身,滿臉狐疑地看著我進(jìn)了他家后門。還是讀一年級時,媽媽帶我來過李燕子家,來做什么我不記得了,印象深刻的是,李燕子被她一家人寵著,她爸爸、媽媽拿出她家庭作業(yè)之外的寫字本和算術(shù)本給我們看,寫得又多又好,讓我無地自容。

她家和我上次來差不多,我也不覺得陌生,跟著她直接進(jìn)了她專門搞學(xué)習(xí)的那間小屋子。我做作業(yè)都是吃過飯后在餐桌上完成的,遠(yuǎn)沒有她這樣的待遇。當(dāng)不上學(xué)習(xí)委員不能怪我。我在心里為自己開脫。

李燕子確實有一道不會做的題。我們把肖老師在課堂上教的所有解題辦法試了一遍,都不行,基本上要放棄了。這時,有只螞蟻爬上桌面,它和其他任何一只螞蟻沒有任何不同,但不知怎地,我在盯著它的時候,感覺它有點像肖老師,而且越看越像。它徑直爬上李燕子的算術(shù)書,又往算術(shù)本上爬去。李燕子抬手要“消滅”它,我喝了一聲,不要!李燕子望著我,把手輕輕放下來。我們一齊看著那只螞蟻,它爬到算術(shù)本上,在剛才我們計算的那道題上停了下來——它的腳下正好是一個算式。我把那個算式看了半天,終于瞧出破綻,那道題不能簡單地按肖老師教給我們的辦法硬闖,而是要逆其道而行之。三下五除二就解出來了。李燕子高興得跳了起來,連連問我,你是怎么想到的?我一激動,很想告訴她那個幻覺,又覺得何不趁此難得機(jī)會,好好顯擺顯擺,便模仿肖老師的口吻對李燕子說:

“比如,我們拿一枚硬幣去買糖,那枚硬幣先是被藏在口袋里,然后被我們攥在手心,然后遞給營業(yè)員,這枚硬幣我們看得很重,生怕它丟了,因為它能買到糖,但我們幾乎不會去想,這枚硬幣有正反兩面,正面是這枚硬幣,反面也是……”

我自己都不知所云,李燕子更是一頭霧水。

李燕子送我出門。她爸爸和幾個哥哥在屋周圍灌石灰水。我忽然想起,應(yīng)該把幫我解題的那只螞蟻帶走,回到李燕子的小房子里,卻看不見那只螞蟻了。屋子里到處爬著螞蟻,但桌面上沒有一只。李燕子問,落了東西嗎?我擺擺手,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我沒有回家,而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學(xué)校。

遠(yuǎn)看,羅嶺學(xué)校像筑在羅嶺山半腰的一個大鳥巢,其他時候都是村里最喧囂的地方,一到星期天,則塵消聲冷,門可羅雀。偌大一個土磚墻四合院里,只住著肖老師一個人。

來歷不明的肖老師是羅嶺村最大的謎,沒有人能揭開這個謎底。有一天宋大伯來我家閑坐,我媽好奇地向他打探肖老師的事。在我眼里無所不知的宋大伯默然良久,說,聽說他是從千里之外的某個城市過來的,因為犯了事,可能和古時候的發(fā)配差不多吧。我問宋大伯,發(fā)配是什么意思。宋大伯咧嘴笑了笑,你成績不好,罰你去山上砍柴,就是這個意思。我還以為只有小孩子才受罰,可肖老師總不至于成績不好吧,他是我們老師呢!這話我沒說出口,因為我覺得宋大伯對自己的回答也不是那么有信心。

整個羅嶺村,唯獨(dú)學(xué)校沒有發(fā)生蟻災(zāi)。校園內(nèi)靜得連一只麻雀飛過去都發(fā)出像是著了火的聲音,翅膀撲騰得很是夸張。

我躡手躡腳,繞到肖老師住房的外面。他房間的窗戶上糊滿了舊報紙,但右下角有一塊破了。我輕輕揭開,瞇上左眼,把自己的右眼湊上去。我沒有看到肖老師,左看沒有,右看也沒有。我把兩只眼睛都閉上一會兒,再睜開,似乎亮堂了些。我突然驚詫得下巴都差點掉了:最遠(yuǎn)處墻角下的單人床上,躺著一只巨大的螞蟻,比我和范小軍的都大得多。它翻了個身,竟變成了肖老師!哦,原來我在課堂上看到的沒有屁股的肖老師,是這么回事。我感到不解,又若有所悟。

進(jìn)了校門,我快步走到肖老師的房門口,敲了敲門。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響動,一分鐘之后,門打開了,是肖老師,不是大螞蟻。我試圖繞到肖老師背后,去看他究竟有沒有屁股。肖老師問道,今天不上課,你來學(xué)校干什么?我嘴不由心地說了三個字:大螞蟻!

“大螞蟻?這深山老林,出現(xiàn)大螞蟻很正常呀。”

他那口歪歪扭扭的外地普通話,仿佛和那些到處亂爬的螞蟻是一伙的。

“肖老師,村里遭了蟻災(zāi),你不知道嗎?每家撒石灰,潑開水,有的還燒火,可怎么也滅不完。”

“我聽說最近螞蟻很多,不曉得到了成災(zāi)的地步。這樣吧,你帶我到村里四處走走。但別人問起,你就說帶肖老師去家訪,千萬不要說有關(guān)螞蟻的事。一定要記住??!”

“好?!蔽覞M口應(yīng)承,對接下來的行程充滿了期待。奇怪的是,才下午四點多,肖老師卻回身從床頭掏出一把手電筒,塞進(jìn)他的褲兜里。

第一站是范小軍家。肖老師說,在附近看看,不進(jìn)屋。我告訴肖老師,蟻災(zāi)最初是從那片竹林開始的,我還跟他講了我和范小軍曾擁有兩只超大螞蟻,匹超為了讓它們打架爭出“蟻王”手掌受傷的故事。我講得繪形繪色,他卻沒有回應(yīng),面無表情,只是盯著地上看,似乎在查明蟻群的遷徙線路。

隨后,到了我家、宋武家,到了匹超家,從那里去了萬小鳳家和李燕子家……繞了大半個羅嶺村,一直悶不吭聲的肖老師忽然問我,村里有沒有重病人?病得越重越好。我說,有呀,宋大伯就被醫(yī)院請回來了,據(jù)說只有兩三個月活……

快帶我去他家!肖老師語氣急促,好像我沒早告訴他是一個很大的錯誤。

宋大伯家在汪三娭毑家旁邊的那個沖里,他的三個女兒都出嫁了,只有宋大嬸每天愁眉苦臉地照顧著宋大伯。宋大嬸把肖老師引到房里,我跟在后面。只見宋大伯躺在床上,瘦了一圈,他大約已得知自己的病情,靈魂像出竅了似的,我喊他他都不應(yīng)。

肖老師對宋大嬸說,我來給他治治病,您同意不。宋大嬸聽懂了他的外地口音,木然地點點頭。肖老師隨手在窗臺上捉了一只螞蟻,從褲兜里拿出手電筒照著,幾秒鐘后,他要宋大伯張開口,將那只螞蟻放了進(jìn)去。我低聲說,那螞蟻是活的呢!肖老師回道,就是要活的,別再作聲。他繼續(xù)捉了螞蟻,用電筒照著,然后送進(jìn)宋大伯口里。送了幾十只之后,肖老師不再捉螞蟻,而是用手電筒直接照螞蟻,凡是照到的螞蟻自動往床上,往宋大伯身上爬,一直爬進(jìn)他張開的口里。不多時,爬往宋大伯口里的螞蟻排成了長長的隊伍,絡(luò)繹不絕。

傍晚,天迅速暗下來,手電筒照到的面積更寬,光線更強(qiáng),螞蟻來得越來越多。天斷黑時,肖老師在宋大伯家前坪,分別對著四個方面,將摁開的手電筒高高舉起,讓光線照到盡可能遠(yuǎn)的地方。

宋大伯的肚子開始往上漲,就像有人在使勁吹一個新氣球。夜深了,宋大伯的肚子長成一個半球。他顯然很難受,在床上扭來扭去。宋大嬸要給他喂點水,被肖老師制止了。別擔(dān)心。他對她說,接過她手里的缸子自己喝了。她抱歉地笑了笑。從半球變成一個圓球要快很多,螞蟻像流水一般越流越快,宋大伯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不久,呻吟變成沉吼,又變成干嚎。宋大伯時而曲起身子,時而又繃得直直的,雖然痛苦在加劇,但顯而易見,這種痛苦也最大限度地迸發(fā)出他身上的力量。

驀地,他在床上騰起身子。肖老師要宋大嬸和我去拿幾只空桶、空盆過來,放在床頭。桶和盆剛剛放好,宋大伯猛然直起身,隨即俯頭嘔吐,烏黑的穢物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吐一陣,歇一會;又吐,再歇會兒;又吐……一共搞了十多個回合,宋大伯肚子上的那個“球”消失了。他回到了那種枯瘦如柴、筋疲力盡的狀態(tài),癱在床上,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目光中分明增添了神采,閃耀著生命的亮光。

肖老師對宋大嬸和我說,大伯的病可能會好轉(zhuǎn),也不一定,但無論結(jié)果如何,希望都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斑@樣的事情極具偶然性,可其一,不可其二。”這句話我大致能懂,但始終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說,生命和萬物的奧秘實在是太多了。

第二天,羅嶺村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害了好幾天的蟻災(zāi)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二是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病入膏肓的宋大伯奇跡般地能下床走動。宋大伯最終活到了八十歲,就是在那張起死回生的床上無疾而終的。

那天,我回去得很晚。媽媽狠狠罵了我一頓,嚴(yán)厲地責(zé)問我去哪兒了。我答非所問地說,你沒發(fā)現(xiàn)家里的螞蟻少多了嗎。她四處看了看,說,是啊,難不成你一晚上都吃螞蟻去了,連飯都不回來吃?

宋大伯、宋大嬸和我,始終沒有透露那次蟻災(zāi)無端消失的秘密。宋大伯的神奇康復(fù),被村里人視為他一生積德的回報,只是回報得如此豐厚,讓他們難以理解。

這年深秋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村子里來了兩個外地人。剛剛下了一場秋天罕見的大雨,我百無聊賴地在羅嶺河邊的一條水溝里捉魚。他們過來問我,羅嶺學(xué)校在哪里。我用手朝山腰上指了指。他們一胖一瘦,步子卻邁得又快又規(guī)整,像是訓(xùn)練過的。

我在水里摸了一陣,忽然意識到那兩個人和肖老師有著同樣的口音,撒腿就向?qū)W校跑去。我在學(xué)校操場碰到肖老師和那兩個人——他們一左一右走在肖老師身后,肖老師背著一個包袱,氣定神閑,好像是去哪里度假似的。

看到我,肖老師大步跨過來,那兩個人卻站在原地。肖老師取下自己的手表戴在我的腕子上,笑著對我說:

“我們要告別了?!?/p>

“您要去哪里,難道再也不回來了嗎?”

“日后,等你努力學(xué)習(xí),有能力走出這個山村,就會知道我去了哪里?!?/p>

他對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又回到以前的隊伍里,他們快速向河邊的公路上走去。我愣了愣,也快步跟了上去。這時,對面山頂上升起了一道有如拱橋的彩虹,與平時能清晰看出不同顏色的彩虹相比,這一次彩虹大多是紅色,像著了火一般。

走上公路,我才發(fā)現(xiàn)羅嶺橋頭停著一輛北京吉普。

那個瘦子打開了車門。肖老師站在車門前,轉(zhuǎn)過身子,指著山頂?shù)哪堑啦屎?,像上課一樣對我說:

“可以通過觀察彩虹的顏色來估量雨滴的大小,紅色越多,雨滴越大。記住啦!”

我用力點點頭,目送著那輛吉普逆著羅嶺河,向北馳去。

奇怪的是,肖老師送給我的那塊表,再也沒有走動過,表上的時間永遠(yuǎn)定格在他離開的那一瞬。

即便如此,我也一直珍藏著它,珍藏著那一瞬。

吳昕孺,本名吳新宇,湖南長沙人,1967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千年之癢》、中篇小說《牛本紀(jì)》、短篇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長詩《原野》等二十余部,現(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教師作家分會常務(wù)副主席兼秘書長、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湖南教育報刊集團(tuán)編審。